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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魯迅.狂人日記

題解

〈狂人日記〉是魯迅的一篇短篇作品,收錄在魯迅的短篇小說集《吶喊》中,諷刺了中國封建禮教和中國人的陋俗。它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現代白話文小說,首發於1918年5月15日4卷5號《新青年》月刊。(按1917年5月陳衡哲白話小說〈一日〉發表在《留美學生季報》上)

 
魯迅透過一個「狂人」的日記,揭露中國封建社會裏的家族制度和禮教的毒害,指出中國歷史每頁都寫著「仁義道德」,但字縫裏卻都寫著「吃人」兩個字。
 
魯迅自己說:「〈狂人日記〉很幼稚,而且太逼促,照藝術上說,是不應該的。」「我自己知道實在不是作家;現在的亂嚷,是想鬧出幾個新的創作家來──我想,中國總該有天才,被社會擠倒在底下──破破中國的寂寞。」
 
小說內容大致上是以一個「狂人」的所見所聞,指出中國文化的朽壞。日記正文之前有前言,前言以文言文書寫,敘述日記作者為一位友人所寫。日記作者先前患了「迫害狂」的病,如今他已痊癒。日記正文則以白話文書寫,為作者患病時的所見所聞。作者寫道古書上的「仁義道德」,字縫裡卻是「吃人」兩個字,也寫道古書中(或扭曲歷史傳說、憑空想像出來的)人吃人事件。作者畏懼村上的人,以為他們要把他吃了。接者,他也認定他大哥準備和村人合夥吃他。他想起才五歲就逝世的妹妹,認為是被大哥吃了,而自己也無意地從大哥準備的飯菜中吃了妹妹的肉。
 
狂人日記的結尾為「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許還有?救救孩子……」是相當有名的一句話。

延伸閱讀:

狂人瘋語背後調子不同的理性批判----比較魯迅和果戈理的同名作《狂人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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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記



某君昆仲,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遁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易去。至於書名,則本人癒後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佈置,都已妥當了。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裏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
──
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裏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夥人,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裏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裏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裏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裏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彷彿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五)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麼?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麼都易得,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裏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七)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
──
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糊糊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十)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裏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裏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夥人,趙貴翁和他的狗,也在裏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佈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
──同蟲子一樣!」 

那一夥人,都被陳老五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裏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裏去。屋裏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是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裏,暗暗給我們吃。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救救孩子…… 


【作品出處】
《吶喊》
狂人日記
作者:魯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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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魯迅(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某君昆仲
(兄弟),今隱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學校時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漸闕(缺)。日前偶聞其一大病;遁歸故鄉,迂道往訪,則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勞君遠道來視,然已早愈(痊癒),赴某地候補(等待遞補缺額)矣。因大笑,出示日記二冊(小說題目謂〈狂人日記〉由來),謂可見當日病狀,不妨獻諸舊友。持歸閱一過,知所患蓋「迫害狂」之類。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體不一,知非一時所書。間亦有略具聯絡者,今撮錄一篇,以供醫家研究。記中語誤,一字不易;惟人名雖皆村人,不為世間所知,無關大體,然亦悉(全)(改變)去。至於書名,則本人癒後所題,不復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識。 
◎魯迅的《狂人日記》在文體上,明顯地仿效果戈理的日記體,但卻不標年月日,而僅以13節長短不一的文字,記錄狂人的錯雜無倫次的荒唐之言。但在篇首,魯迅又以中國傳統筆法寫了一段類似小說開篇的「楔子」的文言「小識」(序言),交代這篇《狂人日記》的來歷。這顯示魯迅以現代意識流的象徵手法寫作時,還是不願捨棄中國傳統寫法。
◎小說寫在序言部分,主人公──狂人的經歷是這樣的:他和哥哥先是魯迅的中學良友,後來發狂了,再恢復正常(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對這段經歷,我們是可以圈點一下的:首先,魯迅生活的年代,接受中學教育的是少數人,而且,這種教育,比傳統的私塾教育要先進。私塾教育,學的是四書五經,講的是忠孝節義;西方教學制度,引入數理化歷史地理這樣的學科。所以,能跟魯迅成爲中學良友,那說明是接受了西方教育的人。這樣的人,在思想上跟傳統的中國知識分子是不一樣的。西方的教育,對狂人是思想的啓蒙,狂人發狂,也是從這裏種下的「病因」──當然,這裏的病因不帶貶義。後來,狂人發狂了。文中指出他得的是「迫害狂」。什麼是「迫害狂」?從後文來看,就是擔心別人總是會害他,總是想吃他。這當然是精神病患者的幻想。但是,我們要知道,這個「吃人」,在魯迅的筆下,不完全是指吃人的肉體。

◎《狂人日記》中的狂人所患的病是「迫害狂」,從醫學的角度來看,其突出的症狀是病患者處於一種反應性妄想之中,對於周圍的一切,都可能因某一事物特徵引起多疑性反應:或懷疑有人害他,或懷疑有人侮辱他。所以,《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帶著顯著的「多疑」特徵,或反過來說,魯迅在《狂人日記》中所著重表現的是狂人的「多疑」。
◎結合魯迅的創作情況來看,在魯迅的小說中,有一些作品不像《阿Q正傳》、《孔乙己》、《祝福》、《故鄉》等作品側重刻畫人物性格的外現(形貌、言行、履歷、事件等),而是以人物的內心及精神世界的某一因素的活動為主,展示其某一精神意識傾向,比如《狂人日記》、《白光》、《長明燈》、《傷逝》等。這類作品雖有人物的言行活動,但主宰作品的因素是某種精神意識。
◎小說寫的是一個狂人──精神病患者。但是,魯迅寄意深遠,他寫的這個狂人,表面上是精神病患者,實際上,是一個具有革命思想的先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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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魯迅(圖片引自網路)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小說一開場,登場的是人物的意識,魯迅不用很亮很清之類的單一視覺的文字,而用「很好」這樣綜合意識來把握月光

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糊塗,神智不清);然而須十分小心。不然,那趙(趙貴翁)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 
接下來,「我」出場了,但對於讀者來說,「我」無形無狀,更不用說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年輕是年老,實質上,「我」即「我」的意識在繼續牽著讀者走:「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是對「很好的月光」這種感覺的意識重認;「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這一句,是意識再次把握;「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昏;然而須十分小心」,這是意識重認後新意識的出現;「不然,那趙家的狗,何以看我兩眼呢?」新出現的意識開始把新的客觀對象納入意識範圍──注意,此處不是對趙家的狗那兩眼的客觀描述,而是意識對於這一事實的一種把握。

我怕得有理。 
◎「我怕得有理。」這一句,意識走向判斷。依此分析的路子,使之貫串整部小說,都不難得出意識流動的軌跡。因此,從這一視角看,《狂人日記》是一部展示意識過程的一部小說,簡單說,《狂人日記》是一部意識性小說
◎魯迅在整部小說中,有意識地淡化故事、淡化情節、淡化時間、淡化地點,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敍事順序。魯迅通過極度的跳躍性思維,抉取最能反映歷史本質和時代特徵的典型意象,從貫穿五千年的歷史隧道中,凸現出小說的批判鋒芒。他的控訴不是限制在生活的某一階段,某一方面,某一特定事件之內,而是擴展到整個中國歷史。狂人說出的一套瘋話,如果剝離掉包裹的病理學外殼,那簡直就是對整個中國封建文明歷史的起訴書,狂人把中國五千年文明推上了歷史的被告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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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今天全沒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門,趙貴翁
(本篇小說角色之一,是封建傳統的自覺維護者)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還有七八個人,交頭接耳的議論我,又怕我看見。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其中最凶的一個人,張著嘴,對我笑了一笑;我便從頭直冷到腳跟,曉得他們佈置,都已妥當了。 
◎魯迅在《燈下漫筆》中曾說:「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筵宴的廚房。」《狂人日記》可以說是這場「人肉的筵宴」的象徵性的總體描繪。小說以一個「迫害狂」患者爲主人公,象徵性地揭示了封建傳統吃人的主題。這裏的「吃人」,不僅僅是肉體上的吃人,也是精神上的「吃人」,是傳統的封建道德扼殺了中國人的生命活力
狂人患病之後,感到周圍的人都要吃他。其中有趙貴翁,這樣一些封建傳統的自覺維護者;也有那些在封建傳統蒙蔽下的一般群衆,他們自己是被吃者,但同時也參與吃人。

我可不怕,仍舊走我的路。前面一夥小孩子,也在那裏議論我;眼色也同趙貴翁一樣,臉色也都鐵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麼仇,他也這樣。忍不住大聲說,「你告訴我!」他們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趙貴翁有什麼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麼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陳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腳,古久先生很不高興。趙貴翁雖然不認識他,一定也聽到風聲,代抱不平;約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對。但是小孩子呢?那時候,他們還沒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睜著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這真教我怕,教我納罕而且傷心。 

我明白了。這是他們娘老子教的!
 
◎魯迅的《狂人日記》描寫的是一個人與整個社會環境的特定關係。個人與社會矛盾上升爲小說的主要矛盾,故事性的框架被社會狀態和人的命運的展現所代替。魯迅筆下的狂人的一整套的瘋話,實際上是爲表達主題而完整設計的「有意味的形式」。狂人的心理過程注入了作家的理性思考。魯迅有豐富的醫學知識,狂人的生活原型即是魯迅的姨表阮久蓀。周作人在《魯迅小說裏的人物》裏曾這樣回憶道:「這位表親發瘋後跑到北京,時時懷疑有人跟蹤他,住在客棧,一聽風吹草動便嚇得魂不附體。魯迅留他在會館,他天未亮來敲窗門,說今天要被抓去殺頭,聲音十分淒厲。」
這個直接被運用來作爲小說外殼的真實故事,曾經給魯迅很大的觸動,經過長期的靜觀默察,深入思考,魯迅對小說的構思可以說是爛熟於心。魯迅沒有孤立地寫這個故事,而是把它放在特定的歷史、社會、文化背景中去。魯迅是刻意要通過《狂人日記》,來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弊害的。也因爲這樣,《狂人日記》便被魯迅賦予了一種極其深厚的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內涵,而故事便最大限度地擴展了歷史容量和思想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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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 

他們
──
也有給知縣打枷過的,也有給紳士掌過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債主逼死的;他們那時候的臉色,全沒有昨天這麼怕,也沒有這麼凶。 

◎封建禮教影響的普遍性,決定了吃人的人的普遍性(他們──被知縣打枷過的、被紳士掌過咀的、被衙役占了他妻子的、老子娘被債主逼死......)。封建禮教是以家庭制度爲核心的,它的貫徹首先是在家庭中實行的。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個女人,打他兒子,嘴裏說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幾口才出氣!」他眼睛卻看著我。我出了一驚,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夥人,便都哄笑起來。陳老五趕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裏的人都裝作不認識我;他們的臉色,也全同別人一樣。進了書房,便反扣上門,宛然是關了一隻雞鴨。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細。 

前幾天,狼子村的佃戶來告荒
(報告災情),對我大哥說,他們村裏的一個大惡人,給大家打死了;幾個人便挖出他的心肝來,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壯壯膽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戶和大哥便都看我幾眼。今天才曉得他們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夥人一模一樣。 

想起來,我從頂上直冷到腳跟。 

他們會吃人,就未必不會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幾口」的話,和一夥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戶的話,明明是暗號。我看出他話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們的牙齒,全是白厲厲的排著,這就是吃人的傢伙。 

照我自己想,雖然不是惡人,自從踹了古
(古久先生)家的簿子,可就難說了。他們似乎別有心思,我全猜不出。況且他們一翻臉,便說人是惡人。我還記得大哥教我做論,無論怎樣好人,翻他幾句,他便打上幾個圈;原諒壞人幾句,他便說「翻天妙手,與眾不同」。我那裏猜得到他們的心思,究竟怎樣;況且是要吃的時候。 

凡事總須研究,才會明白。古來時常吃人,我也還記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 

◎要讀懂《狂人日記》,首先要明白「吃人」和「發狂」這兩個概念。在魯迅的筆下,「吃人」,並非完全是指吃人的肉體,當然肉體也吃,但是吃人的肉體不是主要的。「吃」,是指「消除」。「人」,是指「真人」,具備有自由思想、獨立人格的現代人。「吃人」,就是消滅人的自由思想,獨立人格,使人成爲封建專制統治下的奴才,幫凶或者統治者在這篇文章中,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吃人」的,連狂人自己也「吃」,在有意無意中將人「吃」掉。這是沒有辦法的,因爲大家都生活在「吃人」的環境中。吃人是一種有意無意的行爲,是一種社會文化。
◎「狂人」出生於封建士大夫家庭,身受封建制度和封建禮教的束縛和壓迫,造成對社會的恐怖心理。他認定那是個「吃人」的世界,封建制度是「吃人」的社會。他半夜察看歷史,看見滿本都寫着兩個字「吃人」。他對吃人社會發出勇敢的挑戰,相信將來的社會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聲。小說揭露了封建禮教在仁義道德掩蓋下「吃人」的本質,被譽爲「徹底反對封建制度的第一聲春雷」。

書上寫著這許多字,佃戶說了這許多話,卻都笑吟吟的睜著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們想要吃我了! 

◎儘管「狂人」充滿瘋言狂想,但透過反常的表面現象,從內在思維看,狂人的思維過程其實是極富完整性和邏輯性的。狂言瘋語的背後,始終貫穿著富哲理的清醒思辨力。在錯亂中折射著真知,在狂語中包含著醒世之言。用現實主義的眼光看,我們讀到的是荒誕、奇特、偏執的狂人思維過程;用象徵主義的眼光看,我們讀到的又是激烈、奔放、急促的有力控訴。這種奇特的一虛一實,虛實相生的雙軌敍事,又是如此水乳交融、血肉共生,在藝術形式上達到了最大限度的和諧。
◎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狂人,尤其清醒理性,他對歷史與現實,明察秋毫,洞若觀火,一目了然:「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裏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以上驚心動魄的滿本「吃人」,揭示封建禮教的反動本質。我認爲,這段話若單單抽段來閱讀,似乎有標語口號之嫌。但若按人物的意識流動順序讀下去,就不覺得「吃人」是強加的口號,而是有其合理的內在邏輯性──因爲怕被人吃,而看出處處是吃人的現象。這種草木皆兵的惶恐不安,已達到連看書都看出文字滿是吃人。可見,魯迅是意識強烈地要通過狂人看書這一情節,象徵地控訴中國幾千年的歷史是一部吃人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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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四)

早上,我靜坐了一會兒。陳老五
(本篇小說角色之一,是主角狂人家裡的僕人送進飯來,一碗菜,一碗蒸魚;這魚的眼睛,白而且硬,張著嘴,同那一夥想吃人的人一樣。吃了幾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魚是人,便把他兜肚連腸的吐出。 

我說「老五,對大哥說,我悶得慌,想到園裏走走。」老五不答應,走了;停一會,可就來開了門。 

我也不動,研究他們如何擺布我;知道他們一定不肯放鬆。果然!我大哥引了一個老頭子
(本篇小說角色之一,一個老醫生,下文稱為何先生),慢慢走來;他滿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頭向著地,從眼鏡橫邊暗暗看我。大哥說,「今天你彷彿很好。」我說「是的。」大哥說,「今天請何先生來,給你診一診。」我說「可以!」其實我豈不知道這老頭子是劊子手扮的!無非借了看脈這名目,揣一揣肥瘠(瘦):因這功勞,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雖然不吃人,膽子卻比他們還壯。伸出兩個拳頭,看他如何下手。老頭子坐著,閉了眼睛,摸了好一會,呆了好一會;便張開他鬼眼睛說,「不要亂想。靜靜的養幾天,就好了。」 
◎「醫生」這個意象則集中地體現了在傳統的封建社會裏,以「治病救人」面目出現的道德說客一類人的實質,他們以勸導、訓誡的方法「挽救」封建道德的叛逆者,實際上起著幫同統治者吃人的作用。

不要亂想,靜靜的養!養肥了,他們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麼好處,怎麼會「好了」?他們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接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聲大笑起來,十分快活。自己曉得這笑聲裏面,有的是義勇和正氣。老頭子
(何醫生)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這勇氣正氣鎮壓住了。 

但是我有勇氣,他們便越想吃我,沾光一點這勇氣。老頭子
(何醫生)跨出門,走不多遠,便低聲對大哥說道,「趕緊吃罷!」大哥點點頭。原來也有你!這一件大發見(發現),雖似意外,也在意中:合夥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大哥」的意象就是家族制度的象徵,他並非有意戕害狂人,但他所尊奉的禮教制度的觀念,決定了他要按照社會傳統的意志消滅狂人的叛逆意識。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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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五)

這幾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頭子
(何醫生)不是劊子手扮的,真是醫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們的祖師李時珍做的「本草什麼」(指本草綱目)上,明明寫著人肉可以煎吃;他還能說自己不吃人麼? 
◎趙貴翁吃人;社會上受蒙蔽的下層群衆吃人;大哥吃人;醫生也吃人。就這樣,魯迅實際上揭示了整個封建社會吃人的本質。而這個社會在中國已經維持了幾千年,構成了中國從先秦到五四時的全部歷史。

至於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對我講書的時候,親口說過可以「易(交換)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議論起一個不好的人,他便說不但該殺,還當「食肉寢皮」。我那時年紀還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戶來說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點頭。可見心思是同從前一樣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麼都易得,什麼人都吃得。我從前單聽他講道理,也糊塗過去;現在曉得他講道理的時候,不但唇邊還抹著人油,而且心裏滿裝著吃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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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趙
(趙貴翁家的狗又叫起來了。 

獅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狂人通過一連串的比喻,進一步揭示了吃人者的本質,不僅是殘忍的,而且是虛僞的、陰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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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我曉得他們的方法,直接殺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禍祟。所以他們大家連絡,布滿了羅網,逼我自戕。試看前幾天街上男女的樣子,和這幾天我大哥的作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帶,掛在梁上,自己緊緊勒死;他們沒有殺人的罪名,又償了心願,自然都歡天喜地的發出一種嗚嗚咽咽的笑聲。否則驚嚇憂愁死了,雖則略瘦,也還可以首肯幾下。 

他們是只會吃死肉的!
──
記得什麼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學名Hyaenidae,一種土狼或鬣狗,常跟在獅虎等猛獸之後,以它們吃剩的獸類的殘屍為食)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趙家的狗,看我幾眼,可見他也同謀,早已接洽。老頭子眼看著地,豈能瞞得我過。 

最可憐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夥吃我呢?還是歷來慣了,不以為非呢?還是喪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狂人分清吃人者的性質分兩類,一類是受了封建主義思想毒害的愚昧的群衆:歷來慣了,不以爲非;
另一類是本性吃人的統治階級:喪了良心,明知故犯。


我詛咒吃人的人,先從他起頭;要勸轉吃人的人,也先從他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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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其實這種道理,到了現在,他們也該早已懂得,…… 


忽然來了一個人;年紀不過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滿面笑容,對了我點頭,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問他,「吃人的事,對麼?」他仍然笑著說,「不是荒年,怎麼會吃人。」我立刻就曉得,他也是一夥,喜歡吃人的;便自勇氣百倍,偏要問他。 

「對麼?」 

「這等事問他什麼。你真會……說笑話。……今天天氣很好。」 

天氣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問你,「對麼?」 

他不以為然了。含含糊糊的答道,「不……」 

「不對?他們何以竟吃?!」 

「沒有的事……」 

「沒有的事?狼子村現吃;還有書上都寫著,通紅嶄新!」 

他便變了臉,鐵一般青。睜著眼說,「有許有的,這是從來如此……」 

「從來如此,便對麼?」 


「我不同你講這些道理;總之你不該說,你說便是你錯!」 

我直跳起來,張開眼,這人便不見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紀,比我大哥小得遠,居然也是一夥;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還怕已經教給他兒子了;所以連小孩子,也都惡狠狠的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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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已淪落到草木皆兵的地步,更教人倍覺悲驚。


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這只是一條門檻,一個關頭。他們可是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都結成一夥,互相勸勉,互相牽掣(牽纏受制),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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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大清早,去尋我大哥;他立在堂門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後,攔住門,格外沉靜,格外和氣的對他說, 

「大哥,我有話告訴你。」 


「你說就是,」他趕緊回過臉來,點點頭。 

「我只有幾句話,可是說不出來。大哥,大約當初野蠻的人,都吃過一點人。後來因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變了人,變了真的人。有的卻還吃,──也同蟲子一樣,有的變了魚鳥猴子,一直變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還是蟲子。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慚愧。怕比蟲子的慚愧猴子,還差得很遠很遠。 


易牙(人名。春秋時齊國人,齊桓公的內侍,擅烹調,善逢迎,甚得桓公寵愛。桓公死後,易牙與豎刁等謀亂,導致齊國大亂)蒸了他兒子,給桀紂吃,還是一直從前的事。誰曉得從盤古開闢天地以後,一直吃到易牙的兒子;從易牙的兒子,一直吃到徐錫林(徐錫麟,清末命者。1907年在安慶發動起義,擊斃安徽巡撫恩銘。起義失敗後,兩江總督端方決定殘殺徐錫麟。徐被剖腹挖心,活著被砸碎睾丸,慘死);從徐錫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裏殺了犯人,還有一個生癆病的人,用饅頭蘸(沾)血舐。 

他們要吃我,你一個人,原也無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夥。吃人的人,什麼事做不出;他們會吃我,也會吃你,一夥裏面,也會自吃。但只要轉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雖然從來如此,我們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說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說,前天佃戶要減租,你說過不能。」 

當初,他還只是冷笑,隨後眼光便兇狠起來,一到說破他們的隱情,那就滿臉都變成青色了。大門外立著一夥人,趙貴翁
(本篇小說角色之一,是封建傳統的自覺維護者)和他的狗,也在裏面,都探頭探腦的挨進來。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著;有的是仍舊青面獠牙,抿著嘴笑。我認識他們是一夥,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曉得他們心思很不一樣,一種是以為從來如此,應該吃的;一種是知道不該吃,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別人說破他,所以聽了我的話,越發氣憤不過,可是抿著嘴冷笑。 

這時候,大哥也忽然顯出凶相,高聲喝道, 

「都出去!瘋子有什麼好看!」 


這時候,我又懂得一件他們的巧妙了。他們豈但不肯改,而且早已佈置;預備下一個瘋子的名目罩上我。將來吃了,不但太平無事,怕還會有人見情。佃戶說的大家吃了一個惡人,正是這方法。這是他們的老譜! 

陳老五
(主角狂人家裡的僕人也氣憤憤的直走進來。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對這夥人說, 

「你們可以改了,從真心改起!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們要不改,自己也會吃盡。即使生得多,也會給真的人除滅了,同獵人打完狼子一樣!
──同蟲子一樣!」 

那一夥人,都被陳老五
(主角狂人家裡的僕人趕走了。大哥也不知那裏去了。陳老五勸我回屋子裏去。屋裏面全是黑沉沉的。橫梁和椽子都在頭上發抖;抖了一會,就大起來,堆在我身上。 

萬分沉重,動彈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曉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掙扎出來,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說, 

「你們立刻改了,從真心改起!你們要曉得將來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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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太陽也不出,門也不開,日日是兩頓飯。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曉得妹子死掉的緣故,也全在他。那時我妹子才五歲,可愛可憐的樣子,還在眼前。母親哭個不住,他卻勸母親不要哭;大約因為自己吃了,哭起來不免有點過意不去。如果還能過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親知道沒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親想也知道;不過哭的時候,卻並沒有說明,大約也以為應當的了。記得我四五歲時,坐在堂前乘涼,大哥說爺娘生病,做兒子的須割下一片肉來,煮熟了請他吃,才算是好人;母親也沒有說不行。一片吃得,整個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現在想起來,實在還教人傷心,這真是奇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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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來時時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著家務,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飯菜裏,暗暗給我們吃。 

◎魯迅曾說,他的確時時在解剖別人,也時時在解剖他自己。他也說他解剖自己並不比解剖別人留情面。狂人在揭露社會吃人的同時,也不放過自己。從狂人身上,我們不僅看到了,覺醒者對過去不知覺的「同汙」的深刻的內省、懺悔;也看到了他在黑暗的統治中,以及殘酷的壓迫中,獨自進行反抗的超人的信心和勇氣。從狂人身上,更看到在昏睡的芸芸衆生中,先覺醒者的那種超前痛苦和被抛棄的、被包圍的恐懼和孤獨。

◎「吃人」當然是野蠻行爲。而當時的文化就是一種野蠻的文化。清朝中晚期,中國的文化已經全面落後,鴉片戰爭以後,淪落爲半殖民半封建社會的國家。在這個社會環境中,中國文化相對西方來說,只能算是半文明半野蠻的文化。下面一則史料也可以印證中國在清朝中晚期的時候,在外國人眼裏的「半野蠻」形象:1793年,英國的馬嘎爾尼使團訪問清朝,但馬戛爾尼還是發現清國的武裝部隊如同一羣叫化子,不堪一擊。馬戛爾尼發現社會上普遍的貧窮和不安定,因爲沿途他看見太多的乞丐和太多的破陋而荒蕪了的建築,以及大多數清國人過著低水準的生活。馬戛爾尼認爲,這個「半野蠻」的帝國「聲譽掃地」,清國人生活「在最爲卑鄙的暴政之下,生活在怕挨竹板的恐懼之中」,所以人們「膽怯、骯髒並且殘酷」。(摘自《愛丁堡評論》文章)
◎魯迅發現,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滿清統治,建立了亞洲歷史上第一個共和制的國家,表面上很進步,實際上,中國還是很黑暗,因爲中國上層制度是有一羣海灣留學歸來的知識精英建立起來的,而中國有著幾千年封建統治的傳統,文化上的封建專制主義還是根深蒂固。魯迅知道,要真正地改變中國,須得從根本入手:先改變中國的文化。
◎當時的中國新一代的知識精英已經認識到了這一點。於是,以陳獨秀、胡適之這些北京大學的學者們爲頭,開始了一場影響深遠的「新文化運動」。這個「文化運動」之所以在名字前面冠以「新」字,是因爲,他們要和「舊文化決裂,要在中國的大地上建立起有別於舊文化的「新文化」。
◎魯迅筆下的這個「狂人」(我),就是一個反對封建專制的思想鬥士,他代表新文化。
然而,代表中國新文化發展方向的「人」,在周圍的人看來,就是一個狂人──一個不能好好過日子的精神病患者


我未必無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幾片肉,現在也輪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在小說的結尾,有這樣的一句話:「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在明白,難見真的人!」所以,魯迅此處冠以「我」有「四千年履歷」,並把「真的人」與「我」相對,暗示著「我」並非具體存在的人,而是一種藝術設置,當然,「我」只能是人,只有人才能承載某種人的意識,但在《狂人日記》中,這個人又不會是真實的具體的「迫害狂」病人,魯迅作為藝術家不會像醫生和心理研究者那樣,去記錄描述一個病患者的徵狀。
◎在《狂人日記》中,假如從一個「迫害狂」患者的角度來看,魯迅對其所作的能充分表現這一患者的特徵規定是極少的,「我」無名無姓,沒有病因解釋,沒有病史說明,所生活的環境和時代也有極寬的範圍。而另一方面,魯迅又極為精細傳神地把握「迫害狂」這類患者的共同特徵。這說明,「我」作為一個具體存在並不重要,魯迅對於狂人的選擇,並不在於這個狂人是誰,而是因為選擇狂人符合於魯迅的藝術設置和藝術表述,假如小說中的「我」是一個一般的人,那麼魯迅就無法在其身上表述「多疑」的這一意識。從小說的實際情況來看,「我」這一狂人所表現出來的病狀是「迫害狂」一類的共同特徵。實際上,「我」只是一個承載物。一方面,「我」承載著狂人所共有的病狀,以達到小說所要求的藝術真實的要求,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我」的病狀在某一層次上與作家所要表述的東西相吻合。而在具體的文本創作之中,作家不可能直裸裸地把自己的東西強加給作品中的人物,相反只能是遵從所選擇的人物性格特點和發展規律,融入自己的東西。由於藝術選擇加上藝術家的藝術表述能力,魯迅的《狂人日記》一方面極為真實地描述了「迫害狂」的徵狀言行,但另一方面又極為巧妙地昭示小說並不是要表現「迫害狂」的徵狀,而是要表述狂人所承載的合乎狂人身份其實是作者自己的東西。也即魯迅之所以選擇狂人是因為狂人有顯著的「多疑」特徵,它暗合著魯迅「多疑」意識的內核表述。所以魯迅選擇了狂人來承載「多疑」這一意識,作者著重要表現的不是這個人,而是這個「我」所承載的意識「多疑」。經過這樣一番梳理,《狂人日記》這一部小說可以說是一部以狂人所承載的「多疑」和封建理論,並依據這一意識的某種特徵展開的小說。
◎《狂人日記》的主題,據魯迅說,是「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弊害」何在?乃在「吃人」。魯迅以其長期對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舊中國的深刻觀察,發出了振聾發聵的吶喊:封建主義吃人!魯迅曾說,《狂人日記》「顯示了『文學革命』的實績」,它以「『表現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別』,頗激動了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的確,《狂人日記》在近代中國的文學歷史上,是一座里程碑,開創了中國新文學的革命現實主義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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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 

◎狂人「要求人們停止吃人」,就是在呼籲吶喊,要人們戒除野蠻,拋棄舊文化,奔赴文明,迎接「新文化」。在歷史上,凡是思想進步的人,都被稱爲狂人。《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是「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看來,在曹雪芹的筆下,賈寶玉有時候就像是一個狂人、神經病。賈寶玉還算小說人物,在真實世界,李白、徐渭、李贄等思想激進的人也都有狂人之名。但是,在魯迅的筆下,狂人最後痊癒了(編者註:見序言:「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並且走入正常生活軌道,成了一個普通的官僚。這當然是很悲哀。這說明了「狂人」在思想上已經死掉了,活下來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這當然也是魯迅自身精神世界的寫照,因爲他有一段時間,理想破滅,內心也很消沉──這種消沉和幻滅,就好比是說內心中的狂人差不多死掉了。


救救孩子…… 
◎魯迅創作《狂人日記》正值五四前夕。其時,中國的封建勢力仍然統治著政治、經濟和思想領域。封建文化仍然在腐蝕著人們的靈魂;封建禮教也繼續在殘害著中國人民的精神和肉體,「吃人」的現象屢屢發生。面對這種特定時代環境裏的社會現象,以啓蒙民族的思想爲己任,以改變中國人的精神爲職責的魯迅憤然而起,以清醒的現實主義筆觸和飽蘸憤怒感情的筆墨,在他所寫的《狂人日記》中描繪了一幅「非人的生活圖景。揭露了從社會到家庭的「吃人」現象;抨擊了封建家族制度和禮教吃人的本質,並推測出「沒有吃過人的孩子,或者還有?」,進而發出「救救孩子……」的呼聲,號召人們覺醒起來,拯救下一代,體現了魯迅在文學創作中一貫的鮮明社會自覺性。

魯迅.png
(圖片引自網路)


【解析出處】
1.《壹讀》
魯迅《狂人日記》全文及賞析

網址:

https://read01.com/zh-tw/ERG2k0.html
作者:不詳
2.《人人焦點》

魯迅《狂人日記》賞析之一
網址:

https://ppfocus.com/hk/0/end2e1a83.html
作者:賈仁江
3.〈狂人瘋語背後調子不同的理性批判──比較魯迅和果戈理的同名作《狂人日記》
網址:

https://www.fgu.edu.tw/~wclrc/drafts/Singapore/fang/fang-04.htm
作者:方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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