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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文言文教學的佔比在近年常引發熱烈討論,不過一旦牽涉到國族認同,就容易模糊焦點。雅言出版社創辦人顏擇雅指出,此議題的關鍵應回到:現代公民應該具備什麼樣的文言文素養?

文言文爭議不該牽涉「去中國化」

近年,只要文言文教學的佔比多寡受到質疑,討論都很難有進展。原因,是捍衛方反射動作一定是指責有人在搞「去中國化」,再來就是藍綠互嗆,嗆完就船過水無痕了。

其實,現代公民應該具備什麼樣的文言文素養,這問題是可以不必牽涉到國族認同的。因為,這問題本來就是五四今古文之爭的自然延續。

漢字因為不是拼音,通行地域又廣,如果堅持「我手寫我口」,雞同鴨講就會變成雞同鴨「寫」。依據胡適《白話文學史》,語體和文體早在戰國時期即確定分家。也就是說,一般語文的學習都是聽說讀寫四管其下,文言文卻從來不是。它本來就是一種只有讀寫,不具聽說功能的語言

古人學習文言文的讀寫,並不只是為了準備科舉。今天我們還在使用的農民曆,裡面那些「宜開光上官」或「月破大耗」的文句,就見證了在我們先人的時代,文言文與日常生活是如何結合緊密。但五四之後,現代知識與資訊的傳播已改用白話,文言文的書寫需求突然消失,之後學習文言文,就只需要學習閱讀。

既然知識與資訊的傳播已經不必透過文言文,那麼問現代公民是否需要懂得閱讀文言文,不是很合理嗎?質疑「去中國化」,反而是迴避問題。

眾所周知,五四知識人想推動的只是現代化,不是「去中國化」。但他們對文言文的貶損,卻是今人望塵莫及。曾有報刊問魯迅應該讀什麼中國書,他的回答是中國書最好少讀,或完全不讀。這一年是一九二五,所以他所謂的中國書就是指文言文。國民黨元老吳稚暉更激烈,主張所有線裝書都應該丟進茅坑。線裝書的語文,當然也是文言文。

只講台灣,李敖反對台獨是毫無疑問的。但他二十幾歲暴得大名卻是靠「全盤西化」的主張。他的著作經常掉中國古書的書袋,「全盤西化」的大纛由他來揮舞,等於是讀最多文言文的人,勸其他人別讀。

上舉例子可以印證,質疑文言文閱讀的必要性,動機可以完全無涉國家認同。

文言文的捍衛者在不涉國家認同的時候,最常講出的理由如下:要讀文言文,白話文才會好。這是林琴南〈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一文論點的現代版

林琴南說法如下:「古文者,白話之根柢。無古文,安有白話?」此文發表的時間是一九一九,以當時背景,他的論點是正確的。之前白話書寫都是俗文學,詞庫絕對不足以擔負知識傳播的大任,五四時代寫作者為了免受詞窮之苦,勢必要常向古文借詞。即連西洋概念的翻譯,適當字詞也往往向古文取經。「經濟」就是來自「經世濟民」。梁啟超與徐志摩都用過的「煙士披里純」後來停止流行,正是因為後來大家公認古文現有的「靈感」一詞已足以傳達「inspiration」的意思,所以沒必要音譯。

但如今,白話書寫已通行百年,可進入現代語文的古字古詞都已經進來了。以蘇軾〈赤壁賦〉(編按:後赤壁賦)為例,「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當然是鏗鏘美文,但對白話書寫有何幫助?除了「履巉巖」有進入現代語文,其他皆已被淘汰。今哪位學生如果在作文時棄「蹲」字不用而寫「踞」,嫌「草叢」太俗而代以「蒙茸」,國文老師一定在旁邊打個叉叉或問號的。

何況文言文閱讀,本來就是很難精熟的一種技藝。威權時期高中國文課本動輒六七成是文言文,但如今台灣絕大多數中老年人閱讀《聊齋誌異》還是要倚賴白話翻譯。國文老師總生氣別人說國文是背科,但文言文的理解本就需要大量死記。不死記,〈赤壁賦〉讀者怎能理解「虎豹」是奇形怪狀的巨石,「虯龍」是曲折盤錯的樹根?李敖有很多人崇拜,不就是文言文要讀到像他那樣滿腹經綸,真的相當費工?

既然費工,就會讓人思考投資報酬率。這才是問題關鍵,不是「去中國化」

不要讓人質疑投資報酬率,難道要進一步減少文言文教學?也不盡然。有些專業,文言文還是必要的。不只文史科目需要很好的文言文閱讀能力,戰略學也需要,因為中共軍方許多思想是來自古代兵書。一流的文言文素養,對於生醫研究可能也是加分,因為《本草綱目》許多藥方都尚待科學研究。為了培養少數文言文菁英,高中不妨另開選修課

必修的文言文,目的就不該是為了養成文言文的閱讀力,甚至不是鑒賞力。選文方向應該很單純,就是提升學生的現代語文能力。

說文言文可以提升現代語文能力,並不奇怪。因為,在白話書寫通行一百年後,許多古文是有進入現代語文的。其中以詩詞最多,例如蘇軾七絕「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祇緣身在此山中」,不就整首都已進入現代語文?白居易〈長恨歌〉雖然長,也幾乎句句都已成了現代語文。

散文也有一些,劉禹錫〈陋室銘〉有八成,像「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都已變成現代語文。要學生讀這些,絕不會引來投資報酬率的質疑。

至於韓愈〈師說〉,有些語句現代依然常用,像「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還有「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但在整篇佔比卻不算高,這樣課本應該收嗎?

這問題我沒有答案。我只是指出,為了不讓年輕人質疑文言文學習的必要性,選文最好換個標準。這樣,許多名篇當然要從國文課本剔出去。但請試問:課本是選司馬遷〈鴻門宴〉,還是陳大為向司馬遷致敬的〈再鴻門〉,會讓更多高中生對《史記》心嚮往之,想找整本原典來看?

我認為答案一定是〈再鴻門〉,因此不認為把〈鴻門宴〉剔出課本有何可惜。

延伸閱讀:

現代詩筆下的鴻門宴----陳大為:〈再鴻門〉三首(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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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史記.項羽本紀.鴻門宴


【文章出處】
《親子天下》
顏擇雅:
文言文爭議不該牽涉「去中國化」
2022-04-18(2022-05-17修訂)
網址:

https://www.parenting.com.tw/article/5092558
作者:顏擇雅
【作者簡介】
顏擇雅(1967年-),本名顏秀娟,台灣出版家、作家,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比較文學系學士,曾為《民生報》、《中國時報》、《台北時報》撰寫專欄。曾獲梁實秋翻譯獎、金鼎獎雜誌類最佳專欄獎、九歌年度散文獎。自2002年創辦雅言文化,曾出版《中國即將崩潰》、《優秀是教出來的》、《世界是平的》、《正義:一場思辨之旅》、《西方憑什麼》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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