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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永遠的尹雪豔〉是現代作家白先勇創作的短篇小説,是1965年作者在美國愛荷華大學作家工作室唸書時寫的,愛荷華是個農業州,舉目望去,四周都是一片無窮無盡的玉米田,白先勇就是在那頃玉米田中,突然回憶起了從前上海的舊繁華。1965年發表於《現代文學》,後收錄於小説集《台北人》中。

抗戰勝利之後,年幼的白先勇隨家人到上海來,那時上海依舊繁華一片,歌舞昇平。他日後創作把這些記憶拼接起來,便成了他的上海故事。白先勇在上海住過三年,那三年影響了他一輩子的創作生涯。他有三部短篇小説集,每部首篇都是從一則上海故事開始,《台北人》的第一篇便是〈永遠的尹雪豔〉。

故事中的主人公尹雪豔原是舊上海百樂門舞廳紅得發紫的高級舞女。她姿色過人,手腕出眾。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闆王貴生為了她不惜犯下官商勾結的重罪。當他被槍斃後,上海金融界炙手可熱的洪處長又休掉前妻,拋棄三個兒女,將尹雪豔變成了洪夫人。結果洪處長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尹雪艷自然離開了他。到台灣之後,尹雪豔又成了台北上層社會的交際花。她的舊友新知常到她的公館聚會,尋歡作樂。台北新興的實業鉅子徐壯圖,被尹雪豔弄得神魂倒,把美滿和睦的家庭攪得稀爛,最終連性命也賠上。在徐壯圖告別式的靈前,尹雪豔凝神斂容地向遺像鞠躬。然而當天晚上,尹公館就又成了達官貴人花天酒地的場所,尹雪豔仍像從前樣,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着她這一羣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所殺,互相宰割。 


本篇小説通過對尹雪豔形象的刻畫,揭示出台灣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永遠的尹雪豔〉中,作家通過淡化人物形象描寫、情節的斷裂,以及環境描寫烘托的敍述策略,顛覆了傳統小説中典型環境、典型人物的創作方法,大大拉長了整部小説的延伸性,給讀者留下了更廣泛的閲讀空間,從而也使文本意義的豐富性與多重性,在讀者的重構中得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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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永遠的尹雪艷




尹雪艷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百樂門大舞廳(The Paramount),上海一家歷史悠久的綜合性娛樂場所。Paramount原意「至高、最大」,1933年正式對外營業,吸引無數社會名流,被譽為「東方第一樂府」)替她捧場的五陵年少(富貴公子),有些天平開了頂(指頭頂禿髮),有些兩鬢添了霜;有些來台灣降成了鐵廠、水泥廠、人造纖維廠的閒顧問,但也有少數卻升成了銀行的董事長、機關裡的大主管。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台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麼淺淺地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在故事中,尹雪豔當然首先是一個迎來送往、八面玲瓏、才貌雙絕、氣度不凡的紅舞女、交際花,是個俗世中的弄潮兒,可無論是白先勇在小説中賦予尹雪豔的眾多特質,還是他在小説中對尹雪豔的刻意描寫,都使尹雪豔在作為一個世俗中的舞女的同時還透挽着一種濃烈的「神性」:她的永不衰老的容顏,她的既與人世不通又能左右眾生的法力,她的俯瞰眾生的特異功能,這一切都顯示出白先勇不是簡單地把她塑造成一個上海百樂門的紅舞女,台北尹公館的交際花,而是在尹雪豔身上寄寓著深刻的寓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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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上海百樂門舞廳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尹雪艷著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尹雪艷從來不愛擦胭抹粉,有時最多在嘴唇上點著些似有似無的蜜絲佛陀(蜜絲佛陀,英語Max Factor,是科蒂集團旗下的一個國際知名化妝品系列,由波蘭裔美容師馬克斯.法托於1909年創立);尹雪艷也不愛穿紅戴綠,天時炎熱,一個夏天,她都混身銀白,淨扮的了不得。不錯,尹雪艷是有一身雪白的肌膚,細挑的身材,容長的臉蛋兒配著一副俏麗甜淨的眉眼子,但是這些都不是尹雪艷出奇的地方。見過尹雪艷的人都這麼說,也不知是何道理,無論尹雪艷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別人伸個腰、蹙(皺)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卻又別有一番嫵媚了。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緊要的場合插上幾句蘇州腔的上海話,又中聽、又熨貼。有些荷包不足的舞客,攀不上叫尹雪艷的檯子,但是他們卻去百樂門坐坐,觀觀尹雪艷的風采,聽她講幾句吳儂軟話(吳儂軟語,形容江蘇蘇州一帶的吳地人講方言軟糯婉轉、輕清柔美的現象),心裡也是舒服的。尹雪艷在舞池子裡,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徑是那麼不慌不忙地起舞著;即使跳著快狐步(狐步,一種社交舞,源於非洲美裔人,俗稱慢四步,使用4/4拍的音樂,風格文雅輕柔,於1928年狐步舞傳入上海灘),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球隨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扎根似的。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尹雪豔原是上海百樂門的舞女,來到台灣後成為知名交際花,她的尹公館也很快成為她舊友新知的聚會所。作為公館主人,她熱情好客,照顧周到,每個人都視登門拜訪尹公館為一次享受。然而,「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豔有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移,影響到她的均衡。」作為交際花,她不因留戀奢靡生活而迷失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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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上海外灘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尹雪艷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不盡。但是有一點卻大大增加了她的神秘。尹雪艷名氣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姊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吵起說:尹雪艷的八字帶著重煞,犯了白虎(白虎是天上煞星的名稱,民俗認為,沖犯到白虎煞的人,最明顯的就是有血光之災),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誰知道就是為著尹雪艷享了重煞的令譽(美譽),上海洋場的男士們都對她增加了十分的興味(興趣)。生活悠閒了,家當豐沃了,就不免想冒險,去闖闖這顆紅遍了黃浦灘(上海位於黃浦江畔,借代上海。黃浦灘其中一段為外灘,外灘是上海租界區也是整個近代上海開發的起點,由一段沿黃浦江的馬路和沿路的建築設施構成,為上海重要的地標。全長1.5公里,南起延安東路,北至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東面即黃浦江,西面是舊上海金融、外貿機構的集中地。外灘沿路坐擁二十多幢風格各異的歷史建築,被譽為「萬國建築博覽群」。自上海開埠後,外灘就開始成為了上海乃至中國的金融及貿易中心,也被稱為「東方華爾街」)的煞星兒。上海棉紗財閥王家的少老闆王貴生就是其中探險者之一。天天開著嶄新的開德拉克(凱迪拉克(Cadillac),通用汽車所旗下的旗艦品牌,1902年成立,專門製造與銷售豪華車款,為美國的第一個汽車品牌,也是美國最暢銷的豪華汽車品牌),在百樂門門口候著尹雪艷轉完檯子(轉檯,俗稱酒女或舞女自甲桌轉換到乙桌陪客),兩人一同上國際飯店(國際飯店(Park Hotel),位於上海的一座著名老飯店,建成於1934年,是1930年代至1940年代的地標之一)二十四樓的屋頂花園去共進華美的宵夜。望著天上的月亮及燦爛的星斗,王貴生說,如果用他家的金條兒能夠搭成一道天梯,他願意爬上天空去把那彎月牙兒掐下來,插在尹雪艷的雲鬢上。尹雪艷吟吟地笑著,總也不出聲,伸出她那蘭花般細巧的手,慢條斯理地將一枚枚塗著俄國烏魚子(魚子醬,用從魚身上的魚卵製成的醬,與松露、鵝肝並稱為「西方三大珍饈」,世界上大多數魚子醬都產自俄羅斯)的小月牙兒餅拈到嘴裡去。

◎尹雪艷作為別人口中的「煞星」,她從不澄清自己,依然扮演情場高手的角色。面對不同人羣的或奉承或抱怨,她總能妥帖地機智應對;面對情人的相繼逝去,她總能得體地處理後事。可以説,在一片奢靡頹廢的氣氛中,尹雪豔着一身素白打扮獨立於世,她的獨立意識極具超越性,使她有別於20世紀中國文壇呈現的一系列交際花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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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上海外灘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王貴生拚命地投資,不擇手段地賺錢,想把原來的財富堆成三倍四倍,將尹雪艷身邊那批富有的逐鹿者一一擊倒,然後用鑽石瑪瑙串成一根鏈子,套在尹雪艷的脖子上,把她牽回家去。當王貴生犯上官商勾結的重罪,下獄槍斃的那一天,尹雪艷在百樂門停了一宵(夜晚),算是對王貴生致了哀。

最後贏得尹雪艷的卻是上海金融界一位熱可炙手(炙手可熱)的洪處長。洪處長休掉了前妻,拋棄了三個兒女,答應了尹雪艷十條條件。於是尹雪艷變成了洪夫人,住在上海法租界一幢從日本人接收過來華貴的花園洋房裡。兩三個月的工夫,尹雪艷便像一株晚開的玉梨花(梨花冰身玉膚,有「玉雨花」的風雅別名,潔白如瓊玉,落如雪,晚春開花),在上海上流社會的場合中以壓倒群芳的姿態綻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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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梨花(圖片引自網路)


尹雪艷著實有壓場的本領。每當盛宴華筵,無論在場的貴人名媛,穿著紫貂,圍著火狸,當尹雪艷披著她那件翻領束腰的銀狐大氅(大衣),像一陣三月的微風,輕盈盈地閃進來時,全場的人都好像給這陣風熏中了一般,總是情不自禁地向她迎過來。尹雪艷在人堆子裡,像個冰雪化成的精靈,冷艷逼人,踏著風一般的步子,看得那些紳士以及仕女們的眼睛都一齊冒出火來。這就是尹雪艷:在兆豐夜總會(位於上海的夜總會)的舞廳裡、在蘭心劇院(蘭心大戲院,位於上海,中國第一座西式劇場的過道上,以及在霞飛路(霞飛路,位於舊上海法租界,全長5500米,由法國將軍霞飛揭牌,今更名淮海路。霞飛路西段在1920年代形成大規模高級住宅區,是英美僑民和中國上層人物的主要聚居地;中段為富有異國情調的高雅商業街,集中上百家聞名遐邇的老店、名店)上一幢幢侯門官府的客堂中,一身銀白,歪靠在沙發椅上,嘴角一徑掛著那流吟吟淺笑,把場合中許多銀行界的經理、協理、紗廠的老闆及小開,以及一些新貴和他們的夫人們都拘(抓捕)到跟前來。

可是洪處長的八字到底軟了些,沒能抵得住尹雪艷的重煞。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到了台北來連個閒職也沒撈上。尹雪艷離開洪處長時還算有良心,除了自己的家當(家產)外,只帶走一個從上海跟來的名廚司(廚師)及兩個蘇州娘姨(吳語。稱女僕、女傭)

◎〈永遠的尹雪豔〉採用全知全能視角的敍述方法,主人公被剝奪了自由展現自身意志的所有可能性,成為一個純觀念客體。文本敍述處處可見敍述者急於與那些非主人公合謀,為主人公構造一段「紅顏禍水」的傳奇敍述痕跡:「尹雪豔名氣太大了,難免招忌,她同行的姐妹淘醋心重的就到處嘈起説:尹雪豔的八字帶着重煞,犯了白虎,沾上的人,輕者家敗,重者人亡。」敍述者用全知全能的視角敍述了追求尹雪豔的王貴生犯了重罪被槍斃,而拋棄妻子的洪處長一年丟官、兩年破產兩個家破人亡的例子例證了那些「嘈起之説」。在整個第一部分尹雪豔沒有被給予講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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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上海霞飛路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尹雪艷的新公館落在仁愛路
(台北市著名的林蔭大道四段的高級住宅區裡,是一幢嶄新的西式洋房,有個十分寬敞的客廳,容得下兩三桌酒席。尹雪艷對她的新公館倒是刻意經營過一番。客廳的家俱是一色桃花心紅木(桃花心木是世界名貴高級裝飾和家具用材,在世界木材銷售市場上有極高地位。紅木是特定的幾類樹木的商品材名稱,也是世界名貴用材,價格比桃花心木更高)桌椅。幾張老式大靠背的沙發,塞滿了黑絲面子鴛鴦戲水的湘繡(以湖南長沙為中心的刺繡工藝品總稱,是中國四大名繡之一)靠枕,人一坐下去就陷進了一半,倚在柔軟的絲枕上,十分舒適。到過尹公館的人,都稱讚尹雪艷的客廳佈置妥貼,叫人坐著不肯動身。打麻將有特別設備的麻將間,麻將桌、麻將燈都設計得十分精巧。有些客人喜歡挖花(又稱碰花將和、花將牌,是清朝、民國時期流傳於江浙的傳統骨牌遊戲),尹雪艷還特別騰出一間有隔音設備的房間,挖花的客人可以關在裡面恣意唱和。冬天有暖爐,夏天有冷氣,坐在尹公館裡,很容易忘記外面台北市的陰寒及溽暑。客廳案頭的古玩花瓶,四時都供著鮮花。尹雪艷對於花道十分講究,中山北路(台北市著名的林蔭大道)的玫瑰花店常年都送來上選的鮮貨,整個夏天,尹雪艷的客廳中都細細地透著一股又甜又膩的晚香玉(花名,夜間開花,又名月下香、夜來香)

尹雪艷的新公館很快地便成為她舊雨新知的聚會所。老朋友來到時,談談老話,大家都有一腔懷古的幽情,想一會兒當年,在尹雪艷面前發發牢騷,好像尹雪艷便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恆的象徵,京滬繁華的佐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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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晚香玉(圖片引自網路)


「阿媛(吳語,媳婦),看看乾爹的頭髮都白光嘍!儂(吳語,我、你,此指你)還像枝萬年青一式,愈來愈年輕!」

吳經理在上海當過銀行的總經理,是百樂門的座上常客,來到台北賦閒(罷官或沒職業在家閒著),在一家鐵工廠掛個顧問的名義。見到尹雪艷,他總愛拉著她半開玩笑而又不免帶點自憐的口吻這樣說。吳經理的頭髮確實全白了,而且患著嚴重的風濕,走起路來,十分蹣跚,眼睛又害沙眼,眼毛倒插,常年淌著眼淚,眼圈已經開始潰爛,露出粉紅的肉來。冬天時候,尹雪艷總把客廳裡那架電暖爐移到吳經理的腳跟前,親自奉上一盅鐵觀音(烏龍茶的一種,風味濃而醇厚,帶著烘焙後的甘潤口感,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笑吟吟地說道:「哪裡的話,乾爹才是老當益壯呢!」

吳經理曾在上海當銀行經理,是上海百樂門的座上客,如今來到台北卻賦閒在家。這類人曾經在上海想必也是叱吒風雲,如今的隱退,前後形成鮮明的對比。

吳經理心中熨貼了,恢復了不少自信,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老花眼,在尹公館裡,當眾票(非職業性的戲劇演員與樂師所作的演出)了一齣「坐宮」(出自京劇傳統劇目《四郎探母》。《四郎探母》是生、旦唱腔成就較高的傳統戲之一。〈坐宮〉是其中一折),以蒼涼沙啞的嗓子唱出:「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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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四郎探母(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尹雪艷有迷男人的功夫,也有迷女人的功夫。跟尹雪艷結交的那班太太們,打從上海起,就背地數落她。當尹雪艷平步青雲時,這班太太們氣不忿,說道:憑你怎麼爬,左不過是個貨腰娘(貨字有出賣之義,貨腰即女人將自己的腰部當作像出賣的貨物一樣,隨意被各種男人摟來樓去以此營生,常用來形容一些會賣弄風騷的風塵女子)。當尹雪艷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歎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可是十幾年來這班太太們一個也捨不得離開尹雪艷,到了台北都一窩蜂似地聚到尹雪艷的公館裡,她們不得不承認尹雪艷實在有她驚動人的地方。尹雪艷在台北的鴻翔綢緞莊(位於台北市博愛路的一家老字號綢緞莊,以製作旗袍聞名)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裡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艷最在行,吳燕麗(吳燕麗(1923-2021年),女演員,在台灣越劇界是無人能匹敵的老牌越劇皇后)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可以拿得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於是這班太太們,由尹雪艷領隊,逛西門町、看紹興戲、坐在三六九裡吃桂花湯團,往往把十幾年來不如意的事兒一古腦兒拋掉,好像尹雪艷周身都透著上海大千世界榮華的麝香一般,熏得這班往事滄桑的中年婦人都進入半醉的狀態,而不由自主都津津樂道起上海五香齋的蟹黃麵來。這班太太們常常容易鬧情緒。尹雪艷對於她們都一一施以廣泛的同情,她總耐心地聆聽她們的怨艾及委曲,必要時說幾句安撫的話,把她們焦躁的脾氣一一熨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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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輸呀,輸得精光才好呢!反正家裡有老牛馬墊背,我不輸,也有旁人替我輸!」

每逢宋太太搓麻將輸了錢時就向尹雪艷帶著酸意地抱怨道。宋太太在台灣得了婦女更年期的癡肥症,體重暴增到一百八十多磅
(約八十多公斤),形態十分臃腫,走多了路,會犯氣喘。宋太太的心酸話較多,因為她先生宋協理有了外遇,對她頗為冷落,而且對方又是一個身段苗條的小酒女。十幾年前宋太太在上海的社交場合出過一陣風頭,因此她對以往的日子特別嚮往。

◎宋太太則是大陸來台上層社會富太太。宋太太曾在上海社交場合出入時也是身段苗條,可來到台北,就算作是「異鄉人」了。而且自己的先生宋協理又有了外遇,這愈發讓她心情鬱悶,所以便經常作客尹公館,向尹雪豔倒「苦水」。

尹雪艷自然是宋太太傾訴衷腸的適當人選,因為只有她才能體會宋太太那種今昔之感。有時講到傷心處,宋太太會禁不住掩面而泣。

「宋家阿姐,『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

於是尹雪艷便遞過熱毛巾給宋太太揩面,憐憫地勸說道。


◎在「不變」的尹雪豔背後,在永遠繁華的尹公館背後,隱含的是作者對歷史滄桑與人事轉換的悲愴與深思。尹雪豔在時空的轉換中基本上是凝固不動的,她在歷史中的「恆定」與她周圍變幻多端的歷史──時間:幾十年;空間:從上海到台北;人事:有的退隱,有的高升──恰恰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永遠」也是「過去」,「永遠」二字,正象徵著他們希望永駐而實際已經逝去的過去。尹公館的魅力,就在於它製造了一個把歷史倒退到十幾年前的幻境;尹雪豔的魅力,就在於她的「總也不老」映照的是一干外表似乎依然風光無限,實則只是追尋一個難以「永遠」的舊夢的人們。這些「台北人」希望時空能夠永遠定格在昔日聲名顯赫的原點,做着永遠不變的美夢。但這明顯是痴人的一廂情願與自我欺騙。沒有人能站在時間中間,歷史是最為殘酷的。永遠的美夢終究是要清醒地。他們企圖重温六朝金粉的幻想,終究在滾滾向前的歷史車輪下輾成齏粉化為輕煙。「『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誰又能保得住一輩子享榮華,受富貴呢?」尹雪豔的勸慰正道出了白先勇對人世的評言。白先勇雖然痛苦但很清醒地看到了他自己所屬的那個階層及依附於這個社會集團的形形色色人物不可避免的死亡命運,以冷峻的筆調抒寫了這羣身在異鄉的異客的滄桑人生和蒼涼心態;並且把這些人物放回舊時代、社會的背景中,雖則痛惜又毫不留情地考察並表現他們一步一步走向死亡的步伐。

宋太太不肯認命,總要抽抽搭搭地怨懟一番:「我就不信我的命又要比別人差些!像儂(你)吧,尹家妹妹(指尹雪艷),儂(你)一輩子是不必發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儂(你)。」

◎小説第二部分直接轉入敍述現在時態,敍事者的評論干預始終控制着敍述本身。尹雪豔的新公館華麗的陳設、妥帖的設計、人性化的佈置敍事者似乎刻意拖延主人公的出場以增加她的神秘感,併成功將主人公編入作品中其他人物合力構建的語言之網中:「當尹雪豔的靠山相好遭到厄運的時候,她們就嘆氣道:命是逃不過的,煞氣重的娘兒們到底沾惹不得。」「像儂吧,尹家妹妹,儂一輩子是不必發愁的,自然有人會來幫襯。」「尹雪豔確實不必發愁,尹公館門前的馬車從來也未曾斷過。」敍述者和文中的非主人公主導了本文基調,雖然小説的第二三部分,主人公也説了三句話,卻也帶着濃厚的職業色彩,只是勸慰吳經理和宋太太的客氣話,並無法為自己紅顏禍水的形象進行任何有積極作用的辯解,她的主體性與意識性在小説中都無法展現。她的形象也在漫長的開場中通過別人的敍述而逐漸豐滿起來,後三個部分她與徐壯圖的故事無非是為她「紅顏禍水」的形象再添一枚佐證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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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尹雪艷確實不必發愁,尹公館門前的車馬從來也未曾斷過。老朋友固然把尹公館當做世外桃源,一般新知也在尹公館找到別處稀有的吸引力。尹雪艷公館一向維持它的氣派。尹雪艷從來不肯把它降低於上海霞飛路的排場。出入的人士,縱然有些是過了時的,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身份,有他們的派頭,因此一進到尹公館,大家都覺得自己重要,即使是十幾年前作廢了的頭銜,經過尹雪艷嬌聲親切地稱呼起來,也如同受過誥封
(古時朝廷經由誥命授予爵號,五品以上授誥命,稱誥封;六品以下授敕命,稱敕封)一般,心理上恢復了不少的優越感。至於一般新知,尹公館更是建立社交的好所在了。

當然,最吸引人的,還是尹雪艷本身。尹雪艷是一個最稱職的主人。每一位客人,不分尊卑老幼,她都招呼得妥妥貼貼。一進到尹公館,坐在客廳中那些鋪滿黑絲面椅墊的沙發上,大家都有一種賓至如歸、樂不思蜀的親切之感,因此,做會(互助會,俗稱標會、做會,是民間一種小額信用貸款的型態,具有賺取利息與籌措資金的功能。發起人稱為「會首」、「會頭」,其餘參加互助會的人則稱「會腳」。在華人社群,互助會源自閩南地區,亦曾在香港興盛。目前除了臺灣之外,各地的互助會已慢慢沒落)總在尹公館開標,請生日酒總在尹公館開席,即使沒有名堂(名義、名目)的日子,大家也立一個名目,湊到尹公館成一個牌局。一年裡,倒有大半的日子,尹公館裡總是高朋滿座。

尹雪艷本人極少下場,逢到這些日期,她總預先替客人們安排好牌局;有時兩桌,有時三桌。她對每位客人的牌品及癖性都摸得清清楚楚,因此牌搭子(一起打牌的人)總配得十分理想,從來沒有傷過和氣。尹雪艷本人督導著兩個頭乾臉淨的蘇州娘姨在旁邊招呼著。午點是寧波年糕或者湖州粽子。晚飯是尹公館上海名廚的京滬小菜:金銀腿(清燉的金華火腿)、貴妃雞(醉雞的一種)、熗蝦、醉蟹──

尹雪艷親自設計了一個轉動的菜牌,天天轉出一桌桌精緻的筵席來。到了下半夜,兩個娘姨便捧上雪白噴了明星花露水(清代晚期,當時市面上主流兩種牌子香水,來自上海「林文煙」與香港「雙妹牌」都是易著色的黃色花露水,1907年(清光緒三十三年),上海「中西大藥房」以玫瑰、茉莉等多種花香精加上70%的食用酒精調配而成花露水,即便沾染在白色衣服上還能輕鬆洗淨的淡綠色花露水,成為後來廣受歡迎的明星花露水。現由明星化工生產)的冰面巾,讓大戰方酣的客人們揩面醒腦,然後便是一碗雞湯銀絲面作了宵夜。客人們擲下的桌面十分慷慨,每次總上兩三千。贏了錢的客人固然值得興奮,即使輸了錢的客人也是心甘情願。在尹公館裡吃了玩了,末了還由尹雪艷差人叫好計程車,一一送回家去。

當牌局進展激烈的當兒,尹雪艷便換上輕裝,周旋在幾個牌桌之間,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著,像個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替那些作戰的人們祈禱和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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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麻將(電影色戒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阿媛,乾爹又快輸脫底嘍!」

每到敗北階段,吳經理就眨著他那爛掉了睫毛的眼睛,向尹雪艷發出討救的哀號。


「還早呢,乾爹,下四圈就該你摸清一色(清一色是麻將的一種胡牌形式,手牌只用萬,條,筒中的一種牌色組成。打麻將每一把最終目的,就是胡牌,只要湊成最終指定的牌型就可以胡牌,胡牌之後要開牌讓別人知道胡牌了,但如果無法達到以上要求而玩家報稱胡牌,稱爲「詐胡」,詐胡者直接輸)了。」

尹雪艷把個黑絲椅墊枕到吳經理害了風濕症的背脊上,憐恤地安慰著這個命運乖謬的老人。

「尹小姐,你是看到的。今晚我可沒打錯一張牌,手氣就那麼背!」


女客人那邊也經常向尹雪艷發出乞憐的呼籲,有時宋太太輸急了,也顧不得身份,就抓起兩顆骰子啐道:「呸!呸!呸!勿要面孔的東西,看你霉到甚麼辰光!」

尹雪艷也照例過去,用著充滿同情的語調,安撫她們一番。這個時候,尹雪艷的話就如同神諭一般令人敬畏。在麻將桌上,一個人的命運往往不受控制,客人們都討尹雪艷的口採來恢復信心及加強鬥志。尹雪艷站在一旁,叼著金嘴子的三個九,徐徐地噴著煙圈,以悲天憫人的眼光看著她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壯年的、曾經叱吒風雲的、曾經風華絕代的客人們,狂熱地互相廝殺,互相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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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新來的客人中,有一位叫徐壯圖的中年男士,是上海交通大學(位於上海的名校)的畢業生;生得品貌堂堂,高高的個兒,結實的身體,穿著剪裁合度的西裝,顯得分外英挺。徐壯圖是個台北市新興的實業鉅子,隨著台北市的工業化,許多大企業應運而生,徐壯圖頭腦靈活,具有豐富的現代化工商管理的知識,才是四十出頭,便出任一家大水泥公司的經理。徐壯圖有位賢慧的太太及兩個可愛的孩子。家庭美滿,事業充滿前途,徐壯圖成為一個雄心勃勃的企業家。
◎當時由大陸來到台北的不僅有曾經的上層政要,軍官,同時還有許多追隨國民黨的青年人,徐壯圖是其中的代表。徐壯圖便是尹雪豔來到台北後的情人,他是一位年輕有為的實幹家,離開大陸來到台北後便靈活運用自己的專業知識以及聰明的頭腦,一步步成為了台北市新興的實業鉅子。他在與尹雪豔見面後便深深沉湎於尹雪豔的「温柔鄉」,無法自拔,最終走向了自我毀滅的道路。
◎徐壯圖在小説之中或許是一個有着些許獨特意味的意外。在台北,他依舊得心應手,他是台北市新興的事業鉅子。他表面上看似掙脱了舊上海的束縛,但是當他遇見尹雪豔的那一刻,一切就都改變了,一絲微醺的感覺不自覺間便湧上了心頭。當他踏進尹公館、遇見尹雪豔之時,內心的慾望甦醒而來。慾望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踏進尹公館,尋求慾望充實之感,尹雪豔可謂是他內心慾望的折射。他的情感促使他追尋尹雪豔,他的理智又迫使他一反常態。最終,在這理智與情感的矛盾衝突之中,他還是走上了不歸之路。

徐壯圖第一次進入尹公館是在一個慶生酒會上。尹雪艷替吳經理做六十大壽,徐壯圖是吳經理的外甥,也就隨著吳經理來到尹雪艷的公館。

那天尹雪艷著實裝飾了一番,穿著一襲月白短袖的織錦旗袍,襟上一排香妃色的大盤扣
(盤扣,也稱為盤紐,或者紐結、紐襻。是傳統服裝中使用的一種紐扣,用來固定衣襟或裝飾);腳上也是月白緞子的軟底繡花鞋,鞋尖卻點著兩瓣肉色的海棠葉兒。為了討喜氣,尹雪艷破例地在右鬢簪上一朵酒杯大血紅的鬱金香,而耳朵上卻吊著一對寸把長的銀墜子。客廳裡的壽堂也佈置得喜氣洋洋。案上全換上才鉸(剪)下的晚香玉,徐壯圖一踏進去,就嗅中一陣沁人腦肺的甜香。

「阿媛,乾爹替儂(你)帶來頂頂體面的一位人客。」吳經理穿著一身嶄新的紡綢長衫,佝著背,笑呵呵地把徐壯圖介紹給尹雪艷道,然後指著尹雪艷說:「我這位干小姐呀,實在孝順不過。我這個老朽三災五難的還要趕著替我做生。我忖忖:我現在又不在職,又不問世,這把老骨頭天天還要給觸霉頭的風濕症來折磨。管他折福也罷,今朝我且大模大樣的生受了乾小姐這場壽酒再講。我這位外甥,年輕有為,難得放縱一回,今朝也來跟我們這群老朽一道開心開心。阿媛是個最妥當的主人家,我把壯圖交把儂(你),儂(你)好好地招待招待他吧。」

「徐先生是稀客,又是乾爹的令戚,自然要跟別人不同一點。」尹雪艷笑吟吟地答道,發上那朵血紅的鬱金香顫巍巍地抖動著。


徐壯圖果然受到尹雪艷特別的款待。在席上,尹雪艷坐在徐壯圖旁邊一徑(特意)慇勤地向他勸酒讓菜,然後歪向他低聲說道:「徐先生,這道是我們大司傅的拿手,你嘗嘗,比外面館子做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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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用完席後,尹雪艷親自盛上一碗冰凍杏仁豆腐捧給徐壯圖,上面卻放著兩顆鮮紅的櫻桃。用完席成上牌局的時候,尹雪艷經常走到徐壯圖背後看他打牌。徐壯圖的牌張不熟,時常發錯張子。才是八圈,徐壯圖已經輸掉一半籌碼。有一輪,徐壯圖正當發出一張梅花五筒的時候,突然尹雪艷從後面欠過身伸出她那細巧的手把徐壯圖的手背按住說道:「徐先生,這張牌是打不得的。」

那一盤徐壯圖便和了一副「滿園花」(麻將的一種胡牌形式,所有面子、對子都有一張紅牌以上),一下子就把輸出去的籌碼贏回了大半。客人中有一個開玩笑抗議道:「尹小姐,你怎麼不來替我也點點張子,瞧瞧我也輸完啦。」

「人家徐先生頭一趟到我們家,當然不好意思讓他吃了虧回去的嘍。」徐壯圖回頭看到尹雪艷朝著他滿面堆著笑容,一對銀耳墜子吊在她烏黑的髮腳下來回地浪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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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客廳中的晚香玉到了半夜,吐出一蓬蓬的濃香來。席間徐壯圖喝了不少熱花雕,加上牌桌上和了那盤「滿園花」的亢奮,臨走時他已經有些微醺的感覺了。

「尹小姐,全得你的指教,要不然今晚的麻將一定全盤敗北了。」

尹雪艷送徐壯圖出大門時,徐壯圖感激地對尹雪艷說道。

尹雪艷站在門框裡,一身白色的衣衫,雙手合抱在胸前,像一尊觀世音,朝著徐壯圖笑吟吟地答道:「哪裡的話,隔日徐先生來白相
(吳語。指嬉遊、玩耍),我們再一道研究研究麻將經。」

隔了兩日,果然徐壯圖又來到了尹公館,向尹雪艷討教麻將的訣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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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徐壯圖太太坐在家中的籐椅上,呆望著大門,兩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兩個深坑。

當徐太太的乾媽吳家阿婆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牽著徐太太的手失驚叫道:「噯呀,我的乾小姐,才是個把月沒見著,怎麼你就瘦脫了形?」


吳家阿婆是一個六十來歲的婦人,碩壯的身材,沒有半根白髮,一雙放大的小腳,仍舊行走如飛。吳家阿婆曾經上四川青城山(位於四川成都的道教名山)去聽過道,拜了上面白雲觀裡一位道行高深的法師做師父。這位老法師因為看上吳家阿婆天資稟異,飛昇時便把衣缽傳了給她。吳家阿婆在台北家中設了一個法堂,中央供著她老師父的神像。神像下面懸著八尺見方黃綾一幅。據吳家阿婆說,她老師父常在這幅黃綾上顯靈,向她授予機宜,因此吳家阿婆可以預卜凶吉,消災除禍。吳家阿婆的信徒頗眾,大多是中年婦女,有些頗有社會地位。經濟環境不虞匱乏,這些太太們的心靈難免感到空虛。於是每月初一十五,她們便停止一天麻將,或者標會的聚會,成群結隊來到吳家阿婆的法堂上,虔誠地唸經叩拜,佈施散財,救濟貧困,以求自身或家人的安寧。有些有疑難大症,有些有家庭糾紛,吳家阿婆一律慷慨施以許諾,答應在老法師靈前替她們祈求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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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我的太太,我看你的氣色竟是不好呢!」吳家阿婆仔細端詳了徐太太一番,搖頭歎息。徐太太低首俯面忍不住傷心哭泣,向吳家阿婆道出了許多衷腸話來。

「親媽,你老人家是看到的,」徐太太流著淚斷斷續續地訴說道,「我們徐先生和我結婚這麼久,別說破臉,連句重話都向來沒有過。我們徐先生是個爭強好勝的人。他一向都這麼說:『男人的心五分倒有三分應該放在事業上。』來台灣熬了這十來年,好不容易盼著他們水泥公司發達起來,他才出了頭,我看他每天為公事在外面忙著應酬,我心裡只有暗暗著急。事業不事業倒在其次,求祈他身體康寧,我們母子再苦些也是情願的。誰知道打上月起,我們徐先生竟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經常兩晚三晚不回家。我問一聲,他就摔碗砸筷,脾氣暴的了不得。前天連兩個孩子都挨了一頓狠打。有人傳話給我聽說是我們徐先生在外面有了人,而且人家還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親媽,我這個本本分分的人那裡經過這些事情?人還撐得住不走樣?」


「乾小姐,」吳家阿婆拍了一下巴掌說道:「你不提呢,我也就不說了。你知道我是最怕兜攬是非的人。你叫了我聲親媽,我當然也就向著你些。你知道那個胖婆兒宋太太呀,她先生宋協理搞上個甚麼『五月花』的小酒女。她跑到我那裡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我替她求求老師父。我拿她先生的八字來一算,果然沖犯了東西。宋太太在老師父靈前許了重願,我替她念了十二本經。現在她男人不是乖乖的回去了?後來我就勸宋太太:『整天少和那些狐狸精似的女人窮混,唸經做善事要緊!』宋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你們徐先生的事情原原本本數了給我聽。那個尹雪艷呀,你以為她是個甚麼好東西?她沒有兩下,就能攏得住這些人?連你們徐先生那麼個正人君子她都有本事抓得牢。這種事情歷史上是有的:褒姒、妲己、飛燕(趙飛燕)、太真(楊貴妃)──這起禍水!你以為都是真人嗎?妖孽!凡是到了亂世,這些妖孽都紛紛下凡,擾亂人間。那個尹雪艷還不知道是個甚麼東西變的呢!我看你呀,總得變個法兒替你們徐先生消了這場災難才好。」

「親媽,」徐太太忍不住又哭了起來,「你曉得我們徐先生不是那種沒有良心的男人。每次他在外面逗留了回來,他嘴裡雖然不說,我曉得他心裡是過意不去的。有時他一個人悶坐著猛抽煙,頭筋疊暴起來,樣子真唬人。我又不敢去勸解他,只有乾著急。這幾天他更是著了魔一般,回來嚷著說公司裡人人都尋他晦氣。他和那些工人也使脾氣,昨天還把人家開除了幾個。我勸他說犯不著和那些粗人計較,他連我也喝斥了一頓。他的行徑反常得很,看著不像,真不由得不叫人擔心哪!」

「就是說呀!」吳家阿婆點頭說道,「怕是你們徐先生也犯著了什麼吧?你且把他的八字遞給我,回去我替他測一測。」


徐太太把徐壯圖的八字抄給了吳家阿婆說道:「親媽,全托你老人家的福了。」

「放心,」吳家阿婆臨走時說道,「我們老師父最是法力無邊,能夠替人排難解厄的。」

然而老師父的法力並沒有能夠拯救徐壯圖。有一天,正當徐壯圖向一個工人拍起桌子喝罵的時候,那個工人突然發了狂,一把扁鑽從徐壯圖前胸刺穿到後胸。


◎〈永遠的尹雪豔〉採用了不可靠敍述,可以看出小説的敍述者在整個小説中對尹雪豔的讚美、欽慕和迷戀。他這樣形容尹雪豔「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豔永遠是尹雪豔」;「一舉手,一投足,總有一份世人不及的風情」;「尹雪豔迷人的地方實在講不清,數不盡」;尹雪豔是上海百樂門時代永恆的象徵。但是縱觀全文,會發現尹雪豔其實是一個不詳的存在,和她接觸的幾個男人為了她先後拋家棄子,最終走向了命運的深淵。本篇的隱含作者對尹雪豔持一種批評的態度,這正和敍述者對尹雪豔的讚美、迷戀形成了較為明顯的反差,因此構成了整篇小説的不可靠敍述。正是這樣的不可靠敍事的構成,使得〈永遠的尹雪豔〉這篇小説表現出了濃厚的諷刺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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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徐壯圖的治喪委員會吳經理當了總幹事。因為連日奔忙,風濕又弄翻了,他在極樂殯儀館穿出穿進的時候,一徑拄著枴杖,十分蹣跚。開弔的那一天靈堂就設在殯儀館裡。一時親戚友好的花圈喪帳白簇簇的一直排到殯儀館的門口來。水泥公司同仁挽的卻是「痛失英才」四個大字。來祭弔的人從早上九點鐘起開始絡繹不絕。徐太太早已哭成了癡人,一身麻衣喪服帶著兩個孩子,跪在靈前答謝。吳家阿婆卻率領了十二個道士,身著法衣,手執拂塵,在靈堂後面的法壇打解冤洗業醮。此外並有僧尼十數人在唸經超度,拜大悲懺。

正午的時候,來祭弔的人早擠滿了一堂,正當眾人熙攘
(人來人往、忙亂紛雜的樣子)之際,突然人群裡起了一陣騷動,接著全堂靜寂下來,一片肅穆。原來尹雪艷不知什麼時候卻像一陣風一般地閃了進來。

尹雪艷仍舊一身素白打扮,臉上未施脂粉,輕盈盈地走到管事台前,不慌不忙地提起毛筆,在簽名簿上一揮而就地簽上了名,然後款款地步到靈堂中央,客人們都倏地(忽然,迅速地)分開兩邊,讓尹雪艷走到靈台跟前,尹雪艷凝著神,斂著容,朝著徐壯圖的遺像深深地鞠了三鞠躬。這時在場的親友大家都呆如木雞。

有些顯得驚訝,有些卻是忿憤,也有些滿臉惶惑,可是大家都好似被一股潛力鎮住了,未敢輕舉妄動。這次徐壯圖的慘死,徐太太那一邊有些親戚遷怒於尹雪艷,他們都沒有料到尹雪艷居然有這個膽識闖進徐家的靈堂來。場合過分緊張突兀,一時大家都有點手足無措。尹雪艷行完禮後,卻走到徐家太太面前,伸出手撫摸了一下兩個孩子的頭,然後莊重地和徐太太握了一握手。正當眾人面面相覷的當兒,尹雪艷卻踏著她那風一般的步子走出了極樂殯儀館
(早期台北市的殯儀館)。一時靈堂裡一陣大亂,徐太太突然跪倒在地,昏厥了過去,吳家阿婆趕緊丟掉拂塵,搶身過去,將徐太太抱到後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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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永遠的尹雪艷(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當晚,尹雪艷的公館裡又成上了牌局,有些牌搭子(一起打牌的人)是白天在徐壯圖祭悼會後約好的。吳經理又帶了兩位新客人來。一位是南國紡織廠新上任的余經理;另一位是大華企業公司的周董事長。這晚吳經理的手氣卻出了奇跡,一連串的在和滿貫。吳經理不停地笑著叫著,眼淚從他爛掉了睫毛的血紅眼圈一滴滴淌下來。到了第十二圈,有一盤吳經理突然雙手亂舞大叫起來:「阿媛,快來!快來!『四喜臨門』(四喜是麻將中胡牌的一種方式,又被稱為大四喜,在和牌含有東南西北4種刻子時成立)!這真是百年難見的怪牌。東、南、西、北──全齊了,外帶自摸雙!人家說和了大四喜,兆頭不祥。我倒霉了一輩子,和了這付怪牌,從此否極泰來。阿媛,阿媛,儂(你)看看這副牌可愛不可愛?有趣不有趣?」

吳經理喊著笑著把麻將撒滿了一桌子。尹雪艷站到吳經理身邊,輕輕地按著吳經理的肩膀,笑吟吟地說道:「乾爹,快打起精神多和兩盤。回頭贏了余經理及周董事長他們的錢,我來吃你的紅!


◎白先勇懷着民族創傷及其歷史夢魘寫下了〈永遠的尹雪豔〉,其中充滿著民族悲情的歷史敍事。浮華之下,也無所謂有情、無情,相盈其間,盡是歡娛,然而這背後盡是一個時代裂變帶給人們的痛感。在白先勇筆下,台灣上層社會的貴族階級,也是中國幾千年文化傳統的象徵,作家的傷感,不僅僅是對台灣上層社會沒落的傷感,還是對中國幾千年傳統文化中斷的哀悼與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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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作品出處】
《臺北人》
永遠的尹雪艷
作者:白先勇

【作者簡介】
白先勇,1937年生於廣西南寧,台大文外系畢業,1958年發表第一篇小說〈金大奶奶〉,1960年與陳若曦、歐陽子等人創辦《現代文學》雜誌,發表了〈月夢〉、〈玉卿嫂〉、〈畢業〉等小說多篇,畢業後赴美取得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文學創作碩士,獲碩士學位後任教於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部,1994年退休。曾創辦《現代文學》雜誌,著有短篇小說集《寂寞的十七歲》、《台北人》,長篇小說《孽子》,散文集《明星咖啡館》、《驀然回首》、《第六隻手指》。白先勇吸收西洋現代文學寫作技巧,融入到中國傳統表現方式之中,描寫新舊交替時代人物的故事與生活,富於歷史興衰與人世滄桑感,曾被譽為「當代中國極有才氣與成就的短篇小說家」、「當代中國短篇小說家的奇才」。

【解析出處】
《百度百科》
永遠的尹雪艷.作品鑑賞/藝術特色
網址:

https://baike.baidu.hk/item/%E6%B0%B8%E9%81%A0%E7%9A%84%E5%B0%B9%E9%9B%AA%E8%B1%94/73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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