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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礦坑(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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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礦坑(圖片引自網路)


引言

大漢溪上游河谷、東北角沿岸的地底下,在1970年代之前,曾有三萬多名礦工冒著生命危險,每天乘著台車進入暗無天日的礦坑,挖出一車又一車的煤炭。1960年台灣煤炭年產量曾創下400萬公噸的歷史高峰,煤炭成為台灣戰後經濟起飛的原動力,直到1974年第一次石油危機後,政府開始採取低油價政策,大量進口石油取代煤炭,煤礦產量與從業人數開始下滑。

煤炭會被叫做「黑金」,是因為其市場價值高,從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台灣煤礦就是出口國際市場的搶手貨,二戰之後各國經濟復甦,所帶動的能源需求,更是讓煤炭價格水漲船高,這讓基隆顏家與瑞芳李家,成為台灣的兩大「黑金」鉅富。當時礦工薪資大約是勞工平均薪資的兩倍,在高薪誘惑下,全台各地的年輕人蜂擁來到礦區,源源不絕的勞動力供給,讓資方有恃無恐,視人命為草芥,礦工從此暴露在高風險環境中賭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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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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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煤礦與木炭(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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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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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灣煤礦主要產區(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節選自《地上歲月》中〈礦村行〉一文,為作者走訪礦村的紀錄。

臺灣煤礦開採甚早,1644年荷治時期,便獎勵居民掘採煤炭。清領時期,沈葆楨推動臺灣官營採煤事業,樹立臺煤生產的里程碑。雖然臺灣煤礦產業曾一度興盛,但是有鑑於礦災不斷,且礦源天然條件不佳、生產成本日益升高等問題,政府遂陸續修訂相關法律,輔導煤礦業者收坑或轉型。

民國73年,北臺灣連續發生三次重大的礦災,罹難礦工人數接近三百人。作者因此走訪礦村,記錄礦村的衰敗與礦坑艱苦的工作環境,文中委婉批判政府官員的顢頇(音
ㄇㄢˊ ㄏㄢ,糊塗)與無能,也為弱勢的礦工族群發聲。全文筆觸飽含情感,充分流露作者關懷社會的悲憫襟懷,深具感染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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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九份.八番坑礦坑(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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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九份.八番坑礦坑(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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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九份.八番坑礦坑(圖片引自網路)


礦村行

五分車駛達終站時,降旗的聲音恰好傳了出來。最後的乘客陸續下車,消失在柵門外,司機和車長疑惑地望我兩眼,接著也走了。兩節車廂一時間變得異樣的安靜和空蕩。我獨自倚著窗口辨認那歌聲的來處,聽它越過錯落的屋頂,來到無人的水泥月臺,然後在車內一排排暗綠色的沙發座椅間徘徊、沉落。幾名婦女在車站斜對面護堤上的煤集散場工作。她們遠遠的不時彎腰起身的身影,在下午欲雨的天光中,幾乎和煤堆同樣色調。而那歌聲,似乎也因摻合了她們揚起的煤塵和微淡的煤味而給人奇怪的感覺,彷彿帶著很深切的訴求,或是一種呼喊。

這歌,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其他所有的人差不多也是。歌裡稱頌美麗富饒的山川土地,宣揚高貴的理想。我們習慣在初昇的朝陽下或日落之前唱,有時在風雨中,在室內,在野外,立正筆直地大聲歡唱或靜靜聆聽,懷著戀慕的心情,充滿希望和信心,覺得自己正匯入了歷史的滾滾長河中,並在參與一個許諾了的偉大的時代,大家彼此鼓舞。雖然也曾在心神萎困時,這歌聽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但絕少這樣地讓人覺得失落遲疑,感到歌裡的讚美嚮往就像煤煙味那樣,散入灰色的空中,悠忽渺茫。

著名的一九八四年的去年,三次礦災死了將近三百人,餘生必須日日生不如死的植物人,姑且不算。

唱歌的是小學的兒童。他們行完了一天功課的最後儀式之後,終於放學回家了。我看到他們從鐵路來向的不遠處出現,沿著鐵路旁的狹窄人行道,一個接一個走成單排,一邊是住屋的門前。那麼規矩的單縱隊,那種沒有純真地嘻笑喧嘩的場面,都是很難在其他任何小學放學的時候看到的。那樣的守秩序,看了卻反而使人心疼。他們無聲地走著,小小的臉孔和身軀,一個接一個,好像都不怎麼快樂。

在崎嶇的山嶺重重包圍的谷地裡,孩子能有個就近上學的所在,這是很好的。他們來學校認字,學加減乘除,求取知識,在鐘聲起落間,學習人與人的相處,從先賢哲人的教諭中,知道人類生活的理想。只是,這一切,卻往往無法拿來在他們的現實中應用和印證。他們最為刻骨銘心的知識是死亡,而且是突然而來的死亡。他們的學習動機,最根本的或許就在掙脫這人生的殘酷,背著父母的寄望,將來有能力遠走他鄉。否則他們仍然要步許多父老兄長的後塵,步入求生於地底的命運。

他們的校門有一對很大的標語分立兩旁,上面寫著:走出校門,步步留神。在我看來,這字句已不僅是指回家途中當心火車等等而已了,而是給這些小孩子的整個人生所作的真實寫照。最為深沉而貼心的叮嚀;老師們無助的憐愛之意。當這些小生命走出暫時得以獲得安全的校園,當他們在侷促的人生環境中行走時,當外力已無法提供保護的時候,除了自我保重之外,他們又能做什麼?


這礦村已經很老邁了,而且看似不可能會再有什麼起色。

河水從村中穿過;這是一條有名的河流的上游,人們常遠來這附近郊遊看瀑布。水色鏽黃濃濁,不時冒出灰白的泡沫。河壁陡崎,叢生著雜蕪的密草樹木。更髒亂的是河床裡的垃圾。人們就依著高起的兩旁河岸聚住,隨地形起伏,屋頂一般都是塗了黑色瀝青的鐵皮。我從車站前面橫著的那條小巷走過時,僅有的兩三處菜攤肉店還在開張,一個賣麵的老婦人坐在玻璃櫥後的椅子上打盹,蒼蠅在菜砧上飛舞。礦場員工醫院是一座日式的舊房屋,面臨著鐵道,大門卻是緊閉的,外壁的木板因歲月而呈槁灰,只有牆前的一些花草還在歪斜的矮木柵後堅持著綠意生機。

河對岸有一座礦工的宿舍,格局外貌使它自成範圍。破落的磚造房子並排相望,中間隔著潮溼得有點黏糊糊且和著煤屑的甬道。霉綠的紅磚牆壁上只有少數的幾個小窗子,以及鬆脫的木板門。公共廁所散發出來的尿味在走道上、在晾掛於低矮屋簷下的衣服之間游移。我去時,只看到女人在舀水煮飯洗菜,廚具隱約在陰暗的角落裡。她們腼腆的臉容使我不敢向她們請教我心中的任何猜疑。一個老人坐在牆下的板凳上抽菸,冷漠地看看我,然後又急速低頭去撫搓瘦垂的小腿肉。幾個小孩在河邊的廢土堆上玩耍。在地下討生活的男人還沒回家。

當夜晚降臨,他們躺在河邊這些卑微的小屋裡,身體蜷著,或是夫妻彼此擁抱依偎,他們的心思到底會是什麼呢?那時,風也許會從森黑的山頭下來,也可能從河邊亂草間呼嘯而過,挾著揮之不去的煤的氣味,震動起他們薄弱的窗門。而不論怎樣,他們都必須趕快入睡;疲倦是有的,絕望則不太可能,因為後面實在已無退路。

礦坑垂直深度平均約四百公尺,某些更達九百,以長度計則可以長到三千。地熱溫度四十,大氣壓力增強,瓦斯充斥。無邊的漆黑,無援的深淵,接近閻羅殿府。坑道矮窄,跪伏曲身爬行、探勘、掘進和挖採。黑灰揚撲,沾在熱紅的皮膚和臉上,汗水滴在看不見的溼悶的炭渣裡。

而且隨時都要準備死亡。落磐、瓦斯突出、煤塵爆炸、機電故障、海水河水侵入等等。這些都可以讓人永不見天日。二十年來,死亡人數在三千三百人以上;每三百公噸的煤等於由一百條人命換來。

職業病更是嚴重。最近五年內,災變次數和死亡人數都屬最少的是民國七十二年,但該年殘廢的礦工卻也有四百八十九人,因病住院則達三千六百餘位。單是這一年,每五個礦工當中就有一個受害者。

這樣的工作是極其荒謬
的。

然而,幾乎每個礦坑的坑口都有這八個大模大樣的字:安全第一,增產報國。

生活是不盡的忍受,的確偶爾會有厭倦,但也僅止於一時想起。對深坑底下的實況,以及對響亮的口號,他們可能早已麻痺。

但我來的時候,在車上看到的他們卻都很善良的樣子,頗有氣質。他們去別的礦場工作,然後搭車回來,手上拿著用布巾包妥的便當盒,有的還順便購回一些食物:幾把青菜,兩條魚,半斤肉。我原以為他們這樣的勞動者應該是身強體壯舉止粗獷的,但他們卻胸部瘦扁,肩膀不寬,在車上安靜地或站或坐,談話時,話語和笑容同樣輕淡。白淨的臉孔難以使人和熱悶的炭坑一起聯想,可是依稀中也還透著類似冥紙的澀黃,在車外天光閃爍映照間,看起來涼涼的,不知道是不是長時埋在黑暗裡,沒晒太陽,或是所謂的矽肺症的關係。

柴油車輕輕晃,輪聲吱,蜿蜒曲折地通過一個又一個的隧道和小站。濃蔭多溼的熱帶雨林、峭壁斷崖、深谷水瀑,以及稀疏的住戶人家和河階地。險奇的山巒時近時遠,向車後移逝。火車彷彿要進入一個幽深的荒莽世界。但這些在這裡行住謀生的人卻只那樣泰然地在車裡,在車聲中,文靜地閒談著車外他人耕作種植的事,單純而容易讓人識破地炫耀幾句兒女的學業,說一些平常的知識,然而總不提到自己。

我甚至於聞不出他們身上絲毫有煤的味道,更無法窺探內心的祕密,他們的愛恨歡愁。我只能想像他們下工出坑時,熱切洗刷身體抹肥皂,想要擦掉潛意識裡的恐懼和黑色記憶的模樣。洗澡水嘩嘩地流,然後他們要去市場買些家人要吃的菜,然後坐下午三點二十分的車回來。

車聲吱嘎,伴著他們不便且難以為外人訴說的心情。

災變既然隨時都可能發生,那麼時到時擔當,平常還是莫去觸及那恐怖的厄運、那人一生的可悲吧。

驚慌失措擁擠穿梭的人群。警察憲兵。哨音此起彼落。救護車的尖吼和紅燈。擔架和氧氣筒。記者照相機。嚎哭哀叫或是啜泣嗚咽。淚水,深鎖的眉頭,憂慼無告的臉孔。日以繼夜的漫漫等待,相互探詢救災的進度。裝在袋子裡的死人。搜救者進坑又出來,出來又進去,心事重重,雙手廢然抱攏胸口,憤怒和悲傷。屍體並排放在木板上,臉部和身軀蓋著膠布麻袋,露出的腳腿焦黑紅腫。僵死的骨肉。盼望與絕望。披麻戴孝,坑口燒冥紙,呼叫丈夫兒子兄弟的名字,頓足搥胸。死了的心。紙灰在人的頭上翻飛。白衣護士掩面疾走。

然後,還得陪探望的舉步沉穩的官員四處巡視,作簡報,恭聽一次又一次的指示。

一次又一次的指示。內容也相當一致,無非是:一、對所有的礦場作迅速而全面性的安全檢查;二、立即徹查發生災變的原因和責任;三、盡一切力量救人,對不幸罹難或受傷者從優撫卹

去年下半年的三次重大災變後,相似的這三點指示,生者死者也分別在地上地下重複聽了三次。另外還加上大大小小的通令、要求以及承諾從速檢討現行的煤業政策。

必然可以預期的是,下次再有災變時,仍是如此這般的層層指示、通令、要求和承諾。以及再來一次轉移焦點、助紂為虐、上下插手干預的愛心捐款。至於礦主的社會責任、補償賠償、官員的政治責任、道德良知以及種種刑責和礦工轉業的問題,等事過境遷,也就不必再去細究了。

電視上,記者問一位倖免於難但傷重躺在醫院裡的礦工:「你希望政府能為你們做什麼嗎?」「啊──」口張得大大的,長長的尾音,像呻吟,又像煩厭。「不知道。說都說過了……」接著別過頭去。

一位入坑救人的礦工出來時,嘆息著說:「救出來是他們的命,會死是天注定。」他一邊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拭著臉上的汗水和煤汙。空茫的沒有著落的眼神。

人的無奈,莫過於如此。


所以一切苦難,看樣子都還不會有一個結束。

我要離開那個小礦村時,天漸暗了,開始下起毛毛的小雨。候車室大圓鐘的指針在剛亮起的日光燈下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動,如在顫抖。時間就那樣消逝。一位中年男子側坐在大門旁的木椅上,頭斜向站外的巷子,一腳伸向外面去,不知在張望什麼。一對青年夫妻無言地用菠蘿麵包餵他們年幼的小孩。兩隻貓在剪票口的木柵欄下走進走出,時而趴下來舐幾下背部。汙漬斑斑的紅色大垃圾桶佇立牆角。在集煤場上工作的婦人已經不見了。四周安靜,卻也有站務人員在隔壁辦公室偶爾的對話聲,巷子某處大人催叫孩子的呼喚,車站邊小花園裡的嘰嘰蟲鳴,和晚風的低吟。氣氛卻好像很鬱悶。但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情。這時我才想起,這一趟旅程裡,我一直沒與人交談過;面對一些人艱難的生涯,我實在不知如何插嘴。

車子開走後,回頭看到瘦長的旗杆模糊地伸入向晚陰雨的空中。

【文章出處】
《地上歲月》
礦村行
作者:陳列
【作者簡介】
陳列,本名陳瑞麟(1946-),台灣嘉義人。淡江文理學院(今淡江大學)英文系畢業,曾任國中教師,現專事寫作。陳列以社會關懷為主軸,而參政與寫作則是他實現自我的方式。早年投入民主運動,曾任國民大會代表。在寫作上秉持「文學應當為時代作見證」的創作理念,因此走訪各地鄉鎮,觀察小人物與弱勢族群的生活,將所見所聞集結成《地上歲月》。民國七十九年,受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邀請,從事自然生態寫作,翌年出版《永遠的山》,寫作題材也由感性的人文書寫擴及知性的自然觀察。後期的創作,則偏向對自我生命的凝視與反思。陳列的散文量少質精,風格冷靜凝鍊,筆法精簡,內蘊豐富,流露溫柔深切的悲憫精神。曾連獲兩年《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著有《地上歲月》、《永遠的山》、《人間.印象》及《躊躇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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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平溪.石底大斜坑(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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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平溪.石底大斜坑(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編者註:以下藏青色字體,為高中國文課本未選錄的原文前六段)


五分車(此指平溪線小火車。五分車,臺灣糖業鐵路,簡稱糖鐵,地方或稱五分車、五分仔車,是為配合臺灣糖業需要而興建的專用鐵路。通常以運送原料為主,但亦能載運旅客,曾為臺灣交通主力之一)駛達終站時,降旗的聲音恰好傳了出來。最後的乘客陸續下車,消失在柵門外,司機和車長疑惑地望我兩眼,接著也走了。兩節車廂一時間變得異樣的安靜和空蕩。我獨自倚著窗口辨認那歌聲的來處,聽它越過錯落的屋頂,來到無人的水泥月臺,然後在車內一排排暗綠色的沙發座椅間徘徊、沉落。幾名婦女在車站斜對面護堤上的煤集散場工作。她們遠遠的不時彎腰起身的身影,在下午欲雨的天光中,幾乎和煤堆同樣色調。而那歌聲,似乎也因摻合(混合。摻,音ㄔㄢ)了她們揚起的煤塵和微淡的煤味而給人奇怪的感覺,彷彿帶著很深切的訴求,或是一種呼喊。
◎陳伯軒認為,〈礦村行〉的題名,讀起來頗有古代樂府詩歌之「行」的意味。「行」原是周、漢時期一個重要的音樂術語,又演變成樂府的題名之一。如果以比較宏概的理解,漢代樂府的一大特色便是「反映了社會的不平和下層人們的疾苦」

這歌(指國旗歌),是我從小就熟悉的,其他所有的人差不多也是。歌裡稱頌美麗富饒的山川土地,宣揚高貴的理想。我們習慣在初昇的朝陽下或日落之前唱,有時在風雨中,在室內,在野外,立正筆直地大聲歡唱或靜靜聆聽,懷著戀慕的心情,充滿希望和信心,覺得自己正匯入了歷史的滾滾長河中,並在參與一個許諾了的偉大的時代,大家彼此鼓舞。雖然也曾在心神萎困時,這歌聽起來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但絕少這樣地讓人覺得失落遲疑,感到歌裡的讚美嚮往就像煤煙味那樣,散入灰色的空中,悠忽渺茫
◎《中華民國國旗歌》(黃自作曲):
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胄,東亞稱雄。
毋自暴自棄,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進大同。
創業維艱,緬懷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務近功。
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地紅;
同心同德,貫徹始終,青天白日滿地紅。


著名的一九八四年的去年,三次礦災(指七十三年的三次礦災:六月二十日的土城海山煤礦、七月十二日瑞芳煤山煤礦、以及同年十二月五日三峽海山一坑煤礦)死了將近三百人,餘生必須日日生不如死的植物人,姑且不算。

唱歌的是小學的兒童。他們行完了一天功課的最後儀式之後,終於放學回家了。我看到他們從鐵路來向的不遠處出現,沿著鐵路旁的狹窄人行道,一個接一個走成單排,一邊是住屋的門前。那麼規矩的單縱隊,那種沒有純真地嘻笑喧嘩的場面,都是很難在其他任何小學放學的時候看到的。那樣的守秩序,看了卻反而使人心疼。他們無聲地走著,小小的臉孔和身軀,一個接一個,好像都不怎麼快樂。
◎編者認為,在整齊排隊回家的「秩序」底下,每個礦村學生並不快樂,他們少了這個年紀該有的嬉鬧喧嘩,「秩序」在這裡和「國旗歌」裡昭示的美好,其實一樣的虛幻。

在崎嶇的山嶺重重包圍的谷地裡,孩子能有個就近上學的所在,這是很好的。他們來學校認字,學加減乘除,求取知識,在鐘聲起落間,學習人與人的相處,從先賢哲人的教諭中,知道人類生活的理想。只是,這一切,卻往往無法拿來在他們的現實中應用和印證他們最為刻骨銘心的知識是死亡,而且是突然而來的死亡。他們的學習動機,最根本的或許就在掙脫這人生的殘酷,背著父母的寄望,將來有能力遠走他鄉。否則他們仍然要步許多父老兄長的後塵,步入求生於地底的命運
◎編者認為,作者對於所謂的學校教育、先賢哲人的教諭、人類生活的理想......提出了深刻的反省與質疑,因為對於礦工子女來說,這一切只是空洞無力的口號或教條,無法拿來做為他們現實中的印證,他們最刻骨銘心的知識是無常與死亡,他們學習的唯一目的,是學會一技之長,遠走他鄉,掙脫他們父老兄長的宿命。
◎編者認為,這樣的反省不是從上層菁英或傳統士大夫的視角,作者跳出自己知識分子的侷限,站在關懷社會底層的弱勢者的立場發言,提出他對文人菁英所構建的社會文化秩序的質疑與控訴。


他們的校門有一對很大的標語分立兩旁,上面寫著:走出校門,步步留神。在我看來,這字句已不僅是指回家途中當心火車等等而已了,而是給這些小孩子的整個人生所作的真實寫照。最為深沉而貼心的叮嚀;老師們無助的憐愛之意。當這些小生命走出暫時得以獲得安全的校園,當他們在侷促的人生環境中行走時,當外力已無法提供保護的時候,除了自我保重之外,他們又能做什麼
◎編者認為,「當這些小生命走出暫時得以獲得安全的校園,當他們在侷促的人生環境中行走時,當外力已無法提供保護的時候,除了自我保重之外,他們又能做什麼?」為下文礦工的健康與生命未獲得政府與雇主應有重視,預先埋下伏筆。

(編者註:〈礦村行〉一文收入技高國文高二課文,對照原文可發現,以上六段被出版商刪除,這六段沒收進課文不像被學生看到的,很像歷代朝廷頒布的「禁書」及審查通過思想合格的「欽定本」的差別,透露許多大人世界裡原本不願意讓學生看到的真相,其實這些被刪的文字,反而才是真正的文學應該要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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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平溪.菁桐國小空拍(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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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平溪.菁桐國小(圖片引自網路)


(編者註:以下為國文課本選錄的段落)

(一)描寫作者親眼見到的礦村:老邁、陰暗、了無生氣。

這礦村(此指新北平溪的菁桐)已經很老邁(年老體衰。此處形容礦村的衰落與破敗)了,而且看似不可能會再有什麼起色。
以「老邁」概括礦村形象,立下全文基調之後再帶領讀者逐一檢視礦村的老邁之處──無論環境或人,放眼望去都瀰漫著沉鬱、破敗的氛圍,點出全文主旨。
◎以「老邁」形容礦村,暗示採礦業日漸沒落。臺灣礦業衰落很大的原因是天然條件不佳,所以也「不可能會再有什麼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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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基隆河上游十分瀑布(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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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基隆河上游十分瀑布(圖片引自網路)


河水(此指基隆河。基隆河的發源地在新北市平溪區菁桐坑)從村中穿過;這是一條有名的河流的上游,人們常遠來這附近郊遊看瀑布(此指基隆河上游的十分瀑布)

水色鏽黃濃濁,不時冒出灰白的泡沫。
◎河水顏色呈現鐵鏽的黃濁色,以及灰白色的泡沫,視覺上呈現礦區典型洗煤、洗礦的水文特徵。
◎「洗礦是用水力或機械力沖洗被粘土膠結或含泥較多的礦石,洗下礦石表面細泥並分離的過程。
◎「洗煤是用水力的衝擊作用,把不同成分不同比重的原煤分出不同等級,除去塵土和廢石,降低灰分和硫分的含量。


河壁陡崎(高而險峻。崎,音ㄑㄧˊ,叢生著雜蕪(雜亂)的密草樹木。
◎基隆河上游位處山區,河岸景觀險峻,植被荒蕪。

更髒亂的是河床裡的垃圾。
◎河床景觀充滿髒亂的垃圾,顯見此處缺乏良好的生活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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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瑞芳.水湳洞礦村(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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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瑞芳.金瓜石礦村(圖片引自網路)


人們就依著高起的兩旁河岸聚住,隨地形起伏,屋頂一般都是塗了黑色瀝青(一種有機混合物,呈黑色或棕黑色,多用在建築上,可達到加固、防水、防腐等功能。瀝,音ㄌㄧˋ的鐵皮。
◎建築屋頂塗滿黑色瀝青,呈現一種黯淡、沉重、憂鬱的氣息。

我從車站前面橫著的那條小巷走過時,僅有的兩三處菜攤肉店還在開張,一個賣麵的老婦人坐在玻璃櫥後的椅子上打盹(打瞌睡。盹,音ㄉㄨㄣˇ,蒼蠅在菜砧(音ㄓㄣ,切物時所墊的板子)上飛舞。
◎老婦人坐在椅子上打盹,蒼蠅在菜砧上飛舞,呼應礦村的老邁,村中安靜空蕩,沉悶且缺乏活力

礦場員工醫院是一座日式的舊房屋,面臨著鐵道,大門卻是緊閉的,外壁的木板因歲月而呈槁(枯朽且色澤黯淡。槁,音ㄍㄠˇ,乾枯)灰,只有牆前的一些花草還在歪斜的矮木柵後堅持著綠意生機。
◎救命的醫院卻如此破舊且大門緊閉,可看出礦工未獲得政府與雇主應有的重視
村莊中最有生機的竟是歪斜的花草,更凸顯死寂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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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50年代平溪線蒸氣火車,右為菁桐礦工醫院(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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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平溪.菁桐老街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河對岸有一座礦工的宿舍,格局外貌使它自成範圍。

破落的磚造房子並排相望,中間隔著潮溼得有點黏糊糊且和
(音ㄏㄨㄛˋ,攪拌、混合)著煤屑的甬道(走道。甬,音ㄩㄥˇ

霉綠的紅磚牆壁上只有少數的幾個小窗子,以及鬆脫的木板門。

公共廁所散發出來的尿味在走道上、在晾掛於低矮屋簷下的衣服之間游移。
◎公廁的尿騷味若隱若現游移在走道、屋簷下,與晾掛的衣服同處一個生活空間,顯見此處環境缺乏良好的生活品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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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老街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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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火車站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我去時,只看到女人在舀(音ㄧㄠˇ水煮飯洗菜,廚具隱約在陰暗的角落裡。
◎鏽黃濃濁的河水、灰白的泡沫、雜蕪的草木、髒亂的垃圾、黑色的鐵皮屋頂、緊閉的大門、槁灰的外壁、潮濕的甬道、發霉的牆壁、廁所的尿騷味、昏暗光線......都呼應前文所說礦村的「老邁」,死氣沉沉。


她們腼腆(音ㄇㄧㄢˇ ㄊㄧㄢˇ,也作「靦腆」,羞澀的樣子)的臉容使我不敢向她們請教我心中的任何猜疑。
◎「不敢向她們請教我心中的任何猜疑」一句,引出下文對礦工臨睡前心情的揣想。

一個老人坐在牆下的板凳(音ㄉㄥˋ上抽菸,冷漠地看看我,然後又急速低頭去撫搓瘦垂的小腿肉。幾個小孩在河邊的廢土堆上玩耍。
◎村裡白天只看到女人、老人、小孩。
◎「急速低頭去撫搓瘦垂的小腿肉」這個小動作,寫出的老人冷漠面容下的防衛性格,

在地下討生活的男人(指男性礦工)還沒回家。
◎意指男人都在地面下挖煤礦,「地下」也暗示採煤的工作隨時都可能面臨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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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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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當夜晚降臨,他們躺在河邊這些卑微的小屋裡,身體蜷(彎曲收縮。蜷,音ㄑㄩㄢˊ著,或是夫妻彼此擁抱依偎(音ㄨㄟ,他們的心思到底會是什麼呢?
◎即使礦工回到地面,惡劣狹小的居住環境,仍無法讓他們舒展身軀。

那時,風也許會從森黑的山頭下來,也可能從河邊亂草間呼嘯而過,挾著揮之不去的煤的氣味,震動起他們薄弱的窗門。
◎礦村的夜晚風大,吹得單薄的窗門不斷震動。
◎編者認為,揮之不去的「煤的氣味」,其實也是黑色的「死亡」象徵。
◎編者認為,在死亡隨時突然降臨的面前,每個家庭正如被風吹得不斷震動的薄弱窗門,是如此脆弱無力。


而不論怎樣,他們都必須趕快入睡;疲倦是有的,絕望則不太可能,因為後面實在已無退路
◎當時的礦業城鄉除了礦產相關的工作外,幾乎沒有其他好工作,儘管需付出大量時間、體力,也必須承擔高風險,礦工沒有其他選擇,也不能絕望,畢竟肩上背負著全家的生計。
◎當時流傳「入了這一行,要換難」、「入坑死一人,毋入死全家」的諺語,凸顯出礦工人生進退維谷、無法改變命運的無奈。


女性礦工(朱健炫攝,1986,平溪紫來台和煤礦).png
上圖:朱健炫謂女礦工:「她們勤奮卻不多言,默默撐起礦業半片天!」礦工之子周朝南反對:「什麼半片天,是整片天!」(朱健炫攝,1986,平溪紫來台和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歸途」系列作品中的女性礦工。這兩幀照片收錄於《礦工謳歌》(朱健炫攝,1985,瑞芳猴硐瑞三煤礦).jpg
上圖:「歸途」系列作品中的女性礦工。這兩幀照片收錄於《礦工謳歌》。(朱健炫攝,1985,瑞芳猴硐瑞三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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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平溪重光煤礦年邁女礦工,朱健炫攝(圖片引自網路: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


(二)敘述礦工的工作環境,並列出數據說明礦工工作的高危險性。

礦坑垂直深度平均約四百公尺,某些更達九百,以長度計則可以長到三千。地熱溫度四十,大氣壓力增強,瓦斯充斥。
◎與前段和緩內斂的敘述不同,本段用幾個短小的段落呈現精確客觀數據,除了具有「報導」的性質,也讓文章的步調由緩慢轉而緊湊,由空蕩老邁的礦村場景,轉變到荒謬危險的礦坑工作。
◎陳伯軒認為,此處數字的恰當運用,有時能夠比主觀的描寫語彙更具有說服力。尤其在陳列一貫內斂抒情的筆調中,讀者經歷了一連串對於礦村空虛老邁的環境描繪後,忽然利用幾個短小的段落展現出精確的數字,在閱讀的效應上確實也可以使文章避免陷入筆調同質的自我重複中數字的運用與主觀的寫在文章內足以形成對比,利用不同的筆調緩和閱讀上的疲乏,並且有效吸引讀者再次聚焦

◎報導文學是兼具報導性、文學性的一種散文寫作型態,通常以時事新聞或社會議題為主要內容,並在不違背、扭曲真相的情況下,藉由文學技巧的運用來凸顯主題。多數報導文學都帶有強烈的人道精神。

◎採煤流程:
1.檢查隨身入坑物品:交出易燃物並換取黃白兩片上工名牌。由掛在板子上的名牌顏色辨別是否進坑
2.等時間車入坑:礦車是按時間排班進出坑道,因此習慣稱為「時間車」
3.開採煤礦:進入採煤巷採掘煤礦,裝滿煤車後,再推至主坑道
4.煤礦出坑:出動機具拉出礦車。
5.洗煤選煤:剛出坑的煤炭與渣石混合,要在礦場進行最後一道洗選煤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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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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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金瓜石.台灣金礦博物館(圖片引自網路)


無邊的漆黑,無援的深淵,接近閻羅殿府。
◎寫礦工工作環境,讓人聯想到閻羅殿府,也暗示礦工性命和死亡只在一線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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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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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坑道矮窄,跪伏曲身爬行、探勘(尋訪調查。勘,音ㄎㄢ、掘進和挖採。
採煤的「低姿態」也象徵為求生活溫飽,再惡劣的條件都得咬牙忍耐

黑灰揚撲,沾在熱紅的皮膚和臉上,汗水滴在看不見的溼悶的炭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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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朱健炫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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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曾進發攝)
在酷熱的卸底,男礦工常「裸裎相見」。(周朝南提供,1980 年代,瑞芳猴硐瑞三煤礦).jpg
上圖:在酷熱的卸底,男礦工常「裸裎相見」。(周朝南提供,1980 年代,瑞芳猴硐瑞三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而且隨時都要準備死亡。
「隨時」、「準備死亡」指出礦坑工作的高危險性。

落磐(礦道中大型岩塊因土質鬆軟而崩落。磐,音ㄆㄢˊ,巨石)、瓦斯突出(突然冒出來)、煤塵細如灰塵的煤炭粉末)爆炸、機電故障、海水河水侵入等等。這些都可以讓人永不見天日。
◎各種突然的變故隨時可能在礦坑發生,呼應前文「接近閻羅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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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苗栗南庄.巴巴坑道(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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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苗栗南庄.巴巴坑道(圖片引自網路)


二十年來,死亡人數在三千三百人以上;每三百公噸的煤等於由一百條人命換來。
◎陳伯軒認為,此處數字的恰當運用,有時能夠比主觀的描寫語彙更具有說服力。尤其在陳列一貫內斂抒情的筆調中,讀者經歷了一連串對於礦村空虛老邁的環境描繪後,忽然利用幾個短小的段落展現出精確的數字,在閱讀的效應上確實也可以使文章避免陷入筆調同質的自我重複中數字的運用與主觀的寫在文章內足以形成對比,利用不同的筆調緩和閱讀上的疲乏,並且有效吸引讀者再次聚焦

職業病更是嚴重。最近五年內,災變次數和死亡人數都屬最少的是民國七十二年,但該年殘廢的礦工卻也有四百八十九人,因病住院則達三千六百餘位。單是這一年,每五個礦工當中就有一個受害者。
◎對照前文礦場員工醫院破舊且大門緊閉的敘述,更可看出礦工的生命未被重視。
◎呼應前文「當這些小生命走出暫時得以獲得安全的校園,當他們在侷促的人生環境中行走時,當外力已無法提供保護的時候,除了自我保重之外,他們又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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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矽肺病患者(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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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土城.海山煤礦(圖片引自網路,朱健炫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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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土城.海山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這樣的工作是極其荒謬(音ㄇㄧㄡˋ,荒唐、錯誤、不合理的。

然而,幾乎每個礦坑的坑口都有這八個大模大樣(本指態度大方或傲慢,此處形容標語字體清晰醒目,內容堂皇正大)的字:安全第一,增產報國。
◎此八字標語正印證文中所說的荒謬之處──死傷人數顯示礦坑工作的高危險,但在「增產報國」的宏大召喚下,付出最多的礦工不僅沒有得到尊敬與完善的照護,反而換來種種職傷。
◎對比前文「汗水滴在看不見的溼悶的炭渣裡」,沒有人看見礦工的悲苦,而「安全第一,增產報國」則高懸在礦坑口,更是格外諷刺
◎編者認為,「安全第一,增產報國」呼應前文「國旗歌」偉大卻虛幻的讚詞,同樣空洞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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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朱健炫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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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選煤場內的女礦工微笑,朱健炫攝(圖片引自網路:文化部國家文化記憶庫)


(三)敘述礦工下工回家時,善良且文靜的形象。


生活是不盡的忍受,的確偶爾會有厭倦,但也僅止於一時想起。
◎呼應首段「疲倦是有的,絕望則不太可能,因為後面實在已無退路」,再怎麼疲倦厭倦,沒有其他選擇的礦工都只能默默忍受。

對深坑底下的實況,以及對響亮的口號,他們可能早已麻痺。
◎響亮的口號呼應前文說的「安全第一,增產報國」
 
但我來的時候,在車上看到的他們卻都很善良的樣子,頗有氣質。
用「但」字開啟對礦工的形象特寫面對惡劣的生存環境,礦工卻沒有怨懟,印證前文描述他們對於人生的忍受和麻痺
◎此段插敘作者在車上所見的景象,並聚焦描摹礦工的形象,利用其外型與作者想像之間的落差,以及「話語和笑容同樣輕淡」、「總不提到自己」等模樣,凸顯無論在體魄或是身分方面,礦工都顯得卑微且弱勢。


他們去別的礦場工作,然後搭車回來,手上拿著用布巾包妥的便當盒,有的還順便購回一些食物:幾把青菜,兩條魚,半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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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礦村一角(圖片引自網路,朱健炫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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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基隆礦村(圖片引自網路)


我原以為他們這樣的勞動者應該是身強體壯舉止粗獷(粗野狂放。獷,音ㄍㄨㄤˇ的,但他們卻胸部瘦扁,肩膀不寬,在車上安靜地或站或坐,談話時,話語和笑容同樣輕淡。

白淨的臉孔難以使人和熱悶的炭坑一起聯想,可是依稀中也還透著類似冥紙的澀
(音ㄙㄜˋ黃,在車外天光閃爍映照間,看起來涼涼的,不知道是不是長時埋在黑暗裡,沒晒太陽,或是所謂的矽肺症(一種呼吸道疾病。病人因長期吸入二氧化矽粉塵,造成肺部容量減少,氣體交換不足,引起氣促、咳嗽)的關係。
用「冥紙」比喻礦工不健康的臉色,也暗示下坑就像是與死神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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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平溪線火車(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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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平溪線火車(圖片引自網路)


柴油車輕輕晃,輪聲吱(音ㄓ ㄍㄚ,狀聲詞,模擬火車車輪輾過鐵軌的聲音),蜿(音ㄨㄢ ㄧㄢˊ曲折延伸的樣子)蜒曲折地通過一個又一個的隧道和小站。
◎此處開始描寫車外的景色險奇多變

濃蔭多溼的熱帶雨林、峭壁斷崖、深谷水瀑,以及稀疏的住戶人家和河階地河流因地質、氣候或水文上的變動,急速向下切割,在新舊河床間所形成的階狀地形)

險奇的山巒時近時遠,向車後移逝。


火車彷彿要進入一個幽深的荒莽(音ㄇㄤˇ,荒野。莽,草木叢生的土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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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平溪線火車(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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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平溪線火車(圖片引自網路)


但這些在這裡行住謀生的人卻只那樣泰然(閒適自在的樣子)地在車裡,在車聲中,文靜地閒談著車外他人耕作種植的事,單純而容易讓人識破地炫耀幾句兒女的學業,說一些平常的知識,然而總不提到自己
但車內實際生活在此的礦工卻泰然看待,形塑出一種刻意「淡化」的反差效果
◎再以「總不提到自己」,點出礦工面對無力改變的生活現況,也只能選擇刻意淡化,消極避談

我甚至於聞不出他們身上絲毫有煤的味道,更無法窺探內心的祕密,他們的愛恨歡愁。
◎陳伯軒認為,作家明白自己的發言位置,與礦村人民畢竟保有距離:「他們的心思到底會是些什麼呢?」這樣的提問,畢竟是一種體貼。揣度剛經歷接二連三的礦災,礦村人民心中會總有些情緒或思考吧,會是什麼?陳列只說:「我甚至於聞不出他們身上絲毫有煤的味道,更無法窺探內心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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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海山煤礦礦工浴室(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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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礦工浴室(圖片引自網路)


我只能想像他們下工出坑時,熱切洗刷身體抹肥皂,想要擦掉潛意識裡的恐懼和黑色記憶指在漆黑礦坑裡工作的記憶)的模樣。
◎礦工下工出坑時,用力洗刷身體塗抹肥皂,想要擦掉潛意識裡對死亡的恐懼,忘掉地底下不願回的首黑色記憶。

洗澡水嘩嘩地流,然後他們要去市場買些家人要吃的菜,然後坐下午三點二十分的車回來。

車聲吱嘎(音ㄓ ㄍㄚ,狀聲詞,模擬火車車輪輾過鐵軌的聲音),伴著他們不便且難以為外人訴說的心情。
◎呼應前文「總不提到自己」、「無法窺探內心的祕密,他們的愛恨歡愁」,再次暗示礦工對生活深切的無奈。
◎陳伯軒認為,作家明白自己的發言位置,與礦村人民畢竟保有距離:「他們的心思到底會是些什麼呢?」這樣的提問,畢竟是一種體貼。揣度剛經歷接二連三的礦災,礦村人民心中會總有些情緒或思考吧,會是什麼?陳列只說:「我甚至於聞不出他們身上絲毫有煤的味道,更無法窺探內心的秘密。

災變既然隨時都可能發生,那麼時到時擔當(時到時擔當,閩南語俗諺,指事情發生時再來處理),平常還是莫去觸及那恐怖的厄(悲慘的遭遇。厄,音ㄜˋ、那人一生的可悲吧。
◎凸顯礦工只能聽天由命,無力抗拒命運的他們,只能選擇不去碰觸、不願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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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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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四)礦坑災變不斷,且政府處理消極,礦工的苦難看似不會結束。


驚慌失措擁擠穿梭的人群。
◎此處開始,大量使用多個短句堆疊,每一句都像一個定格的畫面,將畫面拼貼便彷若是礦災的「實況轉播」,不但極具「報導」的震撼力,也營造出現場慌亂、緊急的氣氛
臺灣報導文學的先河是楊逵。楊逵懷抱人道社會主義精神,追求自由民主,是臺灣現代文學重要作家。1935年臺中、新竹發生強烈地震後,楊逵進入災區尋找親友下落,將沿途見聞寫成〈臺灣地震災區勘查慰問記〉。文中除了描述震災情景,也記錄了人們相互扶持的溫暖與關懷,可視為臺灣報導文學的萌芽。

警察憲兵。

哨音此起彼落。

◎警察憲兵的哨音。

救護車的尖吼和紅燈。

擔架和氧氣筒。

救護車的尖吼聲、閃紅燈、擔架、氧氣筒。

記者照相機。

◎搶新聞記者照相機的快門喀擦聲。

嚎哭哀叫或是啜泣嗚咽(音ㄧㄝˋ
◎災民的哭嚎聲、啜泣聲。

淚水,深鎖的眉頭,憂慼(音ㄑㄧ,悲傷)無告的臉孔。
◎災民無助的臉孔。

日以繼夜形容日夜不停)的漫漫等待,相互探詢救災的進度。

裝在袋子裡的死人。

◎罹難者的大體。

搜救者進坑又出來,出來又進去,心事重重,雙手廢然沮喪失望的樣子)抱攏胸口,憤怒和悲傷。
◎進進出出的搶救人員。

屍體並排放在木板上,臉部和身軀蓋著膠布麻袋,露出的腳腿焦黑紅腫。
◎罹難者的大體。

僵死的骨肉。

盼望與絕望。

披麻戴孝
(指為親人服喪。麻、孝,借指喪服),坑口燒冥紙,呼叫丈夫兒子兄弟的名字,頓足搥胸(形容悲痛或憤怒到了極點)

前文以「類似冥紙的澀黃」形容礦工的面容,此處書寫礦災現場「坑口燒冥紙」,除暗示礦工的工作必須與死神搏鬥之外,也呈現災變發生後,家屬所承受的巨大痛苦。

死了的心。
 
紙灰在人的頭上翻飛。
◎前段描述礦工工作環境「黑灰揚撲」,如今卻是冥紙的紙灰翻飛,更加印證礦坑「接近閻羅殿府」。

白衣護士掩面疾走。
◎陳伯軒認為,〈礦村行〉還有一個形式上的對比:句式長短的變化。陳列在《地上歲月》頗愛使用長句為文,這樣的長句產生了一種舒緩的節奏唯一不同的是〈礦村行〉當中,描寫災變的一段,卻是難得使用短句短語織就而成。這樣不同於陳列自身創作風格的寫作方式,一方面呈顯的此段文字的特殊性,另一方面主要還是為了營造災變現場的慌張、混亂,而且利用短句構築的意象也頗有新聞畫面的搶多搶快的氛圍。此外,利用這樣片段與片段的拼貼,無非暗示我們對於礦工災民的真實處境,往往也只是藉由雜多而斷裂的訊息而一知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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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瑞芳.瑞三煤礦礦災(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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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瑞芳.瑞三煤礦礦災(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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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瑞芳.瑞三煤礦礦災(圖片引自網路)


然後,還得陪探望的舉步沉穩的官員四處巡視,作簡報,恭聽一次又一次的指示。
畫面一轉,帶出「沉穩」冷漠的官員,與最後眼神空洞的礦工,形成最強烈而悲哀的對比。
對比災變現場的悲戚慌亂,官員「舉步沉穩」的從容顯得諷刺
 
一次又一次的指示。

內容也相當一致,無非是:一、對所有的礦場作迅速而全面性的安全檢查;二、立即徹查發生災變的原因和責任;三、盡一切力量救人,對不幸罹難
(遭逢災難而身亡)或受傷者從優撫卹(安慰救濟。此指國家發給受傷者或罹難者家屬金錢補償。卹,音ㄒㄩˋ,也作「恤」,救濟)
例行性、條列式、重複的救災指示,凸顯官員未能感同身受災民與家屬的傷痛,也是對顢頇政府救災無能的批判。

去年下半年的三次重大災變後,相似的這三點指示,生者死者也分別在地上地下重複聽了三次。
◎前次在地上聽指示的生者,下次可能就躺在地下聽。以揶揄的語氣,諷刺政府對三次災變制式化且毫無幫助的處理方式。

另外還加上大大小小的通令、要求以及承諾從速檢討現行的煤業政策。
◎官員重複性的
「承諾」、「檢討報告」,往往在新聞事件告退燒後,繼續又變得無聲無息,直到下一次災變發生又再度上演同樣的例行公事。

必然可以預期的是,下次再有災變時,仍是如此這般的層層指示、通令(上級機關對下級機關傳達的訓誡命令)、要求和承諾。

以及再來一次轉移焦點、助紂為虐
(比喻協助壞人做壞事。紂,音ㄓㄡˋ商朝暴君)、上下插手干預的愛心捐款。

至於礦主的社會責任、補償賠償、官員的政治責任、道德良知以及種種刑責和礦工轉業的問題,等事過境遷
(事情過了,環境也已改變。意指事物將被人遺忘),也就不必再去細究了。
◎諷刺政府對於礦業發展與礦工的勞動安全問題毫不在意,沒有根本解決問題。
◎呼應前文「當這些小生命走出暫時得以獲得安全的校園,當他們在侷促的人生環境中行走時,當外力已無法提供保護的時候,除了自我保重之外,他們又能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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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土城.海山煤礦礦災(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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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新北瑞芳.煤山煤礦礦災(圖片引自網路)


電視上,記者問一位倖(僥倖)免於難但傷重躺在醫院裡的礦工:「你希望政府能為你們做什麼嗎?」

「啊──」口張得大大的,長長的尾音,像呻吟,又像煩厭。「不知道。說都說過了……」接著別過頭去。

◎礦工「總不提到自己」,他們的心情「不便且難以為外人訴說」,此處為礦工說的第一句,但在長長的一聲「啊──」後,卻仍閉口不多言,既然提出想法也不曾被重視、處理,也就無需再說。簡短的兩句話,可看出滿滿的無奈。

一位入坑救人的礦工出來時,嘆息著說:「救出來是他們的命,會死是天注定。」
◎意謂死於礦災是礦工難以擺脫的命運,如果僥倖存活,是那個人的運氣好。

他一邊用圍在脖子上的毛巾拭著臉上的汗水和煤汙。

空茫的沒有著落
(結果)的眼神。
◎面對極可能在未來也會遭遇到的災變,卻沒有可以幫助自己的方法,礦工感到極度無助絕望。
◎陳伯軒認為,此處作者設計了一個面目模糊的官員與五官痛苦猙獰的百姓的對照

人的無奈,莫過於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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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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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老街一景(圖片引自網路)


(五)寫即將離開礦村時所見到的景象。

所以一切苦難,看樣子都還不會有一個結束。
◎每次災變都不是句點,礦工的苦難依然持續在發生。

我要離開那個小礦村時,天漸暗了,開始下起毛毛的小雨。
◎再次利用畫面堆疊的技巧,相較前段以短句為主,此處呈現出緩慢、空蕩的候車室景象,呼應第一大段礦村的沉鬱,更添惆悵的心緒。

候車室大圓鐘的指針在剛亮起的日光燈下一格一格地向前跳動,如在顫抖。
◎顫抖的指針暗示礦村艱難的命運。

時間就那樣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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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火車站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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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火車站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一位中年男子側坐在大門旁的木椅上,頭斜向站外的巷子,一腳伸向外面去,不知在張望什麼。

一對青年夫妻無言地用菠蘿麵包餵他們年幼的小孩。

兩隻貓在剪票口的木柵欄下走進走出,時而趴下來舐
(音ㄕˋ,用舌頭舔東西)幾下背部。

汙漬
(音ㄗˋ斑斑的紅色大垃圾桶佇(久站。佇,音ㄓㄨˋ牆角。

在集煤場上工作的婦人已經不見了。

四周安靜,卻也有站務人員在隔壁辦公室偶爾的對話聲,巷子某處大人催叫孩子的呼喚,車站邊小花園裡的嘰嘰
(音ㄐㄧ ㄐㄧ蟲鳴,和晚風的低吟。

氣氛卻好像很鬱悶。

但這也可能只是我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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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火車站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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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菁桐今景(圖片引自網路)



這時我才想起,這一趟旅程裡,我一直沒與人交談過;面對一些人艱難的生涯,我實在不知如何插嘴
◎面對礦工無望且艱難的未來,作者無能為力,也毫無置喙的餘地。
◎陳伯軒認為,礦工及其家人深藏的內心世界,外來者無法輕易得知,正因為承認自己沒有置喙的餘地,那麼如果〈礦村行〉能夠產生任何發人深省或觸動情感之處,作者是要提醒我們,一定遠遠不如礦村人民真實生活的處境來得現實而無奈。陳列以他的妙筆試圖將礦村生活的情景呈現出來,卻又明白,這一切的關懷,絕不會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或憐憫

車子開走後,回頭看到瘦長的旗杆模糊地伸入向晚(傍晚)陰雨的空中。
◎「瘦長的」、「模糊地」、「向晚陰雨」,所有景色與氛圍都呼應了礦村的老邁,也暗示礦工黯淡、渺茫的未來。
◎新北市的新平溪煤礦場停止採煤後,改建成新平溪煤礦博物園區。園區內保留了各式礦車與採礦工具,也有模擬坑道能一窺採礦情境。其中被日本人暱稱為「獨眼小僧」的電氣運煤臺車,不僅能載客欣賞山林風光,也帶領遊客進一步體會礦工的採礦實況。


延伸閱讀:
陳伯軒:行歷與詠嘆----讀陳列〈礦村行〉
 

平溪線火車.png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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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全文賞析

本文是一篇報導式的散文作品,全文可分為五大段:第一大段書寫初到礦村時,看到礦村老舊、衰敗的模樣。第二大段描寫礦工的工作環境充滿高度風險。第三大段敘述來到礦村前,在車上看到的礦工形象。第四大段則聚焦礦坑災變的慘烈景象,並描寫政府救災的效能低落。第五大段則補敘離開礦村時,所見景象依舊瀰漫著靜滯與鬱悶的氣息。


全文圍繞「老邁」二字展開鋪陳。礦村環境陰溼、破敗,生活節奏緩慢、了無生氣,且礦場勞工安全環境惡劣,致使礦業走入歷史,也成為社會變遷下無可奈何的趨勢。無論是環境、氣氛、人物行動或是產業發展與前景,「老邁」一語讓礦村破舊、蒼白的形象躍然紙上。

在寫作筆法上,作者利用長短句式變化與客觀數據營造閱讀的張力。他擅長以長句經營舒緩的氣氛,再鑲嵌「鏽黃濃濁」、「灰白」、「雜蕪」、「槁灰」、「陰暗」、「卑微」、「薄弱」、「疲倦」等各種陰鬱的形容詞於長句之中,形成一種沉靜的空蕩感。而在描寫災變的段落,則運用短句描繪現場混亂且緊張的畫面:「驚慌失措擁擠穿梭的人群」、「警察憲兵」、「哨音此起彼落」、「救護車的尖吼和紅燈」、「擔架和氧氣筒」等,一個短句猶如一個畫面,層層堆疊如同一張張照片閃示在讀者面前,不但加強了「報導」的真實力道,同時也織就一股無法言說的悲涼。此外,秉持報導文學的客觀精神,在文章第二部分運用了一連串數字具體呈現礦工工作環境的惡劣與高危險性,使得「報導」更具說服力。

綜觀全文,陳列的礦村之「行」,不只是一趟礦村旅行,在「報導」礦工無望且艱難的命運時,更寄託了他對這塊土地的珍視、對弱勢族群的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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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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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桃園大溪.順和煤礦(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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