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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


從《金閣寺》到金閣寺

前幾天,我跟作家顏歌(編按:小說作家,1984年生於中國四川)聊天,她說,從微博上看到你拍的金閣寺,我就瘋了,我不停地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去京都,一定要去看金閣寺。

我說,這是我第二次去京都,但也是第一次去看金閣寺。第一次到京都的時候,同行的一堆人商量,時間不多,是去清水寺還是去金閣寺?清水寺更漂亮更有名哦,金閣寺嘛,一休哥的金閣寺。說話中還伴唱了幾句動畫片的片首曲,「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阿里西特喲」。其他人就說,那就清水寺吧。我一聲沒吭,好吧,那就不去你們所說的一休哥的金閣寺了,反正我會再來,我會去看屬於我的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所以我今年夏天就又到了京都,然後,去看屬於我的相當私密的金閣寺。

顏歌大笑,說,太對了,的確太私密了,完全無法跟人述說,更談不上跟人分享。顏歌說,對於她來說,《金閣寺》占據了她 19 歲那年家庭的變故與個人的孤獨之間所有的空間,進而成為了她的經書。

從某種意義上講,《金閣寺》也是我的經書。二十多年前,《金閣寺》和谷崎潤一郎的《陰翳禮讚》一起構築了我延續至今的美學理念和寫作角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我的人生觀。由此,三島由紀夫和谷崎潤一郎一同成為我個人閱讀史中的本紀人物,前者炫麗淒傷,後者低沉幽鬱。

在京都,造訪金閣寺的過程令我相當滿意。綿綿小雨,天色灰沉,金色的寺,倒映在鏡湖池中,那種金色愈發沉著厚重。隔著湖面和叢叢綠樹,它佇立在不能靠近的地方,遊人環繞一圈,從各個角度觀賞它,但就是不能靠近。或者說,遊人已經靠近它了,與金閣寺之間,以最合適的距離相遇了

我努力把之前從書中獲得的知識與面前的實體加以印證──三層建築,第一層,法水院,第二層,潮音洞,第三層,究竟頂,還有閣頂的金銅鳳凰我拉近鏡頭,一而再,再而三地拍下了那隻金銅鳳凰。三島在《金閣寺》中寫道:「那是金色的神秘的鳥啊!從來不理睬時光,從來不展翅飛翔。風雨春秋,晦明晝夜,它也許忘記自己是隻鳥了。然而誰要說它真的不飛,那就錯了。凡鳥們都飛翔於空間,而這金鳳凰則鼓起燦爛的雙翼,永遠翱翔在時光中。時光為它鼓翼,向它身後流逝。為了高飛,這鳳凰只要安然而立,怒目圓睜,振鼓雙翼,連美麗的尾羽也高高翹起,雄踞在此就已足矣。」就在這一段後面,三島說出了那句十分震撼的句子──「我在人生裡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美。

美在彼,我在此。」到達金閣寺之前,我有一個願望,也有一個害怕。願望和害怕其實是一體兩面,那就是,我希望隔著一定的距離靠近它,我害怕進入它。我對願望有所把握,對害怕可以置之不理,因為我看過好些人拍攝的金閣寺的照片,山水綠樹之中,它兀自金光閃閃地佇立其中。都是這樣的照片。

如果金閣寺允許進入,我會怎樣?這種假設從來就是我與美之間的問題。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讀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由此提煉出三島美學要領之一就是與美保持距離,彼岸即是目的,不能抵達,抵達之時,彼岸即消失。第二個要領是所有成就了的美都是折中的產物,妥協的結果。極致之美達成之時即是其崩塌之時

我經由三島的文字走近金閣寺,它成了一種美學理念的圖騰。我所拍攝的金閣寺的照片,跟其他遊人沒什麼區別,因為有一個最佳拍攝角度,專門闢出了一塊地方,遊人們排隊拍攝。關鍵是,我到了這裡,遙望著它。這跟通過影像的眺望還是很不一樣的。

它由影像中的虛擬狀態,文字中的迷幻狀態,靜靜地在我眼前,轉化成一個實體。我與之保持距離,以我的方式走近它,擁有它,離開它,放棄它。這是我旅行的目的,也可以說是終極目的。還是一個美學問題,還是三島那句話,「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難題就是美。」這種難言的無解、無助、無望、無奈的體驗,在旅行中體驗得最為明顯,最為豐沛。所有的體驗中,我最喜歡一體兩面的那種東西,而我喜歡品嘗向下的那一面。

從京都回來之後,我又讀了一遍《金閣寺》。當初那種澀美無比的感覺再次襲來,讀幾行,放下,又忍不住拾起來再讀。彼時彼刻,暑熱難當,心中全是美的陰翳和澀的美妙。窗外的濃蔭如同濃茶,一隻鳥從窗口低飛而過。幾乎同樣的景象,這中間有二十年的光陰;美這東西,我與之痴纏了太長的時間,從來灼熱,從未清涼。我寫了二十年了,從沒有抵達美的境地。這一念頭,令我萬念俱黯。幽黯,全是幽黯,日光輝煌的盛夏,全是幽黯的灰燼。金閣寺,在我的心中,已經焚了它不知多少遍,但它一直都在那裡,而我,還是用三島的一個句子,那個我熟記於心的句子,「我心裡的孤獨在飛快地膨脹,簡直就像一隻肥豬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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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壹讀》
從《金閣寺》到金閣寺
(編按:內容重複處刪除,部分文字修改)
2014-08-08
網址:

https://read01.com/nxmeE3.html#.YteDCHZByUk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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