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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君

(一)


有生(生民、人類)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莫或(有人)興之,有公害莫或(有人)除之
◎黃宗羲從「人性自私」的角度立論,此見解實承荀子「性惡」觀點而來。
◎「群體的公利公害」與「個人的私利私害」,兩者一定程度上是相衝突的。

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為害,而使天下釋其害。
君主產生的客觀因素:為了解決群體之利害(公利與公害)這個問題。此處闡明「私慾」與「君權」形成的內在關係,也就是說,君主制度產生的最初原因,是為了要解決人人各重私人利害的現象。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黃宗羲只得訴諸於君主的主觀條件:「不以一己之利(害)為利(害)」,也就是說,君主必須有超越常人的認知與修養,能置群體(公)於一己(私)之上,且接受(不管甘不甘願)此職務派遣。

此其人之勤勞,必千萬於天下之人。夫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處,此指處在那個位置上)也。
◎「勤勞」二字,既顯示此職務工作之繁重,亦也顯示國君能力之強大。
◎「以千萬倍之勤勞而己又不享其利」,有墨子之風範,雖然它是正面意義的,然而也可此見國君一職「違反人性」之一面。
◎如此的「屎缺」,沒人要當,所以非有大德大才之人,不足以擔當此位。


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衡量之後而不願意當君主的人),許由(古代隱士,傳說堯要將天下讓給他,他拒而不受,逃往箕山下隱居)、務光(古代隱士,傳說商湯伐夏桀成功之後,要將天下讓給他,他以此為恥,負石投水而死)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堯、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豈古之人有所異哉?好逸惡勞,亦猶(好像)(音ㄈㄨˊ,助詞)人之情(心理)也。

◎從「人性自私」的角度看,黃宗羲所舉三例約可如此看待:「量而不欲入者」,聰明不碰「入而又去之者」,先試看看,見苗頭不對快閃「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既然當了,只好倒楣認命一路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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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堯帝

(二)

後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皆出於,我以天下之利盡歸於己,以天下之害盡歸於人,亦無不可。
◎筆鋒一轉,由上古時代的理想政治,轉向後世的現實政治。而前後政治的利害重心,也隨之翻轉。
◎「天下利害之權皆出於我」這句話的「權」是關鍵!點出政治領域的學問實際上是以「權力」為核心內容。人事權、財政權、軍權、決策權……凡涉及資源之取得與分配運用的,無一不是權力。因此,如何正確看待權力、規範權力(取得與使用),是政治學裡非常重要的課題。
◎而黃宗羲所言「後之人君」的問題,就在於國君掌權後的心態偏差,致使權力運用的方式錯誤,其成效自然也就不必提了。
◎然而黃宗羲的論述在本文中也僅止於此了,對於如何規範權力,黃宗羲僅提出「認清職分」的見解,事實上是不足的。在人類的歷史實踐中,「透過制度分權、制衡」是目前最好的處理方式,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學校》中,試圖讓學校成為兼具「輿論」與「議會」功能的機關(公其非是於學校),已經接近這樣的看法了。只是黃宗羲對學校的功能寄予過多的期待,真要落實起來,仍有不少問題待克服。


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天下之大公
「不敢」二字,點出了權力使用偏差的「違反人性」的問題----不過是「負面意義」的。
表面上不敢自私,骨子裡依然自私的徹底,這就埋下了「上下交相賊」的隱患,就等時機一到,「秦失其鹿」,就「天下共逐之」了。
◎「以我之大私為天下之大公」,問題更是嚴重,因為這會混淆價值認知(以「大公」名義包裝「大私」的本質),久而久之,會培養社會普遍的「虛矯」風氣:表面上講的是一套規範,實際運作的卻是另一套潛規則。


始而慚焉,久而安焉,視天下為莫大之產業,傳之子孫,受享無窮。
◎「始而慚焉」,言國君一開始對「濫權」未嘗沒有道德上的羞愧感;「久而安焉」,言在「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中,國君已經對自己的「不對」感到麻木,甚至視之為理所當然。
◎這是國君的道德卑下所致嗎?非也!是體制沒有提供國君節制權力的設計,以致於國君時時都處在龐大的道德偏差的情境中(莫大的誘惑,莫大的享受),從人性的角度看,要不墮落沈淪,何其困難!


漢高帝所謂「某(自稱之詞)業所就(我所成就的產業),孰與仲(二哥)(和二哥比起來哪個多呢)」者,其逐利之情,不覺溢之於辭矣。

漢高祖的「至性流露」,讓我們看到掌權者赤裸裸的嘴臉。〈高祖本紀〉的記載非常傳神:「未央宮成,高祖大朝諸侯、群臣,置酒未央前殿。高祖奉玉卮(玉製的酒杯。卮,同「巵」),起為太上皇壽,曰:『始,大人常以臣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殿上群臣,皆呼萬歲,大笑為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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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漢高祖劉邦

(三)

此無他,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凡君之所畢世而經營者,為天下也。今也以君為主,天下為客,凡天下之無地而得安寧者,為君也。
◎黃宗羲從「主/客」(主要/次要)的角度切入,對比陳述理想之君(古)與現實之君(今)的差異。基本上,呼應的是第一段「公(為天下)/私(為君)」的觀點。
◎依照這個觀點,則今日「政治」這個工作將喪失其理想性,前述「公先於私」的表現也將失去實踐的合理性。


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屠殺)天下之肝腦(借指生命),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博(博得、換取)我一人之產業,(音ㄗㄥ,竟然)不慘然(不以為苛刻殘忍),曰:「我固為子孫創業也。」
此種自私心態真正可怕的,不只是「屠毒肝腦、離散子女、敲剝骨髓」的作為,而是「曾不慘然」的反應。
這種冷酷無情的反應,源自將天下(特別是人民)「物化」,視之為私人產業的想法:人民既然已不具備做為一個「人」的資格,則處置由我,有何不可?黃宗羲所謂的「視為當然」,其背後正是以這樣的想法為基礎。


既得之也,敲剝(敲榨剝削)天下之骨髓(喻指財產),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視為當然,曰:「此我產業之花(紅利)(利息)也。」然則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
◎黃宗羲從「未得之」與「既得之」兩個情況著筆,描寫國君在前後兩種情況下共同的自私心態
◎這裡黃宗羲側重於討論「今之君」不合理作為的原因,並發出「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的沉痛呼籲。

向使(假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嗚呼!豈設君之道固如是乎?
◎「向使」二字,說明了這段敘述只是假設的情況;但這段內容黃宗羲發牢騷的成分居多,以理論理,黃宗羲這樣講是沒道理的。為什麼呢?所謂「無君」,指的是否定「君主制度」存在的合理性,因為君主擴權、濫權,傷害了人民「自私自利」的本性與需求,所以「理論上」只要廢除君主制度,則人民就能夠回到「各得自私自利」的理想狀態。但是黃宗羲這是以「取消問題」的方式來「解決問題」,在實務面上根本不可行。
◎如前述,黃宗羲論述君主制度之所以出現,是因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的客觀現實需求在,君主制度是解決「公利公害」問題的方法之一,君主制度廢除,該問題依然存在,人類文明只會回到「各私其利、各私其害」的狀態,不會自動倒退回「沒有公利公害」的發展狀態。
◎因此,這段論述與黃宗羲的論點是有衝突的。若不視之為發牢騷、情緒話,那麼黃宗羲這篇文章就會有論點上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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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伯夷與叔齊(采薇圖)

(四)

古者天下之人愛戴其君,比之如父,擬之如天,誠不為過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惡其君,視之如寇讎(同「仇」),名之為獨夫(一夫,指眾叛親離的暴君),固其所也。
◎此言「古之人君」與「後之人君」,民眾對他們有愛戴與敵視之別,是有道理的,因為前者愛民,後者害民。這是從道理上聲援(肯定)無道之君理當被推翻,也是孟子「民貴君輕」、「肯定湯武革命」思想的繼承。

小儒規規焉(見識短淺的樣子),以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事奉國君是人臣的責任,天地雖大,無處可以逃避),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而妄傳伯夷、叔齊(伯夷、叔齊為商末孤竹國國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死後,兄弟互讓君位而逃離國家。周武王伐紂,兩人曾攔馬勸阻,認為臣不能伐君。商亡之後,兩人恥食周粟,隱居首陽山,採薇而食,終於餓死)無稽(無從查考)之事,使兆(眾多)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比喻沒有價值的東西)
◎這裡對「小儒」的批判,反應的是君主專制並非由君主一人可獨立為惡,專制君主需要「幫手」來協助他滿足私慾,沒有這些幫凶,君主一人是無法興風作浪的。
◎在本文,黃宗羲以「小儒負責提供君主專制獨裁的理論依據」(君臣之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為抽樣,說小儒不但歪曲「湯武革命」的意義,也編造「伯夷叔齊叩馬而諫」的故事來捍衛君主權位的神聖性、不可挑戰性
◎影響所及,便是被統治者不再具有「人」的意義,僅剩下「可利用資源」的存在意義;一旦不具利用價值,棄之無足可惜。這樣的觀點,從「使兆人萬姓崩潰之血肉,曾不異夫腐鼠」的陳述看,黃宗羲對此是深惡痛絕的。


豈天地之大,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
◎黃宗羲使用激問語氣,反對「於兆人萬姓之中,獨私其一人一姓乎」之意甚明;據此,進一步肯定了「弔民伐罪」革命行動的正當性,及孟子視專制帝王為「獨夫」的見解。

是故武王,聖人也,孟子之言,聖人之言也。後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虛幻的說詞),禁人之窺伺者,皆不便(利)於其言,至廢孟子而不立(下詔廢止孟子配祀孔廟,亦即撤去孔廟中孟子的牌位),非導源於小儒乎?
◎「不便於其言」,道出後世之君的私心,這是就普遍情況來說;「廢孟子而不立」,則是舉明太祖朱元璋之特例為證,來說明人君之私心在行為面上,可以極端到把歷史中公認的「大賢」(當時孟子尚未是「亞聖」)踢出孔廟——這是對傳統文化價值的公然施暴!由此可見,沒有節制的君權一旦為惡,理論上也是沒有底線的。
◎黃宗羲將本朝開國之君明太祖的惡行書之於此,可見他對權力慾省思之透徹;然而段末將之歸咎於小儒,很明顯的是在為統治者卸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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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明太祖朱元璋

(五)

雖然,使後之為君者,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亦無怪乎其私之也。
◎因為人性自私,所以有人君「果能保此產業,傳之無窮」的假定;但這個假定,卻與人性自私的本質相衝突。這個衝突的關鍵,就在「人同此心」四字。

既以產業視之,人之欲得產業,誰不如我?攝(捆緊)緘縢(音ㄐㄧㄢ ㄊㄥˊ,繩索),固扃鐍(扃,音ㄐㄩㄥ,門窗箱櫃上的開關。鐍,音ㄐㄩㄝˊ,鎖),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
◎因為人同此心,所以得到政權的國君並不會有安全感,沒有安全感,就會想盡各種辦法鞏固政權,〈大同與小康〉一文中,「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便是「天下為家」後統治者為了鞏固政權的思考、設計,黃宗羲「攝緘縢,固局鐍」之喻,亦然。只是這種「用心」往往徒勞無功
◎誘惑越大,自私本性的抗拒能力越差,統治者所有的努力,並不能阻擋「有大慾者」的覬覦;「一人之智力不能勝天下欲得之者之眾」,點出了統治者大權在握所面臨的困境:面對群臣,既需重用,又需猜防

遠者數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潰,在其子孫矣!
沒有千秋萬世的權威,也沒有不被挑戰的權力。權力的取得既來以殘酷,權力的喪失亦將去之以殘酷——只是對象更換而已。「始皇帝」之名號,只是秦王政志得意滿的狂妄,三世而亡的國祚,才是歷史對掌權者刻骨銘心的警鐘!可惜的是,掌權者一旦沈迷在權力的滋味中,就會忘了歷代王朝興衰的殘酷教訓,末代之君的悲慘命運,並不能培養下一個開國之君對權力的反省與節制。

昔人「願世世無生帝王家」(希望永遠不要再出生在帝王之家。南朝 宋順帝被蕭道成逼迫而讓位,押解出宮時哭著說:「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而毅宗(明朝崇禎皇帝,李自成破北京時,自縊殉國。初諡思宗,後改毅宗)之語公主,亦曰:「若何為生我家!」(你為什麼出生在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創業時,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廢然(灰心失望的樣子)摧沮(受挫而沮喪。沮,音ㄐㄩˇ者乎!
◎《明史‧公主列傳》記載:當李自成攻陷明朝都城北京時,崇禎皇帝逃入壽寧宮,十六歲的長平公主拉著皇帝衣服啼哭,崇禎嘆息說:「汝何故生我家!」揮劍欲殺長平公主,結果砍斷她的左臂,之後又砍死昭仁公主於昭仁殿,後崇禎皇帝自縊殉國。
◎手刃愛女以保皇室尊嚴,崇禎皇帝的內心無疑是悲痛的,但形勢至此,崇禎也回天乏術啊!亡國之君「廢然摧沮」的心情,可說是千古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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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崇禎皇帝

(六)

是故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唐、虞之世,人人能讓,許由、務光非絕塵(飛快奔馳,足不沾塵土,比喻超絕而不可及)也;不明乎為君之職分,則市井(市集,指民眾聚集的地方)之間,人人可欲,許由、務光所以曠(空、絕)後世而不聞也。
◎結論的部分,黃宗羲回到認識「君之職分」的核心論點,強調為人君者必須有「放下權力」、「控制權力慾」的自覺,這樣才可能扮演好人君的角色——雖然這和自私自利的人性是有衝突的。

然君之職分難明,以俄頃淫樂,不易無窮之悲,雖愚者亦明之矣!
◎其次,黃宗羲認為若國君無法認清「君之職分」,最起碼從自私自利角度看,從「不以無窮之悲易俄頃淫樂」的歷史認識中,國君也要學會「控制權力慾」、「善用權力」甚至是「適時的放下權力」,才不會遺禍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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