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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望鄉牧神」的悠悠「鄉愁」

余光中稱自己「這一生很不幸」,前半生遭遇了兩次戰爭,第一次是中日戰爭,第二次就是內戰。這個痛苦是個人的也是整個民族的,是小我的也是大我的,由不得你作主,不得不經歷。國家不幸詩家幸。因為戰爭離開故鄉,余光中寫出了膾炙人口的鄉愁

這些年來,〈鄉愁〉幾乎成為余光中的名片。他說:「對我個人而言,鄉愁是一種家國情懷。家是個人的放大,國又是家的放大。」

醞釀了20年的詩情

一首《鄉愁》感動了很多讀者,余光中也因此被稱為「鄉愁詩人」。談起「鄉愁」,也談到「靈感」,余光中說,「我當年離開大陸時,是21歲的青年。如果我當時十二三歲,恐怕寫不出〈鄉愁〉。這種經驗龍應台沒有,不管她怎麼聰明,她絕對寫不出〈鄉愁〉。」

「我離開大陸後到台灣,在美國好幾年,又在香港十年。我一直揚言〈鄉愁〉是20分鐘寫出來的。有人說你才思這麼敏捷,我說倒也不是,其實這種感覺已經擺在心裡20多年,忽然有一天,碰巧句子就出來了,這就是所謂的靈感。20分鐘的靈感,是20多年的情感被壓抑之後,發酵出來的。」

余光中這樣解釋:「1972年,我第三次去美國之後回台灣。那個時候大陸的『文革』還沒有結束,我在台灣有一種絕望的感覺,有生之年會不會回到大陸渺茫得很。另外一方面呢,因為我聽鮑勃.迪倫的歌,他有個疊句說,The answer,my friend,is blowing in the wind,answer is in the wind(我的朋友,答案飄零在風中,答案飄在茫茫的風中),所以我覺得很渺茫,我能不能回大陸,我能不能回故鄉。所以是在這種壓力之下寫的〈鄉愁〉。」

余光中說,這首詩是「蠻寫實的」:小時候上寄宿學校,要與媽媽通信;婚後赴美讀書,坐輪船返台;後來母親去世,永失母愛。詩的前三句思念的都是女性,到最後一句我想到了大陸這個「大母親」,於是意境和思路便豁然開朗,就有了「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一句。

余光中在大陸為眾人所知,最早是因為詩人流沙河的推介。「淺淺的海峽,國之大殤,鄉之深愁!」余光中充滿深情的話語,令海內外多少華夏兒女感慨唏噓。一次演講時,一位學生曾向余光中問道:「在您的〈鄉愁〉中,只寫了小時候、長大後、後來、現在四個時間段,卻沒有寫將來,如果請您續寫,那麼您將怎樣寫呢?」余光中笑答道:「將來啊,鄉愁是一座長長的橋,我來這頭,你去那頭。」

「茱萸的孩子」的流離歲月

詩人對文字的熱愛與生俱來。1928年農曆九月初九,余光中出生在南京。在中國的曆書上,這一年是龍年,這一天是重陽。余光中因此相信,他不僅是龍子龍孫,而且更是「茱萸的孩子」。

余光中3歲的時候,日軍占領了東北。次年,上海的「一二八事變」爆發。余光中一家彷彿身臨其境般地聽到了日軍攻打上海閘北的隆隆炮聲。余光中的基礎教育是在戰亂時期接受的。

1937年,日軍的鐵蹄便打破了江南的寧靜。這一年,9歲的余光中跟隨母親從南京返回常州老家,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逃亡。

從常州逃往蘇皖省界,在太湖附近躲躲藏藏好幾個月,最後搭上運麥的船隻抵達蘇州,再從蘇州轉到上海法租界。

抗戰時期,母子從上海繞道香港,輾轉越南到了「陪都」重慶,余光中與父親重聚。當時,國民黨黨、政、軍首腦機關全體遷往重慶,在這裡建立起了抗戰大本營。這裡,自然成了日軍打擊的首選目標。日軍大肆轟炸重慶時,無數同胞受難,余光中幸好躲在重慶郊區。

抗戰勝利後,余光中回到了南京。1947年夏天,他如願以償地考取了北京大學外文系,卻因為戰火的再度蔓延不得不放棄北上,就讀於金陵大學(現南京大學)外文系。

解放軍渡過了長江,攻占了南京,余光中人生中的第二次逃難又開始了。

「當時內戰一直蔓延到了長江流域,我跟父母就去了廈門,當時我在廈門大學學習。」余光中回憶。在廈門大學的半年裡,余光中由於英文水平突飛猛進,於是開始閱讀英文詩。在讀詩之餘,也開始寫新詩,發表第一首詩是〈沙浮投海〉。一時間密集發表過許多新詩及短評,同學與父母從此也對他「刮目相看」。

「戰事又往南邊發展,我們就去了香港。在香港的那一年,我們一家人等於成了難民,生活得很不好,到了1950年,全家就搬到台灣去定居了。」幾經輾轉到達台灣,余光中就讀於台灣大學外文系。從此,他的心裡埋下了思鄉的種子。鄉愁開始氤氳在他的記憶裡、人生的旅程中,飄散不開,揮之不去。

由於真正遠離了戰火,生活和學業也基本安定,壓抑已久的詩興又勃興了起來。大四的那年,余光中出版了處女詩集《舟子的悲歌》。梁實秋這樣評價他:「作者是一位年輕人,但他的藝術並不年輕,他有舊詩的根柢,然後得到新詩的啟發,這是一條值得探索的路。」

「歸鄉遊子」的鄉音鄉情

余光中曾經說過:對於鄉愁而言,還鄉是唯一的解藥。1992年,在〈鄉愁〉發表整整20年之後,他應中國社會科學院外文研究所的邀請赴北京講學,終於回到了闊別43年的大陸。「我寫了好多鄉愁的詩,包括那首大家熟悉的〈鄉愁〉。我到了大陸很多地方,發現好多人都會背,感到非常意外,也非常高興,更是非常感動。我沒有想到,我人還沒回去,詩先回去了。

這一年,余光中應邀來到北京,雖然不是小時候的故鄉,但看到的京城胡同、故宮和梁啓超故居,還是十分親切。談到這次對北京的訪問,余光中說:「我的鄉愁從此由浪漫階段進入現實時期。我祖國大陸之行的心情相當複雜,恍若夢中,我在北京登長城、遊故宮,被兩岸同胞的親情所感染,寫了不少詩作,盡情紓解懷鄉之愁,因為原來並未到過北京,所以首次回祖國大陸,鄉愁並沒有一種很對應的感覺和體驗。」

余光中真正回故鄉是2003年。這年9月17日到18日,余光中終於回到了闊別69年後魂牽夢縈的家鄉福建泉州洋上村。他感慨萬千:「一個人,不離開家鄉不知道家鄉的可愛。做了一回浪子,再回頭,才能真正明白這一切。

「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余光中兩鬢飛雪,鄉親們卻並不是「相見不相識」,大家都知道他的詩歌,盼望這位大詩人能回故鄉看看。於是,洋上村傾村而出,以最隆重的禮節歡迎久別的遊子。面對盛況,余光中有些激動:「我比賀知章幸運,今天不用再吟誦〈回鄉偶遇〉了!」

回到祖祠「凌乾堂」祭奠祖先時,一跨入時余光中就一改平素的隨和神態,嚴肅地「懇求」尾隨的記者們:「請大家安靜,我要和祖先交流,這不是遊戲的事情,你們不要拍照了!」

按照閩南傳統習俗,余光中伉儷敬備蔬果,點燃三炷清香,向列祖列宗三鞠躬,隨後虔誠地高聲誦讀親自擬定的祭文。余光中抑揚頓挫、聲情並茂的祭誦,深深地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拜祭儀式雖然只有十幾分鐘,75歲的余光中每一道程序都完成得一絲不苟臨走時,他特意要了兩枚供桌上帶著綠葉的蘆柑,認真地說:「這是從故鄉泥土上長出來的,是家鄉的特產,我要好好保存,作為紀念。」

同是遊子的父親沒能實現返鄉的心願,這一次來,自己也是代替父親來的,回到台灣上香時,會把見聞的一切敘述給父親。」余光中說,很可惜這次沒有帶女兒及孫兒孫女回來,他們應該回來看看故鄉的山、故鄉的水,還有故鄉的親人。「我青年到中年刻骨銘心的鄉愁,在下一代身上是不會重演了,他們隨時可以踏上祖國大陸。」

「四棲老人」的家國情懷

生活中的余光中,不煙不酒。「我從來沒有用過電腦,我現在是『手工業』時代,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余光中不上網、不用手機,他笑言自己是網際網路的「漏網之魚」

退而不休的余光中,仍在高雄中山大學教課。「教課不多,雜務很多,學府和文壇都是我的討債公司。演講、訪問,做評審、寫序言。」余光中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

這位學貫中西,詩歌、散文、評論、翻譯四棲的老人謙和、平實,就似鄰家大爺,沒有半點架子。每到大陸,晚上在老人下榻的賓館房間門口總是堆著一沓沓找他簽名的詩作。余光中不管多晚回來,都是先漱口凈手,然後端坐在書桌前,一絲不苟地用他多年也不曾改變的中文硬筆,一筆一畫地簽好名,然後交與有關人員送到每位求簽名的人手中。

如今,余光中頻繁往來於兩岸之間,演講、出書,以自己的行動促進兩岸間的文化交流。余光中說,兩岸文化交流是很自然的事情,有動態交流,你來這邊參加活動,我到那邊參加活動;也有靜態交流,就是你出版我的書,我出版你的書。說到這裡,他笑稱自己也是台商。

「台商問你賣什麼?我說賣書啊。我在大陸出版了好幾十種書,盜印本大概也有不少種。當然我不管是盜版、正版,讀者拿來,一樣簽名。打擊盜版,有人願意幫我,我自己沒那麼積極。我的規模不是很大,要是金庸就值得討一討了……」很多港台名作家一看讀者遞過來的是盜版書,堅決不簽。余光中則是來者不拒,雖然接過的是盜版書,但他照簽不誤,不忍心讓讀者失望。當然,他也不忘幽上一默:「這是我的『私生子』!」

當遊子歸來,濃烈的鄉愁已化為雲煙,對於余光中來說,不變的是他對中華民族和傳統文化的眷戀。有人曾問余光中是否願意在大陸安度晚年,余光中莞爾一笑說:「我還要和台灣的一些人鬥嘴呢!現在海峽那邊有人想搞文化上的『去中國化』,甚至有人要把我們的『中醫』改名為『台醫』,簡直太狹隘了。」余光中說,文化作為連接兩岸的紐帶,這是任何人都無法割斷的。「兩岸的文化只要有交流,這個民族就不會分離!」

余光中詩曰:「我的血管是黃河的支流 ,中國是我的中國。」鄉愁,於他是家國情懷,是文脈延亙,是精神歸屬。


【文章出處】
《時代郵刊》

〈余光中:「望鄉牧神」的悠悠「鄉愁」〉

2015-11-21
網址:
https://read01.com/zh-tw/dGAjm.html#.XSwVJfkzYdW
作者:不詳
【報導對象簡介】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福建泉州永春人,生於中國江蘇南京,時為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自稱「茱萸的孩子」。來台後,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與覃子豪等人共同創立臺灣藍星詩社,文學成就以散文最高,其次為詩,並有評論、翻譯,著作等身,暮年仍創作不輟,有多首膾炙人口的現代詩傳世,知名度與影響力甚大,梁實秋稱其「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為兩岸三地文學界巨擘。曾於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大學、政治大學、淡江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後接任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政治立場傾向藍營,在現代詩論戰與鄉土文學論戰中引起若干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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