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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淡江大學


聊述師生之誼

突然收到電郵一封,向我邀稿。原來是一群龔鵬程教授的學生「想辦活動為他暖壽」,4月底截稿,6月在北京召開研討會。附言,「師生重聚一堂,論學磋藝,以慰吾師懷抱。除請您賜稿論文一篇外,亦懇請惠寄散文一篇,記述師生之誼。」論文不想寫,研討會不會去,散文倒可以寫一寫──「聊述師生之誼」──但我想他們不一定會要。

幸虧當年碩士班唸的是淡江。那一度是中文系最有活力的少壯派──以龔鵬程教授為核心──盤踞的山頭,保守的中文學界反叛者聚義的梁山泊。但我到淡江時大部份青年材俊都招安走了,只剩下日趨頹廢、好杯中物的李正治,仍在兼課但勞騷頗多的顏崑陽教授,陷入中年危機上課常沒準備的周志文教授、聲量很大的李瑞騰教授。幸運的是,其時施淑女教授大概剛升等,在研究所開課。我陸續修了幾門課,頗花了些時間在西方馬克思主義,尤著迷於現在已很流行的德國猶太人本雅明及阿多諾謎樣的洞察力與思辯力;較全面的閱讀台灣及大陸當代的中文小說,認真的寫期末報告,多篇據老師的批評意見略做修改後陸續都發表了。皮笑肉不笑,酷酷從不應酬的施老師,講話有許多逗號,但有一種冷峻的深刻與精準,伴以冷嘲。因長期被淡江學店剝削消磨,論文寫得不多,但其台灣文學研究,理論貧乏的台灣同行無人能及。她給了我許多鼓勵,但似也不宜引述,畢竟那是屬於那個階段的。

施老師後來不知從哪聽說我有寫小說,向我要去看了,抿嘴說了些話,我只記得一句:「是新型態的馬華文學。」「有一些特殊的感受」等等。但沒有給甚麼建議。後來也聽說西研所有人「小說寫得很好」,但沒有那個好奇心去打聽。大概是第二年,在水晶(楊沂)的課上(紅樓夢,中文現代小說?)見到了去年自縊身亡的小說家袁哲生,很殷勤的侍候老師。其時也不知道那個傳聞中寫小說的人是他。後來在文壇上重逢時感覺上像是另一人,淡江時期的他似乎形體比較大。有一回課堂報告他套用德勒茲的理論談吳組湘,被我們私下嗤笑。

而共同領略新批評文本細讀的,還有一位長我們一兩屆的陳建志,多年以後發現他的小說連續得大獎。

那些年,我們最受文壇關愛的同齡人駱以軍,早已過了文學獎參賽的階段;1993年出版了前兩本短篇小說集,且密集的發表後來收在《妻夢狗》上的小說。同年底,我始以〈落雨的小鎮〉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推薦獎;95年,袁哲生方以深為其時如日中天的張大春激賞的〈送行〉獲中國時報短篇首獎。

另一位讓人懷念的老師是治目錄版本學的周彥文老師,和氣愛笑的小帥哥,努力為我們建構一個從目錄學看學術史的寬宏視野。但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當我們不用心時,他轉述他的老師當年對他們的詛咒:「以後如果你們當老師,就知道會有甚麼報應。」

甚麼報應?

笨和懶的學生,或學生的懶與笨或木然如死狗,職業生涯無休止的懲罰。這些年當然都領略到了。

淡江和台大,私立和國立,學生給人的感覺差別蠻大的。台大的同學,普遍自負而冷漠,也許中學時都是班上拔尖的,甚至唸的是名校如北一女建中師大附中,台灣的準菁英儲備,誰也沒把別人放在眼裡。而淡江,班上的同學,或稍大一兩屆的學長姐,程度和資質普遍不佳(當然不排除有少數例外),或資質不壞但很散漫,知識儲備驚人的貧乏。但熱情,愛玩,也能玩。不同屆之間好以學長學姐學弟學妹互稱。一個大概是事實的傳聞是,有一回正當學生們學長學姐的叫得正親熱,突然我們的龔教授出聲了:「甚麼學長學妹,都是一群笨蛋!」

大夥頂多是敢怒不敢言,有的我想甚至連怒都不敢。

龔鵬程教授本身是淡江中文系的一個傳奇,甚至可以說是台灣中文學界的一個傳奇。未滿三十取得博士學位,未滿三十五升正教授、最年輕的文學院長、最多產而廣博之類的。但龔的資質和努力,確實居同儕之冠;所以40歲以前寫下的著述總量,大概遠超過許多老學者一生之總和。這點,恰和年齒相若的張大春類似。巧的是,這兩位外省第二代都有文化遺老的情懷,都自矜舊學根柢,目無餘子,資質絕佳且多緋聞;也不知怎麼的,著作離真正的大師的深刻總是差了那麼一點。是因為沒有夠強勁的對手或敵手,以致過早的停止思想或心靈的成長,自得自滿,無法更上層樓;或者低估了當代西方大師的水平,沒有選對真正的高峰好登頂,就因為「好山多半被雲遮」?

剛到淡江,曾有學姐帶著驚嚇的語氣向我們宣導,說修龔教授的課有多困難多吃力,涉及的知識領域有多難以應付云云。這和我的感受差很多。大概因為上課之前我就把龔教授的多部著作細讀過了,熟悉他的思考方式及詮釋進路。他開的課並沒有超出他著述的範圍。而且常理上,一個學者的見解短期上不太可能超出他的著述。

那時他在陸委會當官,忙碌而疲憊,可能因此而更不耐煩,常問我們哪些書讀過沒。給分數非常苛刻,大多是七十多分頂多八十多一點。印象最深的是他對學生毫不保留的蔑視,與及難以跨越的生疏和冷漠。這些年來,我不知道我的朽木學生們對我的感覺是否也是如此。有時會遇到資質不錯的學生,大概和我一樣屬於漂流木吧。

在剛入學後不久的一場「東南亞華文文學國際研討會」上,我毛遂自薦發表了一篇論文〈神州:文化鄉愁與內在中國〉(初稿),忘了是發表前還是發表後,曾見到龔教授逕直到人堆裡來問「黃錦樹是哪一位?」然後點點頭歪歪嘴怪笑數聲離去。算是致意吧,我想。

學分修完後,在所內的一場學生研討會上,我發表了一篇論文批判他的文化觀及文化史觀──〈隱沒於「寓開新於復古」之中的──一個起點的討論〉──龔也在場,會後他的反應是,「全錯了。」大概和多年以後我那篇批判張大春的論文發表後當事人的反應類似。我到現在還堅持自己的看法,我覺得我看到這一流亡遺老世代的認識論盲點。康有為梁啟超提出的中國文化史「以復古為解放」的變遷規律,侷限了他們對西方的理解與想像;甚至心態上不免總是陷於文化民族主義的排外。對西方現當代豐厚的文化產業,輕視甚至蔑視,甚至不免是忽視。如此是否構成了視域封閉的詮釋循環,視域難以真正向西方敞開,以革除封閉自足的漢文化中總是被自我視域修護、合理化的民族文化盲點。

其時施老師看了後說,「你可以看出龔老師的盲點,可見你的程度比其他同學好很多。」

後來他到中正大學歷史系去了,有一回在那兒辦場甚麼「台灣經驗」的研討會,要我寫篇論文。我寫了那篇後來頗受同行賞識的〈從大觀園到咖啡館──閱讀/書寫朱天心〉(初稿),負責辦會的「菜籃公主」還故意不幫我安排住宿,因為我還只是碩士生,而且是「龔老師的學生」。多年以後,已成一方角頭的「菜籃公主」卻不免是前倨而後恭了。

那會上最後一次見到林燿德,減肥成功了,指著我說「不要都不聯絡」。沒多久就聽到他猝逝的消息。


龔鵬程.jpg
上圖:龔鵬程


【文章出處】
《隨意窩》
〈聊述師生之誼〉
(轉載自:星洲日報2005-03-27)
2005-09-24
網址:

https://blog.xuite.net/htycy/wretch/191316324-%E8%81%8A%E8%BF%B0%E5%B8%AB%E7%94%9F%E4%B9%8B%E8%AA%BC++++%E9%BB%83%E9%8C%A6%E6%A8%B9++%E6%98%9F%E6%B4%B2%E5%BB%A3%E5%A0%B4%E8%BD%89%E8%BC%89
作者:黃錦樹
【作者簡介】
黃錦樹(1967年11月9日-),祖籍福建南安,生於馬來西亞柔佛州居鑾,馬來西亞旅臺作家、馬華作家、文學評論家。1986年赴臺求學,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淡江大學中文碩士、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博士。1996年起任教於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現已入籍中華民國。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甄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馬來西亞星洲日報花蹤文學大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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