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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題解

《文學改良芻議》一文胡適於1917年1月發表於《新青年》,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重要而著名的文章,文中提倡改良中國文學,其以淺白的文言,提出文學改良的八個重點,迅速在中國知識界產生重大的迴響,甚至餘波影響到當時日治下的台灣。本文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重要指標意義,是時代新舊交替之際推倒舊文學的第一張骨牌,開啟了白話文改革運動的第一聲槍響。本文發表後,同年二月《新青年》刊出胡適寫下最早的《白話詩八首》,隔年(1918)《新青年》刊出中國第一篇現代白話小說魯迅《狂人日記》,白話文運動蔚為風潮。本文雖以淺近文言寫成,但對今日學子而言,閱讀仍因時代隔閡而略顯艱難,由於網路上仍未見到本文相關譯文,以下編者暫譯如下提供參考。


《文學改良芻議》原文及背景說明,請另參見:

白話文學革命的第一槍----胡適:文學改良芻議(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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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文學改良芻議

今之談文學改良者眾矣,記者末學不文,何足以言此。
譯文:
此刻(編按:本文發表於民國6年)談改革文學的人很多,我的學問有限(編按:胡適時年27歲,為赴美攻讀博士留學生),怎有能力議論這個問題?


然年來頗於此事再四研思,輔以友朋辯論,其結果所得,頗不無討論之價值。
譯文:
然而我近來對這個議題再三思考,加上和朋友相互辯析,所得到的成果,頗也有值得討論的價值。


因綜括所懷見解,列為八事,分別言之,以與當世之留意文學改良者一研究之。
譯文:
因此總括所得到的看法,列為八點,分別說明,以便讓當代關心文學改革者共同研究參考。


吾以為今日而言文學改良,須從八事入手。八事者何?
譯文:
我認為今天談文學改革,必須從八件事著手。哪八件事呢?


一曰,須言之有物。
譯文:
一是「要有具體內容」。


二曰,不摹倣古人。
譯文:
二是「不要模仿古人」。


三曰,須講求文法。
譯文:
三是「要講求文法」。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譯文:
四是「不要無病呻吟」。


五曰,務去濫調套語。
譯文:
五是「不要套用陳腔濫調的公式」。


六曰,不用典。
譯文:
六是「不要(濫)用典故」。


七曰,不講對仗。
譯文:
七是「不要(刻意)表現對偶句」。


八曰,不避俗字俗語。
譯文:
八是「不必迴避通俗字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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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一曰須言之有物
譯文:
一是「要有具體內容。」


吾國近世文學之大病,在於言之無物。
譯文:
我國近世以來文學的弊病,在於文章沒有具體內容。


今人徒知「言之無文,行之不遠」,而不知作品言之無物,又何用文為乎?
譯文:
現代人只知道「說話沒有文采條理,就流傳不久遠。」(編按:語出宋.陸游〈嚴州到任謝王丞相啟〉),然而不知道什麼是
「言之無物」的作品,又如何寫出好的作品呢?

吾所謂「物」,非古人所謂「文以載道」之說也。吾所謂「物」,約有二事。
譯文:
我所謂「言之無物」的「物」,並非古人所說的「文以載道」。我所謂「言之無物」的「物」,大約有以下二點。


(一)情感
譯文:
(真實的)情感。

《詩序》曰,「情動於中而形諸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此吾所謂情感也。
譯文:
《詩經大序》上說:「情感鼓蕩在心中,就會透過言語表達出來;如果言語不足以表達感情,就會透過嗟歎來表達;如果嗟歎不足以表達感情,就會透過歌唱來表達;如果歌唱不足以表達感情,就會情不自禁透過手舞足蹈來表達。」這就是我所謂的情感。


情感者,文學之靈魂。文學而無情感,如人之無魂,木偶而已,行屍走肉而已。(今人所謂「美感」者,亦情感之一也。)
譯文:
情感是文學(最重要)的靈魂。文學沒有真感情,就如同人沒有了魂魄,只是一具木偶、行屍走肉罷了。(現代人所說的「美感(經驗)」,也是情感的一種。)


(二)思想
譯文:
(高遠的)思想。


吾所謂「思想」,蓋兼見地、識力、理想三者而言之。
譯文:
我所說的「思想」,兼具見識、洞察、理想三點。


思想不必皆賴文學而傳,而文學以有思想而益貴。思想亦以有文學的價值而益資也。
譯文:
有思想的作品不必然都依靠文學而流傳,但文學作品因為富有思想內涵而更加崇高。有思想的著作同樣也因為有文學潤飾而更有價值。


此莊周之文,淵明老杜之詩,稼軒之詞,施耐庵之小說,所以夐絕於古也。
譯文:
這是《莊子》的古文,陶淵明、杜甫的詩,辛棄疾的詞,施耐庵的小說,為何能卓絕遼遠的原因。


思想之在文學,猶腦筋之在人身。人不能思想,則雖面目姣好,雖能笑啼感覺,亦何足取哉。文學亦猶是耳。
譯文:
思想對於文學,就像頭腦對於人身。一個人不能思考,就算容貌再美好,能夠啼笑感受,又有什麼可取?文學也是如此。


文學無此二物,便如無靈魂無腦筋之美人,雖有穠麗富厚之外觀,抑亦未矣。
譯文:
文學沒有了情感、思想二者,就如同沒有靈魂、沒有頭腦的美人,就算有豔麗的外觀,也未能達到完美了。


近世文人沾沾於聲調字句之間,既無高遠之思想,又無真摯之情感,文學之衰微,此其大因矣。
譯文:
近世以來文人在仄聲調、字裡行間沾沾自喜,既沒有高遠思想,也沒有真實的感情,文學的衰頹,這是最大的原因了。


此文勝之害,所謂言之無物者是也。
譯文:
此文采過度之害(編按:子曰:「質勝於文則野,文勝於質則史。」 ),就是「言之無物」。


欲救此弊,宜以質救之。質者何?情與思二者而已。
譯文:
想要挽救這弊病,宜以「質」(質樸)來解救。什麼是「質」?真實的情感與高遠的思想二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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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文學改良芻議


二曰不摹倣古人
譯文:
二是「不要模仿古人」。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周秦有周秦之文學,漢魏有漢魏之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之文學。此非吾一人之私言,乃文明進化之公理也。
譯文:
文學是隨著時代變遷的。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文學。周、秦有周、秦的文學,漢、魏有漢、魏的文學,唐、宋、元、明有唐、宋、元、明的文學。這不是我個人的言論,而是文明進化的定律。


即以文論,有《尚書》之文,有先秦諸子之文,有司馬遷班固之文,有韓柳歐蘇之文,有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文。此文之進化也。
譯文:
從散文來看,有尚書詰屈聱牙之詔令散文,有先秦諸子之議論散文,有司馬遷、班固之史傳散文,有韓愈、柳宗元、歐陽脩、蘇軾之古文,有宋明理學語錄之文,有施耐庵、曹雪芹之小說散文。這是散文的不斷進化。


試更以韻文言之。擊壤之歌,五子之歌,一時期也。三百篇之詩,一時期也。屈原荀卿之騷賦,又一時期也。蘇李以下,至於魏晉,又一時期也。江左之詩流為排比,至唐而律詩大成,此又一時期也。老杜香山之「寫實」體諸詩(如杜之《石壕吏》、《羌村》,白之《新樂府》),又一時期也。
譯文:
我再試著談談韻文。擊壤歌(編按:見郭茂倩《樂府詩集》)、五子之歌(編按:見
《尚書.夏書》,這是上古五帝、夏朝時期(的詩歌)。詩經三百篇,是另一個春秋時期(的詩歌)。屈原、荀子(編按:見《荀子.賦篇》)的騷體或短賦,是戰國時期(詩歌)。西漢蘇武、李陵以後一直到魏晉,又是一個時期(詩歌)。六朝詩歌流行排偶對比,到了唐代律詩完成,這又是另一個時期(的詩歌)。杜甫、白居易的社會寫實詩(如杜甫的《石壕吏》、《羌村》,白居易的《新樂府》),又是另一個時期(的詩歌)。


詩至唐而極盛,自此以後,詞曲代興。唐五代及宋初之小令,此詞之一時代也。蘇柳(永)辛姜之詞,又一時代也。至於元之雜劇傳奇,則又一時代矣。
譯文:
詩歌到唐代發展到頂點,此後宋詞、元曲繼之興起。晚唐、五代、宋初的小令,是詞的第一個發展階段。到了蘇軾、柳永、辛棄疾、姜夔,又是詞的另一個發展階段,至於元代的雜劇,明清的傳奇,則又是另一階段曲的時代了。


凡此諸時代,各因時勢風會而變,各有其特長。吾輩以歷史進化之眼光觀之,決不可謂古人之文學皆勝於今人也。
譯文:
凡是歷朝歷代,各因時勢不同,風雲際會而有所變化,也各有其特長。我們以歷史進化的眼光來看,絕對不可以說古人一切文學都勝過今人的。


左氏史公之文奇矣。然施耐庵之《水滸傳》視《左傳》、《史記》,何多讓焉。
譯文:
《春秋左傳》、太史公的《史記》,文章是很奇絕的了。但施耐庵的《水滸傳》比起它們,是不遑多讓的。


《三都》、《兩京》之賦富矣。然以視唐詩宋詞,則糟粕耳。
譯文:
《三都賦》(編按:作者左思)、《兩京賦》(編按:作者張衡)夠富麗了,但和唐詩宋詞相比,就只能是糟粕而已了。


此可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譯文:

由此可見,文學隨著時代進化,不能停滯。唐人不能寫出商周二代的詩經,宋人也不該學司馬相如、揚雄的漢大賦。就算讓宋人來寫,也一定寫得不好,(這是因為)違背天時,違背進化演變的軌跡,所以不能寫好的啊!

既明文學進化之理,然後可言吾所謂「不摹倣古人」之說。
譯文:
既然明白文學進化的道理,然後可以談我所謂的「不模仿古人」之說。


今日之中國,當造今日之文學。不必摹倣唐宋,亦不必摹倣周秦也。
譯文:
今日的中國,應當創造今日的中國文學。不必模仿唐宋,也不必沿襲周秦。


前見國會開幕詞有云,「於鑠國會,遵晦時休」。此在今日而欲為三代以上之文之一證也。
譯文:
不久前北洋政府國會開幕詞有說:「唉!太讚嘆了!這國會殿堂,遵循時勢,隱藏美好。」
(編按:《詩•周頌•酌》:「於鑠王師,遵養時晦。」原為頌揚周武王順應時勢,退守待時。這就是在今天民國時代還要寫出夏商周三代古文的例證!

更觀今之「文學大家」,文則下規姚曾,上師韓歐,更上則取法秦漢魏晉,以為六朝以下無文學可言,此皆百步與五十步之別而已,而皆為文學下乘。
譯文:
再看今天所謂的「文學大師」,他們的文章下者學習姚鼐、曾國藩(編按:桐城派),上者學習韓愈、歐陽脩(編按:唐宋八大家),更上者學習秦漢、魏晉(編按:《昭明文選》),以為六朝以下沒有文學可言,這些都只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其實相差無幾),都是文學的下層境界。


即令神似古人,亦不過為博物院中添幾許「逼真贗鼎」而已,文學云乎哉?

譯文:
就算學得貌似古人,也只不過是在博物館中多添加幾件逼真的假造的鼎器(假貨)而已,有何文學呢?


昨見陳伯嚴先生一詩云:
譯文:
昨天看到陳伯嚴(編按:陳三立,字伯嚴,晚清「同光體」代表作家,被視為中國最後一個傳統詩人,其子陳寅恪為史學大家。)有一首詩說:


濤園鈔杜句,半歲禿千毫。所得都成淚,相過問奏刀。萬靈噤不下,此老仰彌高。胸腹回滋味,徐看薄命騷。
譯文:
友人沈濤園(編按:沈瑜慶,號濤園,沈葆楨之子,清末「同光體」詩人)抄寫杜甫詩句,半年就寫壞了無數毛筆。所得都化為淚水,相往來問怎麼下刀。靈丹吃不下去,杜老的詩仰之彌高。回顧這詩中滋味,慢慢看苦命的不平。


此大足代表今日「第一流詩人」摹倣古人之心理也。
譯文:
這首詩足以代表今日所謂「第一流詩人」模仿古人的心理了。


其病根所在,在於以「半歲禿千毫」之工夫作古人的鈔胥奴婢,故有「此老仰彌高」之嘆。
譯文:
它的病根所在,在於用「半歲禿千毫(半年就寫壞了無數毛筆)」的工夫,作古人騰繕抄寫的胥吏書手,所以有「此老仰彌高(杜老的詩仰之彌高)」感嘆。


若能灑脫此種奴性,不作古人的詩,而惟作我自己的詩,則決不致如此失敗矣!
譯文:
如果能瀟灑一點脫去這種奴性,不仿抄古人之詩,只作我自己的詩,絕對不會這麼失敗了。


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而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三人而已。)一項。
譯文:
我每次提到今日的文學,中國足以和世界第一等文學作品相比毫無愧色的,只有白話小說一項(如:吳趼人(編按:吳趼人,筆名我佛山人,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李寶嘉(編按:李寶嘉,號南亭亭長,著《官場現形記》)、劉鶚(編按:劉鶚,筆名鴻(一作洪)都百鍊生,著《老殘遊記》)


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倣古人,(三人皆得力於《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倣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
譯文:
這不是沒有原因,因為這類小說都不刻意模仿古人,(三人都得力於《儒林外史》、《水滸傳》、《紅樓夢》的啟發。但並非模仿抄襲之作。)而只有寫當今數會的真實情況,所以才能成為真正文學。


其他學這個,學那個之詩古文家,皆無文學之價值也。今之有志文學者,宜知所從事矣。
譯文:
至於其他學這個、抄那個的詩人古文作家,所寫的都沒有文學價值。今天有志於文學的人,應該知道所致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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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三曰須講求文法
譯文:
三是「要講求文法」。


今之作文作詩者,每不講求文法之結構。其例至繁,不便舉之,尤以作駢文律詩者為尤甚。
譯文:
今日作文作詩的人,每每不講究文法的結構。這類例子太多了,不便一一列舉,尤其以寫駢文、律詩的人最多。


夫不講文法,是謂「不通」。此理至明,無待詳論。
譯文:
寫作不講求文法,叫作「不通」。這道理不辯自明,不必多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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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四曰不作無病之呻吟
譯文:
四是「不要無病呻吟」。


此殊未易言也。
譯文:
這點是特別不容易說的。


今之少年往往作悲觀,其取別號則日「寒灰」、「無生」、「死灰」;其作為詩文,則對落日而思暮年,對秋風而思零落,春來則惟恐其速去,花發又惟懼其早謝。此亡國之哀音也,老年人為之猶不可,況少年乎?
譯文:
今日的青少年往往悲觀,多愁善感,取別號往往是寒灰、無生、死灰之類;他們寫出來的作品,寫落日就是想到老年,寫秋風就是想到凋零,些春來就是感傷它迅速逝去,寫花開又怕它凋謝......這些都是亡國的哀歌,老年人寫這種作品都不合適了,更何況青少年呢?


其流弊所至,遂養成一種暮氣,不思奮發有為,服勞報國,但知發牢騷之音,感唱之文。
譯文:
這種弊端一旦流行起來,就造成一股沉悶的暮氣,不會去想著奮發有為,為國家效力,只知道發發牢騷,寫些感慨的東西。


作者將以促其壽年,讀者將亦短其志氣,此吾所謂無病之呻吟也。
譯文:
這種悲觀心理對作者而言將減其壽命,對讀者而言也將短其志氣,這就是我所謂無病呻吟。


國之多患,吾豈不知之?然病國危時,豈痛哭流涕所能收效乎?
譯文:
此刻我們國家多災多難,我怎會不知(編按:作者寫作此文之時,袁世凱圖謀稱帝,守舊遺老策劃復辟,北洋軍閥蠢蠢欲動,外國勢力染指中國,民國雖初建立,但國體岌岌可危)?但擔憂國家危難時,怎能以痛哭流涕來得到改善國運的效果呢?


吾惟願今之文學家作費舒特(Fichte),作瑪志尼(Mazzini),而不願其為賈生、王粲、屈原、謝皋羽也。
譯文:
我只希望今天的文學家效法學習費希特(編按:日耳曼唯心主義哲學家,康德與黑格爾之間德國哲學的銜接人物,柏林被拿破崙占領期間,費希特發表數篇《告德意志國民書》,激發起德國國家主義,被認為是德國國家主義之父。)、學習瑪志尼(編按:馬志尼,義大利統一運動代表人物,與加富爾、加里波底共同尊為「統一義大利三傑」。),而不願他們成為賈誼、王粲、屈原、謝皋羽(編按:謝翱,字皋羽,南宋文人,宋亡後不仕。)啊!


其不能為賈生、王某、屈原、謝皋羽,而徒為婦人醇酒喪氣失意之詩文者,尤卑卑不足道矣!
譯文:
他們不能成為賈誼、王粲、屈原、謝皋羽,而徒然只寫女子美酒喪氣失志的作品,尤其更卑劣得不足道了!


文學改良芻議.jpg


五曰務去濫調套語
譯文:
五是「不要套用陳腔濫調的公式」。


今之學者,胸中記得幾個文學的套語,便稱詩人。
譯文:
今日的學者,腦子裡記得幾個文學套語的,便自稱詩人。


其所為詩文處處是陳言濫調,「磋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孤影」,「雁字」,「玉樓」,「錦字」,「殘更」,……之類,累累不絕,最可憎厭。
譯文:

他們寫的詩文處處是陳腔濫調,蹉跎、身世、寥落、飄零、蟲沙(編按:戰死的士卒、死於戰亂者)、寒窗、斜陽、芳草、春閨、愁魂、歸夢、鵑啼(編按:杜鵑啼聲甚苦,喻思念之苦、悲怨之深)、孤影、雁字(編按:成列而飛的雁群)、玉樓、錦字(編按:織在錦上之字句,指妻子寫給丈夫的書信)、殘更......之類,累贅不斷,最討人厭。

其流弊所至,遂令國中生出許多似是而非,貌似而實非之詩文。今試舉一例以證之:
譯文:
這種弊端流行之後,讓國內產生許多似是而非、貌似實非的文學作品。今試舉一例證明:


熒熒夜燈如豆,映幢幢孤影,淩亂無據。翡翠衾寒,鴛鴦瓦冷,禁得秋宵幾度。么弦漫語,早丁字簾前,繁霜飛舞。嫋嫋餘音,片時猶繞柱。
譯文:
夜裡燈火微弱如豆,照映著搖曳的孤影,心裡凌亂無措。翡翠棉被寒涼,鴛鴦屋瓦淒冷,怎承受得住幾度秋夜?隨意彈幾聲琵琶(編按:么(
)弦,琵琶的第四絃,借指琵琶。)喃喃自語,霜花飛舞,在丁字捲簾前。悠揚的餘音,頓時繚繞在樑柱上。


此詞驟觀之,覺字字句句皆詞也。其實僅一大堆陳套語耳。
譯文:
這闋詞乍看之下,覺得每字每句都是詞。其實只是套用一堆陳腔濫調罷了。


「翡翠衾」,「鴛鴦瓦」,用之白香山《長恨歌》則可,以其所言乃帝王之衾之瓦也。
譯文:
「翡翠衾(編按:衾,棉被)」或「鴛鴦瓦」用在白居易的《長恨歌》可以,因為這是在寫皇家住所的生活。


「丁字簾」,「么弦」,皆套語也。此詞在美國所作,其夜燈決不「熒熒如豆」,其居室尤無「柱」可繞也。
譯文:
「丁字簾」及「么弦」都是套用的詞語。這闕詞作於美國,在美國晚上的燈絕對不會「燈火微弱如豆」(編按:當時愛迪生已發明電燈超過30年),室內尤其不會有「柱」可圍繞。


至於「繁霜飛舞」,則更不成話矣。誰曾見繁霜之「飛舞」耶?
譯文:
至於說「繁霜飛舞」更過分了。有誰見過地上的霜會「漫天飛舞」呢?


吾所謂務去濫調套語者,別無他法,惟在人人以其耳目所親見親聞、所親身閱歷之事物,一一自己鑄詞以形容描寫之。但求其不失真,但求能達其狀物寫意之目的,即是工夫。
譯文:
我所謂「不要套用陳腔濫調的公式」,沒有別的方法,只有把每個人親眼親耳所見所聞、親身所經歷的事物,一一用自己創造的詞語來加以描寫。只求不失真,只求能達到形容事物、表達意見的目的,就是現代人要具備的能力。


其用濫調套語者,皆懶惰不肯自己鑄詞狀物者也。
譯文:
其他套用陳腔濫調的公式的人,都是懶惰不肯自己創造的詞語來加以描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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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六曰不用典
譯文:
六是「不要(濫)用典故」。


吾所主張八事之中,惟此一條最受友朋攻擊,蓋以此條最易誤會也。
譯文:
我所主張八件文學改革事項,只有這條最受到朋友攻擊,因為這條最容易引起誤會。


吾友江亢虎君來書曰:
譯文:
我的朋友江亢虎來信說:


「所謂典者,亦有廣狹二義。
譯文:
「所謂典故,有廣義、狹義二種。


餖飣獺祭,古人早懸為厲禁;若並成語故事而屏之,則非惟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
譯文:
疊床架屋、堆砌典故,古人早就嚴格高舉列為禁忌;若並列成語故事以為屏障,不但文字(深層的)品格全失,連文字(淺層的)基本作用也跟著喪失。


……文字最妙之意味,在用字簡而涵意多。此斷非用典不為功。不用典不特不可作詩,並不可寫信,且不可演說。
譯文:
......文字最妙的地方,在於用字精簡而涵義深遠。這必然不透過用典就不能成功。不用典不只不能寫詩,也無法演說。


來函滿紙『舊雨』,『虛懷』,『治頭治腳』,『捨本逐末』,『洪水猛獸』,『發聾振瞶(編按:應作「聵」)』,『負弩先驅』,『心悅誠服』,『詞壇』,『退避三舍』,『無病呻吟』,『滔天』,『利器』,『鐵證』,……皆典也。試盡抉而去之,代以俚語俚字,將成何說話?
譯文:
來信滿紙「舊雨」(編按:故舊)、「虛懷」(編按:謙虛寬容)、「治頭治腳」、「捨本逐末」、「洪水猛獸」、「振聾發聵」、「負弩先驅」(編按:背著弓箭走在前頭開道,表示對長官的尊敬)、「心悅誠服」、「詞壇」、「退避三舍」、「無病呻吟」、「滔天」、「利器」、「鐵證」......都是典故。若都完全放棄不用,而以俗字俚語代替,那樣怎麼寫字說話?

其用字之繁簡,猶其細焉。恐一易他詞,雖加倍蓰而涵義仍終不能如是恰到好處,奈何?……」
譯文:
這些用字的繁簡程度還有更細微的,恐怕一換成別的字詞,就算加倍使用,但意義終究不能恰到好處,又該怎麼辦?......」


此論極中肯要。今依江君之言,分典為廣狹二義,分論之如下:
譯文:
這個論點很中肯。現在我依照江先生的話,把典故分為廣義、狹義二種,討論如下:


(一)廣義之典非吾所謂典也。廣義之典約有五種:
譯文:
廣義的「用典」並非我所謂的「用典」。廣義的「用典」大約有以下五種:


(甲)譬喻
譯文:
譬喻不是「用典」


古人所設譬喻,其取譬之事物,含有普通意義,不以時代而失其效用者,今人亦可用之。如古人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今人雖不讀書者,亦知用「自相矛盾」之喻,然不可謂為用典也,上文所舉例中之「治頭治腳」,「洪水猛獸」,「發聾振瞶」,……皆此類也。
譯文:
古人所用譬喻,所用來比喻的事物,含有普遍意義,不會因為時代而失去效用,今天仍然可以這樣使用。例如古人說「使用對方說過的矛,攻擊對方說過的盾」,今天就算有人不讀書,也知道這句讓對方自己互相矛盾的譬喻,這就不可以說是「用典」,上文中所舉的「治頭治腳」,「洪水猛獸」,「發聾振聵」,都屬於這一類。


蓋設譬取喻,貴能切當;若能切當,固無古今之別也。若「負弩先驅」,「退避三舍」之類,在今日已非通行之事物,在文人相與之間,或可用之,然終以不用為上。如言「退避」,千里亦可,百里亦可,不必定用「三舍」之典也。
譯文:
所用譬喻,重在適切得當;若能適切得當,本來就沒有古今之別。但若是「負弩先驅」、「退避三舍」之類,在今天社會已不是通行的事物,在文人之間偶爾還可使用,但終究還是不用的好。例如說「退避」,退一千里、退一百里都可以,不一定非用「三舍」(一舍三十里,三舍九十里)的典故。


(乙)成語
譯文:
成語不是「用典」


成語者,合字成辭,別為意義。其習見之句,通行已久,不妨用之。然今日若能另鑄「成語」,亦無不可也。「利器」,「虛懷」,「捨本逐末」,……皆屬此類。此非「典」也,乃日用之字耳。
譯文:
成語是合幾個字而成辭,成為特別意義。這些字句習見通行已久,不妨可以使用。但今天若是能另外創造新成語,也不是不可以。「利器」、「虛懷」、「捨本逐末」……都屬這類。這並非「用典」,而是日常使用的字。


(丙)引史事
譯文:
引述史事不是「用典」


引史事與今所論議之事相比較,不可謂為用典也。如老杜詩云,「未聞殷周衰,中自誅褒妲」,此非用典也。近人詩云,「所以曹孟德,猶以漢相終」,此亦非用典也。
譯文:
引述史事與今天所論相比,也不能說是「用典」。如杜甫的詩寫到商周衰弱褒姒妲己的事,這不算用典。近代的人詩寫漢末曹操的事,也不算用典。


(丁)引古人作比
譯文:
引用古人來比喻不是「用典」


此亦非用典也。杜詩云,「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此乃以古人比今人,非用典也。又云,「伯仲之間見伊呂,指揮若定失蕭曹」,此亦非用典也。
譯文:
這也不能說是「用典」。杜甫的詩拿庾信、鮑照來形容李白,這是以古人來比擬後人,不能說是「用典」。杜甫的詩又以伊尹、呂尚(姜太公)、蕭何、曹參來和諸葛亮作譬喻比較,也不能說是「用典」。


(戊)引古人之語
譯文:
引述古人的話不是「用典」


此亦非用典也。吾嘗有句云,「我聞古人言,艱難惟一死」。又云,「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此語未必是」。此乃引語,非用典也。
譯文:
這也不能說是「用典」。我曾有詩寫道「我聞古人言,艱難惟一死」。又說「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陸游)此語未必是」。這是引述,不是用典。


以上五種為廣義之典,其實非吾所謂典也。若此者可用可不用。
譯文:
以上五種是廣義的「用典」,並非我所謂的「用典」。若是這些廣義的「用典」,可用也可不用(,不在我反對之列)。


(二)狹義之典,吾所主張不用者也。
譯文:
狹義的「用典」,是我主張不必使用。


吾所謂「用典」者,謂文人詞客不能自己鑄詞造句,以寫眼前之景、胸中之意,故借用或不全切,或全不切之故事陳言以代之,以圖含混過去,是謂「用典」。
譯文:
我所謂狹義的「用典」,是文人不能自己創造詞句,來寫眼前景物、心中情意,於是借用其他不完全切合、或完全不切合的陳言舊事來代替,企圖含混過去,這就是狹義的「用典」。


上所述廣義之典,除戊條外,皆為取譬比方之辭。但以彼喻此,而非以彼代此也。
譯文:
上文所說廣義的「用典」,除了(戊)項以外,都是譬喻比方的方法。但以彼來比喻此,並非以彼來代替此。


狹義之用典,則全為以典代言,自己不能直言之,故用典以言之耳。此吾所謂用典與非用典之別也。
譯文:
狹義的「用典」全都以典故來代替自己表達,自己不能直接陳述,所以用典故來說明。這是我所謂用典故與不用典故的區別。


狹義之典亦有工拙之別,其工者偶一用之,未為不可,其拙者則當痛絕之。
譯文:

狹義的「用典」也有好壞之分,好的偶爾一用,還勉強可以,至於壞的應當深惡痛絕。

(子)用典之工者
譯文:
好的「用典」


此江君所謂用字簡而涵義多者也。客中無書不能多舉其例,但雜舉一二,以實吾言:
譯文:
這就是江先生所謂用字精簡而含意豐富的用典。我客居海外,手邊沒有書本可參考舉例,但隨便提出幾個例子,證實我的看法:


(1)東坡所藏仇池石,王晉卿(編按:王詵)以詩借現,意在於奪。東坡不敢不借,先以詩寄之,有句云,「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此用藺相如返壁之典,何其工切也。
譯文:
蘇東坡收藏一塊仇池石,文友王晉卿想借觀,他的用意在於奪取。東坡不敢不借,先寫了一首詩寄給他,詩中有句說,「欲留嗟趙弱,寧許負秦曲。傳觀慎勿許,間道歸應速。」這裡用藺相如完壁歸趙的典故,是多麼切合啊。

(2)東坡又有「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詩云,「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此雖工已近於纖巧矣。
譯文:
東坡又有詩「章質夫送酒六壺,書至而酒不達。」「豈意青州六從事,化為烏有一先生。」這雖然工整,但已近於纖巧了。

(3)吾十年前嘗有讀《十字軍英雄記》一詩云,「豈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趙主父,十字軍真兒戲耳,獨此兩人可千古」。以兩典包盡全書,當時頗沾沾自喜,其實此種詩,盡可不作也。
譯文:
我十年前曾讀過《十字軍英雄記》一詩,其中有「豈有酖人羊叔子,焉知微服趙主父,十字軍真兒戲耳,獨此兩人可千古」。以為用兩個典故可涵蓋全書,當時還頗為沾沾自喜,其實這種詩,盡量可以不作。

(4)江亢虎(編按:中國社會黨創始人)代華僑誄陳英士(編按:陳其美,民初革命運動者)文有「本懸太白,先壞長城。世無鉏霓,乃戕趙卿」四句,余極喜之。所用趙宣子一典,甚工切也。
譯文:
江亢虎代華僑誄陳其美,其文有「本懸太白,先壞長城。世無鉏霓,乃戕趙卿」四句,我看了非常高興。所用趙宣子的典故,非常貼切。

(5)王國維詠史詩,有「虎狼在堂室,徒戎復何補。神州遂陸沉,百年委榛莽。寄語桓元子,莫罪王夷甫。」此亦可謂使事之工者矣。
譯文:
王國維詠史詩,有「虎狼在堂室,徒戎復何補。神州遂陸沉,百年委榛莽。寄語桓元子,莫罪王夷甫。」這也可說用典很切合史事的。

上述諸例,皆以典代言,其妙處,終在不失設譬比方之原意。惟為文體所限,故譬喻變而為稱代耳。
譯文:
以上這些例子,都是以典故代替言辭,其高妙之處,終究在於不失設譬比方的原意。只因為受限於文體,所以把譬喻轉變為稱代而已。

用典之弊,在於使人失其所欲譬喻之原意。若反客為主,使讀者迷於使事用典之繁,而轉忘其所為設譬之事物,則為拙矣。
譯文:
用典的毛病,在於使人失其所要譬喻得原意。如果反客為主,使讀者迷失在使用繁多的典故,轉而忘記原本所要譬喻的事物,這是很愚笨的。

古人雖作百韻長詩,其所用典不出一二事而已(「北征」與白香山「悟真寺詩」皆不用一典),今人作長律則非典不能下筆矣。嘗見一詩八十四韻,而用典至百餘事,宜其不能工也。
譯文:
古人雖然寫百韻的長詩,作者所用典故不超過一、二件事而已(杜甫「北征」與白居易「悟真寺詩」都不用一典故),今人作長律則不用典故就不能下筆了。我曾見一首詩有八十四韻,而用典竟然多到至百餘件事,似乎就不切合。

(丑)用典之拙者
譯文:
壞的「用典」


用典之拙者,大抵皆衰情之人,不知造詞,故以此為躲懶藏拙之計。惟其不能造詞,故亦不能用典也。總計拙典亦有數類:
譯文:
使用典故拙劣的人,大多是感情衰弱的人,不懂創造語詞,只以用典來閃躲作為隱藏笨拙之計。因為這種人不能造詞,所以也不能用典。總括不好的用典有以下幾種:


(1)比例泛而不切,可作幾種解釋,無確定之根據。今取王漁洋《秋柳》一章證之:
譯文:
第一種,用典的比例不切實,可以有多種解釋,欠缺一定的根據。今以王漁洋〈秋柳〉這首詩為例: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裡青行中婦鏡,江干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此詩中所用諸典無不可作幾樣說法者。
譯文: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裡青行中婦鏡,江干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永豐坊。」這首詩中所用的各種典故,沒有不能做出許多種解釋的。

(2)僻典使人不解。夫文學所以達意抒情也。若必求人人能讀五車書,然後能通其文,則此種文可不作矣。
譯文:
第二種,冷僻的典故讓人無法理解。文學是用來表達意見、抒發情感的。如果要求每個人都要學富五車,然後才能通曉別人文章,那這種文章就不必做了。


(3)刻削古典成語,不合文法。「指兄弟以孔懷,稱在位以曾是」(章太炎語),是其例也。今人言「為人作嫁」亦不通。
譯文:
第三種,使用深刻峻拔的成語,文句不合文法。章太炎說「指兄弟以孔懷,稱在位以曾是」這二句就是例證。今天的人說「為人作嫁」(窮苦人家的女兒沒有錢置備嫁衣,卻每年辛苦地用金線織繡,替別人做嫁衣)也是不通的。


(4)用典而失其原意。如某君寫山高與天接之狀,而曰「西接杞天傾」是也。
譯文:
第四種,使用典故卻失去其原意。比如有人寫山勢高聳與天相接的景象,而說「西接杞天傾」就是如此。

(5)古事之實有所指,不可移用者,今往亂用作普通事實。如古人灞橋折柳,以送行者,本是一種特別土風。
譯文:
第五種,在古代實際上有特別專用的地方,不能轉移使用,如今卻亂用變成普遍的事實。比如古人灞橋折柳來贈送遠行的人,原本只是長安當地的一種特別風俗。

陽關、渭城亦皆實有所指。今之懶人不能狀別離之情,於是雖身在滇越,亦言灞橋,雖不解陽關渭城為何物,亦皆「陽關三疊」,「渭城離歌」。
譯文:
陽關、渭城也都是原本實有所指。如今思考有惰性的人不能寫離別之情,因此就算身在南方的滇越,也說長安的灞橋,就算不懂陽關、渭城是什麼,寫離別也都說「陽關三疊」、「渭城離歌」。

又如張翰因秋風起而思故鄉之蓴羹鱸膾,今則雖非吳人,不知蓴鱸為何味者,亦皆自稱有「蓴鱸之思」。此則不僅懶不可救,直是自欺欺人耳!
譯文:
又如張翰因為秋風吹起而思念故鄉的「蓴羹鱸膾」,今天如果不是吳地的人,不曉得「蓴鱸」是什麼味道,也都自稱有「蓴鱸之思」。這樣不但懶惰得不可救藥,簡直是自欺欺人罷了。


凡此種種,皆文人之不下工夫,一受其毒,便不可救。此吾所以有「不用典」之說也。
譯文:

所有這些各種原因,都是來自文人不願下工夫,一旦受到其毒害,便無可挽救。這就是我為何有「不要(濫)用典故」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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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胡適


七曰不講對仗
譯文:
七是「不要(刻意)表現對偶句」。


排偶乃人類言語之一種特性,故雖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之文,亦間有駢句。
譯文:
對偶句是人類語言的一種特性,所以即使是古代文字,如老子、孔子寫的文字,也偶爾出現對偶句。


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此三排句也。
譯文:
如老子《道德經》第一章說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微。」就是三組對偶句。


「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貧而無餡,富無而驕」「爾愛其羊,我愛其禮」,此皆排句也。
譯文:
又如《論語》裡「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貧而無餡,富無而驕」「爾愛其羊,我愛其禮」這些都是對偶句。


然此皆近於語言之自然,而無牽強刻削之跡;尤未有定其字之多寡,聲之平仄,詞之虛實者也。
譯文:
然而這些對偶句都是自然而然表現,沒有刻意牽強,尤其沒有規定字數的多少、聲調的平仄、虛詞或實字。


至於後世文學末流,言之無物,乃以文勝;文勝之極,而駢文律詩興焉,而長律興焉。
譯文:
至於後代的文學末流,沒有具體內容,只以文采取勝;文采取勝到了極點,駢文、律詩興起,而長律也跟著產生。


駢文律詩之中非無佳作,然佳作終鮮。所以然者何?豈不以其束縛人之自由過甚之故耶?(長律之中,上下古今,無一首佳作可言也。)
譯文:
駢文、律詩之中並非沒有佳作,但佳作始終不多。為何如此呢?難道不是因為它們的規則束縛人的自由太過的緣故呢?(長律當中,更是自古以來沒有一首稱得上佳作)


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先立乎其大者」,不當枉廢有用之精力於微細纖巧之末,此吾所以有廢駢廢律之說也。
譯文:
今天來談文學改革,應該「確立最根本的原則」,不應該浪費有限的精力在瑣碎的枝節上,這是我為什麼主張廢除駢文律詩的原因。


即不能廢此兩者,亦但當視為文學末技而已,非講求之急務也。
譯文:
就算不能完全廢除這二者,也應當把它們看作是文學的微末技巧而已,不是該講究的急切之務。


今人猶有鄙夷白話小說為文學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皆文學正宗,而駢文律詩乃真小道耳。吾知必有聞此言而卻走者矣。
譯文:
如今有人還瞧不起白話小說為小道的人,而不知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編按:吳沃堯,字趼人,著有《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三人為文學主流,而駢文、律詩才真的是文學的小道罷了。我知道必然有人聽到我這麼說而聽不下去的人的。


胡適.jpg
上圖:胡適


八曰不避俗語俗字
譯文:
八是「不必迴避通俗字語」。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參看上文第二條下)。
譯文:
我只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三人為文學主流,所以才有「不必迴避通俗字語」之論(參見前文第二條底下)。


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
譯文:
我國白話文與文言文背道而馳已經很久了。


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
譯文:

從佛經傳入以來,翻譯經書的人因為文言文無法表達意旨,所以用淺近的文字來翻譯,其體例已接近白話。之後佛家講經說法尤其多用白話文記錄,是語錄體的開始。

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
譯文:
到了宋代講學用白話文為語錄,這種體裁便成為講學的正體(明朝的人繼續沿用。)。


當是時,白話已久入韻文,觀唐宋人白話之詩詞可見也。
譯文:
在那個時候,白話融入韻文已經很久,看看唐宋的白話詩詞可以知道。


及至元時,中國北部已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遼、金、元)。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
譯文:

之後從遼、金等​​​​​​到了元朝,中國北方已在外族統治之下三百年了。這三百年當中,中國產生一種通俗而影響深遠的文學。

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之類,戲曲則尤不可勝計(關漢卿諸人,人各著劇數十種之多。吾國文人著作之富,未有過於此時者也)。
譯文:
散文方面有《水滸傳》、《西遊記》、《三國演義》等章回小說,戲曲方面尤其多得不得了(關漢卿等人各有雜劇數十種。我國文人著作的豐富,沒有比這時更多的了)。


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最盛,可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可無疑也。
譯文: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中國文學史應以元朝最為興盛,可流傳百世的不朽作品,應以元朝最多,這是無庸置疑的。


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
譯文:
在那個時代,中國文學最接近於白話與文言合一,白話幾乎成為文學所使用的語言了。


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乃有「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幾發生於神州。
譯文:
假使這個趨勢不受到遏止,那麼中國就有「活的文學出現」,而歐洲但丁、馬丁路德的功業,幾乎可在中國發生了。


(歐洲中古時,各國皆有俚語,而以拉丁文為文言,凡著作書籍皆用之,如吾國之以文言著書也。
譯文:
歐洲中古時代,各國都有自己的白話俚語,而用拉丁文為文言,凡是著作書籍都用拉丁文書寫,正如我國用文言文著述。


其後義大利有但丁(Dante)諸文豪,始以其國俚語著作。諸國踵興,國語亦代起。
譯文:
之後義大利有但丁等文學家,開始以自己民族的白話俚語寫作。各國陸續興起,各國語言也隨之而生。


路得(Luther)創新教始以德文譯《舊約》《新約》,遂開德文學之先。英法諸國亦復如是。
譯文:
馬丁路德創立新教,開始用德文翻譯《舊約聖經》、《新約聖經》,於是開啟了德國文學的先驅。英法各國也都如此。


今世通用之英文新舊約乃一六一一年譯本,距今才三百年耳。
譯文:
如今舉世通用的英文版《新約聖經》、《舊約聖經》,是西元一六一一年的翻譯本,距今才三百年而已。


故今日歐洲諸國之文學,在當日皆為俚語。造諸文豪興,始以「活文學」代拉丁之死文學。有活文學而後有言文合一之國語也。)
譯文:
所以今天歐洲各國的文學,在最初都是白話俚語。等到各個文學家興起,開始用「活的文學」取代死的拉丁文文學。有了活的文學,往後才有白話與文言合一的國語。


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如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復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
譯文:
不料這個趨勢到了明朝突然受阻,政府既以八股文選拔士人,而當時文人如:何景明、李夢陽(編按:秦漢派,前後七子)又爭相以模擬復古為最高標準,於是白話文言合一這千年難遇的機會,就中途夭折了。


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此「斷言」乃自作者言之,贊成此說者今日未必甚多也。)。
譯文:
然而以今日歷史進化的眼光來看,白話文成為中國文學的主流,而且是未來文學必然使用的利器,是可以斷言的(這是我自己對未來的斷言,雖然贊成這種說法的人現在不一定很多。)。


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採用俗語俗字。
譯文:
因為這個理由,我主張今天寫作寫詩,應採用白話文。


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如「於鑠國會,遵晦時休」之類),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
譯文:
與其使用三千年前已死亡的文字(如「於鑠國會,遵晦時休」之類),不如使用二十世紀的活字;與其寫不能實行久遠、不能普及的秦漢六朝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水滸傳》《西遊記》的白話文字。


胡適.jpg
上圖:胡適


結論

上述八事,乃吾年來研思此一大問題之結果。

譯文:
以上敘述的八點,是我近年來思考文學改革問題的結論。


遠在異國,既無讀書之暇晷,又不得就國中先生長者質疑問題,其所主張容有矯枉過正之處。
譯文:
我遠在異國求學(編按:作者當時留學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哲學博士,師從杜威),既沒有多讀點書的空閒時間,又無法和國內的前輩學人共同討論質問,這些主張或許有矯枉過正的地方。


然此八事皆文學上根本問題,一一有研究之價值。
譯文:
然而這八件事都是文學的根本問題,每件都有詳細研究的價值。


故草成此論,以為海內外留心此問題者作一草案。謂之芻議,猶云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志有以匡糾是正之。
譯文:
所以我草草寫下這篇論稿,為海內外關心這個問題的有識之士提供這個草案。說是淺見,就是說還沒有成為定論。希望國人同胞能為它加以匡正修改。


民國六年一月

【文章出處】
《新青年》第2卷第5號
文學改良芻議
(編按:轉載原文錯字處已予更正)
1917-01
網址:

https://zh.wikisource.org/zh-hant/%E6%96%87%E5%AD%B8%E6%94%B9%E8%89%AF%E8%8A%BB%E8%AD%B0
作者:胡適
譯者: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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