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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閣寺的美感衝突

凡是留心過孩童遊戲的人,不難發現下面一個現象:他們經常醉心於用積木去搭建一個想像中的精緻樓閣,或在沙地上營造一個玲瓏寶塔,他們迷戀的程度,如入忘我之境,但每當他們完成那閣樓、寶塔的同時,除了滿心的喜樂,緊接而來的,卻是他一掌毀了那樓閣,一腳踏滅了那寶塔的突兀行為,然後只見他陷入完全的狂喜狀態中,手足舞蹈著,捧腹暴笑著;一旦平靜之後,他又開始重新專注地構建他的新的的樓閣或寶塔,再予摧毀,再度狂喜;如此可以反覆數次,樂而不疲。

 

孩童的創造性活動,並不帶有成人的理性思考,不含判斷,完全訴諸天性的自然發露,他們有他們的美感經驗、直覺,精純而不包括其他駁雜的成份(沒有成見或其他價值觀涉入其間),他們依他們個人自由聯想捕捉來的靈感,在腦海中形成一「心相」,以之去構建他們的樓閣、寶塔。美感經驗是自由的創造性的活動下的產物,是令人精神愉悅的,所以孩童無需透過智識上的了解,即樂此不疲。美對孩童而言,是瞬間的滿足,他不感覺到它是具足存在於客觀外物之上的,美是來自於自由創造性活動的本身,所以他狂喜的是美感經驗的獲得,卻又任意殘暴地毀損他的作品,因為美不必在樓閣、寶塔上駐留。
 

然而孩童天真無邪的美感經驗,隨著人的智識發展,美的映象在人的腦海中,逐漸不再是直覺純粹的存在,摻入了許多駁雜的成份,諸如道德的判斷、感官的慾求、佔有與對立、審察的標準等等,於是人對美的態度便愈形分裂,遂成爭執,一如禪宗「南泉斬貓」公案裡的貓兒,東西兩堂裡的人為牠爭奪不休。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便以美為主題,加以探討;許多偉大的文學家,便為美而耗盡一生;「金閣寺」便是其中的代表作。

金閣寺之美,是存在於男主角腦海中的一個「心相」,從他幼年聽到父親片面的口述起,一直到他後來接觸到真正的金閣寺,他便不斷在營建他「心相」中的金閣寺,不斷美化它,結果他心中的金閣寺和現實世界中的金閣寺差距越來越大,心中的金閣寺已呈「至美、純美」之存在,並且不斷在擴大,困擾著他的觀念,阻礙了他的生活;他無法消除理想美和現實美(永遠帶有缺陷的)的衝突,只有付諸悲劇的行動。

溝口(編按:小說金閣寺的主角)天生口吃的毛病,使他和外在世界溝通形成障礙,使他一心朝自己的內在世界發展,一心想成為自己心靈世界的主宰。然而存在於己身的不完美──口吃,並無改善的可能;以及目睹許多現實世界完美象徵之破滅(諸如友為子(編按:或譯為「有為子」)、鶴川、插花老師等)使他不認為現實世界有「純美」存在之可能,而一心營建他自己內在世界至高無上完美的金閣寺,如此現實世界的黑暗、醜惡(即現實世界的不完美),正可以映現、凸顯出金閣寺的「至美、純美」。但是,現實世界是真實的存在,理想世界(「心相」中的一個人)無法取得統一、平衡,為了尋求解脫,又不必毀滅自己,只有出狂徒之行,將現實世界的格局打破,焚了現實世界中的金閣寺,藉此以泯除理想美與現實美之衝突,再重新取得和諧

至美、純美、完美之觀念一旦成形,其存在形式是永恆的,不受時間、空間的拘執,它獨立於時間之流之上,在空間中不佔位置,是絕對可以一無依傍地自主地超越地存在,三島用究竟頂(編按:金閣寺的第三層)上的那隻鳳凰作代表。溝口把金閣寺燒毀,就是把現實世界的格局徹底打破,讓永恆從時間、空間的拘執中超昇,它才能永遠地金剛不壞。

若問:因為溝口理想美和現實美的衝突、矛盾危脅到他的存在,使他不得不出諸悲劇之行,是否他的人生問題,就得到究竟的解決呢?答案可能是否定的。現實世界的金閣寺是被他毀滅了,但他「心相」中的金閣寺並不曾幻滅,且就他依然是一個現實中存在的人而言,金閣寺之美會依舊纏繞著他不放;只要他堅持他的理想美,必然繼續和現實衝突。類此癥結,最後的趨向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走上自我毀滅,例如屈原自沉於汨羅(他的理想美──政治理想主義遭到極大挫折,無法扭轉現實),尼采精神錯亂十餘年而終(他的理想美──超人哲學陷他於極度寂寞中,不容於現實),及三島本人切腹於自衛隊總監室(他的理想美──重振大和魂無法改變日本現實之潮流;若他早知有此下場,他的「金閣寺」便該讓溝口殉身於熊熊烈火中,而不是陶醉在裊裊香煙裡);另一種是徹底毀滅現實世界之結構,來構建自己的理想世界,而這往往需賴超強帝國政權的力量,或是舉世統一宗教的力量;但是人類歷史上還沒出現過這樣的事例,而只出現在一些宗教的傳說裡──「神以自己的意念創造了世界」,或文學的想像中──柏拉圖的「理想國」和謨耳的「烏托邦」。

西方某些哲學碰到理想美和現實美的衝突,往往將理想美作形而上的處理,使之客觀化於現實世界之上,劃為另一領域之實體,而不使之在同一領域內和現實美對立;這頗有中國「道」、「器」分離的意味。西方基督教傳統裡,把至美和上帝合而為一(所謂聖、美、善、真具足於上帝),其他現實的藝術不過是服膺於祂,以光耀祂的至美。佛教思想原本對美就採否定態度,認為是妄念、幻想、迷妄(所謂「色即空」),因此至美與現實美的衝突根本就不存在:其斷滅美的途徑有二:一是「遇羅漢殺羅漢」的方式,也就是「南泉斬貓」的方式;一是「趙州頂鞋」的方式,將一切美、醜視作平等無比較差,又何美醜之有。道家採超然凌駕、觀點的態度,將現實世界中一切對立的觀念如美、醜等從直觀的觀照驅除,展現生命主體性之無限自由,上下與天地萬物同遊,這即是「天地有大美」的本義儒家則把至美賦予道德意義,至美是對最高階層聖德之形容,而聖德之產生,可以由現實世界的人們透過自覺的道德實踐而來的;在未臻於至美之前,德性仍有其光輝,是為現實美,不完全的至美,用儒家的話語說,就是「具體而微」或「得其一體」,但均包含達到至美的可能性。總括上述不同的學說,都曾設法將理想美與現實美的對立消融其中,而泯沒其矛盾和衝突,也指明了處理人生問題中美感衝突的理性途徑。

附帶略加一提的,為書中另一角色柏木所顯示的意義。柏木的八字腳乃醜惡的象徵,柏木化身為美的肆虐,柏木嚴重的自卑感,令他產生完全顛倒的心理態度,強迫美必須屈服於醜之下(貌美無比的富家女親吻其醜腳),一味貶低美的價值,擡高醜的價值(富家女獻身於他),而他也一再聲稱醜之存在先於美之存在,他永遠是美女的征服者。柏木的論調,無疑證明他是一位肉慾的官能主義者,根本無知於美的精神成份,著實可悲復可憎;不過,這不也正對映出男主角溝口追求精神上之至美,那崇高的一面嗎!

後記:本文係兩三年前零亂草成的舊稿,內容無大更改,僅文字略作修飾。若述緣起,當時輔大一位學生,酷嗜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金閣寺」,嘗讀十餘遍,介紹我一讀;我閱後,即隨誌所感,寫了這些東西,貢獻給他一點芻蕘的意見。不久前,和某位同學談起,同學也想看,拿了去,又要求在校刊上發表,不忍執拗,就應允了。近來又讀了一些書,知識略增,方知從前論證欠精,很多地方不夠成熟,或是未深入說明,不過大體上對掌握「金閣寺」該書的主旨,尚稱確當。同學如對美學背景知識有進一步的吸取,或有助於對本文一些觀念的了解,不妨參看朱光潛的「談美」(開明書店)、「文藝心理學」(同上),余英時「歷史與思想」一書中的「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文(聯經出版),卡西勤的「啟蒙運動的哲學」書中第七章「美學的基本問題」(同上,李日章譯)


譚顯輝老師.JPG
上圖:譚顯輝老師(圖右)


【文章出處】
《武陵青年》三十八期
金閣寺的美感衝突
1987-01-26
作者:譚顯輝
【作者簡介】
譚顯輝,原居於桃園蘆竹大竹,武陵高中畢業校友,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國立武陵高中國文科教師,現已退休,移居澳洲雪梨。
【文字打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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