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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


讀中文系的人

讀中文系的人,是林文月先生一本書的書名。珠玉在前,恰好藉用來飾掩我生涯的凌亂。我的生涯,在《四十自述》《龔鵬程述學》當然已講了不少,但此處稍作補苴補苴罅漏,補好裂縫,堵住漏洞,也還是可以的。

讀中文系很怪或很特別,值得做為標題嗎?當時可不覺得!

因為高中成績甚不傑出,能考上什麼學校,得靠老天幫忙,故我並不能有什麼想法。幸而「天意憐幽草」
(李商隱詩: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榜發,居然上了淡江德文系。想起未來可能徜徉於萊茵河畔,去拜訪馬克思的故鄉,為之興奮不已。

然而,註冊那天,我忽起意轉到中文系了。為什麼呢?或許是因為對學德文沒信心,或許是對中文的愛好,或許由於我國文成績太好,可以直接轉入中文系,這種「我命由我不由天」、可以自由抉擇的機會,激起了我創造自我未來的好奇,遂徑去找註冊組長把手續辦了。

這種「天人關係」的思考和抉擇,後來證明是我非常本質的部分,我會不斷在天人之際中想著、做著,體驗著,而入中文系這一遭就是它的開端。

因為在此之前,我的人生都是被安排、被決定的。該進什麼學校、該讀什麼書、該怎麼讀都聽命於父母師保。考大學,臨時碰到科技大地震,電腦閱卷,答題等於進廟抽籤,能考上哪裡,乃是風飄絮末,誰能自主?轉系這事,才是我對命運的放手一搏。懸崖撒手、空際迴旋,看起來艱難,其實心旌一動,事便成了,連父母都沒能禀告一聲,所以感覺特別暢快。此後果然該讀什麼、愛怎麼讀都由自己決定,充分享受了自己給自己的自由。

當然由大環境看,這種自由未必是真的。處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台灣,自有一個我們逃不掉的歷史情境:政治經濟社會必須大力發展現代化,以改善社會體質,爭取國際支援;而在意識形態和文化符號上,號稱「自由中國」的台灣又必須對抗大陸。相對於大陸正在進行文革,台灣自有積極保衛並發揚傳統文化之任務,否則無以說明自己存在的價值、領導全球華人。

因此這個情境從邏輯上看,既合理又荒誕。因為它既要現代化,又要發揚傳統。蔣中正為此寫了《科學的學庸》,並辦了孔孟學會、文化復興委員會,希望既科學民主又倫理道德。陳立夫《四書道貫》一類把「誠」解釋為原子、星系運動,或大談《佛法是科學》、是超科學的書,便顯示了這種荒誕景觀。

文化界有些人想打破這種拼接,質問到底該走向自由民主或傳統,別形成了殷海光李敖與胡秋原徐復觀等人之中西文化論戰。那時,由自由民主科學之陣營看,中國傳統文化迂腐僵硬,只是醬缸,只是封建帝制之表現或殘餘,與西方自由民主科學乃是死敵。而主張文化復興的人,一不贊成傳統文化毫無是處,二主張它與自由民主科學並不妨礙。雙方各種論述,日日喧騰於報章。

我在這個情境中長大,自然也就逃不脫其思想糾繚。而首先逃不掉的,就是在此情境中的中文系定位。

在一個正在現代化的政經社會乃至大學體制中,中文系獨自古貌古心,等於化外之民。大家既對之保持傳統之敬意,事實上也投之以現代之質疑:讀這些老掉牙的老古董幹什麼呀?能有什麼用?

所以讀中文系的人總予人以異樣感。要不就是特有文化情懷,擔負著復興中華文化的使命,表現出「挽狂瀾於既倒」的氣魄;要不就是失敗的時代尖端衝浪者,考不進其他有前途有出路的科系,在此暫棲,以混一紙文憑;也有文藝女青年,來此培養氣質,以待未來;以及其他說不清楚的原因,聚會了一群與其他實用專業現代化學科不同的人種,讀著現代人看不懂的一些書。

我自覺地轉入中文系,事實上乃是投入了一個時代早已為中文系定制的坑位中,故終究沒能逃脫被決定的角色與命運,身上不期然而然地就有了中文系人的標記。

此即君子之時命也。

但我不像古人那樣老要「哀時命」,我首先便享受了中文系這種越世高談的氣氛,在現實社會之外,尋找另一套生活邏輯,徜徉於五經四部的傳統知識之海。外人可能嗤我們腐朽,可我還沒腐過呢!需是歲月淘煉,漸深、漸沉、漸漬,骨體才能銷解而與歲月同化。所以旁人如何看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沉潛其中,變化氣質,把傳統文化都化為我之骨血。

當時淡江大學本身充滿了現代性,校長張建邦先生參照的是美國高等教育趨勢及格局,以哈佛為典範;又深受後工業思潮影響,提倡未來學,講資訊革命。但畢竟學校是居正、于右任等人創辦,傳統文化在其間仍然頗受尊重。中文系申慶壁白惇仁諸師且長期擔任張校長秘書,操持筆政,故在校內殊少扞隔之感。

而因時代之關係,中文系又實際上是個國學系。

後來,世情變化,我們開始與大陸交流之了,才知道兩岸分治,學術傳統亦已大生差異。大陸之中文系,以中國語言文字與文學為主,一部分還有古文獻。而這幾大塊卻是分疆各治的,底下再分若干塊。語文和文學分,文學又分古典與現代,古典再分時代和文類,文學理論、文學批評則獨立成為文藝學專業。語言也一樣,古漢語與現代漢語並不是同一個專業,考碩士博士都得按這專業之分來。

有幾年,我在北師大任職,招的是訓詁學專業,有現代漢語的學生,想來報考而不得,大哭,求學校通融去改了專業才行。我則覺得全都是訓詁專業的太悶了,問能否招得寬些,也不行,只能次年改招文獻學專業學生來自我調劑。而後在北大,招的也只能是文藝學專業學生。開課,古典文學方向有些時段缺人,開不了課,我想跨刀協助亦不成,學科不同故也。

因此所謂中文系,實等於一個學院,下分若干教研室則等於若干系。近年許多也即是這麼做的,紛紛改制成文學院,與史學院、哲學院並列。
台灣之中文系迥然不同。雖然各校也都有西化的歷史系、哲學系,但中文系是統包文史哲的。台師大之中文系稱為國文系就是這個意思,傳授、傳承的是整個中國文化。泛說中國傳統文化,看來廣闊無邊,但由學術看,清人已歸納為義理、辭章、考據三途,中文系基本上就延續這個路數。所以有講思想的義理之學;有詩詞、歌賦、小說、戲曲、文章等辭章之學;也有文字、聲韻、訓詁、版本、目錄、校勘等考據之學。材料則包括經史子集、儒道佛及傳統詩文,但精神上以經學為根本。

因此我大學時,五經幾乎都開全了,文學聲韻訓詁等所謂「小學」,因被當成治經之階梯,故都是必修。後來讀碩讀博仍被要求圈點《十三經》,博士畢業考試時必須用小推車把《十三經》疊成小山一樣,推去考場備查。如未完成作業,是不能畢業的。早期博碩士論文亦以經學、小學為主,八十年代以後辭章之學才漸成氣候。

雖如此,辭章之分量並不就少了。文章,明清文、唐宋文、六朝文、先秦文都開。唐宋主要是八大家,六朝是《文選》,先秦講《呂氏春秋》《戰國策》。詩,以《唐宋詩舉要》為教本;詞是《唐宋名家詞選》;曲,用鄭騫先生的曲選教材。但這些都帶習作,古近體詩、小令長調之詞、散曲聯套和戲劇之曲,以及駢散文章等,至少都要練習一番。如人飲水,能知冷暖,不能只在陸地上學游泳。此外則還有專家文專家詩及文學史、修辭學等課。博碩士論文也都要求用文言文撰寫。

義理呢?五經自有義理可說,此外則另開《論孟》《老子》《墨子》《莊子》《荀子》《韓非子》等,視師資狀況而定。《中國哲學史》卻是必修,與《中國文學史》同樣重要。後來我主持淡江大學中文系時,甚至還規定了兩門課都需必修兩年。因此中文系事實上是中國哲學研究的大本營,各大學之哲學系,反而都以西方哲學為主了。

考據則是清代樸學之延伸。文字學講《說文》,上溯甲骨金文。聲韻學,大一便有國語語音學,由現代漢語上溯《中原音韻》。接著以董同龢先生《漢語語言學》為藍本,講中古音上古音。大四再開訓詁學,欲學生融會貫通,以探求古籍之奧秘。但因這些方法仍是分開來講的,故又另開了「國學概論」和「讀書指導」,綜合的幫助學生進入國學堂廡。

課程之架構如此。現在看,當然平正通達,門徑甚正,大陸的中文系就都不可能做到。因為他們是割裂了的,分庭別戶,各自耕著一小塊田地,故難以了解中國學問之整體。專業有餘,通識不足,講辭章則光說不練,教授自己也太半不會作詩詞、寫辭賦,有些則連平仄也弄不明白。義理與經學大約亦無根底。

可是課程實施下來,身當其境者感受自別。

例如許多人報考中文系,是有憧憬、有理想的,其中固然有心懷復興中華文化之夢者,而更多的卻是文藝愛好者,想像以詩詞歌賦、新文藝來浪漫其生涯。可是,一上課,夢就破滅了,經史考證、圈點古籍、文字聲韻訓詁,壓得透不過氣來,這是培養經生呀,哪有一絲文藝氣息即便是詩詞歌賦,格律森嚴,也是縛住了手腳的。推敲苦吟,胡亂交差,坐看寒窗孤月,不勝淒清。去找當局質問,回答都是:中文系不培養作家、不開新文藝課程,我們是傳承中國文化的;中國文學系的文學兩字,用的是古義,文章博學之謂也;孔子曾稱讚堯「煥乎其有文章」,我們就該繼承堯舜之道。

繼承堯舜之道,誰不想呀?問題是延續清朝的考據之法就能繼承並發揚嗎?傳統學問,本來即有道問學與尊德性之分、漢學與宋學之爭,義理和考據,有些人認為是一致的,訓詁明而後義理明有些人則批評文字考證徒然死於句下,或只是基礎性的學問,非能「極高明」。當時中文系徵實有餘,高明不足,漢學氣氛太強,而宋儒所謂身心性命之學未及強調,遂也常引來學生之不滿。

受壓迫者,通常只能逆來順受,或敷衍以對。前者無奈,後者應付,我就學那時便不乏此種氣氛。有位同學,自己去做了件襯衫,背後大書「all pass」以示人生只求順利畢業了。此外則或望望然而去,自己到系外或校外打工、尋樂子了。只有少數人敢於奮起抗爭,希望能開設現代文學課程或邀作家文化人來校講課,以活絡思想、調節空氣。

當時我系左海倫老師竟為此與系主任于大成先生在報上打筆仗,才得以開了一門現代文學課。其他學校同時也有此類爭議,可是同樣未能撼動中文系之格局、精神與方向,只是獲得了些棲息權而已。成就最大的,則是被劃出中文系之外,另行成立了文藝組,如文化大學那樣。然而,作家是能被培養的嗎?後來的實踐,證明了這番抗爭只是把自己陷落到更尷尬的境地去

幸而校園並不只有中文系,某些期待是可以在系外滿足的。比如國樂社、國術社、國劇社、書法社、孔孟學社、詩社、新文藝社團,都與中文系師生關係密切,等於中文系之分舵,學生在課程框架中不能獲得的一些需求,往往可以在這些社團中得到慰藉,稍示平衡。像我就幾乎參加了上述所有社團,玩的不亦樂乎。

我不是特別喜歡反抗的人,或者說反抗可以稍緩些,先就要享受中文系那古典的課程與氣息(時至今日,大陸已有許多地方打出「古典學」的名號,包括治外文、講西學的領域,都常感過去騖新太過,不免實用取向,故要回頭「舊學商量加邃密」。這種趨向,也令我慶幸當時沒有率爾抗爭,反而是在這套課程及氣氛中充分打好了古典學的基礎。這種童子功,跟現在垂老才想修煉經史、小學的朋友迥然不同)。我幾乎把所有的課都上了、能參加的社團都參加了,此外自己還另有功課,每日優游沉浸於其中。

我自己的功課,不是靜坐冥思,而是更深地進入這種古典學術體系中去。老師教我們點讀《十三經註疏》,我就廣之以作《莊子注》。大一便著手把所有能找到的《莊子》註釋書都備齊了,發蠻勁硬幹,寫了十幾萬字。大二認為謝脁是六朝入唐的關鍵,故李白「一生低首謝宣城」,乃以論述體作《謝宣城詩研究》。大三重新梳理先秦學術,謂九流十家源本史官,故觀其學術,須統之有宗、會之有源,作《古學微論》。數易其稿,又數十萬言。大四則作《近代詩家與詩派》,以繼汪方湖之《近代詩派與地域》,把傳統詩最後一段風光揭示出來。這些,都是針對一個主題,大規模閱讀,自己構作思路,自己深度研究及寫作策略的嘗試,成為爾後我讀書做學問的基本模式。自己找題目,自讀自思,自作文,每年七八十萬字。

如此課外用功,並不妨礙我課中學習,老師們大約以為孺子可教,還常為我開小灶,深入指導。如詩,張夢機老師就常替我批改習作,並協助我成立詩社,帶我們去陽明山等處玩,參加詩壇大佬之集會。諸如此類,不可殫述,我在幾本自述回憶中約略講過一些,窺豹一斑,可概其餘。師生關係儼然父子弟兄,與現代化教育截然異趣,綽有古風。

我把這種狀態看成是「群己關係」的一種處理。

群有群的存在理由,也有它想完成的任務或使命。且既是群,便有組織規矩。入群者既受群的保護,自然也受其束縛。離群索居,無所羈絆,卻是做不到的。衣食生養之資,無不仰仗於父母社會,思維和行動當然也不可能完全絕去依傍。可是人既在群,又不能隱匿於其中而無自家面目。自己與其他人終究不同。所以從小孩子開始辨識什麼東西是「我的」起,人的成長即是一個自我塑造自我的過程。我的樣貌,我的想法,我的行動、我的東西以及我所創造的,構成了人生的追求。而這一過程,一方面是離群,一方面卻又入群,例如離開原生家庭,卻進了社會,又再自己組織了家庭。離了的,只是小群,自認為這就是成長了,獨立了;而實是結合進了更大的群。要在這個群中實現自我,則群已關係並不就只是嚴復翻譯約翰.斯圖亞特.密爾《群己權界論》那麼簡單。群與己是離而合、合而離的,權界從來不清楚,需要斟酌權衡於其間。

我的自我於是既隱匿於中文系這個小群之中,順伏地學習這些課程、享受著帶有古意的師生關係。對傳統這個大群,也已真正入乎其內,潛移默化了。可是我自有功課、自闢道途,對傳統,要自我型塑出我的面目、我的見解,渴望發出我的聲音。這又不能不說是在張揚個性、自造其天。群乎己乎,雙是而雙非乎?

我的中文系生涯,並未止於大學這個階段。淡江大學畢業後,又延伸進了師大國文研究所。

師大的經學、小學氣氛更甚,因為它便是我大學時經學、小學的氣氛的主要來源。當年台灣中文系,兩大分疆,略同武術中之少林武當。其他各校,師資頗自兩校來,故亦可略分為偏台大或偏師大之系統。台大以繼承五四為自我認同或號召江湖之旗幡,較具現代意識師大則號稱是章太炎、黃侃之學脈,傳統主義較盛。兩校合作很多,異見也不少。淡江風氣,兼容並蓄,故我考進師大後,於其體系並不陌生,只是性氣憨梗,在群己關係的處理上未能再如淡江時那般優游從容了。

時代也漸生變化。中華文化復興運動已近尾聲,新時代的文化建設開始被關注被討論了。中文系古典之壁壘受到了更強的時代衝擊,似已不能不起而回應。

一是它的思想性要求已越來越高。經典閱讀和考證技術不再那麼重要,因為僅僅如此,不能替新的時代提供思想導引在文化復興運動時,傳統就已經遭到了質疑,那時勉強用傳統與現代並存的方式保障了傳統存在的必要性,而且在文化傳統在大陸掃蕩破壞之際,台灣能保存傳統就已功德無量了現在可不行,傳統必須融入社會之現代化進程中,甚至還要籌思傳統如何才能有助於現代、導引現代。僅是章句訓詁,碎義逃難,殊不能饜足社會之需求

二是它與世界學術能否合流或接軌?不好說中文系只能是現代學術的化外之地,它既講哲學、講文學,不能放到世界的格局中講嗎?或反過來,充滿國族主義色彩的中文系學術,外國人,或用外國學問就不能治嗎

新儒家、比較文學之風漸盛,即起於上述諸原因。新儒家是講中西哲學會通的,比較文學是移用西方文學理論來豐富中國文學之詮釋的。它們暫時滿足了中文系的時代需求,故也漸漸轉變了中文系的體質,人力開始朝向新版塊移動

我在此間,雖仍寫著《孔穎達周易正義研究》這類經學論文,但已開始發展現代性探索了。首先,表達方式,白話已漸多,大學階段幾乎是不寫白話文的。其次,本來是拒絕學習外文才進中文系的,一讀洋文,立刻想起「漢人學得胡兒語,卻立牆頭罵漢人」的故事,發起民族主義之氣概。現在卻開始啃洋書,鑽研西方理論了。與此同時,我還參與一系列古籍今釋工作,把傳統文學推介給現代人,既介紹了傳統,事實上也讓傳統穿上了現代的新衣,其靈魂與意義可能也現代化了。

碩士畢業以後,我回到淡江中文系教書,並兼做張校長秘書。但這回迎接我的不再是古典的懷抱了,張校長講未來學、資訊革命、後工業社會,辦《明日世界》,我不懂行嗎?因此只好提前跨越現代,匆匆跨進了後現代。各種理論如雷轟電閃,暴襲於身畔,震得我有點暈眩,需鼓勇奮前,方能廢險如夷。

不唯要如此穿梭於前現代、現代、後現代,還要在中西之間覓活計。中且不說,西既有古今之變,還有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兩大思路之爭,都對近代中國影響深巨,我們應在其中採取什麼立場?

一個中文人,只有到這時候,才能體會傳統學問之價值與意義問題,因為若不能回應這些時代的大課題,傳統之詩云子曰、詩詞歌賦,終將只是一場風花雪月的夢或文字遊戲

我於此渴求突破,找到出口。故博士畢業後,某博士團體辦研討會,邀我作文討論博士教育,我便把我的期待寫成內容。結果發表時引發軒然大波,譽我者,認為終於踏出了改革的腳步,批評我的,則謂我欺師滅祖。

但我的批評確實對中文系之現代化起了推動作用,寫論文需有問題意識、需具備客觀規範、要注意方法,成為爾後大家的共識。

我因此而暴得大名,隨後推動的一系列改革,乃至我主持的淡江中文系所,在一段時期內也都成為新的旗幟,博得了社會許多關注,吸引力年輕的學子的注意,彷彿魅力無限。每屆古典文學會選舉理事,我也總能獲得超高的票數,彷彿鼓舞我再去衝鋒。

可是這「傳統與現代」的課題,我真站對了位置嗎?我自己卻是存疑的。

當年的努力,是讓中文係可與現代學術體系接軌,從方法意識、寫作、發布方式上改變中文系的傳統體質。其意義、價值、貢獻無庸自諱。但現代社會的基本邏輯,其實不是學術這類價值和意義問題,乃是利益與效益。從前老先生們讀書養心,目標一是成就自己,所謂為己之學;二是成就文化價值,所謂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現代性作業底下的教育和學術生產,目標卻不這樣。論文是要記數量、講指標的。多少篇、發在什麼刊物上?指標則關聯著你的升遷、薪資、獎勵。學者本此欲心為學,其弊不可勝言。

而論文一旦格式化、技術化,它與技工之作業又有何不同?學者不淪為技術工人者少矣。科學性客觀性的探作之下,性靈與個性,不被汩滅者,亦可說是「幾稀矣」了。何況,學術研究中還有許多類型是不應被論文取代的,例如編年譜,寫札記,作論詩、談藝之詩,編主客之圖,排點將之録,都不是論文,都不該做嗎?過去章太炎王國維的著作也不是現代論文,而也不就因此沒了學術價值,可見做學術有能參與世界體系的,也有不需參加的。過去我們認為中文系頑固保守,可是這種保守,不也顯示了對傳統文化的高度維護和深度痴迷嗎一旦將經學拆解成現代各種學科,如語言學、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等等,經學之意義與性質就不復存在了。中國文學,用現在這種方式教和學,也都是要亡的。

總之,現代化之巨輪終是碾壓了一切不馴服者。中文系轉型了,也失去了支撐它的靈魂。我也因時事之牽擾,先是離開校園去做官,再則回到校園,可是去了中正大學歷史研究所,算是告別了中文系。後來辦南華大學、佛光大學亦都沒設中文系,而是把中國文學系和外國文學系合併,成為文學系,徹底拆解了中文系這個框架。事實上,也就是拆解了我心目中中國文化之象徵的殿堂。

這個殿堂,或許實際上已經銷亡,因為其中已缺中國文化之價值和理想。只依學界規矩,如一架機器般仍在運行著而已,總的目標存在的意義是什麼呢?我離開久矣,未得聞矣,頗願仍身處其中的師友,能舉以告我,讓我聽聽故鄉的聲音。

或許它也並不願意銷亡。可是,時代仍如當時塑造它身份時那樣,塑造了現今它尷尬的角色。台灣,在想確立自己的地位時,似乎選擇了與過去背反的路。過去維護傳承發揚中華文化的功績,越來越不願提起;越來越想擺脫中國的符號,大聲喊出台灣的名。這個新傾向,落在中文系身上,就是另起爐灶、分裂或另立出台灣文學系

別的學校情況,不好多談。我自己在佛光校長任內,就接到教育部公文,交代盡快設立台灣文學系。

讀者或許不懂教育行政,看到這句話,可能沒啥感覺。對我們辦學的人來說,卻是兜頭一盆冷水。因為每個大學要辦什麼科系,需經教育部審核,師資、設備、學術需求、課程規劃等,考核一大堆,通常還左刁難右牽制,沒這樣政治領導教育,給額度、給經費、直接開後門的。政界導向如此,中文系之處境自然越見艱難,銷亡雖還不至於,萎縮恐怕是必然的。

於此,我憫焉傷懷,夾雜在天人關係、群己關係、傳統與現代關係之間的我,以及我的中文系,目前在它與時代的關係上,還能不能再「輕舟已過萬重山」呢?


龔鵬程.jpg
上圖:龔鵬程


【文章出處】
《龔鵬程大學堂》
讀中文系的人
2019-07-16
網址:

https://medium.com/%E9%BE%94%E9%B5%AC%E7%A8%8B%E5%A4%A7%E5%AD%B8%E5%A0%82/%E8%AE%80%E4%B8%AD%E6%96%87%E7%B3%BB%E7%9A%84%E4%BA%BA-de52c66bb30b
作者:龔鵬程
【作者簡介】
龔鵬程(1956年3月15日-),出生於臺灣臺北市,籍貫江西省吉安市。淡江大學中文系畢業,國立台北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少年時代鍾情中國武術,並由習武而博考文獻,獲得許多文獻學的知識與方法。龔鵬程未滿三十歲即取得博士學位,未滿三十五歲升正教授,曾是最年輕的文學院院長與大學校長。
歷任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系主任、研究所所長、文學院院長、中正大學歷史所教授,也曾任《國文天地》總編輯、臺灣學生書局總編輯,是佛光大學與南華大學創校校長、盧森堡歐亞大學馬來西亞校區校長、中華武俠文學學會會長、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理事長、北京大學等多所大學的客座教授、特聘教授、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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