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殖列傳.png
(圖片引自網路)


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貨殖列傳〉

〈貨殖列傳〉不單是一篇商人合傳(如「刺客」、「儒林」、「酷吏」、「游俠」等合傳類型),也是一篇方志、一篇從先秦以降的經濟史,更是一篇有關經濟理論的論文。篇首,司馬遷便從歷史經濟中否定老子「小國寡民」與「節慾」的看法,提出論點:「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誨之,其次整齊之,最下者與之爭。」全篇即為之鋪陳。

「善者因之」,最好的策略是「因之」,就是順之,順什麼?順勢。大水來了,不能硬檔,擋不住,必須順著力量讓它去。不過,是去你想要它去的方向,並非無意識的放任。

「利道之」,就是「利導之」,這是次一等。今天常說的「因勢利導」,就是「因之」和「利道之」合併講。「利導之」,是懸一個利益在前面,讓人往前。像台灣過去「家庭即工廠」的時代,政府給出了希望,只要肯幹實幹,就能過上小康日子。台灣經濟就這麼起飛。政府激起了全民的經濟動機,與求存恐懼融合。以至於今天台灣,政治意見上再怎麼激進保守、再怎麼意識形態,一說到「拚經濟」,總有壓倒性的民意呼應,儼然最高國策,就因為這股深遠的歷史脈絡。


這不是很好嗎?對,好是好,卻不是最好。因為這個好,是因應特定目標而來的。政府高懸了目標,正面是激勵發展,但負面,是抑制了其他發展的可能。拿「拚經濟」來說,台灣已經拚了四、五十年,還得繼續拚下去?理想社會的發展中,如果要「拚」,不是應該「拚生活」嗎「拚經濟」拚出了多少負面影響,像是扭曲的教育、破壞的環境、貧瘠的文化等等。不妨和紐西蘭做對比。這裡從來聽不見「拚經濟」這類的目標,但經濟仍然穩健發展。這是不是比較接近「因之」的說法?

究竟什麼是「因之」?司馬遷沒有仔細著墨,我也沒有把握是不是他的本意。不過,之前我們講〈管晏列傳〉,說管仲「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故論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大家可以對照著讀,這或許可以看作「因之」的具體實踐。管仲在政務上,眼光靈活,處事幹練。明明是大開大闔的施政,卻平順的像是想當然耳、什麼都不會驚動的例行公事。他總能搶在時勢之前,等在那裏

再次一級「教誨之」,就是「利道之」導不過去,必須動用言詞或其他外力說服,所以是「教誨之」。例如:台灣最近提倡的「新南向政策」,就是利導不過,而透過政府宣傳,希望說動企業家過去投資。這當然比「利道之」等級低,收效也差。「整齊之」,是用法令規章來限制,直接干預「與之爭」的自由成度最低,政府乾脆進入市場,自己做莊,比如特許、壟斷等等。例如漢武帝時,為了籌措軍資,訂下許多國營性質的財政政策:鹽、鐵(均輸鹽鐵官,見〈平準書〉)、酒專賣(榷酤,見《漢書》〈武帝紀〉)、物價調整(平準,見〈平準書〉)。(不過到了武帝之後的昭帝,政府內部就出現了路線之爭,霍光召集了許多賢良方正,和桑弘羊辯論鹽鐵管制的必要性,這就是後來的《鹽鐵論》。)「因之」、「利道之」、「教誨之」、「整齊之」、「與之爭」,是依政府的介入程度來說的,而司馬遷是傾向自由經濟的。

至於司馬遷為什麼這麼篤定的判斷「因之」最好呢?他沒有更多的理論說明。或許,他是看到漢初殘破的國家經濟,是從不干擾民間活動而恢復生氣。而漢武帝的均輸平準,與民爭利,卻是逐步走向窮兵黷武的末路。所以他以先知型的口吻來說「善者因之」。

「與之爭」的爭議最大,從現代管理學的角度看也一樣,因為管制之中必有特權,必有取巧之人。就像下面「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話,大家耳熟能詳。二、三千年前管子之語,今天許多政府還常常拿來辯護。道理淺顯易懂,司馬遷不也跟著論述「禮生於有而廢於無」嗎?不過請注意,管子說這話,是往前不是往後,是向「知禮節、知榮辱」前進,不是向「倉廩實、衣食足」後退。比如我們常聽到,一切以國家發展為主,其他慢說,這是向後退縮。若真是為了國家發展也罷,偏偏常是居間牟取私利。民主不能當飯吃,但也不該讓官員把不民主當飯吃。是不是?

另外,這篇列傳陳述了司馬遷許多的觀察,值得琢磨。

一、求富是人性

「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趙女鄭姬,設形容,揳鳴琴,揄長袂,躡利屣,目挑心招,出不遠千里,不擇老少者,奔富厚也。……醫方諸食技術之人,焦神極能,為重糈也。……有知盡能索耳,終不餘力而讓財。」

二、貧富並非命定

「貧富之道,莫之奪予,而巧者有餘,拙者不足。」

「富無經業,則貨無常主,能者輻湊,不肖者瓦解。」


三、貧富形成社會階級感

「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

四、大富,與「時」爭、不與「人」爭

「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范蠡)

「無財,作力。少有,鬥智。既饒,爭時。此其大經也。」

五、致富的智慧


「積著之理,務完物,無息幣。」(勾踐)

「吾治生產,猶伊尹、呂尚之謀,孫吳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與權變,勇不足以決斷,仁不能以取予,彊不能有所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白圭)

「秦之敗也,豪傑皆爭取金玉,而任氏獨窖倉粟。楚漢相距滎陽也,民不得耕種,米石至萬,而豪傑金玉盡歸任氏,任氏以此起富。」(任氏)

「以末致財,用本守之。以武一切,用文持之。變化有概,故足術也。……纖嗇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勝。」

東漢班固評論司馬遷,說他「是非頗繆於聖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後六經,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姦雄,述貨殖則崇勢利而羞賤貧,此其所蔽也」(《漢書》〈司馬遷傳〉),其中一條批評就是來自於這篇列傳,尤其是「若至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這段話。但班固實在是誤解,這哪裡是「崇勢利而羞賤貧」呢?明明是司馬遷自傷之辭。

漢初,商人如同變相的貴族,即司馬遷在篇尾總結所稱的「素封」,逐漸藉由財富進入政府。一直要到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才讓政府內部從原先貴族、軍人、商人的組成,逐漸轉為五經博士出身的士人。同時禁止官吏兼營商業,鹽鐵官賣。到了隋唐,則禁止商人參加科舉,都是有意識的把商人排除在政治權力之外。

當今世界,強國、富國是一而二,二而一。當今社會,企業家與財團的影響力無遠弗屆,早就不是職業範疇裡的商人。小則階級的對立,大則世界的戰亂,往往根源於貧富矛盾。財富分配,仍舊是人類社會一個永恆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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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未來的國文課》
善者因之,其次利導之──〈貨殖列傳〉
2016-10-11
網址:

https://classics123.wordpress.com/2016/10/11/%e8%b2%a8%e6%ae%96%e5%88%97%e5%82%b3/
作者:何英傑
【作者簡介】
何英傑(1967年12月22日-),台北市人,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現旅居紐西蘭。電影評論人,作家,教師,就讀建國中學時曾於國學社、台灣大學庠序會聽辛意雲老師講課。創作文類包括:散文、小說及劇本。散文內容以旅行見聞為主,充滿年輕人的活力與生命的撞擊。小說則以細膩的抒情手法,描繪人類原始生活的氣息,文字精練,於作品中傳達作者獨特的思想見解、對文明的看法。編注《丹大札記》、《滄海樓詩詞鈔》,著有《嚮往之旅》、《後山地圖》、《後山地圖劇本》、《電影素描》、《鏡頭之外的人生》。曾獲行政院新聞局優良電影劇本及國家文藝獎補助,有個人部落格《何英傑.電影部落格》、《未來的國文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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