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方梓氣味.JPG

 

寂靜的午後,整個屋子完全沒有聲音。屋裡靜悄悄的有點詭異,彷彿將電視或電影調成靜音,整個屋子像一部默片。

純麗從廚房走到客廳,她豎著耳朵專心聽著,沒有任何聲響,她故意跺跺腳,連拖鞋拍擊著地板都沒有發出聲響。她打開電視,沒有任何畫面,螢幕全布滿黑白細細的粒子,應該要有沙沙的聲音,但還是沒有。她走到兒子的臥房,早上整理過了,兩張床都很乾淨整潔,兩張書桌上除了小兒子桌上有參考書,都沒有雜物。她跺到主臥房,早上擦過的橡木地板閃著亮光,床上放著睡衣,她的睡衣。她到浴室,打開水龍頭,水無聲無息的流出來,她看著鏡子,她的臉泛著微微的油光,擠出洗面乳和著水搓出泡沬,抹在臉上然後沖乾淨,還是沒有一丁點兒聲音。


坐在床上,她想起曾看過的一部電影《把愛找回來》那個音樂小神童,走到哪兒,聽到什麼都是聲音,風鈴聲,煙囪排出濃厚灰煙的聲音,地下鐵捷運經過的聲音,樹葉的聲音……

純麗想她的世界是無聲的,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也不會有聲音。她好害怕,不斷用食指挖耳朵,拉耳垂,希望能聽到一點點的聲音。剛洗過的臉不斷冒著汗水。她看著床頭櫃上的電話,來電燈閃著好像很急促,有人打電話來。顯示號碼盤上她看到是陌生的號碼,她接起電話,她聽不到任何聲音,也發不出聲音。她慌亂的扔了電話,跑到陽台,打開紗窗想大聲的吼叫,可是,不管多麼用力就是發不出聲音,彷彿被人掐住喉嚨或是堵塞。她拚命的喊,拚命的想發出聲音……

突然一陣刺耳的電話鈴響。純麗汗涔涔從睡夢中驚醒,她接起床頭櫃上的電話。

「晚上跟廠商吃飯,會晚點回去,不用準備我的晚餐。」電話裡丈夫溫溫的說著。

純麗想這是這周第四個晚上不回家吃飯,今天是周五。

窗外公園的暮蟬嘶吼著,有小孩子的嬉笑聲。望了梳妝台的鬧鐘五點半,今天的午睡睡過頭了。她打開電視,一個料理的節目,主持人和做菜的人不知為什麼笑個不停,她聽得到聲音,幸好是作夢。

純麗很懷念兒子還小的時候,廚房裡充滿著氣味;很少有空間像廚房那樣充滿著複雜與多樣性氣味;臥室充滿著香水、保養品和衣櫃內防潮、薰衣劑交混的氣味;書房新書的墨香和舊書的霉味;衛浴是各種洗潔品的香氣。

純麗最喜歡廚房不同時間不同食物飄散的各種氣味,是生活、飲食,散發出生命真實厚重的氣息;早上烤吐司、麵包、奶油、荷包蛋、火腿、牛奶、咖啡,看著丈夫和兩個兒子在餐桌上匯集了一天能量的開始;中午,讀小二的大兒子和讀幼稚園半天班的小兒子會回來,十一點她洗米先煮飯,電鍋裡一陣陣炊飯的米食香氣迴盪著。然後,滷肉、炒蔬菜、辛香料在熱鍋裡煎逼出的濃烈嗆味;有時是一鍋湯麵,大兒子靈敏的嗅覺偶爾能分辨出幾種食材;晚餐總是較豐盛,中式或西式的,增加了煎、蒸或紅燒的魚類、湯品、甜點、水果。

自從兩個兒子讀國、高中,丈夫應酬愈來愈多後,廚房的味道愈來愈淡,或者愈來愈單一,最後他們連早餐都不吃了,說是睡過頭趕時間。一個人吃飯,純麗不想費事,不是外買,就是簡單的麵食,她最喜歡餛飩,是台灣式的扁食,她到市場買包好的,煮熟了加個青菜及油蔥酥和芹菜末。純麗喜歡煮餛飩的氣味,她想應該就是油蔥酥的香氣,這個香味讓她想起小時候父親偶爾帶她到小麵攤吃麵。不管是陽春麵、雜菜麵或扁食,煮麵的婦人都會加一匙的油蔥酥到湯裡,整碗麵,不,是整個麵攤都充滿著油蔥酥的香氣。

父親說,沒有油蔥酥氣味的麵,就不是麵。純麗記得她剛讀大學時,父親帶她到台北的學校註冊,幫她買些日用品搬進宿舍後,他們到學校旁的小吃街吃午餐,兩家小小的自助餐店擠滿了人,賣陽春麵、餛飩的麵館門口一長排的人等著吃麵。最後他們來到小街的最尾端一家小麵館,賣水餃、炸醬麵、打魯麵等。父親不喜歡吃沒有油蔥酥的麵,所以點了三十個水餃,她偏愛打魯麵再加點醋。她喜歡外省麵食,父親說還是切仔麵最好吃。

純麗出社會的第一個工作上班快一年,父母親來台北看她,她帶他們去當時很流行的台菜餐廳,除了台菜還幫父親點了切仔麵。他們吃得很高興,可是當他們知道這一餐花了純麗好幾天的薪水,從此來台北只吃麵攤,直到純麗結婚。

十多年前父母親相繼過世,一個人的午餐,純麗開始買餛飩或是陽春麵,她懷念那股濃郁的油蔥酥味道。現在廚房最常有的氣味就是油蔥酥。

純麗看過電影《香水》,她沒有葛奴乙過人靈敏的嗅覺,但她也喜歡氣味,但多數是在廚房,這些氣味可以很塵俗,像食物的氣味;也可以空靈,像剛沖泡的綠茶,難怪廚房多半屬於女人的空間,只有女人對氣味特別敏感吧。

真的是敏感嗎?純麗最近老是聞到一股腥味,這股腥味宛如一尾蛇四處流竄,有時在客廳,有時在浴室、在臥房、在廚房。兩個兒子都說沒有聞到,丈夫也沒有,這股腥味只有她聞到?後來純麗更確定,這股腥味像水腥,陰陰濕濕的,或者,真是一尾蛇?純麗害怕的四處找尋,櫥櫃下、沙發下、床下,所有陰暗見不得光,還有潮濕的地方,她都尋遍了,為此她還在這些地方塞了木炭、撒了石灰。

腥味消失了幾天,又再回來,周而復始,後來純麗竟然習慣了,雖然不喜歡卻也習慣了那股腥味的存在。

因為腥味,純麗開始聞自己身上的氣味。純麗想起讀大學時和初戀情人並肩走在校園,初戀情人總是說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她想應該是香皂、洗髮精吧,後來她才知道那是青春少女特有的香氣。

純麗從腋下聞起,流過汗的腋下有一點點汗酸味,再久一點是淡淡的酸腐味,那股酸腐味有些熟悉,她想起好像是阿嬤的味道,或者說是老女人的味道。她老了嗎?再一年就五十歲算老了嗎?她已有更年期的輕微症狀,怕熱多汗,經期的量不是很多就是很少。她不喜歡做完家事的汗臭,夏天她經常一天沖好幾次澡。

純麗想起母親,那是她婚後第二年,帶著剛滿月的大兒子回娘家,母親為了歡迎女兒和女婿,整治了一桌菜,要他們上桌吃飯,自己卻躲進浴室洗澡。母親說,一身汗不舒服。那時母親五十四歲,正值更年期,老嚷著身子不舒服,父親說母親一天洗好幾次澡,因為覺得身上有味道。一向不化妝也不保養的母親竟然嚅嚅的問她可不可以幫她買一瓶香水。爾後,每次回娘家純麗就帶一瓶香水給母親。

現在她終於了解了,那是邁入老年的味道,就好像食物從最新鮮逐漸要腐壞的味道。

純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全家唯一會發出聲音的只有電視,她日日看電視,和電視對話。純麗很喜歡看電影頻道,有時她覺得電影裡有她生活的影子,電影播映了她部分過去的生活,也預告了她未來的人生。《豐富之旅》裡的華特太太有個故鄉可以思念,有個初戀情人可以緬懷,純麗想她的故鄉呢?十多年前父母親相繼過世,哥哥賣了田產跑到大陸消息全無,她就沒有故鄉可以回去了。

純麗聽大堂姊說老宅和田園,全成了一排透天厝。電影裡華特太太雖然沒見著初戀情人的最後一面,至少還看到破舊的故居。純麗是連一片磚瓦也看不到。大三那年初戀情人因癌症過世,她有九年走不出來,直到遇見當時還是同事的丈夫。

純麗很羨慕別人有遇見舊情人的機會和情況,她的舊情人走了。記得蒙古人說人死了靈魂會寄託在某一隻駱駝的毛上。她記得初戀情人送她一個萬年青的小盆栽,有好長一段時間,她相信初戀情人的靈魂是附在萬年青的葉子上面的。那盆萬年青純麗養了五年,從大學到上班工作,夜夜和它講話,說說一天的讀書和工作情形,即使回家過年過節她都帶著它。萬年青的葉子純麗日日擦得晶亮,早上葉尖常沾著水珠,她想是初戀情人的淚水嗎?是憐惜她的孤單嗎?萬年青長得很好,從只有書本的高度,從書桌上的小盆栽一直攀爬到頂著天花板的書架上。

有一次回家過年七天,純麗忘了帶著,回到寓居,萬年青竟然枯黃,葉子全掉在書桌上,她澆了水也回天乏術,幾天後整株枯黃。她想,初戀情人的靈魂走了,他去投胎了。

年輕時上班、結婚、照顧兒子,太累了經常睡眠不足,純麗很少作夢,或許有夢醒來她都不記得了。最近卻常常作夢,午睡作夢,晚上也作夢,而且老是夢些光怪陸離的景象或事情。就像昨夜,純麗又夢見自己繞著一間大屋子,四處找尋廁所。

近來,純麗經常作這樣的夢,有時是在小學學校,有時是在公共場所。明明有很多間廁所,多半找尋的結果是一無所獲,即使找到了,不是有人,就是一間髒噁無比的廁所,或是一個不能使用的馬桶。

夢見尋找廁所,是一種壓力,或者就如佛洛依德說的,回到口腔或肛門期?純麗想或者最有可能的是女性生理期的焦慮,是因為生育功能即將結束的潛藏憂慮?還是,尋覓一個真正隱祕、安全、乾淨的感情、婚姻?她很不喜歡這樣的夢,醒來總是胸口鬱悶或莫名的難過、低潮。

有時無夢,一夜難眠,純麗靜靜躺著,所有的光影都被黑暗吞沒了,留下細碎的聲音,在暗烏中,她聽著身旁丈夫的打呼聲,從打呼聲的高低和頻率,她可以猜測丈夫今天是不是太累了;丈夫的打呼聲有高有低,有時很急促,有時低緩。偶爾丈夫會磨牙,聽說那是白天的壓力和焦慮造成。純麗也聽過丈夫睡夢中的囈語,含糊不清像叫一個人的名字,也像和某人說話,但她都沒聽清楚是什麼。她聞著丈夫的睡衣有淡淡沐浴乳的香味,張嘴打呼像食物剛腐爛的口臭。純麗想枕邊的人越來越陌生,連氣味也愈來愈不一樣了。

有時睡不著,純麗乾脆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或是什麼都不做,燈也不開等天亮。深夜裡,純麗聽見過樓上有人走動的細微拖鞋擊著木質地板的聲音,是不是和她一樣睡不著的女人?樓上的太太純麗在電梯裡見過幾次,比自己大一點吧,五官很細緻,整個人看起來很優雅,笑時嘴角有梨渦,眼尾細細長長的皺紋,灑了淡淡的香水,只要電梯有淡淡的香水味,純麗知道,剛剛樓上的太太搭過電梯。聽說她的丈夫在政府機關當個小官。純麗想樓上的太太也跟我一樣無法入眠嗎?

坐在客廳裡,陽台的窗戶沒關,純麗可以清楚聽到巷弄外大馬路急奔而過汽車,或是尖笛的救護車聲。有時是巷弄內夜歸人走過咳嗽聲。最教人不舒服的是公園裡野貓的叫春聲,像嬰兒淒厲的哭聲,讓人毛骨悚然。天將亮,聲音愈來愈多。最早的是公園樹上的鳥叫聲,滾珠似的吱吱嘰嘰,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然後是早起在公園走動人,機車的走過,腳踏車煞車……各種聲音像煮開水,沸水泡由細到粗,聲音愈來愈多,愈來愈密集。夜裡沉澱的氣味,又揚升濃濁了起來。

純麗看著陽台外的天色,從濃黑逐漸變成灰黑、青灰,然後是淺青灰。純麗開始覺得眼皮有些沉重,有一點睡意了,她走進臥房,丈夫仍熟睡著,打呼聲變小了。

純麗躺下來,身和心都疲憊極了。腥味從四面八方襲來,走入她的夢裡。



---2016-05-22  聯合報  方梓

 

聯副5 6月駐版作家介紹/方梓

【作者簡介】
方梓,本名林麗貞,1957年出生於花蓮,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文文學研究所碩士。曾任消基會《消費者報導》雜誌總編輯、文化總會企畫、《自由時報》自由副刊副主編、總統府專門委員,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兼任講師,教授散文閱讀與創作。曾獲第一屆客家桐花文學獎短篇小說優等獎、第44屆吳濁流小說獎。方梓致力於散文與小說創作,自然書寫與女性自覺為其關注焦點,對台灣的自然生態、社會變遷、女性生命史等主題投入甚深,著有散文集《第四個房間》、《釆釆卷耳》、《野有蔓草》,兒童文學《大野狼阿公》、《要勇敢喔》,以及長篇小說《來去花蓮港》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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