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上圖：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圖片引自網路）０－１

上圖：金閣寺相關創作戲劇（圖片引自網路）０－２


（編按：為便於讀者習長篇閱讀，網頁置入473張插圖以減低文字密集恐懼，輔佐文字說明的不足，增加畫面的美感想像。但為配合小說情節，部分插圖有情慾內容（已美化），如造成感受不適，衛道人士請包容。同時為便於讀者找到所讀文字，位處於全書何處章節，各圖片均標示數字，以便迅速定位座標，查找全文先後段落關聯。文末另附照片索引）

題解

《金閣寺》，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的中短篇小說，發表於1956年，全書分十章，為世界當代文學經典名著。

全書以日本京都金閣寺為背景。金閣寺，位於京都府京都市北區，本名鹿苑寺，原址本是鎌倉時代貴族西園寺公經（本名藤原公經）的別墅，室町時代後小松天皇（編按：一休和尚之父）應永元年（1394年）由室町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滿建造[ 閣寺，上樑儀式於應永四年（1397年）四月十六日完成，寺內核心建築「舍利殿」內外牆全以金箔裝飾，金碧輝煌的外觀，湖中倒映出的金色樓閣甚受矚目，人稱「金閣」。

1950年7月2日星期天凌晨，見習僧人林養賢（編按：本名林養賢（Yoken Hayashi），戒名林承賢）受精神疾病影響在舍利殿縱火，被稱為「金閣寺放火事件」，整座舍利殿（金閣）化為灰燼，造成全日本震撼，也成為三島由紀夫的小說題材。三島自稱寫《金閣寺》是為了探究林養賢的犯罪動機，他專程到京都採訪，調查縱火犯的經歷，考察金閣寺周圍的景象，查閱金閣寺的史料，以及警局法院的審訊資料，後來甚至來到林養賢的家鄉舞鶴市考察。讀完這篇小說，有如把京都各處古剎名寺及附近山海城鄉做一次完整巡禮，讓讀者領略京都迷人的四季變幻之美。

金閣寺小說情節中，主角溝口是一個有嚴重口吃、長相醜陋的男孩，但又由於崇尚極致的美，導致內心扭曲與幻滅，沉溺在自我的幻想之中，因而有了極端心理。他在小時候聽父親描述金閣之美就對它非常嚮往，父親死前送他去金閣寺修行，他對金閣寺的愛恨也與日俱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本戰敗，溝口陷入深深的不安與悲哀。溝口先後與鶴川、柏木做朋友，與兩人有許多關於「美」的對話，寺裡師父原本很器重溝口，想栽培他成為寺院的繼承人，後來溝口無意間發現師父尋芳的祕密，二人關係產生變化，最後師父甚至決心驅逐溝口不再收留他。金閣數次成為溝口和女人做愛的心理陰影，最後他終於無法再忍受金閣的美，為了擺脫美的羈絆，他下定決心計畫縱火，在暗夜焚毀金閣寺，與金閣同歸於盡。溝口點火後因為金閣頂樓被鎖，突然改變主意逃離現場，最後把原本要自殺的小刀和安眠藥扔到谷底，點燃一支香菸邊抽邊想：「還是活下去吧！」

本篇小說篇幅不長，情節場面也不夠波瀾壯闊，但文字唯美如詩，美學思想深邃迷人，尤其刻畫主角溝口的內在性格及心理轉折，及其與旁人關係互相的微妙變化，相當引人入勝。故事中意象繽紛華美，角色對比強烈，主題衝突矛盾糾結：愛與恨、美與醜、生與死、善與惡、優美與壯美、光明與黑暗、證悟與情慾、僧人與妓女、真實與虛假、寺院與學校、本土與外國、傳統與現代、現實與理想、永恆與毀滅……交織出迷人的文學世界。

據說此書在付梓之前，文學評論家中村光夫告訴三島：「我認為不要寫第十章燒金閣寺的場面，好不好？」三島回答道：「但是，做愛到一半中斷，對身體是有害的啊！」可知最後一章火燒金閣寺是全書的最高潮，也是主角心理發展的必然結局，從準備到焚燒過程讀之令人屏息，讓讀者共同見證那一夜金閣之火的熠熠輝煌。

當初火燒金閣時，屋頂最高處的鳳凰鳥幸運逃過一劫，是當時建築唯一留下的遺物。今日的金閣寺舍利殿，已是1955年重建後的建築。1994年，金閣寺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文化遺產的人類重要歷史建築。


上圖：燒毀後的金閣寺（圖片引自網路）０－3

上圖：1950年金閣寺大火新聞（圖片引自網路）０－４

上圖：1950年金閣寺大火新聞（圖片引自網路）０－５


小說素材來由：歷史上的金閣寺放火事件

金閣寺放火事件是在1950年7月2日凌晨，發生於日本京都市鹿苑寺（又名金閣寺）的一起縱火事件。在當時的日本引起轟動。

事件概要

1950年7月2日凌晨，京都市消防隊收到火警，稱鹿苑寺起火。等到消防隊到了鹿苑寺的時候舍利殿（俗稱金閣）已經燃起熊熊大火，消防隊員無法靠近。

這起縱火事件中並沒有人員傷亡，但是舍利殿被全部燒毀，創建者室町幕府的第三代將軍足利義滿的木像、觀音菩薩像、如來佛祖像以及眾多古本佛經被焚毀。經過事後調查，發現鹿苑寺的見習僧人林養賢（編按：本名林養賢，戒名林承賢）在縱火事件後失蹤。後來警方在寺院後面的左大文字山，發現林養賢已經切腹，蹲坐在地上。經過搶救，林養賢撿回一條性命。

縱火動機

在警方向林養賢詢問動機時，林養賢稱自己是因為「世界太亂」以及「為了向社會報復」才縱火。但普遍認為林養賢身體虛弱，又有口吃，母親對他的期望又很大，且寺院依靠遊客的參觀費來運營，管理人員比僧侶更有勢力。這些複雜的感情糾纏在一起，使得林養賢最後決定縱火燒毀金閣。

後續發展

警方後來傳召林養賢的母親來京都，其母從警方口中得知事件的經過。因為其母受到很大的衝擊，所以出現情緒不穩的情況，於是警方又傳召其弟陪伴。但是最終其母在返家時，從行駛中的山陰本線列車跳下保津峽自殺。

經過對林養賢的精神鑑定，1950年12月28日京都地方裁判所判處林養賢7年的懲役（坐牢加罰役）。在服刑期間，林養賢的病情加重，最終於1956年3月7日病逝。

重建金閣寺

根據在明治時代翻修時留下的圖紙，鹿苑寺於1955年開始重建，內外仍用去多達二十萬張金箔，即是今天的聞名世界的金閣寺舍利殿。但是比對昭和時期留下的照片，燒毀前的鹿苑寺舍利殿因為金箔剝落的原因，並不像重建後的舍利殿那樣豪華。

與此次事件有關的文學作品

根據此次事件，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創作了小說《金閣寺》，昭和31年（1956年）由新潮社初版。

【資料出處】
《維基百科》
〈金閣寺放火事件〉
網址：
https://zh.wikipedia.org/zh-hk/%E9%87%91%E9%96%A3%E5%AF%BA%E6%94%BE%E7%81%AB%E4%BA%8B%E4%BB%B6


上圖：金閣寺繪畫作品（圖片引自網路）０－６

上圖：三島由紀夫．金閣寺（圖片引自網路）０－７


小說人物

．溝口：主角
．母親：與親戚不倫，對主角期望深
．父親：成生海角寺廟住持，金閣寺住持道友
．道詮和尚：金閣寺住持
．禪海和尚：金閣寺住持道友
．鶴川：主角的朋友，大學同學
．柏木：主角的朋友，大學同學
．有為子：海軍醫院護士，主角暗戀對象
．雪地的娼婦：美國大兵的情婦，身體被主角踩踏
．住在西班牙宅邸的女人：柏木欺騙的對象
．房東小姐：柏木公寓租屋處房東，主動獻身給主角
．插花老師：奉茶為軍官送行，主動獻身給主角
．鞠子：五番町的妓女
．海軍學校的年輕士校生：主角的中學學長
．倉井：母親的親戚
．鹿苑寺的副司
．天授庵的軍官
．妙心寺的少年
．火車上聊天的乘客
．念大悲咒的老婦
．由良旅館的老闆娘
．妓院的老鴇


上圖：昭和31年（1956）金閣寺初版作者三島由紀夫題簽（圖片引自網路）０－８

上圖：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日文初版版權頁（圖片引自網路）０－９


小說全文目錄

（編按：各章小標題為編者暫擬）

第一章　
......昭和3年－昭和15年（1928－1940年），小說主角0－12歲
．講話結巴的溝口
......昭和16年（1941），主角13歲
．短劍被劃過的刀痕
......昭和17年（1942），主角14歲
．騎自行車的有為子
．有為子與逃兵的死
......昭和19年（1944），小說主角16歲
．初到金閣寺
．兩位道友的重逢
．父親的託孤與死
第二章　
．父親的喪禮
．再度來到金閣寺剃度
．東京來的少年
．金閣寺會被轟炸嗎
......昭和20年（1945），主角17歲
．與鶴川同去南禪寺
．天授庵裡加入人乳的茶
第三章　
．母親的不倫回憶
．父親忌辰母親來到寺裡
．戰爭結束了
．公案裡貓兒被殺
．登上不動山遠眺夜景
．踩著雪地裡的女人身體
．交給師父美國大兵的香菸
．師父的決定
第四章　
．來寺裡大吵的女人
......昭和21年（1946），主角18歲
．沉默無回應的師父
．進入大谷大學預科
．校園裡雙腿畸形的同學
．念大悲咒的老婦
第五章　
......昭和22年（1947），主角19歲
．假裝受傷的柏木
．友誼遭受鶴川反對
．與柏木同遊嵐山
．投以白眼的房東小姐
．鶴川死去的電報
．風雨中的金閣寺
第六章　
......昭和23年（1948），主角20歲
．柏木贈送的尺八
．偷摘寺裡的燕子花
．是南泉還是趙州
．教插花的女人
．被用力關上的門
．下定治服金閣的決心
第七章　
．黃菊花上的蜜蜂
......昭和24年（1949），主角21歲
．師父暗夜裡的祕密
．參加住持交接儀式
．祇園藝妓的照片
．開始荒廢課業
．師父決定改立接班人
．師徒終於攤牌
．借錢出發遠行
．建勳神社抽到的凶籤
．開往由良海邊的火車
．決定燒掉金閣
第八章　
．在旅社被警察帶回
．母親的痛哭
．心情反而變得輕鬆
......昭和25年（1950），主角22歲
．修完大學預科學業
．不想上課刻意躲避柏木
．妙心寺丟菸蒂的學生
．來寺裡要錢的柏木
．鶴川留下的信件
．再度談起貓兒
第九章　
．意外給學費的師父
．把學費拿去五番町尋歡
．從妓女身上得到的歡愉
．蹲著念經的怪異姿勢
．必須趕緊行動
第十章　
．購買小刀及安眠藥
．千載難逢的時機
．來訪的禪海和尚
．讓木像的眼睛作見證
．最後的告別
．火柴總算點燃了
．打不開的頂樓
．濃煙中的奔逃
．大火照亮黑夜
．在池畔點起香菸

延伸閱讀：
美的極致就是毀滅----小說《金閣寺》大事時間年表


上圖：三島由紀夫（圖片引自網路）０－１０

上圖：三島由紀夫（圖片引自網路）０－１１


金閣寺小說場景地點與空間位置圖

．舞鶴、志樂（1/8）
．舞鶴金剛院（1）
．成生海角（2/3/4）
．丹後由良（7/8）
．山陰本線、舞鶴線鐵道（1/7/8）
．京都鹿苑寺（1/2/3/4/5/6/7/8/9/10）
．京都南禪寺、天授庵（2）
．京都妙心寺（8）
．京都建勳神社（7）
．京都大谷大學（4/8）
．京都嵐山、龜山（5）
．京都（5/6/7/9/10）
．京都五番町（9）


上圖：京都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google地圖）０－１２

上圖：京都、舞鶴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google地圖）０－１３

上圖：舞鶴、成生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０－１４

上圖：舞鶴、丹後由良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google地圖）０－９

上圖：京都金閣寺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google地圖）０－１５

上圖：京都周邊景點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google地圖）０－１６

上圖：京都嵐山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google地圖）０－１７


三島由紀夫　金閣寺

（一）第一章

我幼年時代，父親常常同我講金閣的故事。
◎為了深刻走入主角的內心世界，小說作者採第一人稱敘述觀點，而在主角身上也可看到作者三島自己的影子。（編者筆記）

我出生在舞鶴（舞鶴，位於京都西北部，與京都直線距離約62公里，面向日本海的若狹灣，靠造船工業發展而成。舞鶴以市內東部的軍港做為中心，是個靠造船和玻璃工業為基礎所發展而成的城市，東舞鶴海軍基地自明治以來，是日本海上自衛隊四大基地之一。。西舞鶴為江戶時期老城，境內著名古代城堡田邊城的別名──舞鶴城，目前的舞鶴市是1943年（昭和18年）時由舞鶴市和東舞鶴市合併而成）東北一個伸向日本海的荒涼的海角（指成生漁村）。老家不是這裡，而是舞鶴東郊的志樂。根據眾人的懇切期望，父親遁入空門，當了偏僻的海角寺廟的住持，在當地娶了妻子（日本僧人可娶妻生子），生下了我。（編按：真實歷史上，放火燒毀金閣寺的僧人林養賢，父親林道源，大正13年（1924）入成生西德寺住持，大正14年（1925）在成生娶妻，林養賢生於昭和4年（1929），昭和10年（1935）林養賢入成生田井小學校）
　　

上圖：舞鶴灣（圖片引自網路）１－１


在成生（成生，小漁村，位於，位於舞鶴灣東側大浦半島的最北端東岸，港口面臨若狹灣）海角的寺廟附近，沒有合適的中學。不久，我便離開雙親膝下，寄養在老家（指舞鶴東郊的志樂村）的叔父家中，從這裡徒步就讀於東舞鶴中學（今日東舞鶴高中，距離志樂約2.7公里）。（編按：真實歷史上，林養賢於昭和16年（1941）入東舞鶴中學校，寄居安岡）

老家陽光充足，但是，在一年之中的十一月、十二月，即使是萬里無雲的晴朗日子，一天也要下四、五次陣雨（日本冬天常會吹西北風，當西北風從北方越過日本海時會夾帶大量水氣，這些夾帶大量水氣的西北風使得日本西側靠海地區變得容易下雨下雪，不過在越過日本本州山脈後，靠近太平洋側的東京等地區會吹起乾燥的風，因此東京地區的冬天，通常濕度偏低、不常下雪也較為乾燥）。我的變化無常的情緒，可能就是在這塊土地上培養起來的。
◎主角自言情緒變化無常，有如家鄉的天氣。


上圖：舞鶴．成生漁港（圖片引自網路）１－２


五月黃昏，從學校回到家裡，我經常從叔父家的二樓書齋眺望對面的小山。承受著夕照的翠綠的山腰，恍如在原野中央豎起的一扇金屏風。目睹這番景象，我就聯想起金閣來了。

從照片上或教科書裡，我經常看到現實的金閣，然而在我心中，父親所講的金閣的幻影，遠勝於現實的金閣。父親絕不會說現實的金閣是金光閃閃之類的話。按父親講述，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同時，我內心裡從金閣這個字面及其音韻所描繪出的金閣，是無與倫比的。
◎在主角最初的記憶裡，就被告知這世界上最美之物是金閣寺。
◎書中的主角之所以認為金閣是美的，並非因為他先實際看過了金閣。而是因為父親從小和他訴說金閣的美。根據這些話語，他在腦中一次又一次想像金閣從底座到最高樓層的樣貌，還有柱子、屋簷的細節等等。並陷入心中畫面散發的美。換言之，他迷戀的其實不是金閣，而是關於金閣的語言。而他所追尋的金閣，也不是真正實體的金閣本身，毋寧說是一種由他想像中的金閣所化身而成的語言。（藍玉雍）

每次看見陽光在遠處的水田裡閃耀的時候，我都會懷疑是肉眼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成為福井縣（福井縣，瀕臨日本海，位於京都北方，與京都府為鄰）和京都府分水嶺的吉場嶺，正好坐落在正東的方向。太陽從這山嶺附近升起。它與現實的京都是正相反的方面，然而我透過山谷的晨曦卻看見了金閣高聳雲天。
◎京都象徵「現實世界」，而晨曦中搞聳雲天的金閣，象徵主角心中對於美的認知的「觀念世界」。（編者筆記）
◎金閣象徵著美的那一端（彼岸），而在主角的內心中，長久地認為自己在美的這一端（此岸）。

就這樣，金閣處處皆是，而在現實裡卻看不見。在這一點上，它酷似這塊土地上的海。舞鶴灣位於志樂村西邊四公里多地，海被山巒遮擋，看不見了。但這塊土地上總是飄蕩著一種預感到海似的東西。偶爾，風絲也送來了海的氣息。海上一起風暴，海鷗群就紛紛逃命，飛落在這一帶的田野上。

上圖：金閣寺小說主角．溝口（圖片引自網路）１－３


我體弱，不論跑步還是練單槓都輸給人家，再加上天生結巴，我就愈加畏首畏尾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我是寺廟住持的孩子。頑童們模仿口吃和尚結結巴巴誦經，在取笑我。說書說到結巴的偵探出場的段落，他們就故意讓我唸給他們聽。
◎作者三島由紀夫也是早年體弱多病的人。
◎作者選擇了一個卑微、醜陋而弱勢的人物當主角，大概如此才能表現出人生的真實和無奈。
◎有口吃的溝口被同伴取笑，他其實是被現實世界拋棄的人，或者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被拒絕」原是絕大部分的文學在描述青春主題時的必要設定。

結巴，不消說在我和外界之間設置了一道屏障。我很難發好第一個字音，這第一個字音彷彿是打開我的內心世界和外界之間的門扉的鑰匙，然而這把鑰匙卻從不曾順利地將門扉打開過。一般人通過自由操縱語言，可以敞開內心世界與外界之間的門扉，使它通風良好，可是我怎麼也辦不到。我這把鑰匙完全生鏽了。
◎他的語言生鏽了。變成無法轉動意義的門把。遂只能關閉自己。（藍玉雍）
◎主角的口吃，造成他與外界溝通的嚴重障礙，劃出了內外兩個幾乎沒有交集的世界，他的世界無法向外界「打開」，他也無法「打開」（打入）外面那個世界，在這篇小說中，「兩個世界」的對立是大量出現的主題。（編者筆記）


上圖：生鏽的鎖頭及門外的世界（圖片引自網路）１－４


結巴的人為了發出第一聲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內界濃密的黏鳥膠（獵人在棍棒上塗滿黏膠以誘捕野鳥）擺脫出來而拚死掙扎的小鳥，好不容易掙脫出來，卻為時已晚矣。誠然，在我苦苦掙扎的時候，外界的現實似乎也有罷手等待著我的情況。可是等待著我的現實，已經不是新鮮的現實。縱令我費盡工夫好容易到達了外界，那裡卻又總是瞬間變色，完全錯位了……。於是我想，唯有這樣對我才最合適，失去新鮮度的現實，散發著半腐臭的現實，總是橫躺在我的眼前。
◎等待溝口的永遠是時間已經過去的世界，他要尋找到一種自己可以融入的秩序。
◎主角他追不上現實世界溝通的速度。（編者筆記）

這樣的少年抱有兩種相反的權力意志（權力意志，又譯為力量意志、衝創意志，德國哲學家尼采的核心術語，尼采把叔本華的生命意志發展為權力意志，權力意志是支配世界和人類行為的唯一的絕對動因，是萬物最基本的驅力。權力意志是自我作主的力量，能對自己與他人下命令。權力意志是支配世界和人類行為的唯一的絕對動因，是萬物最基本的驅力）。這是很容易想像出來的。我喜歡閱讀有關歷史上暴君的書。倘使我是個結巴而寡言的暴君，那麼家屬們窺見我的臉色，就會終日戰戰兢兢地生活。我沒有必要用明確而流暢的語言來使我的殘暴正當化，因為只要我寡言就可以使一切殘暴正當化。這樣，我總樂於幻想把平日藐視我的教師和同學一個個地處以刑罰。我還樂於幻想我成為內心世界的國王，成為冷靜觀察的大藝術家。儘管我表面很貧窮，可精神世界卻比誰都富有。少年抱有一種難以排除的自卑感，認為自己是被悄悄挑選出來的，這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我總覺得這個世界的海角天涯，存在著我自己尚未知曉的使命在等待著我。
◎主角無法與常人正常溝通，因此他「喜歡閱讀」，「閱讀」裡的世界，是超越時間、永恆的世界。（編者筆記）
◎「我沒有必要用明確而流暢的語言」：主角面對自己的語言障礙，他選擇了「合理化」這個障礙、「認同」這個障礙。（編者筆記）
◎「我總樂於幻想把平日藐視我的教師和同學一個個地處以刑罰。我還樂於幻想我成為內心世界的國王，成為冷靜觀察的大藝術家。儘管我表面很貧窮，可精神世界卻比誰都富有」：這是典型的阿Ｑ心態，是人面對自卑感的心理防衛機制。（編者筆記）
◎「認為自己被悄悄挑選者」表現主角幻想自己氣質上身為詩人、思想家的尊貴，是精神上的貴族。（編者筆記）


上圖：被黏鳥膠沾黏而無法脫逃的野鳥（圖片引自網路）１－５


我想起這樣一段插話……
◎前文都是開場的背景敘述，這裡開始進入小說的第一個情節。（編者筆記）

東舞鶴中學是一座新式的明亮的校舍，它擁有寬敞的體育場，被蜿蜒的群山所環繞。

五月的一天，現就讀於舞鶴海軍輪機學校（海軍機關學校，舊日本海軍內專門培養輪機科的軍士官人才的一所學校，創立於明治14年（1881）橫須賀，大正14年（1925）學校又遷往京都府中舞鶴）的一個中學老校友（此指學長）請假回母校來了。

他曬得黝黑，從深戴的制帽帽舌下露出了挺秀的鼻樑，從頭到腳都勃勃有生氣，一派英雄的氣概。在低班同學面前，他暢談了紀律嚴格的生活。然而，他在講述這種理應是淒慘的生活時，卻用了彷彿敘說奢侈豪華的生活的口吻。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自豪和稚嫩，完全懂得自己的謙遜的份量。他的制服胸前飾有蛇腹形飾線，他挺起的胸膛活像迎著風浪前進的船首。
◎「他在講述這種理應是淒慘的生活時，卻用了彷彿敘說奢侈豪華的生活的口吻」：此指學長向學弟炫耀其能吃苦，能接受磨練的軍旅生活，學弟們只是男孩，而他已是真正的男人。（編者筆記）
◎作家楊照認為，三島的一生都在證明自己是一個「男人」。
◎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了自豪和稚嫩」：「自豪」是一般人眼睛所能見，而看到「稚嫩」代表主角觀察的敏感與心智的早熟。（編者筆記）


上圖：二戰日本帝國海軍士官制帽（圖片引自網路）１－６


他走下了體育場兩三級的大谷石（大谷石：日本栃木縣大谷一帶出產的一種輕質凝灰岩石材，在日本開採已過千年歷史，重量輕而洞隙多，硬度較低，常用來最為圍牆牆面或室內裝潢材料）石階，在石階上坐了下來。四周坐著四五個低班的同學，在傾聽著他的講述，聽得入了迷。五月的鬱金香、香豌豆、銀蓮花、虞美人等各色的花，在斜坡的花圃裡爭妍鬥艷。頭頂上的樸樹盛開著大朵的白花。
◎在這篇小說中，大量出現各種不同的花，也從花之中說明某種哲理。（編者筆記）
◎花是三島由紀夫「美」的媒介，試圖用花來形象化他文字塑造下的情境，呈現的四季風景，他用不同影像來建立一種比較容易解讀的「美」。


上圖：虞美人花（圖片引自網路）１－７


講的人和聽的人都像是尊紀念像，紋絲不動。至於我，則獨自一人坐在距他們約兩米遠的體育場的長凳上。這就是我的禮儀。這是我對五月的花團錦簇，充滿自豪的制服和明朗的笑聲的一種禮儀。
◎「至於我，則獨自一人坐在距他們約兩米遠的體育場的長凳上」傳神地寫出主角不能融入群體的孤寂。（編者筆記）
◎「這就是我的禮儀」：這仍是典型的阿Ｑ心態，是人面對自卑感的心理防衛機制。（編者筆記）（編者筆記）
◎「這是我對五月的花團錦簇，充滿自豪的制服和明朗的笑聲的一種禮儀」：對主角而言，五月的花團錦簇、充滿自豪的制服、明朗的笑聲，不是屬於他的世界，面對這個世界，他不敢走入其間、也不能走入其間，這個「禮儀」是心理上的距離。（編者筆記）


上圖：大谷石（圖片引自網路）１－８


卻說這位年輕的英雄，不去注意他的崇拜者，而更多地注意起我來。在他看來，彷彿唯有我不低伏於他的威風，這樣的感覺傷害了他的自豪感。他向大家打聽了我的名字，然後向初次見面的我招呼道：
◎先知、英雄、革命家需要有崇拜他、追隨他的群眾，主角對學長的無動於衷、不低伏在他的威風之下，他感到不可思議，對他感到好奇。（編者筆記）
◎「這樣的感覺傷害了他的自豪感」：「傷害」二字下得很好，呼應前文的「稚嫩」，他的自信還不夠堅定，還是有其脆弱。（編者筆記）

「喂，溝口。」
◎本篇小說以主角「我」作為開端，行文至此，才正式出現他的名字。溝口二字，暗示他的口吃。（編者筆記）

我依然不言語，直勾勾地望著他。他衝著我笑了，笑容裡含著一種似是掌權者的諂媚的東西。
◎對於學長的叫喚，主角並未回答，除了他口吃羞於自曝缺點，也可見他內心並不在意別人與他的互動，不輕易開啟他與別人的情感交流，他有謹慎小心的心理武裝。（編者筆記）
◎「笑容裡含著一種似是掌權者的諂媚的東西」：這是從主角的角度來觀察，「似是」二字下得很好，道出了主角的個性敏感多想。

「怎麼不回話呀？你是啞巴嗎？」

「是結......結......結巴。」他的一個崇拜者代替我回答了一句。
◎呼應前文「頑童們模仿口吃和尚結結巴巴誦經，在取笑我。說書說到結巴的偵探出場的段落，他們就故意讓我唸給他們聽。」（編者筆記）

大家扭著身子笑了起來。嘲笑這種東西是這樣的耀眼。對我來說，同班同學那種少年期特有的殘酷的笑聲，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
◎嘲笑是種「殘酷的笑聲」，對當事人是深深刺入心底的痛，但這裡作者用「耀眼」、「猶如灑滿陽光的葉叢那樣璀璨奪目」這麼光明的字眼加以形容，透露出角內心已將「痛苦」、與「美」兩者結合，劃上等號的傾向。（編者筆記）
 

想像示意圖：日本士官軍裝（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１－９


「什麼呀，是結巴？你不想上海軍學校嗎？結巴嘛，一天就會給你整治好的。」

不知怎的，我竟很快做出了明確的回答。語言流暢與意志無關，冷不防脫口說出：

「不上。我要當和尚。」
◎主角（也包括沒當過兵的作者）其實「主觀上」也「想」和他們一樣上海軍學校，「我要當和尚」只是他為了不想被嘲笑，一種合理化自己「不能」從軍的「客觀」原因，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編者筆記）
◎書中的「我」無法和人交際，也難以適應複雜的工商社會。之所以選擇成為一名和尚，是因為這個行業最不需要和人溝通。同時結巴的和尚也比口吃的一般人看起來來得威嚴。但也因為這樣，主角從小就深陷一種對美的狂妄、執著。（藍玉雍）

大家鴉雀無聲。年輕的英雄低下頭來，摘了身邊的一根草，銜在嘴裡。
◎「摘了身邊的一根草，銜在嘴裡」是年輕的學長不經意流露出的性格瀟灑，與下文豁達的生死的觀相扣合。（編者筆記）

「唔，這樣的話，再過幾年，也許我還會麻煩你的啊。」
◎指自己萬一有天陣亡，也要請那時已成為僧侶的主角來幫他超渡。（編者筆記）


上圖：日本偷襲珍珠港（圖片引自網路，圖片經過剪裁）１－１０


是年，太平洋戰爭爆發（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襲美國夏威夷珍珠港，太平洋戰爭爆發）了。
◎單看文章開頭，主角的體弱、口吃、被排斥，以及死亡、二戰即將開打的陰影，已設定全篇小說沉重、黑暗、憂鬱的基調。（編者筆記）


上圖：日本偷襲珍珠港（圖片引自網路，圖片經過剪裁）１－１１


這時候，我的確產生了一種自覺：我向黑暗的世界張開雙臂等待著；不久，五月的花、制服、壞心眼的同學們都將投入我張開的雙臂裡；我自己要在社會底層緊緊拉住、抓住這個世界。然而，這種自覺成為少年的自豪，這未免太沉重了。

自豪必須是更輕鬆的、明朗的、肉眼清晰可見的、光燦燦的東西。我需求肉眼看得見的東西，需求誰都看得見的成為我的自豪的東西。比如說，他腰間佩帶的短劍正是這樣的東西。


上圖：日本帝國海軍短劍，由上而下分別為早期、明治前期、明治後期、昭和期（本篇小說背景時間）（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２


中學生都憧憬的短劍，確實是很美的裝飾。聽說海軍學校的學生偷用這把短劍削過鉛筆。故意讓這樣莊嚴的象徵派上日常瑣碎生活的用場，真夠氣派啊。

有時候，他將脫下的海軍學校制服，還有褲子、緊身白襯衣都掛在白漆柵欄上──這些衣服緊挨花叢，散發出一段年輕人的汗臭。蜜蜂誤將這些閃爍著白光的襯衫當做花兒，飛落在上面歇息。飾有金絲緞的制帽掛在一柵欄上，恍如端正地深戴在他的頭上一樣。他接受低班同學的挑戰，到體育場後面的摔跤場去比賽相撲（相撲，一種由日本神道教占卜神事發展出來的格鬥體術，由兩名力士裸露上身互相角力，是日本的國技和體育運動）了。


想像示意圖：日本高校男生相撲（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３


脫下來的這些衣物，給人一種「榮譽墳墓」似的印象，五月的花團簇錦，更加強了這種感覺。特別是帽舌上反射著漆黑閃光的制帽，以及掛在它旁邊的皮帶和短劍，脫離了他的肉體，反而蕩出一種抒情的美，其本身如同回憶一般完整──就是說，看似是年輕英雄的遺物。


上圖：舊時日本軍士官全套大禮服（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４


我確認了附近無人。摔跤場那邊響起了一片喊聲。我從口袋裡掏出生了鏽的鉛筆刀，悄悄走了過去，在美麗的短劍黑劍鞘裡側，深深地劃了兩三道難看的刀痕──也許會有人根據上面的記述，立即斷定我是個有詩人氣質的少年。然而，別說詩了，就連筆記一類東西，迄今我也沒有寫過。我缺乏一種衝動，即一種用別的能力來彌補我不如他人的能力，以此達到超群出眾的衝動。換句話說，我要當藝術家，未免太傲慢了。我夢想當暴君或藝術家，然而僅僅停留在夢想，壓根兒就無意著手幹點什麼實事。
◎溝口對海軍軍校學長劍鞘的破壞，是「對美的破壞」。（編者筆記）

不被人理解已經成為我唯一的自豪。所以，那種欲使外界理解我的表現的衝動也不能光顧於我。我覺得命運不賦予我任何能醒人耳目的東西。孤獨愈發膨脹。簡直就像一頭豬。

想像示意圖：孤獨（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５


突然間，我回憶起我們村莊所發生的悲劇性的事件。實際上這一事件與我毫不相干，可不知怎的，我總覺得與我有關，我參與了，這種實際的感覺是無法消失的。

通過這一事件，我一舉直接面對所有的一切，直接面對人生、官能、叛逆、憎恨、愛情和一切。這樣，我的記憶樂於否定和無視其中所蘊含著的崇高的因素。


想像示意圖：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日本護士（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６


與叔父家相隔兩間屋的一戶人家，有位標緻的姑娘，名叫有為子。有為子長著一雙晶亮的大眼睛。可能是家庭富裕的緣故，她專橫跋扈。她雖然受到全家的嬌寵，卻是非常孤獨，有時自己不知在想些什麼。妒忌心重的女人背地裡議論她大概還是個處女，可她的這種長相才真是個石女（石女，民間稱先天身體結構無法進行性行為的女性）相吶。

有為子剛從女子學校畢業就志願當了舞鶴海軍醫院的護士。她家離醫院不遠，可以騎自行車上班。每天她都在拂曉時分離家去上班，比我們上學的時間還早兩個多小時。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入陰鬱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戶外。
◎有為子是小說主角第一個性幻想的對象。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肉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著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溫馨。還想像著手指上感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我在黎明前黑暗的道路上一直跑去。石頭也沒有絆著我的腳；黑暗在我前方自在地開闢了道路。


上圖：山毛櫸（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７


就在這裡，道路變得寬闊了。我來到了志樂村安岡（安岡，位於舞鶴志東郊的志樂東北側，溝口的叔父老家）的盡頭。這裡有一棵巨大的山毛櫸（山毛櫸，殼斗科植物，為溫帶闊葉落葉樹種，常見於溫帶國家，其形象四季分明，春天發芽、夏天滿綠、秋天轉黃、冬季落葉）樹。樹幹被朝露濡濕了。我藏身在這棵樹下，等待著有為子從村那邊騎自行車過來。

我等待著，什麼都不想做。我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在山毛櫸樹下休息，以後想幹什麼，自己也不知道。我一直過著與外界無緣的生活，一旦投身外界，就產生一種幻想，彷彿一切都變得容易，都成為可能了。

庫蚊（庫蚊，蚊科的一種吸血蚊子，常是攜帶日本腦炎、腦膜炎的病媒）叮了我的腳。雞鳴四起。我迎亮看了看路上，遠處立著一個朦朧的白影。疑是拂曉的曙光，卻原來是有為子。

有為子騎著自行車。前燈亮著。自行車無聲地滑行過來。我從山毛櫸後面跑到自行車前。自行車好不容易緊急剎住了。
◎這是故事中說話結巴的溝口第一次向他人主動打開心房。

想像示意圖：騎單車的人（圖片引自網路）１－１８


這時，我感到自己完全變成了化石。意志、欲望、所有的一切都石化了。外界與我的內心世界無關，它再次堅定地存在於我的周圍。我穿著白色運動鞋，從叔父家裡跑了出來，沿著黎明前黑暗的道路一直跑到這棵山毛櫸後面，我只不過是沿著自己內心世界的軌跡一個勁地奔跑過來而已。隱約浮現在黎明前黑暗中的村莊無數屋頂的輪廓、黑魆魆的樹叢、長滿嫩葉黑壓壓的山頂，連眼前的有為子，都驚人地變得毫無意義。現實不等我的參與，早就賦予我了。而且，這種毫無意義的巨大的黑暗現實，以我迄今未曾見過的份量賦予了我，向我逼將過來。

我如往常一樣想道：恐怕只有語言才能拯救這種情況吧。這是我特有的誤解。需要行動的時候，我總是惦記著語言。儘管如此，語言很難從我的嘴裡說出，我顧忌它，忘卻了行動。我覺得行動這個光怪陸離的玩意兒，似乎總是伴隨著光怪陸離的語言。
　
我什麼也波沒有看。但我猜想，有為子起初很害怕，後來發現我之後，就只顧望著我的嘴。大概她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只望見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黑洞──像野生小動物巢穴似的骯髒而不漂亮的小洞，在毫無意義地蠕動著。也就是說，她只望見我的嘴。在確認從這小洞裡不會產生任何一種可與外界聯繫的力量之後，她才放下心來。


想像示意圖：少年的你（海報）（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１－１９


「幹嘛！你這個結巴還惡作劇！」有為子說。
◎溝口心目中的女神有為子這樣一句話，深深刺傷了他的心。（編者筆記）

這聲音裡帶有晨風的端莊和清爽。她按過車鈴，又騎上了自行車像躲開了石頭似的避開了我，迂迴地騎了過去。有為子遠去了，我不時聽見在闃無人影的田野遠方傳來了幾下像是嘲笑似的鈴聲。
◎溝口第一次向他人主動打開心房，卻因為講話結巴，心理受挫。

──當天晚上，有為子告了我的狀，她的母親上我叔父家來了。我遭到了平日非常溫和的叔父的嚴厲叱責。我詛咒有為子，甚至希望她死去。數月後，這詛咒竟然應驗了。從此以後，我確信詛咒是會應驗的。
◎對應後文，溝口也詛咒過金閣寺。（編者筆記）

我不論是睡覺還是醒來，都希望有為子死去，但願我的恥辱的見證人銷聲匿跡。只要沒有見證人，或許恥辱便會從人世間根絕。其實第三者都是見證人。儘管如此，只要沒有他人，也就不會產生羞恥。我彷彿看見有為子的面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像水一般晶亮，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後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彷彿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
◎「她直勾勾地盯著我的嘴，她的眼睛的後面存在他人的世界──也就是說，彷彿看見絕不讓我們獨自存在而主動地成為我們的同謀和見證人的他人的世界。他人必須死滅。為了我能夠真正面向太陽，世界必須死滅……」本段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她那緊盯著我的嘴的目光背後，我看到他人的世界──不但不容許只一人存在，而且成為我們的共犯、證人的他人的世界。所以他人非全毀滅不可。為了我真正能面對太陽，世界非全毀滅不可。……」
◎「我的羞恥」和「被人看到」是連結再一起的。溝口太在意別人看待自己的目光，他所認為的「面向太陽」（不會覺得羞恥），不是建立在自己的努力洗刷恥辱上，而是建立在「他人（世界）必須死滅」（沒有他人、沒有共犯、沒有證人）上。溝口的心裡容不下他人，他的世界是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編者筆記）
◎溝口所謂的「面向太陽」其實不是他真正的面向太陽，而是「沒有任何人」看到「他的黑暗」。（編者筆記）


想像示意圖：樹林的小徑（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０


那次告狀兩個月以後，有為子辭去海軍醫院的工作，閉居家中。村裡人議論紛紛。是年秋末，就發生了那一事件……
◎從後文可知，有為子是因為懷孕被醫院逼退。

我們做夢也沒有想到海軍的逃兵竟然逃到這個村莊裡。晌午時分，憲兵到村公所來了。但是憲兵的到來並不稀奇，也就不覺得問題的嚴重性。

那是十月底一個晴朗的日子，我像平時一樣到學校去，晚上做完作業，該是就寢的時刻，正想熄燈，我俯視了一下村道，只見一大群人像一群狗，傳來了奔跑的氣喘聲。我下了樓。一個同學已站在大門口，滾圓雙眼，衝著醒來的叔父、嬸母和我大聲喊道：

「剛才有為子在那邊被憲兵抓走了，一起去看看吧。」


想像示意圖：京都．丹後半島．伊根舟屋老街（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１


我趿拉著木屐跑了出去。這是個月明之夜，收割後的稻田裡到處都投下了稻架鮮明的影子。

黑鴉鴉的人影聚在小樹叢的後面，正在移動著。身穿黑西服的有為子坐在地上。她的臉色慘白。她的周圍圍著四、五個憲兵和她的雙親。其中一個憲兵拿出一個類似飯盒的小包，在大聲申斥。她父親不停地轉動著腦袋，時而向憲兵一一致歉，時而一個勁地斥責女兒。她母親蹲在一旁痛哭。

我們相隔一塊田地，站在田埂上觀望。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彼此肩並著肩，相對無言，連我們頭上的月亮似乎也被擠壓得變小了。


想像示意圖：萬念俱灰的眼睛（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２


同學咬著我的耳朵做了說明。

據說，有為子拿著飯盒從家裡溜出來，本想送到鄰村去，途中被埋伏的憲兵逮捕了。這盒飯無疑是送給那個逃兵的。那個逃兵和有為子是在海軍醫院裡相愛的，因此懷了孕的有為子被醫院攆了出來。憲兵追問逃兵躲藏在什麼地方，她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堅持一言不發……

我呢，只顧直勾勾地盯視著有為子的臉。看上去她像個被抓住的瘋女。在月光下，她臉上的表情顯得非常堅定。

迄今我不曾見過這樣一張充滿強烈的拒絕感的臉。我認為自己的臉是被世界拒絕的臉，可是有為子的臉卻是拒絕世界的臉。月光無情地流瀉在她的額頭、眼睛，鼻樑和臉頰上，可是這張堅定的臉只是被月光蕩滌著。她只要稍微動一動眼睛，稍微動一動嘴巴，她企圖拒絕的世界就會以此為信號，從這裡迅速崩潰的吧。
◎「被世界拒絕」是被動下的，無法自己做主。「拒絕世界」是主動的，是自己所決定。（編者筆記）


上圖：年輪（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３


我屏住氣息看她的臉看得出神。歷史在那裡中斷了。這張臉無論對未來還是對過去都搭不上一句話。我們在剛砍伐的樹墩上曾經見過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儘管這張不可思議的臉帶著新鮮而嬌嫩的色澤，但是成長在那裡已經停止。那沐浴著不該沐浴的風和日光，突然被暴露在本不屬於自己的世界的橫斷面上，畫出了美麗的木紋。這張臉是只因為拒絕而被暴露到這個世界上來的……

我不由得感到有為子的臉這瞬間的美，不論是在她的生涯裡，還是在觀望著它的我的生涯裡，恐怕都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然而它持續的時間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長。因為這張美麗的臉突然變形了。

有為子站起身來。這時我彷彿看見她笑了。我彷彿看見她那潔白的門牙在月光下的閃光。關於她的臉的變形，我不可能有更多的記述。因為有為子站起來時，她的臉避開了明晃晃的月光，掩藏在小樹林的陰影中。

非常遺憾，我沒有看到有為子決心背叛時的那張變形的臉。如果我仔細端詳一番，也許我會萌生寬恕他人之心，包括寬恕所有醜惡之心。
◎有為子的背叛，也有可能是是極端絕望下決心與男友共赴死亡。（編者筆記）
　
有為子指著鄰村鹿原（位於安岡南側、志樂東側，當地南邊山麓有金剛院）的山背後。

「是金剛院（金剛院，位於安岡南邊步行15分鐘的山腳，建於西元829年，是京都府舞鶴市的一座真言宗東寺派寺院，院中的三重塔被指定為重要文化財產，秋天楓紅名聞遐邇，是三島由紀夫小說《金閣寺》的場景之一）！」憲兵喊道。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三重塔（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４


然後，我也產生了一股孩子趕廟會看熱鬧般的喜悅的心情。憲兵從四面八方把金剛院團團包圍起來，並要求村民們協助。我出於幸災樂禍，隨同其他五、六個少年一起，加入了以有為子為嚮導的第一隊。有為子在憲兵的押解下，率先踏上了灑滿月光的路。我對於她那充滿信心的步伐，感到異常震驚。

金剛院聞名遐邇。這座名剎坐落在從安岡徒步約十五分鐘路程的山後。那裡有高丘親王（日本平安時代的平城天皇的皇子，日本真言宗創始人空海大師的弟子，曾從日本出發，經大唐遊歷南方海上大小各國，直向天竺，後在新加坡遇害）親手種植的榧樹（紅豆杉科下的一個屬，為常綠喬木植物），還有據傳是左甚五郎（左甚五郎，日本十六世紀後半葉的著名工匠）建造的優雅的三重塔。夏天，我們總喜歡到後山的瀑布沐浴嬉耍。　　　　

河畔有堵正殿的圍牆。破舊的瓦頂板心泥牆上芒草叢生。在夜色中，潔白的芒草花穩也是晶亮的。正殿的門旁，盛開著山茶花。一行人默默地沿著河走去。

金剛院的佛殿建在更高處。過了獨木橋，右側是三重塔（金剛院内的三重塔，最初建於平安時代（1083年），其後則於室町時代重建，目前已被指定為國家重要文化財），左側是楓林，再往裡走，就可以看見巍然的一百零五級綴滿苔蘚的石階。這是石灰石臺階，容易跌跤。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三重塔（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５


走過獨木橋之前，憲兵回頭打了個手勢，讓一行人止步。據說從前這裡有座出自運慶（運慶，十二世紀末著名的雕刻家）、湛慶（湛慶，運慶之子，著名雕刻家）所建的仁王門（仁王門，位於舞鶴東側青葉山的松尾寺）。從這裡再往裡走，九十九谷的群山都成了金剛院的領地。

──我們屏住了氣息。

憲兵催促有為子。她獨自走過了獨木橋，我們尾隨其後。石階下方籠罩在陰影中，但中段以上灑滿了月光。我們分別藏身在石階下方的各個隱蔽處。在月光下，開始染紅的楓葉一片黑黝黝的。

石階上方就是金剛院正殿，由此向左傾斜地架起了遊廊，直通像神樂殿似的空御堂。空御堂是模仿清水寺舞台，伸出空中，組合許多柱子和橫樑從山崖下把它支撐著。御堂、遊廊，還有支撐的木架經過風吹雨淋，特別潔淨清白，活像是白骨似的。楓葉盛時，紅葉的色彩與白骨堆似的建築，呈現出一派美麗的和諧。然而入夜，看上去一處處沐浴著斑駁月光的白色木架既怪異又優美。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空御堂（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６


逃兵似是躲藏在舞台上方的御堂裡。憲兵企圖以有為子做引誘的手段，來誘捕他。

我們這些證人隱蔽在暗處，屏住了氣息。儘管是在十月下旬的寒冷的夜氣籠罩下，可我的臉頰卻是熱辣辣的。

有為子獨自攀登石灰石的一百零五級臺階去了。猶如狂人滿懷豪情──在她的黑西服和黑頭髮之間，惟有她那美麗的側臉是潔白的。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階梯（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７


在月亮、星星、夜雲、以茅杉的稜線連接天空的山峰、斑駁的月影、明顯浮現的建築物等等的襯托下，有為子背叛的澄明的美使我陶醉了。她獨自一人挺起胸膛，她有攀登這白石階的資格。她的背叛，就如同星星、月亮和茅杉。就是說，它同我們這些見證人一起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接受這種大自然。她就是作為我們的代表登上去的。
◎本段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那背叛，與星，與月，與鐵杉，都是一樣的東西。亦即與我們這些證人同住在這世界，一同接受這大自然。她代表我們，登上高處。」

我氣喘吁吁，不由得這樣想道：

「由於背叛，她終於也能接受我了。此刻她正屬於我。」
◎本段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靠背叛，她終於把我也接受了。從現在起，她就是我的了。」

※　　※　　※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階梯（下方為三重塔）（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８


──所謂事件，在某一地點將會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攀登一百零五級綴滿苔蘚的石階的有為子，還在眼前。我覺得她彷彿永遠在攀登這石階似的。
◎本段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事件這東西，會從我們記憶之中的某一個地點失墜。但登上一百零五段苔蘚石級的有為子，仍在眼前。我覺得她好像永遠在石級上往上爬去。」這段話指有為子攀登石階這件事，此後一直深深烙印在溝口心裡。

後來她竟然變成了另一個人。大概是攀到石階盡頭的有為子再次背叛了我，背叛了我們。方才的她既不完全拒絕世界，也不完全接受世界。只是屈身於愛慾的秩序，為了一個男人而失身。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空御堂（遠處支架撐起處）（圖片引自網路）１－２９


因此，我只能把這事件當做舊石版印刷似的光景來回憶……有為子穿過遊廊，衝著御堂的黑暗在呼喚。男人的影子出現了。有為子同他談了些什麼。男人持手槍衝到台階半道上開始射擊。應戰的憲兵也從石階半道的樹叢中開槍還擊。男人再次做射擊準備，他衝著企圖向遊廊那邊逃跑的有為子的背後連發了幾槍。有為子應聲倒地。男人又把槍口對準自己的太陽穴開槍……
◎軍人成為「逃兵」、有為子幫著男友逃亡最後卻又「背叛」了他、同時被男友「一槍打死」。這樣悖逆道德而死亡毀滅的壯美，從此被溝口永遠記住了。


上圖：京都．舞鶴．金剛院．空御堂（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０


──以憲兵為首，人群爭先恐後地從石階跑上去，急忙跑到兩具屍體的旁邊。我對此置之不理，依然紋絲不動地隱藏在楓樹的蔽蔭處。白色的木架重重疊疊，縱橫交錯地聳立在我的上方。從上面傳來了輕微而雜亂無章的踩在遊廊地板上的皮鞋聲。兩三道交錯的手電筒的光束，超過柵欄直射在楓樹梢上。

想像示意圖：屍體（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１


我只能認為所有這一切都是遙遠的事件。感覺遲鈍的人要不是流血，就不會感到狼狽不堪。然而，一旦流血時，悲劇也就結束了。不覺間，我竟迷迷糊糊入夢了。一覺醒來，我被大家遺忘了。四周充滿小鳥的啁啾。朝陽深深地直接射在楓樹下方的枝椏上。像白骨堆似的建築物從地板下面承受著日光，彷彿復甦了。空御堂寂靜而自豪地伸向楓樹林覆蓋的峽谷。

我站起身來，打了個寒顫。我在全身各處揉了揉。只有寒冷殘留在身上。殘留的只是寒冷。

※　　※　　※　


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２


翌年春假，父親在國民服外披了件袈裟（佛教僧人的外衣，多作為法會穿著的禮服）造訪叔父家來了。他說，要帶我到京都去兩、三天。那時候，父親的肺病已經相當嚴重，身體十分孱弱。我驚訝不已。不僅是我，連叔父嬸母也都勸說父親取消京都之行，父親就是不聽從。事後回想起來，原來是父親想趁自己還活著的時候，把我介紹給金閣寺的住持。

當然，拜訪金閣寺是我多年夢寐以求的。即使父親強作堅強，但是誰都可以看出他是個身患重病的人。我實在沒有什麼心思與他外出旅行。未曾一睹的金閣越來越接近的時候，我心中便有點躊躇了。不管怎麼說，金閣都應該是美的。因而，這一切與其說是金閣本身的美，莫如說是我傾盡身心所想像的金閣的美。

上圖：金閣寺的創建者．足利義滿（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１－３３


就一般少年的頭腦所能理解來說，我也通曉金閣了。一般美術書是這樣記述金閣的歷史的：

「足利義滿（足利義滿，1358－1408，室町幕府第三代將軍，平定南北朝內亂，奠定幕府的全盛時期，為金閣寺之建立者）承受了西園寺（西園寺，日本貴族家族之一）家的北山殿（金閣寺現址原為貴族西園寺家代代相傳的宅邸，鐮倉時代藤原公經（後改名為西園寺公經）所建。西園寺家代代繼承官職「關東申次」，專門負責朝廷與鎌倉幕府之間的聯絡，曾榮華一時。但是鎌倉幕府滅亡後，西園寺公宗因為企圖招待後醍醐天皇到西園寺予以暗殺的嫌疑被處置，西園寺龐大家產被沒收。之後西園寺因缺乏整理而荒廢。爾後足利義滿以位於河內國的領地與西園寺家交換得到這塊被稱為「北山第」的山莊，開始進行整理改建，雖說是住宅，但是其規模可與天皇住的御所匹敵，所有重要的政治功能全集中在此），並在那裡建築了一幢規模宏大的別墅。主要建築物有舍利殿（此即一般通稱的金閣寺）、護摩堂、懺法堂、法水院等佛教建築群，還有宸殿、公卿間、會堂、天鏡閣、拱北樓、泉殿、觀雪亭等住宅建築群。舍利殿的建築耗資巨大，這就是後來稱做『金閣』的建築物。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叫做金閣，是很難劃分清楚的。一般地說，是應仁之亂（應仁之亂，1467－1477年，圍繞足利將軍稱號的繼承權問題，於京都發生的十年內亂。應仁之亂後，幕府失去權威，日本進入群雄割據的戰國時代）以後，文明（後土御門天皇的年號，在應仁之後的1469年到1487年這段期間，期間由後花園上皇實施院政至1471年，室町幕府的將軍是足利義政、足利義尚）年間已經普遍沿用這一名稱了。」（足利義滿把征夷大將軍職位讓渡給其子後出家修道，只保留太政大臣的頭銜督政，將北山第改名為「北山殿」，並且把「舍利殿」作為自己修禪處所，當時的人就已稱其為「金閣殿」）

上圖：鹿苑寺（金閣寺）空間關係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４


「金閣是幢三層樓閣的建築物（金閣寺舍利殿三層建法完全不同，是住宅及佛堂併用的建築。只有上面兩層貼上金箔。每層樓代表不同階層，第一層「法水院」又稱鏡堂，是平安時代貴族風格的寢殿造建築；第二層「潮音洞」，足利義滿題字，是鐮倉時期武家造（武士宅邸）風格；第三層「究竟頂」匾額為一休和尚之父──後小松天皇揮毫，中國唐朝禪宗樣的佛堂風格。足利義滿用具體的建築手法的昭告，上中下三層為禪宗、武家（武士）、公家（貴族官員）的位階關係，讓打拚天下的武士政權把朝廷官員踩在腳底，但也可能只是單純經費不足所致），面臨開闊的苑池（鏡湖池），大約是1398年（應永五年）建成的。第一、二層是按中古貴族住宅的形式建造，使用了帶方格子的板窗。第三層為三間，純粹是禪堂佛堂式的造型，中央鑲有唐式建築的板門，左右鑲有花卉形的窗。柏樹皮葺的方錐形屋頂頂端，飾有一隻鍍金的銅鳳凰。人字形屋頂的釣殿（漱清）（指舍利殿旁突出於水面的小建築「漱清亭」，作為泊船用途）伸向池面，打破了整體的單調感。屋頂坡度比較平緩，屋簷下的椽子稀稀疏疏，木工精細，輕巧而優美。住宅式的建築，配以佛堂式的造型，不愧是和諧的庭園建築的傑作，表現了義滿吸收宮廷文化的情趣，也很好地傳達了當時的氛圍。

「義滿逝世後，遵其遺囑，將北山殿改為禪剎，稱做鹿苑寺。其建築物有的他遷，有的荒蕪，唯有金閣倖存下來……」（足利義滿死後，其子遵照其遺願，勸請夢窗國師開山，將北山殿由宅邸改為禪寺，並以足利義滿法號命名為鹿苑寺，山號為「北山」。在應仁之亂當中，鹿苑寺大部分建築都遭燒毀，只有舍利殿倖存，成為北山文化唯一的古蹟）

上圖：鹿苑寺桃山時代洛中洛外屏風的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５


金閣猶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為黑暗時代的象徵而建造的。因此我夢幻的金閣以湧現在其四周的暗黑為背景。在黑暗中，美麗而細長的柱子結構，從裡面發出了微光，穩固而寂靜地坐落在那裡。不管人們對這幢建築物做什麼評語，美麗的金閣都是默默無言地裸露出它的纖細的結構，必須忍受著四周的黑暗。
◎在溝口心中，金閣最美的時刻是在黑夜。（編者筆記）

我還想起那隻挺立在屋頂頂端上長年經受風風雨雨的鍍金銅鳳凰。這隻神祕的金鳥，不報時，也不振翅，無疑完全忘記自己是鳥兒了。但是，看似不會飛，實際上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別的鳥兒在空間飛翔，而這隻金鳳凰則展開光燦燦的雙翅，永遠在時間中翱翔。時間拍打著它的雙翼，拍打了雙翼之後，向後方流逝了。因為是飛翔，鳳凰只要採取不動的姿勢，怒目而視，高舉雙翅，翻捲著鳥尾的羽毛，使勁地岔開金色的雙腳牢牢地站穩，這樣就夠了。

這麼一想，我就覺得金閣本身也像是一艘渡過時間大海駛來的美麗的船。美術書上所說的這幢「四周明柱、牆少的建築物」，使我聯想起船的結構，這複雜的三層屋形船所面臨的池子，給人以海的象徵的印象。金閣度過了無計其數的茫茫黑夜。這是永無止境的航行。白晝，這艘奇異的船佯裝拋下了錨，讓許多遊人參觀。天剛擦黑，就借助四周的黑暗，揚起風帆似的屋頂啟航了。
◎在溝口心中，白天的金閣人潮眾多，比不上黑夜時的美。（編者筆記）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頂端的鳳凰（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６


即使說我人生最初遇到的難題是美，也並非言過其實。父親是鄉間純樸的僧侶，語彙貧乏，他只告訴我：「人世間再沒有比金閣更美的東西了。」我想：在我未知的地方已經存在著美。這種思考不由得使我感到不滿和焦躁。因為如果美的確存在那裡，那麼我的存在就被美疏遠了。
◎金閣象徵著美的那一端（彼岸），而在主角的內心中，長久地認為自己在美的這一端（此岸）。

對我來說，金閣絕不是一種觀念，而是一種物體。是一種儘管群山阻隔著我的眺望、但只要想看還是可以到那裡去看的物體。美就是這樣一種手可以觸摸、眼可以清晰地映現的物體。我知道並且相信：在紛繁變化的世界裡，不變的金閣是千真萬確的存在。

有時我覺得金閣宛如我掌心攥著的小巧玲瓏的手工藝品，有時我又覺得它是高聳雲端的龐然大物般的廟宇。少年時代的我並沒有認為所謂美就是不大不小的適當的東西。因此，看到夏天的小花像是被晨露濡濕散發出朦朧的光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像金閣一般的美。還有，看到山那邊雲層翻捲、雷聲陣陣、惟有暗淡的雲煙邊緣金光燦燦的景象的時候，這種壯觀就使我聯想起金閣來。最後甚至看到美人的臉蛋，我心中也會用「像金閣一般的美」來形容了。


上圖：京都舞鶴線小火車（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７


這次旅行真令人傷心。我們乘上舞鶴線（由東舞鶴出發，行經西舞鶴，向南至綾部接山陰本線鐵路。山陰本線是連結京都經日本海沿岸至山口縣下關的西日本主要鐵路幹線，山陰本線在京都與園部之間又稱嵯峨野線）火車，從西舞鶴出發，經真倉（位於西舞鶴南部聚落，有舞鶴線鐵路經過），上杉等小站都停車，再經綾部（綾部，位於舞鶴、龜岡、豐岡三地鐵路交通匯合處。由舞鶴出發經舞鶴線抵綾部後，轉搭山陰本線過龜岡、保津峽，即達京都），向京都方向駛去。客車很髒，沿保津峽（龜岡到嵐山渡月橋之間，這段16公里的保津川穿越山嶺形成峽谷，稱為保津峽（編按：燒毀金閣寺的真實主角林承賢，其母在事後跳保津峽自殺））行駛，在隧道較多的地方，煤煙無情地捲進車廂內，令人窒息。父親咳個不止。


想像示意圖：日本蒸氣老火車（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８


乘客多半是與海軍有關的。三等車廂裡擠滿了下士（下士軍中的一種軍階，士官的最低階，介於中士與上等兵之間，今日我國軍隊下士多擔任班長職務）。水兵。工人以及前往海軍兵團（東舞鶴海軍基地自明治以來，是日本海上自衛隊（海軍）四大基地之一。海上自衛隊的四大基地，分別是位於東京灣入口、面向太平洋的橫須賀、位於九州西北端長崎縣的佐世保、位於日本中部廣島灣、面向瀨戶內海的吳市，以及位於京都府北部、面向日本海的舞鶴）探親回來的海軍軍屬。


上圖：山陰本線蒸汽火車通過保津峽（1970.8.16拍攝）（圖片引自網路）１－３９


我望了望窗外陰沉沉的春天的天空，看了看父親罩在國民服胸前的袈裟，還看了看紅光滿面的年輕下士們挺起的胸膛，好像把金扣子頂得都快蹦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彷彿就在他們中間（編按：體弱未服役的三島由紀夫，也一直渴望從軍報效國家）。不久，我成年後也會被徵入伍的。但即使我當了兵，是不是能像眼前的下士那樣忠實地為完成任務而生活呢？好歹我腳跨兩個世界。我感到，我還這樣年輕，在醜陋的頑固的凸額之下，父親掌管的死的世界，同年輕人的生的世界是以戰爭作為媒介而聯結在一起的。我大概會成為它們的聯結點吧。假如我戰死了，不論眼前這條岔道的哪一邊都很清楚，結局是一樣的。

我少年時期就像混濁在黎明的色調之中。黑暗的影子世界是可怕的，但白晝似的輪廓分明的生，也不屬於我。


上圖：昭和時期山陰本線蒸氣火車通過保津峽（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０


我看護著咳嗽不止的父親，不時望望窗外的保津川（保津川，日本阪神地區淀川、桂川水系上游，京都府龜岡市到京都市嵐山渡月橋之間保津川溪谷為保津峽。因保津川順流而下，旁有嵯峨野線觀光鐵道，為京都郊區的風景勝地）。河水裡濃重的群青色（群青，一種珍貴的藍色無機顏料，又稱佛青，由青金石提煉而來），就像化學實驗使用的硫酸銅。每次列車鑽出隧道就看見保津峽忽而遠離鐵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保津峽峽谷中有截彎取直的山陰本線火車，及順溪而行的嵯峨野觀光小火車共同通過，因河道彎曲，故與鐵路忽遠忽近），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圍，轟鳴般地轉動著群青的轆轤（早期一種利用槓桿和滑車所製成的汲水或舉重器具）。


上圖：轆轤（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１


父親在車廂裡很難為情地打開了盛著白米飯團的飯盒。

「這可不是黑市米（戰時物資糧食管制，民眾無法從配給制度獲得維生的米糧，紛紛求助於黑市交易，價格較高）。是施主們的心意，你只顧高高興興地吃好了。」

父親這樣說，好像有意讓周圍的人聽見似的。說罷他才把一個不大的飯團嚥了下去。


想像示意圖：鐵路隧道的盡頭（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２


我總覺得這趟被煤煙燻黑的破舊列車不是開往古都（此指京都。京都市，為京都府府治，位於京都盆地之內，除南方之外三面環山，北部地區多山，其中較為知名有大文字山、比叡山、嵐山。盆地內地勢呈現北高南低，東高西低。市內主要河川有桂川及鴨川，桂川流經嵐山等著名景區。兩條河川合流，注入淀川水系注入日本海。長年的歷史積澱使得京都市擁有相當豐富的歷史遺跡，是日本傳統文化的重鎮。京都的傳統民俗祭典，諸如葵祭、祇園祭等已舉辦超過千年。京都市內共有37所大學，每百萬人平均擁有大學數量在日本大都市中位居首位。2020年時有人口146萬人，和大阪府北部、滋賀縣西部組成「京阪神都會區」），而彷彿是駛向死亡的車站。如是想，每次經過隧道時瀰漫在車廂內的煤煙，便都發出一種火葬場的氣味兒。　

※　　※　　※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山門（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３


──我終於站在鹿苑寺（鹿苑寺，最早完成於應永四年（1397年），位於京都府京都市北區，是一座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寺院，其名稱源自於日本室町時代著名的足利氏第三代幕府將軍足利義滿之法名，寺內核心建築「舍利殿」的外牆全是以金箔裝飾，所以又被暱稱為「金閣寺」。鹿苑寺是知名觀光旅遊景點，並於1994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指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重要歷史建築）大門前，這時我的心不由得撲通直跳起來。此後我將可以看到人世間最美的東西。

太陽開始西斜，群山鎖在彩霞中。幾名遊人和我們父子先後鑽進了大門。門的左側，圍繞鐘樓種植著掛著殘花的梅林。

父親站在植有大枹樹的大雄寶殿的前面，請求引見住持。回覆說住持正接待來賓，請稍候二、三十分鐘。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入口（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４


「我們利用這段時間去看看金閣吧。」父親說。

父親大概是想讓我看看他利用自己的面子，可以免費入內參觀。但售票和售護符的人以及在門口檢票的人全都變換了，已經不是十幾年前父親常來時的老相識了。

「下次再來時，大概還會變換的。」

父親顯出一副微寒的樣子。我感到父親不敢確信自己還會「下次再來」了。

不過，我佯裝出一副少年的模樣（唯有這種時候，唯有故意演戲的時候，我才像個少年），興高采烈，幾乎跑在前頭。於是，我夢幻多年的金閣，就這樣輕易地以其全貌展現在我的眼前。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５


我站在鏡湖池（鏡湖池，環繞於舍利殿西南側，池如其名，當天氣晴朗且水面無波時，金色的舍利殿倒映其中）這邊，金閣與池子相隔，西斜的夕陽照射著金閣的正面。漱清亭（舍利殿旁突出於水面的小建築，作為泊船用途）在對岸左側半隱半現。金閣精緻的影子，投落在稀疏地漂浮著藻類和水草的池面上。看上去，這投影更加完整。在各層房簷裡倒搖曳著夕照在池水的反射。比起四周的明亮來，這房簷裡側的反射更鮮明耀眼，恍如一幅誇張遠近法的繪畫，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需要仰望的感覺。

「怎麼樣？漂亮吧？一層叫法水院，二層叫潮音洞，三層叫究竟頂。」

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這其實也象徵父親對兒子表示「我把我曾說過的金閣它的美，交給你了！」（編者筆記）

我變換著各種角度或側頭眺望。它已經引不起我任何的感動。它只不過是一幢古老的黑乎乎的三層小建築物。頂尖上的鳳凰，也像隻烏鴉似的。豈止不美，甚至給人一種不調和、不穩定的感覺。我尋思：所謂美，難道當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

倘使我是個謙虛好學的少年，在這樣輕易地氣餒之前，必定先悲歎自己鑒賞力之差吧。然而，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我思想：難道金閣虛構的美，幻化成別的什麼東西了嗎？美為了保護自身，可能會誆騙人的眼睛。我本應更接近金閣，剔除使自己的眼中產生醜陋感覺的那種障礙，檢查一個個細微部分，親眼看看美的核心。既然我只相信眼睛見得著的美，那麼採取這種態度是理所當然的。


上圖：金閣寺．舍利殿模型（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６


父親領著我畢恭畢敬地登上了法水院（法水院，金閣寺舍利殿第一層）的廊道，我首先看到的是擺在玻璃櫥裡的精緻的金閣模型。我很喜歡這個模型。毋寧說它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於是，大金閣的內部藏著模樣完全相同的小金閣，讓我聯想到猶如大宇宙中存在著小宇宙似的無限的呼應。我第一次夢幻到了。夢幻到比這模型更小巧而且更完整的金閣，以及比真實的金閣更無限大的、幾乎包容世界似的金閣。


上圖：金閣寺．舍利殿第一層．寶冠如來（右）坐像及晚年讓位出家的足利義滿（左）坐像（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photo by Tony，網址：https://tcwtony19710407.pixnet.net/blog/post/99146271）１－４７


然而，我的腳並非永遠駐在模型前。父親順便把我領到聞名遐邇的國寶義滿像前。這尊木像用了義滿（指足利義滿）削髮為僧之後的名字，稱為鹿苑院殿道義（室町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滿，38歲出家為僧，法號鹿苑院天山道義，50歲圓寂）之像。

在我看來，它只不過是一尊被煤煙燻黑了的奇妙的偶像，沒有覺得有任何一點美。再上二層的潮音洞，看到據說出自狩野正信（狩野正信，1434－1530，日本畫家，對中國畫與日本畫的結合做出很大貢獻）手筆的仙女奏樂藻井（「藻井」是東方建築裡特有的結構裝飾手法，通常在宮廷及寺廟天花板最顯眼位置，由四周不斷向中心內縮凹入的斗拱，交織成網狀的穹井頂棚，營造富麗堂皇的視覺效果）圖案。更上三層的究竟頂，即使看到各個角落殘存的可憐的金箔痕跡，也無法覺得它的美。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究竟頂（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８


我憑倚在精緻的欄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視著池面。在夕陽的映照下，池面恍如生了鏽的古銅鏡，金閣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鏡面上。水草和藻類的最下方，映現出傍晚的天空。這傍晚的天空，與我們頭上的天空不同。那是澄明的，充滿寂光（寂光，佛家語，由寂靜的真理而發出的真智的光），從下方，從內側把這個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閣就像黑油油的鏽透了的巨大的純金錨，沉落在其中……


上圖：雪金閣鏡湖朝暉．攝於2021.12.18.07:19（圖片引自網路）１－４９


我們父子拜謁金閣之後，再次返回大雄寶殿的正門，我們被引領穿過寬敞的長廊，來到了可以展望著名的陸舟松（陸舟之松，一棵樹齡約六百年的五葉松，與長岡京善峰寺的 「游龍之松」、大原寶泉寺的「五葉之松」合稱為「京都三大松」。足利義滿晚年把松樹移植過來，並刻意修剪成朝向西方的船，意味想乘船前往西方淨土）的庭院──大書院的住持房間。


上圖：京都．鹿苑寺．書院（左）；陸舟之松（中）；方丈（寺廟住持起居及接待賓客處）（右）（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０


住持田山道詮和尚與父親是禪堂的學友。道詮和尚與父親共同度過三年的禪堂生活，這其間，他們同食同住，兩人都在據說是義滿將軍建立的相國寺（相國寺，京都的一所佛教寺院，為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大本山，位列京都五山第二位，永德二年（1382年）為足利義滿創建，自古以來與足利氏、伏見宮家、桂宮家有所淵源。首位住持為著名僧人夢窗疏石，室町時代畫僧天章周文、雪舟皆出身相國寺。京都旅遊勝地金閣寺、銀閣寺皆為相國寺的山外塔院）專門道場修行，經過自古以來形成的終日垂頭和三日坐禪的儀式，然後才成為相國寺派的成員。不僅如此，直到後來，道詮法師興致上來的時候還曾談及他同父親不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學友，而且還是嫖友，他們在就寢時間之後，時常翻越土牆，出去嫖妓，尋歡作樂。


想像示意圖：溝口（左）；父親（中）；住持（右）（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１


我穿著學生服端正地跪坐著，顯得十分拘謹。可是，父親來到這裡突然心情舒暢起來。父親和這裡的住持雖然出身相同，他們的福氣卻完全迥異。父親病弱，肌膚蒼白，是一副貧相，而道詮和尚簡直就像桃紅色的點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堆滿了從四面八方寄來的小包裹、雜誌、書、信等，都是未曾啟封的，很像一座華麗的寺廟。他用胖乎乎的手拿著剪子，靈巧地拆開了其中一個小包裹。
◎二位同梯學僧，後來雖然都成為住持，一個在繁華京都的知名寺院，一個卻在海邊偏遠的小漁港。（編者筆記）
◎從道詮和尚桌上堆滿如山從各地寄來的包裹、雜誌、書信，可知其交際甚廣。（編者筆記）

我們一邊喝談茶，一邊品嚐從未曾吃過的像是西式糕點的東西。吃的時候越緊張，糕點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當時我是穿著光亮的黑嗶嘰（嗶嘰，指嗶嘰布，一種精織紡織品，多用於製作西裝、軍裝、大衣）制服。


上圖：嗶嘰布（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１－５２


父親和住持對軍部（日本帝國並無叫做「軍部」的政府組織。所謂「軍部」是指構成舊日本軍隊的上層組織，包含陸軍省、海軍省、陸軍參謀本部、海軍軍令部）和官僚只重視神社（神社，神道教供奉神祇、舉行祭祀活動的場，神道教是日本固有的宗教）而輕視寺廟──豈止輕視，甚至壓迫──十分憤慨，議論了今後如何經營寺廟的問題。

住持微胖，當然臉上已刻上皺紋，連一道道皺紋的深處也洗得於乾乾淨淨。圓臉上唯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樹脂凝固起來似的形狀。臉兒雖是這副模樣，剃光的頭型卻很是威嚴，彷彿精力都凝聚在頭上，唯有頭部才是最具動物特徵的。

父親和住持的話題轉到僧堂時代的往事。我凝望著庭院裡的陸舟松，只見巨松的枝椏低垂，錯落有致，呈船形，唯有船首的樹枝全都高高伸展。臨近閉園時間，來了一群團體觀光客，從土牆另一邊的金閣方向傳來了一陣陣嘈雜聲。那腳步聲、人聲彷彿被春天黃昏的天空吸收了，聽起來聲音並不尖銳，略帶柔和、圓潤。腳步聲又如潮湧般地遠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過地面上的芸芸眾生的腳步聲。我抬頭直勾勾地望著凝聚在夕照餘暉的金閣頂上的鳳凰。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３


「我把這孩子……」

聽到了父親這話聲，我猛然回頭朝向父親。在幾乎黑暗下來的室內，父親把我的未來託付給道詮法師了。

「我想我也不會久留於人世了。怎麼樣，到時就將這孩子託付給你啦？」
◎父親此行事前未曾對兒子說的，是他要辦好生命裡最後一件要事──託孤。（編者筆記）

道詮法師不愧是法師，他沒有講什麼敷衍的安慰話，只說：
◎出家人比一般人更能看破生死，無須敷衍安慰。

「好，我來照料。」

我震驚的是這兩人其後的愉快對話，談及各類名僧之死的軼聞。據說，有位名僧說了聲「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歌德，十八世紀德國文學家，著有《浮士德》、《少年維特的煩惱》）一樣，說了聲「給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還有位名僧彌留之際，還在計算自己的寺廟的錢財。


想像示意圖：僧人（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４


住持宴請我們吃了一頓晚餐的粥。當晚在寺廟歇了一宿。晚飯後我催促父親再去看看金閣。因為月亮已經高懸。

父親與住持闊別多年又重逢，甚為興奮，本已相當勞頓了，可一提及金閣，他喘了一口氣，抓住我的肩膀就跟著走了。


上圖：鹿苑寺（金閣寺）．鏡池湖．葦原島（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５


月亮從不動山（鹿苑寺有不動堂，不動堂東方的後山為不動山）的山際升起。金閣從背面承受著月光，折疊著黑暗而複雜的影子，寂然無聲，唯有究竟頂（舍利殿第三層）的花格子窗框，瀉入了清亮的月影。究竟頂四周通風，朦朧的月亮彷彿就待在那裡。

夜鳥啼鳴，從葦原島（舍利殿前鏡池湖心最大的小島）陰處騰空而飛。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份量。當我把視線落在這肩膀上時，由於月光的關係，我看到父親的手正在變成白骨。
◎「我感到父親瘦骨嶙峋的手壓在我肩膀上的份量」：份量（重量）象徵父親把所有的責任交給了兒子。（編者筆記）

※　　※　　※　


想像示意圖：高樓月色（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６


我回到安岡（指溝口的叔父老家）之後，那樣令我失望的金閣，又一次在我心中逐漸復甦了它的美，不知什麼時候竟成了比我看見之前更美的金閣。我說不出它什麼地方美。看來夢想中孕育著的東西，一旦經過現實的修正，反而變成刺激夢想了。

我已不再在矚目的風景和事物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金閣漸漸變成深刻、堅固、實在的物體。它的一根根柱子、花格子窗、屋頂、屋頂尖上的鳳凰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彷彿伸手可及似的。它的纖巧的細部和複雜的全貌相互呼應，只要取出任何一部分，金閣的全貌就會響起來，恍如想起音樂的一小節，整個樂章就會流瀉出來。

「你說人世間最美的東西是金閣，這是真實的。」
◎這句話也是兩父子之間最後一句話。（編者筆記）

在給父親的信上，我第一次這樣寫道。父親把我帶回叔父家以後，旋即又返回那寂靜的海角（指成生海角）寺廟了。

母親給我回了一封電報。父親大量咯血，作古了。（編按：真實歷史上，林養賢之父林道源於昭和17年（1942）12月因結核病去世）


想像示意圖：血（圖片引自網路）１－５７


（二）第二章

父親故去，我真正的少年時代也就宣告結束了。我驚愕於自己的少年時代簡直欠缺對人的應有的關心。而且，我甚至察覺自己對父親的死毫不悲傷。也許這稱不上是什麼驚愕，而是一種有氣無力的感懷。

我趕回家時，父親的遺體已經入殮了。因為我徒步走到內浦（內浦灣，位於舞鶴以東、成生以南的福井縣大浦半島和音海半島之間海灣），再乘船沿海灣回到成生，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時值梅雨季節前夕，天天曝曬，氣候炎熱。我告別遺體之後，匆匆將靈柩運往荒涼的海角火葬場，在海岸邊焚燒了。

農村寺廟住持之死，可以說是非同一般，是有點過分的、異常的。可以說他是這地方的精神支柱，是當地信徒各自生涯的保護人，同時也是他們死後可以依託的人。這樣一個他，在寺廟死去了，給人這樣一種感覺：簡直像一位非常忠於職守的、非常出色的人，一位到處將死的方法施教於人的人，在親自示範表演時失誤而造成死亡似的。人們覺得這是一種過失。

實際上，父親的靈柩安放得適得其所，好像是鑲嵌在萬事俱備的氛圍中。母親、小和尚以及施主們聚在靈前哭泣。小和尚結結巴巴的誦經，彷彿一半也是仰仗靈柩裡的父親的指示。


想像示意圖：棺木（圖片引自網路）２－１


父親的臉埋在初夏的花叢中。朵朵花兒都很嬌嫩，水靈，甚至令人毛骨悚然，朵朵花兒好像在窺視著井底。為什麼呢？因為遺容是從活著的臉所具有的存在表面無限地陷落，只留下面對著我們的臉面的輪廓般的東西，一深陷下去就提不上來了。再沒有什麼比遺容更能如實地告訴我：所謂物質，距我們是多麼遙遠，它的存在方法是多麼不可企及啊！精神就這樣通過死變成物質，我第一次能夠接觸到這樣一種局面。現在我才漸漸理解五月的花卉、太陽、桌子、校舍、鉛筆……等等物質為什麼對我那樣冷漠，距我那樣遙遠。道理就在這裡。
◎「我」在父親的遺容中看到的不是只是死亡，事實上他也看到了一種由結巴所產生的語言。這種語言表達自身的沈默，並讓人人感到畏懼、敬重。換言之，死亡使結巴變成令人沈默的美。從此，儘管不知道方法，書中的「我」開始嚮往死亡的來臨。（藍玉雍）
◎（主角）他發現其實沈默的不是只有自己。生活中很多事物都是不說話的。但他們並不會像自己一樣遭受歧視。其中一個最明顯，也影響他最深的，就是死者的遺容。換言之，就是死亡。（藍玉雍）
◎在葬禮裡，人們對死者是嚴肅的，甚至是畏懼的。以至於還得奉上各種供品，舉辦各種儀式，來回應這無法再回應的死亡。從這樣想，我們就可以明白為何在《金閣寺》裡，總是處處充滿對死亡、毀滅著迷的敘述。因為這種面對無言而產生的莊嚴、肅穆，從此讓無法言語的他感到了嚮往。如果自己註定是無法說話，無法具有自己的語言，那麼乾脆就讓自己的口吃成為宛如死亡一般的這個大他者吧！讓自己的無言成為讓眾人景仰、畏懼的死亡面容。（藍玉雍）

母親（編按：真實歷史上，放火燒毀金閣寺的僧人林養賢，母親名為志滿子）和施主們注視著我最後和亡父的遺體告別。然而，我這顆頑固的心是不接受這句話所暗示的生者世界的類推。我不是向遺體告別，而只是望著父親的遺容。

遺體只能給人看。我只是在看。所謂看，正如平時無任何意識的動作；所謂看，是生存者的權利的證明，也可能是殘酷性的表示。對我來說，這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個既沒有大聲歌唱，也不叫喚著四處奔跑的少年，就這樣學到了確認自己的生。


上圖：日式喪禮拈香（圖片引自網路）２－２


我本是個很自卑的人，然而這時候，我竟能將毫無淚痕的明朗的臉問著施主們而毫無愧色。寺廟坐落在海濱的山崖上。翻捲在日本海海面上的夏雲，阻擋在憑弔的客人的背後。

出殯的誦經開始了，我也加入其中。大雄寶殿一片漆黑。掛在柱子的華蓋、垂在大殿橫樑的華幔以及香爐、花瓶一類器物在閃爍的燈光照耀下顯得輝煌。海風不時席捲進來，鼓起了我的僧衣下襬。我不斷地感到正在誦經的自己的眼角裡，湧進強烈的光和夏日的雲彩。

戶外強烈的光線，不斷地射在我的側臉上。那輝煌的侮蔑……

※　　※　　※　


上圖：日式奠儀（圖片引自網路）２－３


──送葬隊伍再走一、二百米就到達火葬場，這時候突然遇上了雨。幸好走到一個好心的施主的家門前，靈柩也可以一起避避雨。雨還沒有停息的樣子，送葬隊伍又非前進不可，只好給大家準準備了雨具，並用油紙覆蓋著靈柩，運到了火葬場。

火葬場在村莊東南突出的海角盡頭淨是石頭的小海濱上。所以焚燒的煙灰不會吹向村莊方面。大概由於這個緣故，自古以來這裡就被用做火葬場。

海濱的波濤洶湧澎湃。波濤翻騰濺起浪花的時候，雨點不斷地扎進不平靜的海面。無光的雨，只是冷靜地刺穿非同尋常的海面。但是，海風突然把雨刮到荒涼的岩壁上。潔白的岩巖壁被染黑了，似是噴上了一層墨汁。


上圖：傳統日式葬禮（昭和天皇出殯）（圖片引自網路）２－４


鑽出隧道，便到達火葬場。工人們在做火葬的準備工作。我們在隧道裡避雨。

沒有看見任何海景。只有波濤、濡濕的黑岩和雨。澆上了油的靈柩現出鮮艷的木原色，被雨點敲打著。

點火了。這配給油是專為住持作古準備的，足夠用了，所以火焰反而逆著雨點發出鞭笞似的聲音，而且越來越大。在濃煙之中，白晝的火焰現出了透明的體態，清晰可見。濃煙滾滾，漸漸刮到了山崖那邊，一瞬間裡，唯有火焰在雨中以端麗的形狀繚繞上升。

突然間，響起了一陣東西炸裂的可怕的巨響。棺蓋蹦了起來。

我望了望身旁的母親。母親雙手抓著念珠，站立在那裡。她的臉僵硬，而身子彷彿凝固、縮小了，甚至可以放在掌上。

※　　※　　※　


上圖：火化（圖片引自網路）２－５


按照父親的遺言，我到京都當了金閣寺的弟子。那時候，我隨住持削髮為僧。學費由住持提供，其交換條件就是讓我打掃衛生和照料住持，有如俗家的學僕。

入廟不久，我就馬上發現，嚴厲的舍監被征入伍，寺廟裡只剩下老者和少年了。來這兒以後，我諸事如釋重負。這裡的人都是我的同類，不會像俗家的中學同學因為我是和尚的兒子而另眼相待──所不同的，只是我口吃，比大家醜陋些而已。

我從東舞鶴中學中途退學後，聽從田山道詮和尚的勸說，轉學到了臨濟學院中學（臨濟學院中學，今京都花園高中，位於金鹿苑寺南側妙心寺旁，由鹿苑寺步行至此約40分鐘），再過不足一月就將開始秋季學期，轉校後我得每天走讀了。但我知道學校一開學，同學們都會立即被分配到某一工廠，參加義務勞動。現在，在我面前的新環境中，只剩下數星期的暑假了。這是我服喪期間的暑期。時值一九四四年，即戰爭末期，是個不可思議的寧靜的暑期──寺廟的弟子過著紀律嚴格的生活。對我來說，這似是最後的、絕對的休假。我還仔細地傾聽著那蟬鳴聲。

※　　※　　※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２－６


──闊別數月的金閣，在晚夏的陽光照耀下，寂然無聲。

我剛剃度，腦袋一片青痕。產生一種像是空氣緊貼在我的頭上似的感覺。這是一種奇妙的危險的感覺，彷彿自己頭腦中思索的事以一層薄薄的、敏感的、容易損傷的皮膚同外界的物像接觸似的。（編按：真實歷史上，林養賢於昭和18年（1943）4月入鹿苑寺剃度出家，並轉入臨濟學院中等部）

帶著這樣的頭腦仰望金閣，金閣就不僅從我的眼睛，甚至恍如從我的頭腦深深地滲透進來。這種頭腦遇乾旱而發熱，遇晚風頓時又變涼了。

「金閣啊！我終於來到你身邊住下來了。」有時我停住拿著掃帚的手，心中喃喃自語，「不一定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祕密。你的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麼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美，為什麼必須美？」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２－７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態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煌。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塞班島，位在西北太平洋，距離台灣與東京等近約2700公里，馬里亞納群島從北到南的主要島嶼，依次是塞班島、天寧島、羅塔島、關島，是美軍第二島鏈的戰略要地。1944年6月15日美軍從塞班島登陸，與日軍血戰最後擊潰日軍，史稱「塞班島戰役」）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第郊外登陸（諾曼第，位於法國北部，1944年6月6日三百萬盟軍橫渡英吉利海峽在歐洲西線戰場發動諾曼第突襲，是迄今為止人類近代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海上登陸作戰，為盟軍在歐洲西線戰爭的勝利奠定基礎）。參觀者的人數也明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於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纍纍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將軍為中心、眾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物。美術史家在那裡只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麼金閣就不可能承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上圖：靜置的掃帚（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８


──儘管如此，我仍停下拿著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著金閣，我覺得在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裡，金閣將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恆的存在。可是，一旦住在這裡，金閣就只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不存在。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不論看多少遍，我都覺得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於是，眺望過後，我折回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猛然回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里狄克（歐里狄克，又譯尤麗蒂絲，希臘神話中善於彈奏七弦琴的奧菲斯之妻。兩人婚姻美滿，不料歐里狄克不慎被毒蛇咬到中毒而死。心痛不已的奧菲斯用琴聲打動了冥王，冥王許諾讓他把歐里狄克帶回人間，但是同時告誡奧菲斯，在離開地府之前萬萬不可回首張望。雖然歐里狄克一直跟在奧爾甫斯身後，但當奧爾甫斯踏出冥界之後，轉身確定妻子是否還跟著，但此時還歐里狄克未踏出冥界之門，因此再度墮回冥界。極度悲痛的奧菲斯見妻子生命無可挽回，毀琴投水自盡，天帝宙斯感於奧菲斯的琴藝永遠失傳，將他的琴移置天上，成為星座──天琴座（編按：天琴座主星中國稱為織女星））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　　※　　※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夕佳亭（圖片引自網路）２－９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位於鹿苑寺後山安民澤東邊，有相傳江戶時期茶道家金森宗和為迎接後水尾天皇而建造的茶室，取名於由此眺望夕陽餘暉下的金閣景致格外動人。夕佳亭内部一根不規則形天然木做成的屋柱「南天床柱」與旁邊的「棚廈」頗為著名）的小徑。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闃無人影。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安民澤．白蛇塚（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０


後山裡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位於鹿苑寺後山龍門瀑布後方，據說在乾旱時安民澤也不曾乾枯，因此曾做為乞雨的場所，，也擁有「雨賜澤」的別名）。池中有一小島，聳立著一座名叫白蛇塚的五重石堆（安民澤池中島上建有西園寺家的守護神「白蛇之塚」。石塔為中國造型的五輪塔，以中國民間傳說佛法將白蛇用永鎮雷峰塔下為象徵）。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囀，卻看不見鳥影，彷彿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小徑用低矮的柵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著一把竹耙。


上圖：楓香（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１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裡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裕福寺裡，家裡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只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裡才通過住持將他託付給金閣寺。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廟來的。站在池畔操著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從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麼認真打掃呢。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想像示意圖：掃地的僧人（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２


我微微一笑。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發親切感的緣由。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柵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內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在那裡，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憑直覺，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因為我不知什麼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於自己的醜陋。


想像示意圖：穿著昭和年間高校男生詰襟制服的三島由紀夫（本篇小說背景時間）（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３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隱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於推理的神色，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於衷，表情毫無變化。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鶴川就像喜歡製作昆蟲標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別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裡，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上圖：昆蟲標本箱（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４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有這種感覺。」

我沒有任何牴觸情緒。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贏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麼可悲傷的啊。」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著我：

「哦？……這麼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討厭他了？」

「談不上什麼憎恨，也不是討厭……」


上圖：日本高校男生詰襟制服（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１５


「哦？那麼，為什麼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那麼，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麼喜歡引起別人的猜疑呢？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是明擺著的事。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現況。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繫，也互不相侵犯的。往往由於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狀態。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麼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干，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上圖：白襯衫（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６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這位新朋友加以說明時就完結了。鶴川終於笑了起來。

「咦，你這個人真奇怪！」

他裹在白襯衫裡的腹部在起伏，搖曳在上面的透過葉縫投射下來的陽光，使我得到了幸福。我的人生激起了波瀾，猶如這傢伙的襯衫的皺紋。但是，這襯衫多麼潔白耀眼啊！所起的皺紋依然……說不定我也？……

※　　※　　※


上圖：粥有十利（圖片引自香光尼眾佛學院）２－１７


禪寺不理世俗社會，按照樣寺的老規矩開展活動。因為是夏天，每天早晨最晚是五點起床。禪家將起床稱做「開定」（開定，從禪定中回神，又名「出定」）。起床後馬上上早課誦經，稱做「三時迴向」（佛教術語，又稱回向，在大乘佛教中指迴轉自己所修之功德於法界眾生，助其早日成就佛道），即讀三迴經。然後打掃室內衛生。然後進早餐，稱做「粥座」。進餐前要誦「粥座經」。

  粥有十利
  饒益行人
  果報無邊
  究竟常樂

（註：在佛門用早齋時，會唱誦食粥偈：「粥有十利，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常樂。」出自《摩訶僧祇律》，十利內容為：
1.資色：吃粥有益於身體，能讓人的臉容豐滿有光澤。
2.增力：吃粥能滋補羸弱的身體，增長氣力。
3.益壽：吃粥能補養人體的所需，增加壽命。
4.安樂：吃粥能促進身體清凈柔軟，讓人能體會安樂的飲食。
5.辯說：吃粥有利於滋潤喉吻，對人論法議經有幫助。
6.除風：吃粥能調和身體，上下通利，並消除風寒。
7.消宿食：吃粥能溫暖人的脾胃，幫助人消化掉胃中積食。
8.辭清：吃粥的人，氣息沒有凝滯的現象，說話聲音清晰昂揚。
9.除饑：吃粥能充實人的口腹，讓饑餓感馬上消除。
10.消渴：吃粥能讓人喉吻沾潤，乾渴感得以消除。）

誦畢吃粥。飯後做諸如除草、打掃庭院、劈柴一類雜務。學校開學的話，做完雜務就該是上學的時間了。從學校回來，不久就進晚餐。餐罷，有時聽住持講授經典教義。九時「開枕」，也就是就寢。

我的日作息如上所述。每天起床的信號，是伙夫──稱做「典座」（典座，佛教寺院負責床座及齋粥等雜務的職稱，負責管理僧眾的食宿，其助手有火頭、水頭、飯投、菜頭、行堂等，擔任典座宜細心量大、任勞任怨者）──的搖鈴聲。


上圖：京都．鹿苑寺．方丈本堂（右）；陸舟之松（左）（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８


金閣寺也就是鹿苑寺裡，本應有十三人，但現在有的應徵入伍，有的徵調出去，剩下的是：一個專管嚮導和傳達的七十開外的老頭，一個年近六旬的專管炊事的老嫗，還有執事（執事，執行事務或服務工作的高階事務官，又稱管家）、副執事，再加上我們弟子三人，僅此而已。老人們已是風燭殘年，少年們畢竟還是孩子。執事，也稱做副司（副司，寺院掌管會計的人），掌管會計，盡心盡力地工作。


想像示意圖：擦地板（圖片引自網路）２－１９


數日後，我被分配給住持（我們稱做老師）的房間送報。報紙派來的時間大致是在早課後掃除完畢的時候。在人手少、時間短的情況下，要打掃這擁有三十多間房屋的寺廟，揩拭所有的走廊，工作就難免粗雜了。有一回從大門口把報紙取來，走過「使者間」的前廊，從客殿後面繞了一圈，再穿過間廊，來到了老師所在的大書院。看得出這一路上的一道道走廊都是倒過半桶水，然後洗擦乾淨的，所以地板凹陷處都積了水。在朝陽照射下，積水閃閃發光，連腳踝骨都被濡濕了。時值夏天，覺得很是舒暢。可是，來到老師的房間拉門前就得跪下，招呼一聲「拜託您啦」，待聽見「嗯」地一聲回答以後，才能進入房間。師兄教給我一個祕訣：在進老師房間前得先用僧衣下襬將濡濕了的腳丫揩拭乾淨。


想像示意圖：二戰美國B25轟炸機（圖片引自網路）２－２０


我嗅著油墨散發出來的俗世的濃烈氣味，偷偷瀏覽了一遍報紙的大標題，急匆匆地走過了廊道。於是，我讀到「帝都可以免遭空襲嗎？」的大標題。

過去我常常產生一種奇妙的想法，卻從不曾把金閣和空襲聯繫起來。塞班島淪陷以後，本土遭受空襲在所難免。京都市部分地區迅速強制疏散。儘管如此，金閣這個半永恆的存在和空襲的災難，在我心中只能是彼此無緣的東西。我深知金剛不壞的金閣，與那科學上的火相互間是截然不同性質的東西，它們一相遇，彷彿就會迅速相互躲閃似的……可是，過不多久，金閣也許會毀於空襲的戰火。照這樣下去，金閣化為灰燼將是確實無疑的。

──我心中產生了這種想法之後，金閣再次增添了它的悲劇性的美。


上圖：二戰日軍綁腿（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合成處理）２－２１


學校開學前一天，即夏季最後一天的下午，住持應邀領著副執事到一個地方做法事去了。鶴川邀請我去看電影。我不太感興趣，他也突然興致全無。鶴川就是這樣的性格。

我們兩人請假數小時，穿上草黃色的褲子，打上綁腿（綁腿，一種腿部防護措施，保護腿部在行軍和作戰中減少受傷的可能），戴著臨濟學院中學的制帽，從大殿走了出來。夏日陽光炎熱，沒有一個遊人。

「上哪兒去了？」鶴川問道。

我回答說，出門之前，我想先去仔細地看看金閣，因為說不定明天這個時間裡就再看不見金閣了。也許在我們去工廠期間，金閣就遭到空襲，毀於一旦了。我這番話沒有把握，結結巴巴地說了出來。這時候，鶴川吃驚而又不耐煩地聽著。


上圖：二戰抱必死決心的日本神風特攻隊（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合成處理）２－２２


講完了這番話，我汗流滿面，好像說了什麼可恥的事似的。只有對鶴川一人，我可以袒露自己對於金閣的異乎尋常的執著。鶴川在聽我這番話的時候，顯出一副見慣了的焦躁的表情，就像要努力聽清我的結巴語言的人所常有的那種焦躁的表情。

我遇上了這樣一副表情。當我公開一樁重大祕密時，當我傾訴對美的激越感動時，或當我掏盡自己的五臟六腑向對方披露時，我所遇見的就是這樣一副面孔。這副面孔是以無可置疑的忠實，如實地模仿我的滑稽的焦躁感，可以說它變成了我畏懼的一面鏡子。這種時候，不論多麼美麗的臉，都會變形，變成同我一模一樣的醜陋。我遇上這副表情的時候，本想表現出來的重大事情，瞬間會變成毫無價值的東西，猶如一塊瓦片一樣……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２－２３


夏日猛烈的目光，直射在鶴川和我之間。鶴川稚嫩的臉閃耀著燦燦的油光，一根根的眼睫毛也燃起金色的光，從鼻孔呼出的悶熱的氣擴散開去。他等待著我結束我的話。

我談完了。話畢的同時，我也惱怒起來了。因為我與鶴川初次見面以後，他至今一次也不曾取笑過我的口吃。

「為什麼？」我追問了一句。

我已一再說過，嘲笑和侮辱遠比同情更合我的意。


想像示意圖：溝口與鶴川（圖片引自網路）２－２４


鶴川泛起了無以名狀的溫柔的微笑。然後這樣說道：

「什麼呀，我天生對這種事就毫不在意。」

我大吃一驚。我是在農村粗獷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不理解這種溫柔。鶴川的溫柔，告訴了我，並使我發現在我的存在中，除去結巴我依然可能是我。我處處體味到的快感，簡直被剝成赤裸裸的了。鶴川那雙鑲上長睫毛的眼睛，僅僅把我的結巴過濾後，就接受了我。過去，我這個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深信，誰要是無視我的結巴，就等於抹殺我這個人的存在。

──我感受到感情的和諧和幸福。我永遠忘不了這時刻所看到的金閣的情景，這是不足為奇的。我們兩人從正打瞌睡的傳達室老頭的跟前走過，沿著土牆急步經過渺無人影的路，來到了金閣的前面。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２－２５


至今我還可以清晰地回憶起來。兩個少年打著綁腿，身穿白襯衫，並肩站在鏡湖畔。兩人的前方便是金閣的存在，中間沒有任何東西阻隔。

最後的夏天，最後的暑假，最後的一天……我們的青春聳立在令人目眩的尖端上，金閣也同我們一樣聳立在尖端上，面對面地對話了。對空襲的期待，竟使我們同金閣如此地接近起來。

晚夏寧靜的日光，在究竟頂的屋頂上貼上了金箔，傾瀉直下的光，使金閣內部充滿了夜一般的黑暗。過去，這建築物的不朽的時間壓迫著我，阻隔著我。可是，想到不久它將被燃燒彈的火燒卻的命運，也就與我們的命運靠近過來了。也許金閣會先於我們而毀滅。這樣一來，我覺得金閣和我們彷彿經歷著同樣的生。


上圖：消災吉祥神咒（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２６


環繞金閣植滿赤松的群山，籠在蟬聲之中，宛如無數看不見的僧人在念著消災咒（此為消災吉祥神咒其中一小段，本咒為佛教寺院早晚課十小咒之一）：

「......怯怯。呿呬。呿呬。吽吽。入嚩囉。入嚩囉。缽囉入嚩囉。缽囉入嚩囉。......」

我想：這美麗的物體不久將化為灰燼。於是心象中的金閣和現實中的金閣，便像將透過繪絹描摹的畫重疊在原畫上一樣，它的細部漸漸地相互重疊，屋頂疊屋頂、突出池面的漱清殿疊漱清殿。潮音洞的勾欄疊勾欄、究竟項的花格子窗疊花格子窗，彼此都吻合了。金閣已經不是不可動搖的建築物了。可以說，它化成了現象界的虛幻的象徵。這麼一想，現實中的金閣的美，就不亞於心象中的金閣的美了。


想像示意圖：日本被空襲後的廢墟（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２７


明天，也許大火會從天而降，把細長的柱子、優雅的房頂的曲線化為灰燼，我們再也看不見它了。然而，眼前的它那典雅纖細的身影，依然沐浴著夏日火一般灼熱的陽光，顯得自在自若。

夏日山脊上飄浮著擺出一副莊嚴架勢的雲彩，好像亡父入殮時映入正在誦經的我的眼角時一樣。它充滿積鬱的光，俯視著這纖細的建築物。在如此強烈的晚夏的陽光照耀下，金閣彷彿喪失了它的細部的意趣，其內部依然籠在陰森冰冷的黑暗中，只用它自己神祕的輪廓拒絕著周圍閃爍的世界。並且，只有立在屋頂尖上的鳳凰為了不在這太陽之下失足，張開尖利的爪子，緊緊地抓住了座子。


上圖：砲火下的士兵（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２８


對我的長時間凝視厭煩的鶴川，拾起腳下的小石子，以優美的投擲姿勢，向鏡湖池中的金閣倒影中央扔去。

池面上激起的波紋推著藻類擴展開去，頓時美麗而精緻的建築物投影崩潰了。

此後至戰爭結束，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閣最親近、最關心它的安危和沉湎在它的美的時期。怎麼說呢？我沒想這時期金閣下降到同我一樣的高度，我就可以無所畏懼地去愛它。我還沒有受到金閣的壞影響，或者受到它的毒害。


想像示意圖：漣漪裡的倒影（圖片引自網路）２－２９


在這人世間，我和金閣有著共同的危難，這激勵了我。因為我找到了把美同我聯繫在一起的媒介。我感到在我和拒絕我、疏遠我的某種東西之間，架起了一座橋。

燒毀我的火，也定會燒毀金閣。這種想法幾乎陶醉了我。在遭受相同災難、相同不吉利的火的命運中，金閣和我所居住的世界一元化了。儘管金閣堅固，卻與我的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擁有易燃的碳素的肉體。這麼一想，我似乎可以把金閣藏在我的肉體裡，藏在我的組織裡，然後潛逃，就像潛逃的盜賊把昂貴的寶石嚥下，然後隱匿起來似的。

想一想這一年間，我沒有學習經典，也沒有讀書，天天都接受修身、軍訓、武道訓練，上工廠和充當強制疏散的助手打發日子。戰爭助長了我富於夢幻的性格，人生距我更遙遠了。對我們少年來說，所謂戰爭恍如一場夢，是一種沒有實質的匆忙的體驗，恍如被隔斷了人生意義的隔離病房。


上圖：東京大轟炸（圖片引自網路）２－３０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B29型轟炸機第一次轟炸了東京（自1944年11月24日起，東京總共經歷美軍過106次空襲，包括5次（1945年3月10日、4月13日、4月15日、5月24日、5月25－26日）大規模空襲），這時我想：也許明天京都也會遭到空襲。我暗自幻想著京都全市被圍在火海裡。這古都依然如故地過分地保護著古老的東西，以致許多神社佛閣忘卻了其中產生過灼熱的灰色的記憶。因為我想像著應仁大亂使這古都荒蕪了的時候，就覺得由於京都忘卻戰火的不安太久，由此喪失了它的幾分的美。


上圖：東京大轟炸（圖片引自網路，圖片經編者剪裁）２－３１


也許正是明天金閣將會遭到火劫吧。充滿空間的那個形態將會喪失吧……那時候，屋頂上的那隻鳳凰將會復甦為不死鳥而飛翔。被束縛在形態中的金閣將會輕飄飄地離開它的錨而出現在這裡那裡，漂泊在湖面上、黑暗的海潮上、透露微光蕩漾在水面上……

等啊等啊，京都終於沒有遭到空襲。翌年三月九日（1945年3月10日東京下町空襲，美軍派出超過300架B－29轟炸機，一夜之間在東京投下1500公噸的燒夷彈（燃燒彈），造成10萬人以上死亡以及100萬人流離失所。當時東京以木造建築為主，在東北季風吹送下東京陷入火海，生還者形容是「人間煉獄」。之後5月25日的空襲則造成約7000人死亡。因美軍轟炸指揮官為柯蒂斯李梅，日本史學界也將之稱爲「李梅火攻」。東京大轟炸普遍指1945年3月10日、5月25日這兩次轟炸，是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空襲），傳來了東京小工商業區一帶成為一片火海的消息，可災禍離京都很遠，京都顯現的只是一片早春澄明的天空。


上圖：東京大轟炸（圖片引自網路，圖片經編者剪裁）２－３２


我近乎絕望地等待著。這早春的天空保閃亮的玻璃窗，不讓人窺見其內部，但我相信其內部隱藏著火和破滅。如前所述，我對人的關心是淡薄的。父親的死，母親的貧窮，幾乎沒能左右我的內心生活。我只幻想著一種在巨大的天下的壓搾機似的東西，在一定的條件下把災難、悲慘的結局、滅絕人寰的悲劇、人、物質、醜陋的東西、美好的東西，統統壓得粉碎。早春的天空異乎尋常的璀璨，令人常常以為是覆蓋著大地的巨斧的冰涼的刃光。我只是等待著它的下落，甚至無暇思索就迅速下落。

至今我仍然覺得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議的。本來我並沒有被黑暗的思想所俘虜。我所關心的、讓我感到是個難題的，理應只是美的問題。但是，我並不認為戰爭作用於我，使我抱有黑暗的思想。如果人只過度思慮美的問題，就會在這個世界上不知不覺間與最黑暗的思想碰撞。人大概生來就是這樣。

※　　※　　※


上圖：嫩葉新發的葉櫻（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３３


我想起戰爭末期京都的一段插曲。那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但目擊者並非我一個人。我身邊還有鶴川在。

那天是停電的日子，我和鶴川一起到南禪寺（南禪寺，佛教寺院，位於京都市東部，背倚東山，為臨濟宗南禪寺派大本山，主尊為釋迦如來。南禪寺是日本最早的由皇室龜山天皇發願建造的禪宗寺院，因此位列京都五山之上，為日本禪宗最高寺院）去。我們還沒有拜訪過南彈寺。我們橫穿過寬闊的公路，走過了架有坡道索車的木橋。


上圖：京都．南禪寺．山門（天下龍門）（圖片引自網路）２－３４


這是五月的一天，天氣晴朗。坡道索車（坡道索車，即「臺車」，係以人力作為動力的輕便鐵道，盛行於20世紀初期的日本及其殖民地臺灣、朝鮮等，以運輸貨物為目的。由於營運成本低，興建速度快，在僻鄉公路交通完備前，是當地主要交通方式）已經長久不使用，牽引索車的坡道上的軌道長滿了鐵鏽，幾乎被雜草埋沒了。在這雜草上的十字形小白花隨風搖曳，直至索車坡道都淤積污水，浸滿著這邊岸上的葉櫻（葉櫻，櫻花已落盡，正綻新嫩葉的櫻樹）街樹的投影。

我們站在這小橋上，毫無意義地凝望著水面。戰爭期間的種種回憶中，這樣短暫而無意義的時間卻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這種無所事事、茫然若失的短暫時間，就像偶爾從雲隙露出的晴空那樣處處可見。這種時間，真像是痛切的快樂回憶，非常新鮮，這是難以想像的。


上圖：京都．南禪寺．山門（天下龍門）（圖片引自網路）２－３５


「好極了！」我又毫無意義地微笑著說。

「嗯。」鶴川也望著我微笑了。

我們兩人深深地感到這兩三個小時是屬於我們的時間。


上圖：京都．南禪寺．山門（天下龍門）（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３６


布滿碎石的寬闊的路向前延伸著。路旁有一條清澈的水溝，水面上搖曳著美麗的水草。馳名的山門（山門，亦寫作三門，象徵修佛悟道所需要經歷的三關「空、無相、無作」略稱，南禪寺山門高22公尺，南禪寺山門別名「天下龍門」，是日本三大門之一，名稱氣勢逼人）很快就堵在我們的前面了。

廟內闃無人影。一片嫩綠叢中，點綴著許多小廟的瓦脊，似是一本倒伏的鑲銀色的巨書，美極了。這瞬間，所謂戰爭算什麼呢？在某種場合。某個時期，戰爭使人覺得像是只存在於人的意識中的奇怪的精神上的事件。


上圖：京都．南禪寺．山門（天下龍門）（圖片引自網路）２－３７


據說當年石川五右衛門（石川五右衛門，日本桃山時代的大盜）腳踏樓上的欄杆，讚賞滿目的鮮花，大概就是在這山門吧（在歌舞伎「樓門五三桐」中，天下首屈一指的大盜，石川五右衛門翩然佇立三門之上，俯瞰讚嘆道：「絕景啊！絕景！」出現的名場面）。儘管已是葉櫻（葉櫻，櫻花已落盡，正綻新嫩葉的櫻樹）的季節，我們還是抱著一種孩子般的心情擺起五右衛門一樣的姿勢，眺望一番這般景色。我們購了不貴的門票，就登上木色完全發黑了的很陡的階梯。登到盡頭的休息臺時，鶴川的頭碰撞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我剛要取笑他，自己卻馬上也碰撞上了。兩人拐了個彎，登上臺階就來到了樓上（指南禪寺山門上的樓閣五鳳樓）。


上圖：京都．南禪寺山門（天下龍門）遠眺京都市區（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３８


從地窖般狹窄的臺階上來，置身於廣袤的景觀，緊張頓時鬆弛，舒快極了。我們盡情觀賞葉櫻和松的景致、聳立在對面鱗次櫛比的平安神宮（平安神宮，位於京都府京都市左京區的神社，距離南禪寺不遠。明治28年（1895年）為紀念遷都平安京1100年創建，供奉恆武天皇以及孝明天皇，在充滿歷史古蹟的京都算是較新的建築）的鬱蔥森林的景致、京都市街盡頭的朦朧的嵐山（嵐山，京都代表性觀光地區，位於京都市西側，嵐山方位與南禪寺相對望），以及北方的貴船（貴船山，位於京都市正北方，鴨川發源地）、箕裡（箕岳，京都市北方山岳）、金毘羅（金毘羅山，京都市北方山岳）等群山的姿影，爾後才像個寺廟弟子的樣子，脫掉了鞋襪，恭恭敬敬地進入廟堂裡。昏暗的佛堂有二十四鋪席寬，釋邊像擺在中央，十六尊羅漢的金色眼眸在黑暗中閃閃發光。這裡是五鳳樓（南禪寺山門上的樓閣，稱為「五鳳樓」，抬眼所見壯觀宏偉）。


上圖：敦煌莫高窟112窟．飛天反彈琵琶（局部）（圖片引自網路）２－３９


南禪寺同屬臨濟宗（漢傳佛教禪宗南宗五個主要流派之一，自洪州宗門下分出，始於唐朝臨濟義玄禪師。義玄師承黃蘗希運禪師，之後往鎮州（今河北石家莊正定）滹沱河畔建臨濟寺， 臨濟寺也成為臨濟宗祖庭。因其禪風比較剛勁，故而後世與理論較為細密的曹洞宗相比，有「臨濟將軍，曹洞士民」之說），但與相國寺派（相國寺，京都的一所佛教寺院，為臨濟宗相國寺派的大本山，位列京都五山第二位，永德二年（1382年）為足利義滿創建，自古以來與足利氏、伏見宮家、桂宮家有所淵源。首位住持為著名僧人夢窗疏石，室町時代畫僧天章周文、雪舟皆出身相國寺。京都旅遊勝地金閣寺、銀閣寺皆為相國寺的山外塔院）的金閣寺不同，它是南禪寺派的總寺院。我們就是在同宗異派的寺廟裡。我們兩人卻像普通中學生一樣，手拿說明書，一路觀賞著色彩鮮艷的壁頂圖案，據說這是出自狩野探幽守信（狩野探幽守信，1602－1674，日本江戶幕府的御用畫師）和土佐法眼德悅（土佐法眼德，日本畫家，生卒年月不詳，相傳擅長畫墨畫觀音像）的手筆。

壁頂的一邊，畫了飛天彈琵琶和吹笛子，另一邊畫出了手持白牡丹振翅飛翔的迦陵頻伽（迦陵頻伽，意譯「妙音鳥」，佛教傳說的生物，產自印度雪山，外型為人首鳥身。據說其聲音美妙，為天、人、一切鳥類所不及，能頌佛經。阿彌陀經記載其和共命鳥同樣住在極樂淨土）。它是棲息在天竺雪山的妙音鳥，上半身呈豐滿的女子的姿態，下半身成鳥。另外，壁頂中央畫了一隻鳳凰，與金閣頂上的鳥是友鳥，但與那隻威嚴的金鳥毫無相似之處，卻像是華麗的彩虹。


上圖：迦陵頻伽（圖片引自網路）２－４０


在釋迦像前，我們跪下，雙手合十，然後走出佛堂。但是，我們捨不得離開樓上，便倚在上來時攀登的臺階旁邊朝南的欄杆上。

不知怎的，我感到彷彿有個美麗的小小的彩色漩渦似的東西。我想，它可能是剛才看到的壁頂圖案的五色斑斕的殘影吧。凝聚了豐富色彩的感覺，就像那隻迦陵頻伽鳥，隱棲在嫩葉叢中和鬱蔥的松枝上，只讓人從縫隙看到它華麗的翅膀的一端。


上圖：京都．南禪寺山門（天下龍門）眺望天授庵（圖片引自網路）２－４１


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南禪寺坐東向西，天授庵位在南禪寺南，與之相隔一街道，由南禪寺山門上方可以眺望）。從簡樸地種著許多矮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鋪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裡的壁龕和百寶架。這裡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鋪著鮮艷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種盛裝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誇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莊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懷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極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回答說。


上圖：京都．天授庵（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２－４２


這時，只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士官從裡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禮，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面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回來，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面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勸過淡菜以後，她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麼，卻怎麼也不喝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感到異樣的長，異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上圖：抹茶粉（圖片引自網路）２－４３


此後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莊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衣領口。我的耳朵幾乎聽見了從堅硬的腰帶裡側拉出絹帶的窸窣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氣。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隻瑩白而豐滿的乳房托了起來。

士官手裡端著一隻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用雙手操著乳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的，彷彿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彷彿看見已經擠完而殘留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這是小說中主角溝口第二次與「性」的邂逅。


上圖：抹茶（圖片引自網路）２－４４

我們兩人脊樑發硬，看得入神了。後來我們按順序回憶，覺得可能是懷了士官的孩子的女子，與出征的士官舉行訣別儀式吧。然而，這時候的感動，拒絕了做出任何的解釋。由於過分注意，反而看不見，過了很久，待意識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這對男女不知什麼時候從客廳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塊寬闊的緋紅地毯。

我看見了那張潔白的浮雕般的側臉和那無與倫比的瑩白的胸脯。即使女子離去以後，那天剩下的時間，或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執拗地尋思著。的確，那女子就是復活了的有為子啊！


上圖：京都．天授庵（圖片引自網路）２－４５


（三）第三章

父親一周年忌辰（忌日，過世周年之日）到來了。母親設想了一個難以想像的方案。正逢義務勞動總動員，我不能返回故里，母親就打算親自將父親的牌位送來京都，請求田山道詮和尚為舊友忌辰誦經，哪怕誦上幾分鐘也好。她壓根兒沒錢，只好求他看在情分上。於是她給和尚發了一封信。和尚答應了，並且把這個意思告訴了我。

我並不是帶著欣喜的心情聽取這個消息的，迄今我故意省筆不提有關母親的事，這是有其原因的。因為我打心眼裡不想觸及母親的事情。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責備過母親。估計母親也沒有察覺到我曉得那件事。但是，從此以後，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諒母親。


上圖：燈泡（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１


事情發生在我上東舞鶴中學，寄居在叔父家（指舞鶴東郊的志樂村）中，第一學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鄉（指成生海角）省親的時候。那時母親的一個名叫倉井的親戚在大阪（大阪，日本第二大城市，位在京都西南方、奈良（編按：古都，京都之前的日本首都平城京的所在地）的西方。以奈良為直角的三角形，奈良、京都為短直角邊（勾）距離30公里，奈良、京都為長直角邊（股）距離40公里，京都、大阪為斜邊（弦）距離50公里（編按：大約台南、高雄間的距離））的事業失敗後回到了成生村，他是入贅女婿，他的妻子不讓他踏入家門。妻子未消氣之前，他無奈只好寄住在我父親的寺廟裡。


想像示意圖：蚊帳（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２


我們的寺廟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母親和我就同父親共用一床帳子，如今再加上倉井。我記得，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深夜裡，沿著庭院的樹木，我彷彿聽見無數的蟬發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鳴，飛來又飛去。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驚醒了。海潮怒吼，海風掀起了黃綠色的帳子的下角。帳子的飄動異乎尋常。

海風把帳子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所以被風刮成堆的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隨著風勢漸弱，稜角也消失了。帳子下角摩擦著鋪席，發出了像矮竹葉搖曳似的聲音。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比風吹時更輕微的動，是泛起漣漪似地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巨大的帳子的一面，彷彿洋溢著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的反映……


想像示意圖：窺視（圖片引自網路）３－３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動的源頭。於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鉗子猛扎進了我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珠子裡。

四人擠在極窄的帳子裡，緊貼父親躺著的我，翻身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父親擠到一個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布滿皺紋的白床單，我背後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團熟睡著的父親，他的鼾聲直接灌進了我的衣領口裡。


想像示意圖：床單下面的一切（圖片引自網路）３－４


我所以發現父親醒了，是因為父親壓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規則，觸到了我的後背。這時候，突然間，十三歲的我睜大的眼睛被一個巨大的溫吞吞的東西遮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旋即我明白了。原來是父親的雙掌從背後伸了過來，遮擋住了我的雙眼。
◎這是小說中主角溝口第二次與「性」的邂逅。

這雙掌，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是雙無與倫比的巨掌。它是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獄遮蓋起來了。這是另一世界的巨掌。不知是出於愛、慈悲還是屈辱，好歹即時中斷了我所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並將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溝口親眼目睹了同一張床上母親和別的男人苟且之事，睡在一旁的父親不知是因怯懦還是出於慈愛，用他那雙大手遮住溝口的雙眼。這個心理特殊的少年，面對大膽踰矩的母親和畏首畏尾的父親，烙下青春的陰影。

我向這雙巨掌微微點了點頭。父親從我小臉的頷首，立即明白我是諒解和同意了。然後父親將手掌移開……手掌移開以後，我如實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繼續堅持閉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陽光透進了我的眼簾。我通宵達旦未能成眠。
◎青春期的溝口，無論在學校、在家裡、在愛情上，通通碰到挫折，給他留下永恆的創傷，他找不到生命的出口。此時他唯一能相信的，只剩下那個未曾碰面的想像中的金閣。（編者筆記）

※　　※　　※


上圖：昏暗的燈火（圖片引自網路）３－５


──不妨回憶一下，後來父親出殯，我雖急於要看看父親的遺容，卻沒有流一滴眼淚。不妨回憶一下，手掌的羈絆，與父親的死一起被解開，我通過只顧著父親的遺容確認了自己的生。對於這手掌，這人世間稱為愛的東西，我如此忘不了要忠實地復仇，而對於母親則有別於那不可饒恕的記憶，我是從未曾想過要復仇。
◎父親的「手掌」，對溝口而言是「羈絆」。隨著父親的死，這個羈絆「被解開」。正如金閣的美對溝口而言也是羈絆，如果金閣毀滅，他內心的羈絆才能解開。（編者筆記）
◎本段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也請想起，與父親之死同時，我也從掌的羈絆中解放出來，我只管看著父親的臉，藉此以確定自己的生命。」
◎本段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我對於那世間所稱之為愛情（編按：應為「慈愛」）的手掌，從未忘記如此一絲不苟的復仇。但對於父親（編按：應為「母親」），我終未想到復仇，除了不能饒恕的那樁記憶之外。」延伸閱讀：陳若望：《金閣寺》譯文一處疑問
◎此處費解的文字，正說明溝口內心的複雜、矛盾與掙扎。對於母親，他無意復仇；但對於「人世間的愛」他從未忘了復仇，對那段母親在父親身旁偷情的記憶，他也不能饒恕。在情理道德上溝口不能恨母親，他只能恨那段記憶，他恨「愛」，不信任人世間的「愛」。（編者筆記）

──住持寫信告訴我：母親準備在父親一周年忌辰的前一天來金閣借住一宿，並已得到允許了。住持讓我在忌辰當天也向學校請假。我每天都得參加義務勞動，忌辰的前一天我想到即將返回鹿苑寺，心情就沉重起來。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圖片引自網路）３－６


鶴川有著一顆透明而單純的心，他為我將同闊別許久的母親相會而感到高興，寺廟的師兄弟對這件事也抱著一種好奇心。我憎恨貧困寒傖的母親。我苦於向親切的鶴川說明自己為什麼不願同母親會面。工廠下班後，鶴川就急忙挽著我的胳膊說：

「喂，咱們跑步回去吧！」

說我壓根兒不願同母親會面，也未免太誇大了。我並非不想念母親。我只是討厭當眾公開表露對親人的愛情，也許只有這種討厭才促使我設法制造種種的藉口。這是我的壞性格。如果以種種藉口可以使正直的感情合法化還好，可是有時候，自己的頭腦裡編出來的無數的理由，把連自己意料不到的感情也強加給我自己。這種感情本來就不屬於我的。

光就我來說，某些方面有其正確的成份。因為我自己就是個值得嫌惡的人。


上圖：黑白負片（上）、彩色正片（中）、彩色負片（下）（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７


「何必跑呢？真沒沒子啊。太費勁，拖著兩腿回去就行了嘛。」

「這樣，令堂就會同情，你打算撒嬌啊？」

鶴川的解釋總是這樣，充滿了對我的誤解。然而，他一點也不使我討厭，並且成了我所必需的人。他的確是我的善意的翻譯，把我的語言翻譯成現今的語言，他是我難得的朋友。

是啊。有時候我覺得鶴川是個精通煉金術的師傅，彷彿可以將鉛煉成金。我是底片（也稱負片，攝影底片的一種，也是最普通、最常見也是最便宜的一種攝影底片，拍攝後會得到反轉的負象，無論明暗、顏色都與現實相反，經藥水沖洗後通常會呈咖啡色，須經過翻轉過程才會呈現與現實世界相同顏色），他是正片（攝影底片的一種，成像比負片細緻、立體、顏色準確，對比強烈而顏色鮮艷，沖洗後是還原真實影像但對曝光的寬容度低，測光稍有不準則會偏色，正片較負片來得少，價位也較高，一般店家通常不太願意囤放正片）。我的混濁的陰暗感情，一旦經過他的心的過濾，就一無遺漏地變成透明的、放射光芒的感情，我不知多少次驚訝地凝望著這種變化。我結結巴巴，躊躇不前，這時鶴川的手把我的感情翻過來，完全傳向外側。我從這些驚愕中學習到的是，只要限於停留在感情的範疇，人世間最惡的感情和最善的感情都不相徑庭，其效果是一樣的；殺意和慈悲心在表面上是別無二致的，如此等等。即使用盡語言來說明，恐怕鶴川也不會相信這種事。然而，這對我來說卻是一種驚人的發現。就算由於鶴川的緣故，我變得不懼怕偽善，可對我來說，偽善只不過是相對的罪過而已。


上圖：白薔薇（圖片引自網路）３－８


雖然京都沒有遭到空襲，但我卻看見了這樣一個場面：有一回，奉工廠之命出差，一個職工手拿飛機零件的訂貨單前去大阪總廠時正好遇上空襲，他的腸子露了出來，被人用擔架抬走了。

為什麼露出的腸子這樣淒慘？為什麼看見人的內側就毛骨悚然，非捂住眼睛不可？為什麼流血會給人一種衝擊？為什麼人的內臟這樣醜陋？……難道這與柔嫩滋潤的肌膚的美，完全不是屬於同一性質的東西嗎？……如果我說我從鶴川那裡學到了一種思想方法，即把自己的醜化為無，他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呢？內側與外側，比如說把人當作薔薇花那樣沒有內外的東西來觀賞，這種想法為什麼會被人看成是非人性的呢？如果人能夠把其精神的內側和肉體的內側當作薔薇的花瓣，柔順地翻過來捲過去，讓它暴露在日光和五月的微風中的話……

※　　※　　※


想像示意圖：日式障子門（圖片引自網路）３－９


──母親來了，正在老師的房間裡談話。我和鶴川跪坐在初夏夕陽映照的走廊上，招呼一聲：「我們回來了！」

老師把我一個人叫過屋裡，當著母親的面說了這孩子幹得不錯之類的話。我低下頭來，幾乎沒有看母親的臉一眼。我瞥見她穿著褪色的藏青棉布勞動褲的膝以及放在膝上的齷齪的手。

老師告訴我們母子倆可以退出房間了。我們再三施了禮便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小書院朝南，面對中院的五鋪席寬的儲藏室就是我的房間。剩下我們兩人在這裡的時候，母親哭了。

這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所以我能夠冷然處之。


想像示意圖：和室一角（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１０


「我已經是鹿苑寺的弟子了，我學成之前，請您不要來看我！」
◎溝口已經出家，他希望母親斷絕世俗母子之念。

「我知道。我知道。」

我用這種殘酷的語言來迎接母親，心裡沾沾自喜。然而母親卻像往常一樣，沒有任何感受，也沒有任何牴觸，實是令人心裡惱恨。可話又說回來，如果母親越過門坎來到我的中間，那麼連想像我都覺得太可怕了。

母親曬得黝黑的臉，鑲嵌著一雙細小、狡黠而深陷的眼睛，只有嘴唇像別的生物，紅潤光滑，嘴角露出一排鄉下人的格外堅固的大牙齒。如果是城裡的女人，這般年齡即使濃妝艷抹也不足為奇。母親的臉似乎盡可能裝得醜陋些，我敏感地看出並且憎恨她在什麼地方像沉澱似地殘存著一種肉感。

從老師眼前退了下來，母親盡情地痛哭了一場，然後用配給的人造纖維手巾揩了揩敞開衣襟露出來的黑乎乎的胸脯。那手巾的質地像動物般地閃亮，被水濡濕，顯得更光亮了。


想像示意圖：跪坐（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１


母親從背囊裡將大米掏出來，說：這是送給老師的。我默不作聲。母親取出了用舊灰色絲棉包了好幾層的父親的靈牌，放在我的書架上。

「太感謝了，明天老師會給唸經的，你父親也會高興的啊。」

「辦完忌辰，您就回成生去吧。」

母親的回答使我感到意外。她說那寺廟的權利早已轉讓給別人，僅有的田地也處理了，還清父親所欠的全部醫療費用，今後她孤身一人，打算投靠京都近郊加佐郡（加佐，京都府地名，地近西舞鶴，有由良川通過）的伯父家，她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的。


想像示意圖：跪坐（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２


我沒有可回的寺廟了！那荒涼的海角村莊也沒有人迎接我了。

這時，我臉上浮現出一種解放感，不知母親是怎樣理解的。她將嘴湊到我的耳邊說：

「唉，你沒有別的寺廟了。你除了當這金閣寺的住持以外，沒有別的出路了。你要博得老師的歡喜，要成為他的接班人，明白吧？這是媽媽活著的唯一指望啊！」
◎這種「以......為唯一目標」，是一種「定型的人生」。

我驚慌失措，回頭看了看母親。但是，心裡害怕，沒能正視她。


上圖：蜻蜓（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３


儲藏室已經昏黑。母親將嘴湊近我的耳邊，這位「慈母」的汗味兒就在我的四周飄逸。我還記得這時母親笑了。遙遠的授乳的記憶。淺黑色的乳房的回想這種心象，多麼不愉快地在我的心中翻騰。點燃的卑微的野火，彷彿有一種肉體的強制力似的東西，使我感到恐懼萬分。母親的鬈曲鬢髮觸到我的臉頰時，我看見一隻蜻蜓落在黃昏籠罩的中院那長滿青苔的洗手缽上，悠閒地憩息。傍晚的天空在這小圓形的水面上落下了影子。四周靜謐無聲。這時候，鹿苑寺簡直成了無人的寺廟。

我終於直視母親了。她那滋潤的唇邊露出閃亮的金牙，笑了。我的回答更加結結巴巴了。

「不過，我……我早晚……會……會被拉去當……當兵的，也許還會……還會……戰死呢。」

「傻孩子，連你這樣結巴的人都得當兵，日本也就完蛋了。」

我的脊梁僵硬了，我憎恨母親，但是結結巴巴吐露出來的話，只是遁詞罷了。


想像示意圖：日式榻榻米（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４


「空襲，金閣也可能被燒毀啊。」

「已經是這種形勢了，京都絕不會挨炸了，美國人會客氣的。」（編按：二戰時期美國本來準備轟炸日本的京都和奈良，傳言中國建築學家梁思成，也是徐志摩愛人林徽因的丈夫，以這兩座城市是日本古都為由，極力阻止，美國方面高度重視梁思成的建議，正因為梁思成的堅持，這兩座東亞古都被才得以保全，而日本這兩座城市也對梁思成感念至今）

──我沒有回答。薄暮時分，寺廟中呈現一片海底的顏色。石頭依然以一種激烈格鬥的姿態在沉落。

我默不作聲，母親不當一回事，站起身來望了望圍著五鋪席寬的房間的板門，毫不客氣地說：

「藥石（寺院稱晚飯為藥石）還沒弄好嗎？」

※　　※　　※


想像示意圖：早期日本平民的和服（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１５


──事後回想起來，這次與母親相會，在我的心靈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如果說這時候我發現母親始終生活在與我不同的另一個世界裡，那麼也是這時候，母親的想法開始對我產生巨大的作用。

母親天生就同美麗的金閣無緣，她卻擁有我所不知道的現實感覺。京都不會遭到空襲，儘管這是我的夢想，但也許會是真的。假使此後金閣不會遭到空襲的危險，目前我的生存就會失去意義，我所居住的世界就會瓦解。

另一方面，我憎恨母親無法想像的野心，但它卻把我俘擄了。父親一言不發，也許他是在和母親同樣的野心的驅使下，才把我送到這寺廟裡來的吧。田山道詮法師是個獨身漢。如果法師本人是受前代法師的囑託而繼承鹿苑寺的話，那麼只要我有心，也許就有可能被推定為法師的繼承人。果真如此，金閣將屬於我的了！

我的思想混亂了。第二的野心一旦成了沉重的負擔，我又回到第一的幻想──金閣遭受空襲。這種幻想被母親直率的現實判斷破壞以後，又回到第二的野心上來。過分的胡思亂想，結果鬧得我後脖頸根上長出一個紅腫的大疙瘩。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６


我放任不管。不料這疙瘩竟紮下了根，以灼熱的沉重的力量，從我的脖頸後面壓迫著我，害得我經常不能安眠。這期間，我夢見了我脖頸上長了個純金的光圈，橢圓形的光繞著我的後腦勺，並且愈發熠熠生輝。我一覺醒來，卻原來不過是這充滿惡意的腫物的隱痛。

我終於發燒躺了下來。住持把我送到外科醫生那裡。身穿國民服、打上綁腿的外科醫生給這腫物起了個簡單的名稱，叫做癤子（癤子，皮膚病的一種，俗稱疔仔，當皮膚毛囊受細菌感染造成的發炎與化膿）。他連酒精也捨不得用，在火上烤了烤手術刀，消毒過後就動手術了──我呻吟了。我感到灼熱的抑鬱的世界在我的後腦勺裂開、凋萎、衰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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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日本昭和天皇．戰爭結束詔書（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７


戰爭結束了。在工廠裡聆聽停戰詔書（又稱「終戰詔書」，在1945年8月14日由昭和天皇親自宣讀並錄音，隔日由日本放送協會第一放送（今NHK廣播第1頻率）對外廣播。這是日本天皇的聲音首次向公眾播出。此詔書的廣播又稱為「玉音放送」，在日語中，天皇的聲音被敬稱為玉音，放送則指廣播）的時候，我的腦子裡思想的，正是金閣的事。

一回到寺廟，我便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這是不足為奇的。觀光路上的碎石被仲夏的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我那雙品質低劣的運動鞋的膠底卻粘了一粒粒小石子。

聽罷停戰詔書，要是在東京，也許就會有人跑到皇宮前了吧。在京都，也有許多人跑到沒有誰在的皇宮前哭泣。這種時刻，許多神社佛閣都供人去哭泣。這一天，各處的寺廟都定會興隆的，但金閣寺卻偏偏沒有人來。

上圖：日本昭和天皇玉音放送．大公報報導日本投降（圖片引自網路）３－１８


灼熱的小石子上只落下我的孤影。應該說，金閣在那邊，我在這邊。自從我一睹這天的金閣，我就感到「我們」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

由於戰敗的衝擊，民族的悲哀，金閣顯得更是超絕非凡。或者是佯裝超絕非凡。迄今，金閣還是這樣子，終於免遭空襲的洗劫，從今以後也不用再擔心，無疑就是這些原因使金閣重新恢復了這樣的表情，即「自古以來我就坐落在這裡，未來也許仍然永遠屹立在這裡」。

金閣內部陳舊的金箔依然如故。外牆被亂塗上一層護漆，抵擋著夏日的陽光。金閣像無蓋的高雅的日用器皿，寂然無聲。它就像放置在森林燃燒起的綠色火焰前的巨大而空蕩的百寶架。適合於這百寶架尺寸的擺飾物，只有大得出奇的巨型香爐，或無比龐大的虛無之類的東西。金閣突然把這些東西喪失殆盡，實質蕩然無存，在那裡不可思議地構築起空虛的外形。更奇怪的，就是金閣不時顯出的美中，卻從未見過像今天這樣的美。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１９


它超脫我的心象，不！也超脫現實的世界，無緣於任何種類的容易的變化，金閣從未曾顯示過這樣堅固的美！它拒絕所有的意義，它的美從未曾顯示過這樣的輝煌。

毫不誇張地說，正在觀望的我，腳在顫抖，額頭在滲出冷汗。不久以前，我觀看金閣以後回老家去了，覺得它的局部與整體猶如音樂般地照應交響。與之相比，現在我所聽見的則是全然無聲、全然靜止。那裡沒有任何流動的東西，也沒有任何變化的東西。金閣像音樂的可怕的休止，也像響徹雲霄的沉默，存在在那裡，屹立在那裡。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０


「金閣同我斷絕關係了。」我想，「這樣一來，我和金閣共存在同一世界裡的夢想崩潰了。另外，本來就毫無指望的事態──美在那邊，而我卻在這邊的事態──開始了。只要這個世界還繼續存在，這種事態就將不會改變……」

對我來說，戰敗無非就是這種絕望的體驗。至今我眼前依然看見八月十五日（昭和天皇「玉音放送」宣布戰敗投降之日）如火焰般的夏日的光。人們說所有的價值都崩潰了，可我心中卻相反，主張「永遠」覺醒、復甦並擁有其權利。這「永遠」說明金閣在那裡是永恆的存在。

這「永遠」從天而降，緊貼在我們的臉上、手上、腹部上，把我們完全掩埋。這是令人詛咒的東西──是啊，停戰這一天，我從層巒疊嶂那裡響起的蟬聲中也聽見過這種詛咒似的「永遠」。它用泥把我完全封閉在金色的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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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１


這天晚上，就寢誦經之前，為了特地禱告天皇陛下安康，悼念陣亡者之靈，誦了很長的經。戰爭以來，佛門各宗都穿著簡樸的圓口袈裟，可今夜，尤其是老師穿上了收藏多年的紅色五幅布袈裟。

他略胖的臉，洗得十分乾淨，彷彿連皺紋的深處都洗淨了。今天他的氣色確實好極了，似乎感到心滿意足。在悶熱的夜晚，那衣服的窸窣聲清晰可聞，令人感到一陣涼爽。

誦經完畢，寺廟的人全被喚到老師的居室，舉行講課。


想像示意圖：梅花（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２


老師選擇的參禪課題，是無門關（無門關，全稱禪宗無門關，宋代無門慧開禪師撰、參學弟子宗紹編的一部禪宗經典。該書在禪林中流傳很廣，臨濟宗對其尤為重視，英譯本則在歐美十分流行）第十四則《南泉斬貓》。

「南泉斬貓」也見於《碧巖錄》（碧巖錄，又稱碧巖集，佛教禪宗語錄，由南宋圜悟克勤禪師編輯，內容收集著名的禪宗公案）裡的第六十三則〈南泉斬貓〉和第六十四則〈趙州頭戴草鞋〉兩則，這是自古以來公認難解的公案（公案，禪宗師徒教學時為修行心性而選擇的問題）。

話說唐代，池州南泉山有位叫普願禪師（南泉普願禪師，唐代禪宗高僧，師承馬祖道一）的名僧，因山名的關係，世人亦稱他為南泉和尚。

一天，全寺人員去割草時，發現這閒寂的山寺裡出現了一隻貓。眾人出於好奇，追趕著這隻小貓，並把牠逮住了，於是，引起了東西兩堂的爭執。這是因為兩堂都想把這隻小貓放在自己的寢床上而引起爭執。

南泉和尚目睹這一情形，立即抓住小貓的脖頸，把割草鐮刀架在上面說：

「眾生道得（說得出道理來。「道」，說），牠即得救。道不得（說不出道理來。「道」，說），即把牠斬掉。」

眾人沒有回答，南泉和尚把小貓斬了，然後扔掉。


上圖：南泉普願禪師（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２３


日暮時分，高足弟子趙州（趙州從諗禪師，唐代禪宗高僧，師承南泉普願，以「平常心是道」開悟。承襲馬祖道一傳下的洪州宗風，重視日常生活中的修行，常以「喫茶去」來接引學人，有「趙州茶」的稱號，這也啟發了後世日本茶道。從諗禪師擅長以機鋒接引學人，留下許多著名公案，常以日常事物作為教學手段，對臨濟宗有很大影響）回來了，南泉和尚將事情原委講述了一遍，並徵詢了趙州意見。

趙州立即脫下腳上的草鞋，將它頂在頭上走了出去。

南泉和尚感嘆道：

「唉，今天你在場的話，也許貓兒就得救啦。」


上圖：草鞋（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４


──故事梗概如上所述，尤其是趙州頭頂草鞋這段，聽起來是難解的問題。

但是，按老師的講義，問題又不是那麼難解。

南泉和尚斬貓，是斬斷自我的迷妄，斬斷妄念妄想的根源。通過無情的實踐，把貓首斬掉，以此寓意斬斷一切矛盾、對立、自己和他人的爭執。如果把這個叫做「殺人刀」，那趙州的作為就是「活人劍」。他將沾滿泥濘的被人蔑視的草鞋頂在頭上，以這種無限的寬容實踐了菩薩之道。
◎這段文字是故事裡金閣寺的道詮和尚對南泉斬貓、趙州頂鞋兩則公案的解釋：南泉代表殺人刀，以無情手段斬斷妄念；趙州代表活人劍，以有情包容實踐菩薩道。這是《金閣寺》中第一次提及南泉斬貓的公案。


上圖：南泉斬貓（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５


老師做了這樣的說明之後，絲毫沒有觸及日本戰敗的事就結束了講課。我們心裡納悶。老師為什麼在戰敗這一天特地選擇了這個參禪課題呢？我完全不明白。

返回個人房間的時候，我在走廊上對鶴川提出了這個疑問。鶴川也搖了搖頭說：

「我也不明白啊。不經過僧堂生活是無法明白的呀。但話又說回來，我覺得今晚講義的精髓就在於戰敗的日子裡絲毫不提及戰敗的事，而只是談了斬貓的故事。」
◎本句話鍾肇政、張良澤版譯文為：「不曉得。沒過僧堂生活，一定不明白的。不過今晚講話的主意，大概是在戰敗的這一天，不願提起那些，隨便說說斬貓的故事吧。」這段話意指鶴川的想法是「也許住持不願意再提日本戰敗的傷心往事，但又想不出說什麼好話題，只好先拿斬貓的故事來應付一下。
◎鶴川不懂南泉斬貓公案的意義，對比下文柏木對南泉斬貓的侃侃而談，兩人智慧理解程度有高低之分，但並不表示柏末的理解完全是對的。（編者筆記）

我絕不因為戰敗了而感到不幸。然而，老師那張心滿意足的幸福似的臉，卻使我放心不下。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６


一座寺廟，通常是仰仗對住持的尊敬之念，來維持寺廟的秩序的。過去一年裡，儘管我承蒙老師的多方關照，但我對他卻沒有湧起過深切的敬愛之情。光是這樣還好，可自母親點燃野心之火以來，十七歲的我有時竟以批判的目光來看待老師。

老師是大公無私的。然而這使我很容易地聯想到：假使我當上住持，我也能那樣大公無私。我覺得老師的性格缺少禪僧獨特的幽默感。儘管平時他那矮胖的軀體帶有幾分幽默。


想像示意圖：窗下的日本僧人（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７


我聽說老師極盡嫖色之能事。我想像著老師嫖樂的情形，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惴惴不安。女人被他的桃紅色黏糕似的軀體緊緊擁抱，不知會作何感想？也許她會覺得這桃紅色的柔軟肉體一直連到世界的盡頭，猶如被埋在肉的墳墓裡。

對於禪僧也有肉體這點，我感到不可思議。老師極嫖色之能事，可能是為了捨離肉體，輕蔑肉體吧。可是，這被輕蔑的肉體卻能充分地吸取營養，膩膩潤潤，把老師的精神包裹起來，簡直令人難以想像。這是像馴服的家畜那樣溫順的、謙讓的肉體。對於和尚的精神來說，這是像侍妾一樣的肉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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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日本僧人（圖片引自網路）３－２８


對於我來說，戰敗究竟意味著什麼呢？很有必要談一談。

那不是解放。絕不是解放。只不過是把不變的東西、永恆的東西溶進日常生活中的佛教式的時間復活罷了。

從戰敗的翌日起，寺廟每日的功課又依然如故。開定（起床）、早課、粥座（早飯）、作務（雜務）、齋座（午飯）、藥石（晚飯）、開浴（入浴）、開枕（就寢）……再加上老師嚴禁買黑市米，只得靠施主的捐贈，也許副司照顧到我們正處在發育身體的年齡，有時謊稱是施主的捐獻，買回來少量的黑市米。我們的粥碗沉底的只有少得可憐的幾粒米飯。還經常出去採購甘薯。一日三餐，不僅早餐，連午餐、晚餐也都吃稀粥和白薯。我們總是處在飢餓的狀態。


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整理枯山水（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２９


鶴川讓東京的家不時寄些甜食來。夜深人靜時，他悄悄地來到我的枕邊，我們一起吃了。深夜，天空時不時地劃出幾道閃電。

我問鶴川：你為什麼不回到那樣富裕的老家和那樣慈愛的父母身邊呢？

「什麼啊，這也是修行嘛。反正我遲早也得繼承父親的寺廟。」

鶴川似乎絲毫不為外界的事物所苦惱。他就像筷子盒裡裝著的成套筷子一樣。我進一步追問。他說：也許一個意想不到的新時代即將到來。這時，我想起停戰後第三天，我上學的時候，就聽見大家傳說工廠的指導士官把滿載一卡車的物資運到自己的私邸。士官還公然聲稱今後我要幹黑市買賣了！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鐘（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０


我心想，這個膽大包天的、殘酷的、目光敏銳的士官正在走向罪惡啊。他腳蹬半長統靴奔跑在道路上，前方有宛如戰爭中的死亡一樣、又如朝霞一般的無秩序。他胸前飄忽著白圍巾，背上背著偷來的物資，幾乎把背都壓彎了。夜間的風刮在他的臉頰上，他出發了。他將以驚人的速度走向毀滅吧。然而，在更遠的地方，更輕快的地方，響起了無秩序的光芒四射的鐘樓的鐘……

我和所有這一切都隔絕了。我沒有錢，沒有自由，也沒有解放。但是，當我說出「新時代」的時候，十七歲的我儘管還未能形成清晰的形狀，但我已下定某種決心，則是千真萬確的。

我想：「倘使世人是以生活和行動來體驗罪惡的話，那麼我願意盡可能深地沉浸在內心的罪惡中。」

然而，我首先考慮的罪惡，僅僅是如何討好老師，以便有朝一日掌管金閣，或者僅僅是在幻想中，把老師毒死，然後由我取而代之。我只是做著糊塗夢。我確認鶴川沒有和我相同的野心以後，我甚至感到這項計劃使我的良心得到了慰藉。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１


「你對未來，難道沒有任何不安和希望嗎？」

「沒有，什麼也沒有。可不是嗎，即使有，又有什麼用？」

鶴川做了這樣的回答，語調裡沒有流露絲毫的灰暗或自暴自棄的情緒。這時的閃電，映出他的臉龐上的唯一纖細的部分──細細的舒展的眉毛。看樣子鶴川聽任理髮匠剃了眉毛的上下部分，於是，細細的眉毛便帶有人工的纖細，眉梢的一部分還帶著剛剃過的青色痕跡。

我瞥了一眼那青色，頓覺不安起來。這少年同我這號人不同，他生命的純潔的末端正在燃燒。燃燒之前，他的未來是被隱藏起來的。未來的燈芯浸泡在透明的冰涼的燈油裡。倘使未來只留下純潔和無垢的話，那麼誰又有必要預見自己的純潔和無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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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油燈（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２


──這天晚上，鶴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後，殘暑的悶熱使我難以成眠。還有一種抗拒自瀆（自慰）習慣的心情，奪走了我的睡眠。

偶爾我也有過夢遺（男子在睡眠狀態時，因性興奮使生殖器官釋放出精液），但是沒有實在的色慾的影像，譬如我夢見一隻黑狗在黑暗的市街上奔跑，牠張著火焰般的嘴在喘氣。隨著掛在牠的脖頸上的鈴鐺不停地鳴響，我更加亢奮，鈴鐺聲達到極度時，我便射精了。

自瀆的時候，我陷入了地獄式的幻想。有為子的乳房出現了。有為子的大腿出現了。而我卻變成了一條無以類比的、渺小的、醜陋的蟲。

──我一蹴而起，從小書院的後面悄悄地走了出來。


上圖：鹿苑寺（金閣寺）空間關係位置圖（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３


鹿苑寺的後面，從夕佳亭所在的地方再往東走，就是一座名叫不動山（鹿苑寺後山有不動堂，供奉不動明王）的山。這座覆蓋著赤松的山，在松林間夾雜著叢生的小矮竹，其中有水晶花和杜鵑花等灌木。我十分熟悉這座山的路，就是摸黑登山也不至於被絆倒。登到山頂，就可以望及上京（上京區，位於京都市北方市區）、中京（中京區，位於京都市中央市區）、遠方的茶山和大文字山（大文字山，也稱如意岳，位於京都東山的一座山峰。每年8月16日京都舉行五山送火祭典，又稱為大文字送火、大文字燒，是在京都五座山上燃燒篝火，燃起文字及圖形，用來引導死者的靈，讓靈能夠順利回到他界。五座山、共有六個字，點燃順序為：「大」字、「妙」字、「法」字、船形、左邊的「大」字、神社鳥居形，「妙」與「法」字同時點燃，因此合稱為一山）。

我登山了。在被驚動的鳥兒的振翅聲中，我目不斜顧，一邊躲閃樹墩子，一邊攀登。我感到這種什麼也不思索的攀登，忽然治癒了我。到達山頂的時候，一陣清涼的夜風，吹拂著我的汗涔涔的軀體。

上圖：京都．大文字山五山送火祭典（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４

眼前的眺望，使我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來。京都解除了長期的燈火管制（燈火管制，戰爭時期夜間為避免敵機空襲，全域切斷電力供應實施照明管控），全市是一望無垠的燈。戰後，夜晚我一次也沒有登過這座山，對我來說，這般光景幾乎是一種奇蹟。

燈，成了一種立體物。散落在平面四處的燈，失去了遠近的感覺，恍如一座淨是燈火構成的透明的大建築物，長出複雜的角，拓展其翼樓，聳然屹立在深夜裡。這真正稱得上是京城（自794年桓武天皇遷都平安京到1868年明治天皇東京奠都為止，京都一直都是日本的首都，京都是一計劃城市，市內道路類似棋盤，極為規整，許多平安京時期的路名沿用至今）啊。唯有皇宮的森林裡缺少燈火，活像一個巨大的黑洞。

遠處，閃電不時地從比叡山（比叡山，別稱叡山、北嶺、天台山，是位於日本京都府京都市東北隅的山岳，由大比叡岳和四明岳所組成，最高點位於鄰縣滋賀縣大津市境內的大比叡山，標高848公尺，自古即被視為鎮護京師的聖山，山中有歷史悠久且香火鼎盛的延曆寺與日吉大社，尤其延曆寺為日本佛教天台宗的總本山，因此比叡山幾乎成為延曆寺的代名詞）一角劃破了黝黑的夜間。

「這是俗世。」我思忖著，「戰爭結束了，在這燈下，人們被邪惡的思想所驅動。無數男女在燈下相互凝視著對方的臉，嗅到一股逼將過來的死一般的行為的氣味。剛覺得這無數的燈全是邪惡的燈，我的心就得到慰藉，但願我心中的邪惡繁衍，不計其數地繁衍，發出閃光，並與眼前不計其數的燈一一保持照應！但願包圍著邪惡的我心中的黑暗，與包圍著這不計其數的燈的夜是相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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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夜景（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５


參觀金閣的遊人逐漸增多。為對付通貨膨脹（指一般物價水準在某一時期內，連續性地大幅上漲，或是等值的貨幣其購買力持續性的下滑。簡言之，就是同樣的商品一年比一年貴），老師向市政府提出申請增加參觀費，獲得了批准。

過去參觀金閣的，只有稀稀拉拉的幾個身穿空軍服或作業服或紮腿勞動服的遊客。如今佔領軍（日本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戰敗並無條件投降後，由美國為首的同盟國，實施軍事佔領，自昭和20年（1945年）9月2日日本投降後正式開始，至昭和27年（1952年）4月28日《舊金山和約》生效後結束）來了，俗世的淫亂風俗蜂擁到了金閣的周圍。另一方面，上供茶的習慣也恢復了，婦女們穿上收藏多年的華麗衣裳，登上金閣來了。映在她們眼簾裡的我們、我們穿著僧衣的身影，同她們形成了鮮明的對照，我們簡直像是扮演著怪癖的僧侶的角色。就猶如居民特地恪守珍奇的舊習俗，是為了給前來參觀的人提供珍奇的地方風俗一樣──特別是美國兵們肆無忌憚地拉扯我的僧衣袖子，笑個不停。或者為拍紀念照，掏出少許錢來讓我們租借給他們僧衣。有時候，鶴川和我被拉差，充當蹩腳的英語嚮導，以代替不會英語的導遊，所以看見了這種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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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６


戰後的第一冬來了。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開始下雪，直到星期六還下個不停。我在學校，中午放學回家，觀賞雪中的金閣（雪中的金閣被稱為雪妝金閣、雪金閣，被日本人視為金閣寺最美的畫面），這是最愉快的。

午後仍是雪天。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我依然腳蹬長統膠靴，肩挎書包，沿著神路來到了鏡湖池畔。孩提時我經常這樣做。此時我也衝著天空，張開大嘴，雪片落在我的牙齒上，發出猶如碰在薄鋁箔上的聲音。雪在我溫熱的口腔裡擴散開來，我感到雪融化在我的腔肌的表面。這時候，我想像究竟頂（金閣寺舍利殿的第三層）上的鳳凰嘴，想像著那隻金色的怪鳥的潤膩而溫熱的嘴。


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７


雪，使我恢復了少年般的心情。何況即使過了年我也才十八歲呢。就算我感到體內充滿了少年般的躍動，這也會成為虛偽的嗎？

籠罩在雪中的金閣之美，是無與倫比的。這座像亭子式的建築物，在雪中任憑風雪席捲進來，它那細長的柱子依然以其清爽的肌膚挺立著。

我在尋思：為什麼雪不結巴？在被八角金盤的葉子阻擋的時候，雪也會結結巴巴似地降落在地面上。我沐浴在從毫無阻隔的天空紛揚而降的雪中，就忘卻心靈的扭曲，好像沉浸在音樂中，我的精神恢復了工整的旋律。


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８


事實上，多虧下了雪，立體的金閣才變成與世無爭的平面的金閣。畫中的金閣。兩岸紅葉山上的枯枝幾乎掛不住雪花，那林子顯得比往常更加光禿。遠近的松樹的積雪卻蔚為壯觀。池子裡的冰面上積雪更多了。奇怪的是，個別地方卻不積雪。這些疏疏落落的大白斑點，恍如大膽描繪的裝飾畫上的雲。看起來九山八海（九山八海是古印度的世界形成説，以須彌山為中心，周圍有八大山環繞，而山與山間各有海水相隔，故總為九山八海。金閣寺舍利殿前鏡池湖，表現佛經中淨土極樂世界七寶蓮池意境，池中除了葦原島外，另以各色奇石象徵九山八海）石和淡路島都與池子冰面上的雪聯結起來，繁茂生長在其間的小松樹，像偶然從冰和雪原的中央冒了出來似的。


上圖：京都．金閣寺．鏡湖池（圖片引自網路）３－３９


無人居住的金閣，除了究竟頂（金閣寺舍利殿第三層）和潮音洞（金閣寺舍利殿第二層）的兩層屋頂加上漱清殿（金閣寺舍利殿旁向鏡池湖伸出的釣殿）的小屋頂這三層屋頂呈現了輪廓分明的白色部分之外，昏暗而複雜的木質結構在雪中顯出了黝黝的黑色。這古色古香的黑木色澤的艷麗，也使我不由得想窺視一下金閣裡是不是有人居住，就像我們觀賞南畫（日本「南畫」為日本藝術的重要一支，這種反院體繪畫潮流，源於中國文人畫，形成於日本江戶時期，在18世紀中葉以京都為中心達到全盛階段。在發展過程中，日本南畫具有幽（深奧）玄（神秘）佗（清淡）寂（靜謐）的審美情趣和獨特的日本風情，。其主要代表藝術家有袛園南海、柳澤淇園、彭城百川、池大雅、與謝蕪村等人。日本南畫到19世紀中葉仍勢力不減，到70年代後卻因諸多原因走向衰敗）的山中樓閣之類的景物時，也會抽冷子把臉湊近畫面窺視一下裡面是不是有人居住一樣。然而即使湊近過去，我的臉也只能碰在畫著白雪的冰冷的經絹上，不可能有比這更深的接近。

今天，究竟頂的門扉也是朝降雪的天空敞開著。仰望究竟頂，我的心看到了飄落的雪花在它的空蕩蕩的小空間裡紛揚飛舞，不久落在壁面的陳舊而生鏽的金箔上，停止了呼吸，乃至凝結成小巧玲瓏的顆顆金色的露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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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０


……翌日，星期天的早晨，老導遊來喊我了。

原來是開館前的時候，外國兵就來參觀了。老導遊用手勢比劃著讓他們稍候，便來招喚「通曉英語」的我。說來也奇怪，我的英語居然比鶴川說得流暢，而且說起英語來，我也不結巴了。

正門前停著一輛吉普車。一個酩酊大醉的美國兵手扶正門的柱子，俯視著我，輕蔑似地笑了。


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１


雪過天晴，前院耀眼在目。那青年油光滿面，肌肉結實，他背向這耀目的光景，衝著我的臉，將他呼出的帶著威士忌酒味的白呵氣吹了過來。雖然這與往常一樣，可是我想像著我在這種身量不同的人中間波動著的感情，也就惴惴不安了。

由於我決意不做任何反抗，雖然是在開館前，我還是說可以作為特殊導遊，就向他索要入場券費和導遊費。出乎意外，這個彪形醉漢竟乖乖地付給了。然後他望了望吉普車的車廂，說了句「出來吧」之類的話。


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２


雪光的反射令人眩目，黑暗的車廂裡什麼也沒有看見。只見車篷的彩亮光線中，彷彿有個白色的東西在動。好像是兔子在動。

一隻蹬著瘦長的高跟鞋的腳，伸到吉普車的踏板上。這麼寒冷，竟不穿襪子，我驚愕萬狀。一眼就可以辨出這女人是以外國兵為對象的娼婦，她身穿殷紅的大衣，腳趾甲、手指甲都染上了同樣殷紅的指甲油；大衣下襬鬆開時，露出了骯髒的毛巾睡衣。這女人也酩酊大醉，眼目發呆。那男人倒是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看樣子，女子是剛起床，抓起大衣披在睡衣上，圍上圍巾就出門來了。


想像示意圖：駐日美國大兵（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３


女人承受著雪光反射的臉，顯得格外蒼白。她的肌膚幾乎沒有血色，口紅的緋紅色無機地浮現出來。女人一下車，就打了個噴嚏，細小的鼻樑上湧起了許多小皺紋。她用疲憊的醉眼瞟了一下遠方，旋即又沉入混濁的無底深淵。接著，她呼喚男人的名字，將傑克的發音叫做夾──克了。

「夾──克，茲．科爾德！茲．科爾德！」

女人的聲音哀哀切切地在雪地上旋蕩。男人沒有作答。


想像示意圖：二戰美國威利斯吉普車（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４４


對於幹這種行業的女人，我是頭一回感到她的美。並不是因為她像有為子。她彷彿是一幅經過逐一推敲吟詠而描繪出來的肖像，刻意畫得不像有為子。這是怎麼回事？它是抗拒有為子的記憶而形成的影像，帶有一種反抗式的新鮮的美。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她帶有一種媚態，這種媚態是對於我有生以來最初感受的美所產生的一種滯後的官能的反抗。

唯有一點這女人是與有為子相同的，那就是她對沒有穿僧衣而穿髒工作服和長統膠靴的我，連瞧也不瞧一眼。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雪景（圖片引自網路：富嵃享旅行．享攝影，網址https://fuyan0131.pixnet.net/blog/post/461503019）３－４５


這天清早，全寺廟總動員，好不容易才用雪耙清理出一條讓參觀者步行的路來。我們闢出這條路，倘使人數不多，排成一列還是可以將就通行的，旅遊團來就不好辦了。我先於美國兵和女人走在這條路上。

美國兵來到池畔，視野開闊了，他張開兩臂喊了幾句什麼，於是揚起了一陣歡笑聲。他粗野地搖晃著女人的身體。女人皺著眉頭，又說一聲：

「噢！夾──克。茲．科爾德！」

美國兵看到了常綠樹上被積雪壓彎了的葉子後面清晰可見的紅果實，便問我那是什麼。我只能回答是常綠樹。也許他是個與他那彪形軀體不相稱的抒情詩人，但他的明亮眼睛卻露出了幾分殘酷。在《鵝媽媽》（《鵝媽媽童謠》（Mother Goose）是英國有名的童謠集，涵蓋英國數百年悠久的民間童謠八百多首，字裡行間透露出當時民生狀況，有時也和當時民間傳說結合。流行在歐洲民間，大多數英語系國家孩子在學會閱讀或寫字之前，許多《鵝媽媽童謠》已琅琅上口，是自古迄今英美口傳童謠的精華）這首外國童謠裡，把黑眼睛唱成壞心眼，而且是殘酷的。大概人托異國的東西來夢想其殘酷性是一種慣例吧。


上圖：鵝媽媽童謠（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６


我按照常規引領他們參觀了金閣。泥醉的美國兵搖晃了一下，把鞋脫了下來，東一隻西一隻地扔在地上。我用凍僵了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一份需要在這種場合朗讀的英文說明書來。可美國兵從旁邊伸手把它搶了過去，怪聲地讀了起來。我的導遊就成為不必要了。

我憑依在法水院（舍利殿最底層）的欄杆上，眺望閃爍著強光的池子。金閣中從未被照耀得這樣明亮，甚至讓人感到有些不安。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雪景（圖片引自網路：富嵃享旅行．享攝影，網址https://fuyan0131.pixnet.net/blog/post/461503019）３－４７


我沒有留意，正向漱清殿（金閣寺舍利殿旁向鏡池湖伸出的釣殿）走去的一男一女竟發生了口角。爭吵越來越激烈，可我一句話也沒有聽清楚。女人也用強硬的語言回敬了他，但不知她是說英語還是日語。兩人邊爭吵邊走，早已把我的存在忘卻了，又折回法水院（金閣寺舍利殿最底層）來了。

女人衝著探出頭來罵人的美國兵的臉，狠狠地扇了一記耳光。然後她調頭拔腿就跑，腳蹬高跟鞋沿著神路向入口處跑去了。


想像示意圖：下雪的山路（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８


我摸不著頭腦，也從金閣走了下來，在池畔追上女人的時候，腿長的美國兵已經捷足跑了過去，一把揪住了女人的鮮紅的大衣的前襟。

美國兵揪住女人，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鬆開了揪住女人鮮紅前襟的手。這隻鬆開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尋常。女人被撂倒，四腳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鮮紅的大衣下襬掀開了，肌膚白皙的大腿攤在雪地上。


想像示意圖：積雪的樹林（圖片引自網路）３－４９


女人無意爬起來。她從低處直勾勾地瞪著頂天大漢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無可奈何地蹲了下來，準備將這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兵叫喊了一聲。我回過頭去。他用岔開雙腿站穩腳跟的姿勢，呈現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並且一改常態，用溫柔而圓潤的聲音說：

「踩呀！喂，踩踩試試呀！」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然而，他那雙藍眼睛從高處命令我。他的寬闊的肩膀後面，罩上雪花的金閣燦爛輝煌，洗過似的冬季的藍天，充滿了潮濕的空氣。他的藍眼睛沒有露有一絲殘酷。這瞬間我為什麼竟感到人世間也是抒情的呢？


想像示意圖：掛在樹枝的衣物（圖片引自網路）３－５０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頸，硬讓我站了起來。但是，他命令的聲調還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優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難以抗拒，就抬起了蹬著長統膠靴的腳。美國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腳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軟的物體上。原來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閉上眼睛，發出了呻吟。
◎這是小說中主角溝口第三次與「性」的邂逅。

「再踩，再使勁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踩時，第一次踩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覺，竟變成了一種勃發的喜悅。我想，這是女人的腹部。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體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彈力做出了反應。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在踩踏女人身體的過程中，溝口的心理從「為難」、「愧疚」慢慢轉化成一種「滿足」。


想像示意圖：將夜2（劇照）（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５１


「行了。」美國兵明確地說。

於是，他很有禮貌地把女人抱了起來，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後他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就扶著女人先走開了。直到最後，女人才把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

走到吉普車旁，美國兵讓女人先上車，然後掛著一副威嚴的醉臉，衝著我說了聲謝謝。他還要給我錢，我拒絕收下。他又從車座上取出了兩條美國香菸，塞在我的手裡。


想像示意圖：點菸的士兵（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３－５２


我站在正門前的雪光的反射中，臉頰在發燒。吉普車揚起了一陣煙雪，慢慢地搖晃著遠去了。看不見吉普車了，我的肉體卻亢奮起來。

……亢奮好不容易平靜下來時，我的腦子裡又浮現出他善的喜悅的企念。我想，喜歡抽菸的老師會多麼高興地接受這份禮物啊！箇中原委，他什麼也不知道。

所有這一切統統沒有必要坦白出來。我只不過是受命於人，被迫為之而已。假使反抗的話，我自己也不知道會遭到什麼災難呢。（編按：心理防衛機制）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大書院雪景（圖片引自網路）３－５３


剃頭的時候，老師閉上眼睛，雙手捧著一張紙承接飄落下來的頭髮。隨著剃刀的移送，他的頭的動物性的嶄新輪廓就清晰地顯露出來了。剃畢，副司用熱毛巾裹著老師的頭，良久才把毛巾揭開。毛巾下面露出的腦袋像是剛生下的、溫乎乎的，又像是剛煮出來的東西。

我向大書院老師的房間走去。擅長做這種事的副司正在給老師剃頭。我就在灑滿晨光的廊道上等候著。

在庭院的陸舟松映襯下，積雪更是耀眼生輝，簡直像是一張折疊的嶄新的風帆。


上圖：剃刀（圖片引自網路）３－５４


我好不容易才申明了來意，叩頭呈上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菸（ Chesterfield，美國暢銷百年的知名捲菸）。

「哦，你辛苦了。」老師說了這麼一句，他臉上閃過了一絲微笑。僅此而已。老師漫不經心地就手將兩條香菸隨便疊在堆滿各種文件和信件的桌面上。

副司給老師擦肩膀，老師又把眼睛合上。

我不得不退下。一股不滿的情緒燃遍了我的全身。自己所幹的不可理解的罪惡行為，得到了意味著獎勵的香菸，不瞭解原委就把香菸接受下來的老師……這一系列的關係，理應還有更富戲劇性的、更激烈的東西。老師對此卻毫無察覺。這事便成為促使我輕蔑老師的又一個重要的原因。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雪景（圖片引自網路）３－５５


然而，我正要退下的當兒，老師又把我叫住了，因為恰巧這時候他正想給我施加恩惠。

「我想讓你……」老師說，「畢業後就上大谷大學（位於京都市北區，日本淨土真宗大谷派1923年所設立的私立大學）。令尊在九泉之下也一定惦掛著你的，你一定要加倍努力學習，以優秀的成績進入大學。」

──一轉眼間，這一消息從副司的嘴裡傳遍了整個寺廟。因為老師許下諾言讓我上大學深造，這是受到格外器重的證據。據說從前有些弟子為了爭取上大學，甚至必須在無數的夜裡到住持房間給他擦肩搓背，才能如願以償。諸如此類的事堆積如山。決定依靠家裡提供費用上大谷大學的鶴川，拍了拍我的肩膀，為我高興。而另一個得不到老師任何關照的師弟，竟因此而不同我交往了。

上圖：京都．大谷大學（圖片引自網路）３－５６


（四）第四章

不久，一九四七年春上，我進了大谷大學的預科（大學預科是一種存在於二戰前的日本教育舊制，畢業生學力與舊制高等學校基本等同，是日本依據1918年公布、1919年4月1日施行之大學令或各帝國大學官制設置，至1955年仍存在）。這時，表面上我似乎是在老師不渝的寵愛和同事的羨慕之下意氣風發地入學的，其實並非如此。關於這次升學，有件事情回想起來也覺可恨。

老師答應讓我升大學一週後，一個下雪的早晨，我剛從學校回來，那個沒有得到關照升大學的師弟，帶著非常高興的表情望著我。這之前，這小子是不搭理我的。

不論是寺廟男僕的態度，還是副司的態度都有些異乎平常，但是，表面上他們卻佯裝與平常一樣。這些我都看出來了。


上圖：雪妝金閣（圖片引自網路）４－１


這天晚上，我到鶴川的臥室裡，告訴他寺廟的人的態度有些蹊蹺。起初鶴川也和我一樣做出納悶的樣子。片刻，不會偽裝情感的他露出了不安的神色，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我是從那小子，」鶴川說出了另一個師兄弟的名字，「我是從那小子那裡聽來的。他上學去了，也不知道……反正你不在寺廟內，據說發生了一樁奇怪的事情。」

我心潮起伏，不由得追問下去。鶴川讓我發誓要嚴守祕密，然後觀察了一下我的臉色，才和盤托出。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圖片引自網路）４－２


據說，那天下午，一個身穿緋紅色大衣、專以外國人為對象的娼婦造訪寺廟，要求會見住持。副司代表住持來到了正門。女人斥罵副司，說無論如何也要面見住持。湊巧這時老師從廊道上走過來，看見女人的身影，就來到了正門。據女人說，約莫一週前的一個雪後晴朗的早晨，她同美國兵一起前來參觀金閣，被美國兵推倒在地，廟裡的小和尚為討好美國兵，用腳踐踏她的腹部。當晚她就流產了。所以要求賠償。假使不賠償，她就向社會公開投訴鹿苑寺的不道德行為。

老師沉默不言，付過錢後就將她打發走了。老師明知當天導遊正是我，不是別人，可他卻由於無人目擊我的不道德行為，就決定不讓我知道這件事。老師採取不予置理的態度。

可是，寺廟的人從副司那裡一聽說這件事，都認定是我幹的。鶴川握住了我的手，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他用透明的目光凝視著我，他的少年般的純真的聲音搏擊著我。

「你真的幹了這種事啦？」

※　　※　　※


上圖：京都．鹿苑寺．方丈（寺廟住持起居及接待賓客處）４－３


……我直面自己的灰暗的感情。這是鶴川刨根問底似的質問迫使我這樣做的。

鶴川為什麼要質問我這件事呢？是出於友情嗎？他知道不知道這樣質問我，就會拋棄了他自己的真正的職責？他知道不知道他的這種質問，在我心靈深處背叛了我？

我已經不知說過多少次了。鶴川是我的正片（攝影底片的一種，成像比負片細緻、立體、顏色準確，對比強烈而顏色鮮艷，沖洗後是還原真實影像但對曝光的寬容度低，測光稍有不準則會偏色，正片較負片來得少，價位也較高，一般店家通常不太願意囤放正片）……知果鶴川忠於他的職責，他就不應該對我刨根問底，而應該不聞不問，如實地把我灰暗的感情翻譯成明亮的感情。那時候，虛假將會變成真實，而真實的就將會變成虛假。如果鶴川能發揮他那種天生的做法：把所有的背陰譯成向陽，把所有的黑夜譯成白晝，把所有的月光譯成日光，把所有的夜間質樸的陰濕譯成白晝晶亮的嫩葉在搖曳，那麼，我或許會結結巴巴地懺悔所有這一切。然而在這節骨眼上，他偏偏沒有這樣做。於是，我的灰暗的感情就獲得了力量……

我曖昧地笑了。這是一個沒有暖氣的寺廟的深夜。膝蓋冷颼颼的。幾根古老的粗柱子聳立在那裡，把竊竊私語的我們包圍住了。


想像示意圖：燈泡（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４－４


我顫慄不已，大概是寒冷的緣故吧。但是，第一次公然向朋友撒謊，這份樂趣也足以使裹著睡衣的我的膝蓋發抖了。

「我什麼也沒有幹。」

「是嗎？那就是女人說謊哩？他媽的，這件事連副司都相信哩。」

他的正義感漸漸高漲起來，甚至慷慨激昂地說，明天他一定替我向老師解釋清楚。這時我心中忽地浮現出老師那個剛剃過的、活像剛煮出來的蘿蔔一樣的腦袋，然後浮現他那副無抵抗的桃紅色的臉頰。不知何故，我對這種心象突然感到非常厭惡。在鶴川表露正義感之前我必須親手把它全部埋在土裡。

「不過，老師會相信是我幹的嗎？」

「這個嘛……」鶴川頓時窮於思考。

「不管別人背後怎樣議論，老師一直保持沉默，獨自推敲，我覺得是可以放心的。」

於是，我做了說明，讓他明白他的解釋反而只能加深大家對我的猜疑。我說，只要老師知道我是無辜的，其他的一切就可以不問了。說話的時候，我心裡露出了幾分喜悅。喜悅逐漸牢固地紮下了根。這是「沒有目擊者、沒有見證人」的喜悅……
◎溝口最初的作惡令他害怕，但是在女人告到寺廟後，住持老師並沒有批評溝口。這讓溝口開始好奇「惡行是被允許的嗎？」

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４－５


我並不相信只有老師認為我是無辜的。毋寧說正相反。老師置所有的一切不聞不問，反而證實我的這種推測是對的。

說不定老師從我手裡接過兩條切斯特菲爾德香菸（切斯特菲爾德，英文Chesterfield，美國最暢銷的三大捲菸之一，推出已有百年知名度高）的時候，早已看穿了呢？他之所以不問，也許只是為了從遠處忍耐地等待著我自覺的懺悔吧。不僅如此。也許還以升大學為誘餌，換取了我的懺悔，假如我不懺悔，就不讓我升學，以懲罰我不老實；假如懺悔，就盤查悔改的效驗，爾後施以格外的恩典，允許我升大學。而且，更大的圈套是老師命令副司不告訴我這件事。倘使我真是無辜，那麼我可以無所感覺，無所知曉地度日子。另一方面，倘使我犯了罪，並且多少還有點智慧，那麼我可以完全模仿無辜，度過純潔的沉默的日子。就是說，度過沒有必要懺悔的日子。不！模仿也是好的。這是最妥善的辦法。這是證明我心地純潔的唯一的道路。老師就是這樣暗示了這一點。他讓我落入這個圈套──一想到這裡，我便義憤填膺。


想像示意圖：香菸與打火機（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４－６【吸菸危害身體健康】


當然，我並非沒有辯解的餘地。如果我不踐踏那個女人，外國兵也許會掏出手槍來威脅我的性命。不能反抗佔領軍，所有這一切，我都是在被威脅的情況下做出來的。

但是，那透過我的長統膠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彈力、那呻吟、那像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兒，給我一種感覺，一種誘惑的感覺。那時候，女人的內心貫通在我內心的，是一種隱微的閃電般的東西──我不能說這些東西都是被強迫去體味的。至今我也沒有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

老師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　　※　　※


想像示意圖：野外的女子（圖片引自網路）４－７


此後一年，我成為被逮住的籠中鳥。籠子不斷地映入我的眼簾。我打定主意絕不懺悔。可是，我每天都不得平靜。

說來也奇怪，當時我並不認為那是犯罪的行為，因為在我的記憶裡踩踏女人的行為漸漸生出了光輝。不僅是因為我知道結果女人流產了。那種行為恍如金沙似地沉澱在我的記憶裡，永遠放射出刺眼的光芒──罪惡的光芒。不錯，縱令是細小的罪惡，但罪惡的意識是明確的。不覺間我具備了這種意識。它就像勳章那樣掛在我的心底裡。

……作為實際問題，直到參加大谷大學考試以前的這段時間，我除了一味揣摩老師的意向以外，真是束手無策。老師一次也不曾推翻過讓我升學的口頭保證，但是，他也不曾催促過我做好考試的準備。不論哪一層意思，我多麼盼望老師的一句話啊。可是老師卻故意刁難，保持沉默，彷彿讓我接受長時間的拷問。我也不知道是由於害怕，還是出於反抗，總之再也無法就升學問題探詢老師的意向。過去我和普通人一樣，對老師懷有敬意，如今卻用批判的目光凝視著他，他的身影漸漸變成一隻龐大的怪物，再也看不見有人性的存在。我好幾次試圖把臉扭過去不瞧它，可它依然存在，活像一座奇怪的城堡盤踞在那裡。
◎溝口和老師進行意志的靜默對決。


想像示意圖：寺院的簷鈴（圖片引自網路）４－８


時值晚秋，老師準備應邀參加一個老施主的葬禮，這主人距此地約需兩個多小時火車的路程，所以老師前一天晚上就宣佈他早晨五點半出發。副司陪同前往。我們也為了趕得上老師的出門時間，必須四點起床，做好清掃工作以及備好早餐。

副司照料老師的這段時間，我們起床後就上早課，誦讀經文。（一般佛教寺院作息，清晨04:30開靜（擊晨鼓，大眾起床盥洗），05:00集合大殿做早課至天亮）

昏暗而寒冷的寺廚那邊，不斷地響起用吊桶汲水的吱吱聲。寺廟的人都在忙於盥洗。後院的公雞的啼鳴清澈而響亮，劃破了晚秋黎明前的黑暗，東方吐白了。我們合攏僧衣的袖口，急匆匆地走到客殿的佛壇前。


上圖：引磬（圖片引自網路）４－９


在黎明前的冷空氣中，這間不曾睡過人的寬敞的和式房間，有著一種不可抵禦似的寒冷之感。燭臺上的火焰搖搖曳曳。我們三拜之後，站著叩頭，和著引磬（引磬，也稱小手磬，一種手持的佛教法器。磬分為大磬及小手磬。小手磬的作用是在引導大眾，所以亦名引磬）聲跪坐叩頭，如此反覆三次。

早課誦經時，在集體誦經的男聲中，我經常感受到勃勃的生機。一天中以早課的誦經聲最激越，它足以把整夜的妄念吹散，彷彿是從聲帶中迸發出黑色的水花。我不知道自己的事究竟如何。雖然不知道，但一想到我的聲音也同樣可以把男人的汙穢撒向四方，這時它竟奇妙地使我增加了勇氣。

我們還沒有用完早餐，老師出發的時間到了。按寺廟的規矩，老師出門，寺廟眾僧都要在正門前列隊歡送。


想像示意圖：日本僧人背影（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４－１０


天還沒有發白。上空佈滿了星星。在星光的照耀下，一直通到山門前的這段石臺階，白晃晃地向前延伸。四處都落上了巨大的枹樹、梅樹、松樹的影子。影子融化在影子裡，佔據著整個地面。我穿了件有破口的毛衣，拂曉的冷空氣從我的胳膊肘滲透了進來。

所有這一切都是在無言中進行。我們默默地低下頭來，老師幾乎沒有反應。只聽見老師和副司走在臺階上的咯咯咯咯的木屐聲，越走距我越遠。我們一直目送到完全看不見他們的背影。這是禪家的禮節。

他們走遠了，我們看見的並不是他們的背影的全部，而只是僧衣的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有時我以為已經看不見了，但那是樹影遮擋住了。不一會兒，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又出現在影子的遠方，腳步聲的迴響卻反而更高了。

我們凝眸目送著他們。一直目送到他們兩人走出山門全然看不見蹤影了。對於目送者來說，這段時間是相當漫長的。


上圖：京都．鹿苑寺（金閣寺）．山門（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１


那時候，我心中產生了一股異樣的衝動。猶如重要的話要脫口而出卻被結巴所阻礙時一樣，這股衝動就在我的喉嚨裡燃燒。我渴望解放。過去母親暗示過的讓我繼承住持之職的希望是愚蠢的。這時候我連升大學的希望也渺然了。我渴望從對我無言的支配。無言的壓迫中逃脫出來。

那時候，不能說我沒有勇氣。我懂得坦白者的勇氣！二十年來我緘口不言地生活過來，我懂得坦白的價值。難道說我過分了嗎？我對抗老師的無言而堅持不坦白，或許是為了試一試「行惡可能嗎」。如果我堅持到最後也不懺悔，行惡就已經成為可能，哪怕只是小小的行惡。


想像示意圖：合掌的小男孩（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２


然而，我看到老師的潔白的下襬和潔白的布襪子在小樹林的陰影中若隱若現，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遠去的時候，我的喉嚨裡燃燒著的力量，幾乎變成難以控制的力量。我想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出來。我想追上老師，拽住他的衣袖，逐一地大聲陳述那雪天發生的事。絕不是對老師的尊敬才促使我如是想的。而對我來說，老師的力量似是一種強有力的物理性的力量。

……但是，假如我坦白出來，我人生中最初的小小的罪惡也就瓦解，這種思緒制止了我，彷彿有什麼東西緊緊地拽住我的後背。此時老和尚的身影已鑽出了山門，在濛濛亮的天空下消失了。

頓時大家獲得了解放，熙熙攘攘地跑進了正門裡。我正在發呆，鶴川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肩膀甦醒了。這瘦骨嶙峋的醜陋的肩膀又恢復了自豪。

※　　※　　※


上圖：京都．大谷大學．尋源館（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３


……儘管有這樣的經歷，但結果如上所述，我還是進了大谷大學。不需要懺悔。此後過了數日，老師把我和鶴川喚去，簡單地吩咐了一句：應該開始準備考試了，為照顧備考，免去你們幹雜務吧。

我就這樣升了大學。但是，不等於說一切都因此而了結。老師這種態度，依然沒有說明任何問題。即使是繼承人的問題，也不知道他有什麼打算，完全摸不著頭腦。

大谷大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觸思想的地方，也是我對自由選擇的思想感到親近的地方，這裡成了我人生轉折的所在。

這所大學創始於距今近三百年前，即寬文五年（1665年），將筑紫觀音寺的大學家遷到京都的枳殼邸（京都真宗大谷派的本山──東本願寺的別邸涉成園，因種植枳殼作為圍牆而有「枳殼邸」一稱）內，這就是這所大學的前身。從此以後，這裡很長時間就成為大谷派本願寺弟子的修道院。到了本願寺第十五世常如宗主時，浪華的門徒高木宗賢給寺廟捐獻了錢財，選定格北烏丸頭地方興建了校舍。佔地一萬二千七百坪（一坪約等於三．三平方米。作為大學並不算大，但它卻不僅成為大谷派，而且成為各宗各派的青年來學習研修佛教哲學基礎知識的據點）。


上圖：京都．大谷大學的八重櫻（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４


古老的磚門把電車道和大學體育場相隔，面對著西邊（編按：比叡山應在大谷大學東方）天空下的層層疊疊的比叡山（比叡山，位於京都東北，介於京都與滋賀交界，自古以來被視為鎮護京都的聖山，開山1200年間為日本宗教界最高地位，山中延曆寺是最澄大師所創天台宗總本山，有「日本佛教之母山」美稱）。一進磚門就是一條碎石路，一直通到主樓門前的停車處。主樓是一座古老的沉鬱的二層紅磚房子。正門的門樓頂上，屹立著青銅的城樓，說它是鐘樓又看不見鐘，說它是時鐘臺，又沒有時鐘。於是這座城樓在纖細的避雷針下，用它的空洞的方形窗口，把蔚藍的天空裁剪了下來。

正門旁邊，植有一株老菩提樹，莊嚴的繁枝茂葉，在陽光的照耀下呈現出青銅色。校舍從主樓起，不斷擴建，毫無規則地聯在一起，不過，大多是陳舊的木質結構平房。這所學校是禁止穿鞋進屋的，一棟房與一棟房之間是由剛破損的竹葦鋪成的無盡頭的走廊聯結起來的。校方像臨時想起來似的，只修補了竹葦破損的部分。從這棟房走到那棟房，腳板彷彿是踩在從最新的木色到陳舊的木色的、各種濃淡有致的鑲嵌工藝品上似的。

※　　※　　※


上圖：京都．大谷大學舊照（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５


我像任何學校的新生一樣，每天都是帶著新鮮的心情上學，但內心總湧上一股漫無邊際的思緒。我熟悉的，只有鶴川一人，談得投機的，也只有鶴川一人。連鶴川本人似乎也感到這樣下去，我們就會失去難得來到這個新世界的意義。幾天後，休息的時間，我們兩人特意分開，各自試圖開拓新的朋友。然而，結巴的我卻連這種勇氣也沒有，因此隨著鶴川的朋友不斷增加，我就愈發變得孤獨了。

大學預科一年（大學預科是日本依據1918年公布大學令設置，由1919年施行至1955年存在的高等教育機構，就讀年限2或3年不等）所修的課程有修身、國語、漢文、華語、英語、歷史、佛典、邏輯、數學、體操等十個課目。邏輯課從一開始就使我感到苦惱。有一天，上完這節課，午休時我帶著兩三個問題，試圖求教於一個我所期待的同學。


想像示意圖：孤獨（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６


這同學經常離群，獨自在後院花壇旁吃盒飯。這種習慣彷彿是一種儀式，其難看的食相也是相當孤僻的，所以誰也不接近他。他也不與同學交談，彷彿在拒絕友誼。

我知道他名叫柏木。柏木最明顯的特徵就是那雙嚴重的Ｘ型的腿（X型腿與Ｏ型腿剛好相反，是指站立雙膝靠攏時，小腿與腳踝有很大間隙，腳跟卻無法併攏的現象，嚴重時會造成走路不便），走路實在艱難。總是像在泥濘中行走，一隻腳好不容易從泥濘中拔出，另一隻腳又深深地陷了進去。每邁一步，全身躍動，他的行走就是一種誇張的舞蹈，完全失去了常態。

入學當初，我就注意柏木並不是沒有緣由的。他的殘廢使我放心了。他的Ｘ型的腿從一開始就意味著對我所處的條件的共鳴。


上圖：三葉草（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７


在後院叢生著三葉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飯打開了。空手道俱樂部和乒乓俱樂部的玻璃窗幾乎全部破落了，這些荒廢的房屋就是面對著這個後院的。後院裡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還有空蕩蕩的小木架溫室。木架溫室塗抹的綠色油漆已經剝落、起毛，猶如枯假花打捲了。旁邊置有兩三層的盆景架、瓦礫堆，還有栽著風信子和櫻草花的花圃。

坐在三葉草地上是十分愜意的。三葉草的柔和的葉子吸收著陽光，那細小的影子撒滿一地，看起來這一帶恍如從地面輕輕漂起。柏木坐著與走路時不同，和其他的同學別無二致。不僅如此，他那蒼白的臉上洋溢著一種可怕的美。肉體上的殘廢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樣，具有無敵的美。殘廢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於被人觀看，煩於被人觀看的存在。他被窮追，就以存在本身來回觀觀看者。最後是觀看者勝利了。正在吃盒飯的柏木垂下眼簾，我感覺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圍的世界。

在陽光下，他感到自足。這個印象打動了我。從他的身影可以瞭解到在春光和花叢中，他沒有我所感受到的羞恥和虛空。他所強調的影子，實際上就是存在著的影子本身。毫無疑問，陽光是不能滲進他那堅硬的肌膚的。


上圖：櫻花（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８


便當儘管難吃，他還是專心地吃。他的盒飯品質低，可是也不低於我早餐時自備的飯盒。一九四五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攝取不到營養的。

我拿著筆記本和飯盒站在他的身旁。我的影子籠罩著柏木的飯盒，他抬起頭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簾垂下來，繼續他那單調的咀嚼，如同蠶囓啃桑葉一樣。

「對……對不起，剛……剛才聽課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我想請教一下。」我用標準語結結巴巴地說。因為我想，既然上了大學，就應該講標準語了。

「你說什麼呀？結結巴巴的，我聽不明白。」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潮。他舔著筷子尖，一鼓作氣地繼續說下去：

「你為什麼要來和我搭話，我全明白了。你姓溝口吧。殘疾人之間可以交個朋友嘛。不過，比起我來，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嚴重了吧？你過分地重視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過分地重視自己的口吃吧。」


想像示意圖：交談（圖片引自網路）４－１９


後來我知道他也是臨濟宗（臨濟宗，漢傳佛教禪宗南宗五個主要流派之一，自洪州宗門下分出，始於唐朝臨濟義玄禪師，是禪宗一大宗派，有所謂「臨濟兒孫滿天下」，今日佛教界很多寺院也多是臨濟宗的法脈）的禪家子弟時，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現了他這個禪僧的作態。儘管如此，也不能否定這時他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結巴！結巴！」柏木衝著不能連續說上兩句話的我，饒有興味地說，「你終於找到一個可以放心地結巴的對象了，對嗎？人大概都是這樣去尋求夥伴的。這些姑且不說，你還是童男子（處男）嗎？」

我連笑也沒有笑，點了點頭。柏木提問的方式活像個醫生，使我感到為了自己也不能撒謊。

「是嘛。你還是個童男子，可一點也不是個美麗的童男子。你不受女人的歡迎，也沒有嫖女人的勇氣。僅此而已。但是，倘使你為了要在童貞者中間找個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大錯特錯了。我為什麼拋棄童貞，讓我來告訴你吧。」

柏木沒等我回答就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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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大谷大學（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０


我是三宮市（位於神戶市中心）近郊的禪寺弟子，天生一雙Ｘ型的腿──瞧，我就這樣開始了自白，也許你以為我是個不擇對象就隨便講自己遭遇的可憐的病人，可我不是對誰都說這番話的。我本人也覺得這是很難為情的，從一開始就選擇你作為我傾吐衷腸的對象。因為我總覺得我的經歷對你最有價值，假使你按照我經歷過的道路走，也許是最好的途徑。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同夥的。

不錯，我自愧於自己存在的條件。我覺得同這種條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敗。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我的雙親本應在我幼時給我施以矯正手術。如今已晚了。但我對雙親是不關心的，也就懶得去埋怨他們了。

我確信我絕對不會博得女子的愛。也許你知道了，這種確信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安樂、更平和。不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的決心和這種確信不一定沒有矛盾。為什麼呢？因為假如我相信以我這樣的狀態而能夠博得女人的愛，那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了。我知道正確判斷的勇氣與同這種判斷做鬥爭的勇氣是很容易互相適應的。儘管我存在，但總覺得是在鬥爭。


上圖：轉身的藝妓（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１


這樣一個我，當然不會像朋友們那樣留心被煙花女破壞了童貞。這是因為煙花女並非為了愛客才接客。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只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痲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於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瀆。假使忽視甚至無視我的Ｘ型腿這一條件，那麼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就是說，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懼所俘擄了。為了全面承認我的條件，我當然需要數倍於普通人的更多的籌劃。我覺得人生也必須如此。

只要世界或我們的任何一方發生變化，將我們和世界置於對立狀態的可怕的不滿，就應該可以消除。但是，我憎恨幻想變化的夢想，我討厭非同尋常的夢想。然而鑽「假如世界變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變化，世界也就不存在」這種理論式的牛角尖所獲得的確信，反而會似是一種和解、一種融洽。因為實事求是的我不會被人愛的這種思考，與世界是不能共存的。於是，殘疾人最後落入的陷阱，不是消除對立狀態，而是以全面承認對立狀態的形式出現。這樣，殘疾就是不治之症了──這時，我處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這種語言），在我的境遇中發生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一施主的女兒，其美貌聞名遐邇，是神戶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愛慕之情。我久久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圖：不同腿型類別（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２


多虧我的不幸，使我擅長於洞察人的心理，她並不是出於怪癖才這樣做，我不能簡單地在同情中尋找她的愛的動機。因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會只是出於同情才愛我的。根據我的猜測，她愛的原因是出於她那非凡的自尊心。她很懂得無比的艷美對於女人的價值，所以她無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愛者。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與求愛著的自負放在同一天平上。沒有什麼比所謂良緣使她感到更厭惡的了。她終於潔癖地拒絕愛情上的所有平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慣例的。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衝著這個女子回答說：「我不愛你。」除此以外，難道還能有別的回答嗎？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毫無誇耀的意思。面對著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覺得奇貨可居而回答說「我也愛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劇了吧。一個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採取高明的方法來回送別人錯誤地把自己看成悲劇的。因為他知道，倘使讓別人看成悲劇，那麼人家就不能放心地與自己交往了。要不讓別人把自己看得很淒慘，首先就要為別人的靈魂著想，這是至關重要的。因此，我才敢乾脆地說：「我不愛你！」

女子並不畏縮。她說我的回答是撒謊。爾後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說服我，而又不傷害我的自尊心。對她來說，竟有男人不愛她，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倘使有這種男人，也是他在欺騙他自己。於是，她對我做了一番大膽的精細分析，終於認定我實際上早就愛上了她。她很聰明。假定她真的愛我，那麼她就是愛上了一個手足無措的對象。她計算過，倘使把我的並不美的臉蛋說成是美，就會讓我生氣；倘使把我的Ｘ型的腿說成是美，就會使我惱火；倘使她愛的不是我的外表，而是我的內在美，就會引起我更大的憤怒。因此，她只是繼續說她「愛著」我，並且通過對我內心所做的分析，找出了與之相應的感情來。


想像示意圖：坐懷不亂（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３


對於這種不合理性，我是無法接受的。事實上，我的欲望愈發強烈了。但這種欲望並不是希望她與我結合。假使她不愛別人而只愛我，那麼就必須有將我從別人區別開來的個別因素。這不是別的，正是我生就的一雙Ｘ型的腿。儘管她嘴裡沒說出來，但她是愛著我的Ｘ型的腿的。這種愛在我的思考裡是不可能的。如果說，我的個別性不是Ｘ型的腿，而是其他，也許愛是可能的。然而，倘使我承認Ｘ型的腿以外的我的個別性和我的存在理由，那麼，我就得補充地承認這種東西。相應也得相互補充地承認他人的存在理由，進而承認被包圍在世界之中的自己。愛是不可能的。她以為她是愛著我，這也是一種錯覺，我是不可能愛她的。因此，我反覆地說：「我不愛你。」

奇怪的是，我越說：「我不愛你」，她就越發深深地沉溺在愛我的錯覺中。於是，一天晚上，她終於大膽地委身在我的面前。她的身體實在美到了極點。但是，我卻是個沒有性功能的人。

這樣的大失敗，將所有問題都簡單地解決了。她好不容易證實了我並「不愛」她。她離開了我。


想像示意圖：花影中的女人（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４


我感到羞恥。但比起羞於Ｘ型的腿來，任何羞恥都不足掛齒了。令我狼狽的，是另一件事。我明白了我沒有性功能的原因。那種場合我一想到自己的Ｘ型的腿即將接觸到她的美麗的腿時，我就變得沒有性功能了。這一發現，使我確信我絕不會被人愛而擁有的平安感從內部世界完全崩潰了。

為什麼呢？因為那時候，儘管我產生了一種不嚴肅的喜悅，企圖通過慾望或這種慾望的完成，來證實愛的不可能，可是，肉體卻背叛了它，肉體扮演了我企圖以精神來做的事情。我遇到矛盾了。如果說不怕庸俗的表現，那麼我就可以以不會被人愛的確信，來夢見愛，在最後階段我把慾望作為愛的替代而安心了。可是，我完全明白，慾望本身要求我忘卻我的存在的條件，要求我放棄我的愛的唯一難關──即不會被人愛這樣一種堅定的信念。由於我相信慾望這種東西是更加明晰的東西，所以我並不認為它有必要夢見自己，哪怕是一星半點。


想像示意圖：彼此的距離（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５


從這時候起，我關心肉體忽然有甚於關心精神。但是，自己不能化身為純粹的慾望，只是夢幻而已。彷彿成了一陣風，成了從對面也看不見的存在，而從這面則看到一切，並輕而易舉地靠近對象，全身撫愛對象，最終悄然潛入其內部──當肉體覺醒的時候，你可能會想像到一種具有一定質量的、不透明的、堅定的「東西」在覺醒。不過，我並不是這樣。一個肉體、一個慾望的完成，就是我成了透明的。看不見的東西，也就是成了風。

但是，Ｘ型的腿會突然出來制止我。只有這雙腿絕不會變成透明的。與其說它是腿，莫如說是一種頑固的精神。它作為比肉體更為堅定的「東西」而在那裡存在著。


想像示意圖：大街上的日本僧人（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６


人們也許會認為不借助鏡子就看不見自己，殘疾人總是被迫在鼻子尖上掛著一面鏡子。這面鏡子晝夜都映現著我的全身。不可能忘卻。因此，對於我來說，人世間所說的不安，看起來類似兒戲，這是沒有法子的。我沒有不安。我就是這樣存在著，如同太陽、地球。美麗的鳥兒和醜陋的鱷魚一樣地存在著。這是千真萬確的。世界宛如一座墓碑，屹立不動。

我沒有任何不安，沒有任何門路，我從這裡開始了獨創的生活方式。我為什麼而活著？這種問題會使人感到不安，甚至想要自殺。我算不了什麼。Ｘ型的腿是我生的條件、生的理由、生的目的和生的理想──這就是生的本身。光存在這一點，對我就足夠了。本來所謂存在的不安，難道不正是由自己沒有充分地存在這種過分的不滿而產生的嗎？

上圖：明治時期．阿彌陀二十五菩薩來迎圖（局部．後製處理）（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引自網路圖片）４－２７


在自己的村子裡，我注意到了一個孀居的老婦人。有人說她六十歲，也有人說她六十多歲。她亡夫忌辰那天，我代表父親前去誦經，佛前只有老寡婦和我，並無一個親戚。時值夏季，誦畢，她在另一房間招待我喝茶，我請求她讓我洗個澡。老婦人替我沖洗了赤裸的背。她像憐恤似地出神望著我的腿，我內心便生起了一種企圖。

折回方才的房間後，我一邊揩拭身體，一邊板著面孔開始說道：我出世時，佛祖託夢於我母親，並告訴她這孩子成人後，如果有女人衷心崇拜他的腳，她就定能往生極樂了。虔誠的寡婦手捻念珠，定睛望著我眼睛在聽我的講述。我信口唸經，然後將掛著念珠的手合在胸前，活像一具死屍似地赤裸著身體仰躺了下來。我閤上雙眼，嘴裡依然唸唸有詞。

可以想像我是怎樣強忍住笑的。我心裡洋溢著笑。我絲毫也沒有幻想我自己。我知道，老寡婦一邊唸經，一邊一個勁地膜拜我的腳。我只顧思考著自己這雙被她膜拜的腳，心裡覺得幾乎被這幾分滑稽所窒息。Ｘ型的腿、Ｘ型的腿，我只思想著它，腦子裡只充塞著它。它是奇形怪狀的。它是處在極其醜陋的狀況。它是荒謬的丑劇。事實上，連連叩頭的老寡婦的散髮，觸及了我的腳心，那幾分癢勁愈發使我感到滑稽可笑了。


想像示意圖：念珠（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４－２８


以前，從接觸到那雙美麗的腿而成為沒有性功能的時候起，我就覺得自己對慾望產生了一種誤解。為什麼呢？因為這時候，處在這種醜惡的膜拜的最高潮，我察覺自己很亢奮。在對自己沒有絲毫幻想的情況下！在這種最不可寬恕的狀態下！

我站起身來，冷不防地把老寡婦撞倒了。實是令人不可思議。老寡婦似乎無暇思及驚愕了。被撞倒以後，她依然平靜地閉上雙目在繼續唸經。

實在太奇怪了，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老寡婦所唸的經，就是大悲心陀羅尼（「陀羅尼」即咒語，又譯為真言，大悲心陀羅尼即大悲咒）的一節。

伊醯移醯。室那室那。阿囉奥佛囉舍利。罰沙罰奥。佛羅舍耶。

正如你所知道的，根據「解釋」，它的意思是這樣的：「請來供奉。請來供奉。毀滅貪婪、怒恨、愚痴三毒，保持無垢的清淨的神體。」


上圖：大悲咒（局部）（圖片引自網路）４－２９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個閉著雙目歡迎我的六十幾歲的女人，她掛著一張沒有化妝的、被太陽曬得過黑的臉。我的亢奮一點都沒有消失。於是，醜惡劇發展到了高峰，我不知不覺地接受了誘惑──但是，在文學上恐怕不能使用「不知不覺」的字眼吧。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清晰地看到了地獄的特色佈滿每個角落，而且是在黑暗之中！

老寡婦那張皺巴巴的臉，既不美也不神聖。但是，在我心中沒有夢幻任何事物的狀態下，她的醜陋和老朽彷彿給了我不斷的確實證據。誰敢說在沒有一點夢幻的情況下，觀看任何一個美女的容貌，它不會變形為這個老寡婦的臉呢。我的Ｘ型的腿和這張臉──不錯，觀看這些實像，好歹支撐著我的肉體的亢奮。我第一次以和睦的感情，相信了自己的慾望。而且，我知道問題不在於如何縮小我和對象之間的距離，而在於為了巧騙對象，如何同對象保持距離。


想像示意圖：白髮老婦（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０


請看吧，當時我從殘疾人停止在那裡同時也到達了那裡的理論，和絕對不會招來不安的理論，發明了我自己的情慾的理論，發明了類似人世間稱做「耽溺」的一種虛構。對於我來說，這類似隱身草或風的慾望的結合，只是一種夢。我做夢的同時，還必須全面而一無遺漏地夢見！這時候，我的Ｘ型的腿、女人都與我保持著相同的距離。實像擺在那裡，慾望只不過是虛像。於是，望著實像的我，無限地墮落在虛像中，並衝著實像射精。我的Ｘ型的腿和我的女人，互相絕對不接觸，互相絕對不結合，而互相依然被拋棄在世界之外──慾望無止地昂進。這是因為那雙美麗的腿與我的Ｘ型的腿已經永遠不會再接觸了。

我的想法也許是很難理解。也許需要做些說明。不過，從那以後，我安下心來，相信「愛是不可能的」。這一點，你也許會理解的吧。就是說，沒有不安，也沒有愛。世界永久地處在停止狀態，同時也達到目標。有沒有必要給這個世界注為「我們的世界」呢？我過去可以用一句話來給人世間的「愛」的迷惘下一個定義。這就是虛像與實像企圖相結合的迷惘──不久，我知道我絕不會被人愛，我的這種境界就是人類存在的根本狀態。這就是我失去童貞的來龍去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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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金閣寺主角溝口（劇照）（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１


柏木談完了。

聆聽他講述的我，好不容易才鬆了口氣。一種強烈的感動向我襲來，我沒能從接觸到過去連想都沒想過的思考方法所感到的痛苦中甦醒過來。柏木話畢，「啊」地吐了口氣。春天的陽光灑滿了我的周圍，我清醒過來了。明媚的三葉草兒熠熠生輝。從後面的籃球場傳來的喧囂也復甦了。然而，我覺得所有這一切雖發生在同一個春天的晌午時分，卻彷彿整個改變了意義表現出來。

我不能沉默了。我要找些話題來搭腔，於是結結巴巴地說了些笨拙的話。


上圖：三葉草（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２


「所以，從那以後你就變得孤獨了，是嗎？」

柏木又惡作劇地佯裝聽不清楚的樣子，讓我重複了一遍。不過，他的回答已經帶有幾分親切感。

「什麼孤獨？幹嘛非孤獨不可？至於那以後的事，日後交往中你會漸漸明白的。」

下午上課鈴聲響了。我想站起來。柏木依然坐著，使勁地拽住我的衣袖。我的制服是翻修了臨濟學院時代穿的衣服，換上鈕扣改成的，布料舊，且有破損，再加上衣身窄小，我本來就單薄的身軀顯得更加瘦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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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日本．漢文論語（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３


「這節是漢文（教授四書、唐詩、中國文言文的課程）課，怪乏味的。咱們到那邊散散步吧。」

柏木說著，費了好大的勁兒才站了起來，彷彿身體一度散了架又重新組合似的。它使我聯想起電影裡所看到的駱駝的起居。

過去我從未曾曠過課，但由於我想向柏木瞭解更多的情況，便促使我不願錯過這個機會。我們向學校的正門走去。

步出正門時，柏木的步法實在太獨特，不由得引起我的注意，使我泛起了一股近乎羞恥的感情。自己如此袒護普通人的感情，覺得與柏木一起行走很難為情，這種感覺是十分奇異的。


上圖：銀杏（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４


柏木使我清楚地瞭解我的羞恥之所在，同時也促使我走向人生──我所有的潛在的感情，所有邪惡的心理，都受到他的語言的陶冶，變成一種新鮮的東西。也許由於這個緣故，我們踏著碎石路，走出了用紅磚砌的正門，迎面看到的比叡山承受著春日的滋潤，彷彿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似的。

我覺得它和沉睡在我周圍的許多事物一樣，以嶄新的意義再現了。比叡山山峰突兀，山麓卻很開闊，無限地伸展，恰似一個主題的餘韻，總是在空間旋蕩。在低矮房頂綿延不斷的遠方，比叡山的皺襞的陰影，只擋住山麓的皺襞部分，山腰則春意盎然、色彩濃淡有致，籠罩在一片暗藍色中。只有這裡，顯得格外的近，格外的鮮明。


上圖：京都．大谷大學正門，1934年1月攝（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５
 

大谷大學門前行人稀疏，車輛也甚少，只偶爾傳來行駛在京都站前至烏丸（位於京都府京都市下京區，今日屬於阪急電鐵京都本線的鐵路車站）車庫前的市營電車路軌上的電車的響聲。馬路對面的大學生體育場的古老門柱，與這邊的正門相對而立，左邊延伸著嫩葉葳蕤的銀杏街樹。

「到體育場那邊蹓躂蹓躂好嗎？」柏木說。

柏木先我一步穿過了電車道。他猛烈地扭動全身，像水車似地從幾乎無車通過的車道上狂奔而過。

體育場面積廣大，或是逃課或是停課的學生三五成群地在遠處練習投球，另有五、六個學生則在近處練習馬拉松。戰爭結束剛兩年，青年們又在企圖消耗自己的精力。我回想著寺廟的粗茶淡飯。

我們坐在一根開始老朽的浪木上，似看非看地望著橢圓形跑道上有近有遠的練習馬拉松的人。從四周的陽光和微風吹拂草木的搖曳中，可以令人有一種對逃學時間的感覺，就好像剛縫製好的襯衫觸及肌膚一樣的感覺。成隊的體育比賽者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漸漸逼近，隨著疲勞的增加，將凌亂的腳步聲和揚起的塵埃一起殘留下來，爾後遠去了。


想像示意圖：運動場（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６


「真是一群傻瓜！」柏木不服氣，不讓人聽清楚似地說，「那種醜態究竟是什麼玩意兒？那幫傢伙難道健康嗎？既然如此，在別人面前炫耀健康又有什麼價值呢？」

他彷彿做夢似地繼續說：

「體育運動到處都是公開的啊。這是世紀末的象徵。應該公開的東西，卻一點兒也沒有公開。所謂應該公開的東西──也就是死刑。為什麼不公開死刑呢？你不覺得戰爭期間的安寧秩序是由於人的死於非命的公開而保持下來的嗎？死刑所以不能公開執行，據說是因為考慮到公開執行會使人心充滿殺氣。這是蠢活。在空襲中收拾屍體的人，都是做出一副優雅而快活的樣子。」

「觀察人的苦悶、鮮血和臨終的呻吟，會使人變得謙虛，使人心變得纖細、明朗、溫和。可是，我們所以變得殘暴，充滿殺氣，絕不是在這樣的時候。你不覺得我們突然變得殘暴，就是在這樣的一瞬間嗎？──譬如就在這樣晴朗的春天的下午，就在精心修剪過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透過葉隙篩下來的陽光嬉戲的一瞬間嗎？」


上圖：樹葉縫隙間的陽光（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７


「世界上所有的噩夢，歷史上所有的噩夢都是這樣產生的。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渾身是血的苦悶而死的人的影子，會給噩夢勾勒出清楚的輪廓，使噩夢完全物質化。噩夢並不是我們的苦惱，只不過是他人的肉體的一種強烈的痛苦罷了。然而，他人的痛苦，我們是感受不到的。這是一種什麼拯救呢！」

但是，此時此刻，比起聽他這種充滿血腥味兒的獨自論斷（當然也有其本身的魅力）來，我更想聽他講述他自己失去童貞以後的經歷。如前所述，我一味從他那裡期待著「人生」。我插話提出了這樣暗示性的問題。


想像示意圖：緊抓的手（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８


「女人的問題嗎？嗯，最近我可以憑自己的感覺，知道哪一種類型的女人喜歡生就一雙Ｘ型腿的男子漢。女人當中是有這種類型的人的。所謂喜歡生就一雙Ｘ型腿的男子漢，說不定這是她一生的隱私，她會把它一起帶到墳墓去呢。儘管那是這種類型的女人唯一的怪癖，唯一的夢。

「對啊。有辦法可以一眼就分辨出哪一種類型的女人喜歡Ｘ型腿哩。這種女人多半是無與倫比的美人，鼻尖而冷漠，嘴邊卻露出幾分輕佻……」

這時，一個女子從對面走了過來。


上圖：比叡山遠眺琵琶湖（圖片引自網路）４－３９


（五）第五章

這女子不是從體育場內，而是從體育場外的一條路走過來的。這條路與住宅區毗連，比體育場的地面約莫低二尺。

這女子是從一幢宏偉的西班牙式宅邸的旁門走出來的。這幢宅邸有兩個煙囪，有斜格子玻璃窗，還有寬闊的溫室玻璃屋頂，的確給人一種容易破損的印象。隔著馬路的體育場一側，聳立著一面鐵絲網，當然這無疑是由於宅邸的主人的抗議而架設起來的。

想像示意圖：西班牙式別墅（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５－１


柏木和我坐在鐵絲網邊的浪木上。我偷偷地瞧了一眼這女子的容顏，不禁大吃一驚。因為她那張高雅的臉，與柏木向我說明的「喜歡Ｘ型的腿」的女人的相貌，是一模一樣的。可是後來，我覺得自己的這份驚愕未免太愚蠢了，因為柏木老早以前就熟悉這張臉，也許這是他的夢想。

我們有目的地等候著這女子。春光灑滿了大地，對面雄峙著深藍色的比叡山的山峰，這邊出現了漸漸走過來的女子。我還沒有從方才柏木講述的那番話所引起的感動中甦醒過來。這是一番奇怪的話：他的Ｘ型的腿和她彷彿是兩顆星星，彼此不相接觸，散在實像的世界裡，他本人則無限地埋沒在虛像的世界，以逐步實現他的慾望。這時，浮雲遮擋了太陽，我和柏木籠罩在淡薄的陰影之下，我覺得我們的世界彷彿頓時露出了虛像的姿影。一切都變成灰色，捉摸不定，連自我的存在也變成不可捉摸了，唯有遠方比叡山的紫藍色山峰和緩慢走過來的高雅女子在實像的世界裡閃爍，似乎唯有這兩樣東西才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上圖：奈良．天理教總本山（圖片引自網路）５－２


女子的確是走過來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女子越來越靠近，似是越來越痛苦了。她走近的同時，她那陌生的臉也就逐漸清晰起來了。

柏木站起來，咬著我的耳朵，壓低嗓門深沉地說：

「走！照我說的辦。」

我只好邁步走了。我與女子平行，沿著距女人所走的路約莫二尺的石牆，朝著同一個方向行走。


上圖：和服女子的背影（圖片引自網路）５－３


「在那兒跳下去！」

柏木用手指捅了捅我的後背。我便跨過低矮的石牆，縱身跳到馬路上。二尺高算不了什麼。但是，緊接著，生就一雙Ｘ型的腿的柏木發出了可怕的叫聲，摔倒在我的身旁。當然，他是沒有跳好才摔倒的。

他裹著黑色制服的脊背，在我的眼下激烈地起伏。看上去他的匍匐的姿勢不像是個人，一瞬間倒像是一個無意義的黑色的大汙點，像是雨後路面上的一汪混濁的積水。

柏木頹然地摔倒在女子步行的緊前方。女子頓時呆立不動。我想把柏木攙扶起來，好不容易蹲了下來，霎時間我從她那冷漠的高鼻子、那帶有幾分輕佻的嘴角、那水靈的眼睛等所有這一切，看到了月光下的有為子的面影。

然而，幻影旋即消失，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姑娘用輕蔑的眼光瞟了我一眼，然後企圖擦身而過。


上圖：伸手（圖片引自網路）５－４


柏木比我更敏感，他察覺到她的這個意圖。他叫出聲來了。這可怕的叫聲，在白晝闃無人影的住宅區旋蕩。

「薄情人！你忍心拋下我不管嗎？為了你，我才落得這樣狼狽的啊！」
女子回過頭來，渾身顫抖。她用乾枯的纖細的手指摩挲著自己那張失去了血色的臉，勉勉強強地問了我一句：

「我怎麼做才好呢？」

已經仰起頭來的柏木正面凝望著她，一字一字準確地說：

「你家裡有藥嗎？」


上圖：同情（圖片引自網路）５－５


她沉默良久才轉過身去，背向我們朝走來的方向折了回去。我把柏木攙扶了起來。扶起之前，他的身子顯得非常沉重，他痛苦地喘著粗氣。可是，扶著我的肩膀行走時，他的身體卻意外地輕盈了……

我們讓那女子先行，我攙扶著柏木隨後，剛要鑽進那幢西班牙式洋房的旁門，一陣恐怖感襲上了我的心頭。我扔下了柏木，連頭也不回就逃回來了。連順道回學校的時間也沒有，逕直在幽靜的人行道上奔跑而去。沿途經過藥鋪、點心鋪、電器行等店鋪。這時在我的眼前閃爍著紫色和紅色，我想多半是我打天理教弘德分教會的前面跑過去時，看到了黑土牆掛著成排繪有梅花家徽的燈籠，門口圍上了繪有同樣的梅花家徽的紫色帷幔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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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天理教梅花徽記燈籠（圖片引自網路）５－６


……我跑到烏丸車庫前的車站，跳上了電車。電車啟動駛往金閣寺時，我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掌心滲滿了汗珠。

我急於奔向什麼地方呢？我自己也不知道。電車快將行至紫野時，我這才明白自己倉促趕路的心，是志在奔向金閣啊！

儘管是平日，但時值觀光季節，當天金閣的遊客甚眾，簡直是人山人海。導遊老人驚異地望著穿過人群急匆匆地跑到金閣前的我。


上圖：燃燒的玫瑰（圖片引自網路）５－７


這樣，我就站在為飛揚的塵土和醜陋的人群所包圍的春天的金閣前。在導遊大聲介紹的迴響中，金閣總是佯裝不知道似的，半隱藏著它的美，唯有在地面上的投影是澄明的，但乍看，恍如《眾聖來迎圖》上被眾菩薩包圍的來迎阿彌陀，塵埃的雲卻活像環繞著眾菩薩的金色的雲，金閣在飛揚的塵土中呈現出朦朧的姿影，也恍如褪了色的舊顏料和磨破了的圖案。這種混雜和喧囂，滲入佇立著的細長的柱子後面，吸進了由小小的究竟頂及其頂上的鳳凰漸漸變細聳立而連接著的發白的天空，這是不足為奇的。建築物只在這裡存在，起著管制和限制的作用。周圍的躁動越來越厲害，西邊面臨漱清池，頭頂頂著二層上突然變小的究竟頂的金閣，這座不勻整的纖細的建築物就越發起著不斷地把濁水變為清水的過濾器似的作用。人們私語中的嬉戲，也沒有遭到金閣的拒絕，它們卻被吸進了立著的優美柱子之間，不久就會被過濾成一種寂靜，一種澄明。於是，金閣不覺間也在地面上完成了如同毫不動搖的地面上的投影一樣的東西。


上圖：明治時期．阿彌陀二十五菩薩來迎圖（局部）（美國．波士頓美術館藏）（圖片引自網路）５－８


我的心情平和了下來，恐怖感也漸漸地減退了。對於我來說的所謂美，必須就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遮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

我幾乎是在祈禱：

「倘使我的人生像柏木的人生那樣，我就委實難以忍受。請保佑我吧。」

柏木暗示的，或在我面前表演的人生，其生存和破滅只具有同樣的意義。在這種人生中，缺乏自然性，也缺乏像金閣那樣的結構美。可以說，它只是一種痛苦的痙攣。而且我完全被它深深吸引，在這裡認準了自己的方向，這也是事實。不過，首先可怕的是，不得不用充滿荊棘的生的碎片，讓自己的手沾滿鮮血。柏木以同樣的程度輕蔑本能和理智。他的存在本身，猶如形狀怪異的球，到處碰撞，企圖衝破現實的牆。這算不上是一種行為。總而言之，他所暗示的人生，是要打破那以求知的偽裝矇騙著我們的現實，為清掃出一個不再蘊含絲毫未知的世界而上演的一齣危險的鬧劇。


上圖：紅色斗篷（圖片引自網路）５－９

為什麼呢？因為後來我在他寄宿的公寓裡看到了如下一幅海報。

這是日本旅行協會印刷的一幅美麗的石版印刷畫，畫面是日本阿爾卑斯山（指日本中部地方海拔約2900－3100公尺的山脈，分為北、中、南三道阿爾卑斯連峰，其本名分別為飛驒山脈、木曾山脈、赤石山脈。三道山脈橫跨新潟、富山、長野、岐阜、山梨、靜岡六縣。因為位於日本本州正中央，又被稱為「日本屋脊」，赤石山脈的北岳海（3193公尺）為日本第二高峰，飛驒山脈的奧穗高岳（3190公尺）為日本第三高峰），在蔚藍的天空下浮現的白色山頂上，印著橫寫的「召喚你，到未知的世界去！」幾個字。柏木在這排橫寫的文字和山頂，用紅筆使勁打了個斜十字，試圖一筆塗抹掉，並且在旁邊潦草地寫上：「未知的人生，委實令人難以忍受。」這幾個龍飛鳳舞的字跡，馬上讓人聯想到他那雙Ｘ型的腿走路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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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日本阿爾卑斯山脈（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０


翌日，我到學校去了，但還惦掛著柏木的身體。回想起來，我覺得那時候把他扔下逃跑回來，也是以友情為重的一種行為，並不感到負有什麼責任，可今天要是在教室裡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就……我不由得湧起一股不安的心緒。快上課的時間，我看到柏木完全像往常一樣，不自然地聳起肩膀，走進教室裡來了。

課間，我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對我來說，這種快活的動作已是屬於罕見的行為了。他歪了歪嘴角笑著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什麼傷勢？」柏木望著我時帶著一種憐憫的笑，「什麼時候受傷了？嗯？你說什麼，是夢見我受傷了嗎？」


想像示意圖：暗巷的黑影（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５－１１


我續不上話題。在我焦灼之餘，柏木這才揭開祕密說：

「那是在演戲。我不知在那條路上練了多少回這樣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實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裝成摔得很厲害的樣子。那女子視而不見，企圖擦身而過。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可是，你看著好了，她已經開始戀上我了。不，應該說她已經開始戀上我這雙Ｘ型的腿了。那傢伙還親自給我的腿塗上碘酒呢。」

說著他把褲管拉了上去，讓我看了看塗上了淡黃色的小腿。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彷彿看到了他的詐術。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樣子摔倒在路上，當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裝受傷可能是企圖掩飾他的Ｘ型的腿？但是，這一疑團並不構成我對他的輕蔑，毋寧說反而成為增加親切感的緣由。我只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覺，我覺得他的哲學越是充滿詐術，似乎就越能證明他對人生的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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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幽暗之林（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２


鶴川並沒有用高興的眼光來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他曾充滿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卻感到厭煩。不僅如此，還同他爭辯，我說：鶴川你有可能獲得好朋友，而對我來說，柏木與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稱的。當時鶴川眼裡浮現出無以名狀的悲傷的神色。很久以後，每次我回憶起他的這種悲傷的神色，心頭就湧上一股強烈的悔恨感。

時值五月，柏木制定了一個遊嵐山（嵐山，京都代表性觀光地區，位於京都市西側。自然環境四季都有不同特色，以及保津川百年遊船、沿保津川山溪行駛的嵐山觀光小火車（龜岡站與嵯峨站之間7.3公里）等人氣景點）的計劃，他怕假日人多，選定了平日曠課前往。不愧是柏木，他說要是晴天就不去，陰天就去。他計劃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女子，而給我帶來一位他房東的小姐。

上圖：京都．嵐山．渡月橋（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３


我們相約在稱做嵐電的京福電車北野站（全名北野白梅町站，京福北野線電車終點，位於鹿苑寺南側的西大路通、今出川通交會路口，由此出發轉搭京福嵐山本線，可抵達京都西部的嵐山）會合。當天幸好是五月份罕見的陰鬱的天氣。

鶴川家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他請一週的假回東京去了。鶴川絕不是個好搬弄是非的人。過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學，現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須隱瞞我途中行蹤的尷尬。


上圖：京都．北野線．京福電氣鐵道（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４


是啊。對我來說，這次遊山的回憶是苦楚的。不管怎樣，我們遊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輕人，可是青春年華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虛無感，給遊山這一天無處不塗上了彩色。無疑，柏木是估計到這一切，才選擇那種陰鬱天氣的日子。

這天刮西南風，風勢驀地猛烈起來，又戛然而止。飄來了陣陣不安的微風。天空雖然昏暗，還不至於完全不知道太陽的在處。一部分浮雲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著多層衣服的領口處隱約可見白色的胸脯。誠然，白光是朦朦朧朧，人們都知道太陽躲藏在其朦朧的深處，而它卻又立即融化在陰天一樣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證是真實的。他真的在兩個年輕女子的保護下出現在查票口。

其中一人確實是那女子。她長著冷漠的高鼻子、輕佻的嘴角，身穿舶來布料西裝，肩掛一個水壺，是個美麗的女子。她前面是那個略胖的公寓房東的小姐，無論是穿戴還是容貌都相形見絀，只有那小小的下巴和緊閉的嘴唇顯示一點少女的嬌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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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手裡的抹茶（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５


在遊覽車車廂內就失去了遊山所應有的快活氣氛。因為柏木和那女子在不停地爭論──聽不清楚他們的爭論內容，只見女子有時像是要強忍住眼淚似地緊咬著嘴唇。公寓房東的小姐對這一切漠不關心，只顧低聲地哼著流行歌曲。她冷不防衝著我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家附近來了一位特別標緻的插花師傅（此即同行的另一位小姐，此時正和柏木在車廂上爭論），前些日子她給我講了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戰爭期間，這位師傅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個陸軍軍官，眼看他即將開拔，兩人便在南禪寺利用短暫的時間做臨別前的會面。這對情侶沒得到父母的承認，別離前女方卻懷了孕，可憐的是胎兒死產。這位軍官非常悲傷，哀嘆之餘說：哪怕是一丁點兒，我也想喝喝作為母親的你的奶汁。據說因為時間緊迫，女方當場把奶汁擠在淡茶裡讓他喝了。一個月後，她的情人戰死了。從此師傅一直堅持守寡，過著單身生活。儘管她還那麼年輕，長得又那麼漂亮，可……」
◎根據柏木房東的女兒說明，二年前溝口和鶴川看到天授庵那個女子，與年輕的陸軍軍官未婚先孕，但是生產時嬰兒不幸流產。那位軍官非常悲痛，在臨別前，要求飲用她的奶水，好讓她扮演一次母親的角色。一個月之後，陸軍軍官戰死。從此這位女子誓不改嫁，決心為他終身守節。後來她成了教插花的老師，住在柏末的房東家附近。


上圖：京都．嵐山．竹林小徑（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６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戰爭末期，鶴川和我兩人從南禪寺的山門所望見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情景又復甦了（指南禪寺山門眺望天授庵裡人乳佐茶一幕）。我有意不告訴她我當時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倘使和盤托出，剛才聽她這番話時所受到的感動，就有可能完全辜負當時的那種神祕的感動。正因為沒有和盤托出，剛才她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解開那神祕的謎，毋寧說還使神祕的結構變成二重性，從而更進一步加深其神祕的色彩。

這時，電車從鳴瀧（位於京都市右京區鳴滝嵯峨園町，為京福電氣鐵道北野線的一座鐵道車站。從鳴瀧到宇多野之間的櫻花隧道，是京都春天賞櫻的名勝景點）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了過去（嵐山天龍寺附近有京都知名的竹林）。五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節，竹葉呈現一片枯黃。風微微搖曳著竹梢，枯葉落在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可是竹子下都彷彿與風毫無關係，粗大的竹節盤根錯節地延伸到竹林的深處，平平靜靜的。只有靠近鐵路的竹子，在電車疾馳而過的時候，才猛烈地搖曳著。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嬌嫩，它殘留在我的眼裡。這株猛烈搖曳的竹子的嬝娜姿態，以嬌艷而奇異的運動印象，留在我的腦海裡，然後漸漸遠去乃至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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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嵐山．渡月橋（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７


我們一行抵達嵐山，來到渡月橋（位於京都府京都市跨越桂川上的車行與人行橋樑。橋北側的嵯峨野地區屬右京區範圍，南側的嵐山則是西京區的一部份。從北面渡過渡月橋的話，經過中之島（嵯峨中之島町）就會到達嵐山的山腳。渡月橋周邊的嵐山地區是京都西郊觀賞櫻花和紅葉的勝地，常在旅遊旺季期間發生嚴重的交通阻塞）畔，瞻仰了迄今不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視的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納言籐原盛范之女，高倉天皇的愛姬）之墓。

小督局因避忌平清盛（平清盛，日本平安時代後期的武將、公卿、政治家人物。平治之亂中打敗源義朝鞏固其地位後升任太政大臣（相國），隔年出家，女兒嫁給高倉天皇成為皇后，開創平氏政權輝煌時代，但逐漸獨裁的平氏引起貴族、僧人、武士的反對。平清盛死後三年，平氏被源氏打敗，政權及兵權皆被奪取）而隱身於嵯峨野（嵯峨野，或單稱「嵯峨」，京都府京都市右京區的地名。太秦、宇多野之西，桂川之北，小倉山之東，愛宕山麓之南所包圍的地域名，。觀光地的「嵯峨（野）」另是指嵐山到小倉山之間社寺林立的地區），源仲國奉敕命尋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著隱約傳來的琴聲，找到了局的隱居住所。這首琴曲名叫《念夫戀》，謠曲（日本能樂的詞曲）《小督》裡有這樣一段唱詞：「明月當空夜，拜謁法輪寺，忽聞悠揚的琴聲，疑是山上暴風雨或松濤聲，卻原來是被尋人的琴鳴，想聽聽是什麼樂曲，是思念配偶的戀曲，名叫念夫戀，不勝欣喜。」後來，局依然留在庵中，為高倉帝（高倉天皇，小督局的丈夫）的亡靈祈禱冥福，度過了她的後半生。


上圖：京都．嵐山．小督局之墓（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８


她的墳墓坐落在小徑的深處，只不過是一座小石堆，夾在一株巨大的楓樹和一株老朽的梅樹之間。我和柏木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欽佩，獻上了短小的經文。柏木那非常認真的、冒瀆式的誦經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裡的學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誦讀了。這小小的瀆聖行為卻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覺，使我充滿了勃勃的生氣。

「所謂優雅的墳墓，竟是這樣寒磣啊！」柏木說，「擁有政治權力和財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麗堂皇的墓。這幫人生前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他們的墓自然也是沒有一點想像力的傭才來建造的。而優雅的人則只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們的墓也只能是運用想像力而留下來的。我覺得這種墓很是淒涼。因為死後仍然要繼續乞討他人的想像力啊。」


上圖：京都．嵐山小火車（嵯峨野觀光鐵道）（圖片引自網路）５－１９


「優雅只能在想像力裡才有嗎？」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說的實像，優雅的實像，指的是什麼呢？」

「就是這個嘛。」柏木說著用巴掌連續敲打了幾下長滿青苔的石塔頂，「石頭或白骨，都是人死後留下的無機的部分。」

「你簡直是個十足的佛教徒嘛。」

「那與佛教有什麼相干呢。優雅、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東西，所有這一切的實像，都是無結果的無機的東西。不是龍安寺（龍安寺，位於京都府京都市右京區，屬於臨濟宗妙心寺派的寺院，山號為大雲山。龍安寺創建於寶德2年（1450年）本尊為釋迦如來。龍安寺的石庭是日本最有名的枯山水園林精品，1975年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訪問日本時，曾表示希望能參觀龍安寺內的庭園，參觀後英女王對庭園讚不絕口。專家研究，園中隱含的結構，是用來吸引觀眾的無意識視覺敏感度），只是石頭而已。哲學，這也是石頭。藝術，這也是石頭。至於談到人的有機的關心，不是挺可悲的嗎，因為只有政治啊！人實在是自我冒瀆的生物啊！」

上圖：京都．嵐山公園遊船（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０

「性慾是屬哪方面的呢？」

「性慾嗎？大概是介於中間吧。是在人和石頭之間堂而皇之地捉迷藏啊！」

對於他這種想像的美，我想當即加以反駁，然而女子對我們的議論都聽膩了，她們已從小徑折回去，我們只好尾隨其後趕上去。從小徑上遙望保津川（保津川發源於京都府中部的丹波高地，流至京都西側的龜岡後，穿越山間峽谷（保津峽）到嵐山出京都盆地，與鴨川、木津川、宇治川等合流為淀川後，注入大阪灣），那裡是渡月橋北，宛如堤壩的一部分。河流對岸的嵐山，樹木葳蕤，鬱鬱蔥蔥。只有河流這部分，其生機勃發的水珠子飛濺成一道白線，流水聲嘩啦啦地響徹了這一帶。


上圖：京都．嵐山．龜山公園展望台遠眺保津川（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０


河面上漂浮著不少的小船。我們一行人沿著濱河路而行。我們走進道路盡頭的龜山公園（龜山公園正式名稱為京都府嵐山公園龜山地區，是嵐山賞櫻及賞楓勝地，山頂西側有展望台，可以俯瞰保津川。附近有嵐山竹林小徑、天龍寺、野宮神社、常寂光寺、渡月橋等景點）的門口，看見滿地都是紙屑，就知道今年公園的遊客稀少了。

在公園門口，我們回頭再望了望保津川和嵐山的嫩綠景色。對岸的小瀑布傾瀉而下。

「美的景色是地獄啊！」柏木又說了一句。

我總覺得柏木的這種說法是亂猜的，可我又倣傚他，試圖把這美的景色當做地獄來觀賞。這種努力並非徒勞。因為在眼前一片翠綠、寂靜、漫不經心的風景中，地獄確是在搖曳著。地獄似乎是不分晝夜、隨時隨地、隨心所欲、我行我素地出現的。好像我們隨意呼喚，它都會立刻出現在那裡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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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京都．嵐山公園遊船（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１


據說十三世紀開始就將吉野山（吉野山，位於奈良縣中部，滿山遍野的千本櫻（指數量極多的櫻花）號稱日本第一賞櫻名所）的櫻移植到嵐山。嵐山的櫻花現已全部凋零，正抽出嫩葉來。花期一過，在這片土地上，花只不過是像已故的美人的名字一樣被人叫喚罷了。

龜山公園裡數松樹最多，所以看不見季節色彩的變化。這是一座高低起伏的大公園，松樹樹幹亭亭而立，沒有樹葉，光禿禿的，不計其數不規則地交錯著。人們眺望公園的遠近，便產生一種不安的感覺。

一條寬闊而迂迴的路──剛覺登上去旋即又下坡的迂迴的路環繞著公園，到處都是樹墩子、灌木和小松，還有一塊巨大的白岩石，一半埋在地下，四周競相怒放著紫紅杜鵑花。這顏色在陰沉的天空映襯下，似是帶有幾分的惡意。

一對年輕男女坐在架設在窪地裡的鞦韆上。我們從他們的旁邊攀上小丘，在小丘頂端的一爿傘形頂的亭榭歇息。從這裡向東眺望，可以飽覽公園全貌；向西眺望，則可以鳥瞰林木蔥翠的保津川的流水。盪鞦韆聲像不斷的咬牙聲咯吱咯吱地傳到了亭榭裡來。


上圖：京都．嵐山．龜山公園展望台遠眺保津川（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２


女子把小包裹攤開了。柏木說過不用備飯盒，果然不假。攤開的包裹上有四份三明治、難以弄到手的舶來點心，還有只供佔領軍用的。靠黑市才能買到的三得利威士忌。據說，京都是京阪神地方的黑市買賣的中心地。

我基本上不會喝酒。但是，合掌之後，我還是和柏木一起接受了她遞過來的酒杯。兩女子則喝水壺裡的紅茶。

我對女子和柏木的關係如此的親密，至今仍是半信半疑。我不明白這個難以取悅的女子，為什麼對柏木這樣一個長著一雙Ｘ型的腿的窮書生這般慇勤。兩三杯酒下肚以後，柏木彷彿回答我的疑問似地說道：

「剛才我們在電車上爭吵起來了。是這麼回事，她家裡逼她和一個她討厭的男人結婚，她很懦怯，眼看就要屈服啦，所以我半安慰半威脅地說，我要堅決阻撓這樁婚事！」

這種話本來不應在當事人面前說出來的，可柏木竟然好像身邊沒有女子的存在，滿不在乎地說了出來。女子聽了這番話後，表情毫無變化。她那柔嫩的脖頸上掛著由陶片串成的藍色項鍊，以陰沉的天空為背景，她的鬈曲秀髮的輪廓使她那過分鮮明的容貌變得朦朧了。正因為眼睛過度濕潤，唯有她的眼睛才給人留下一種活生生的赤裸裸的印象。她那帶輕佻的嘴角像平時一樣微微地張開，兩片薄唇之間露出了一排細尖、晶亮而潔白的牙齒。它給人小動物牙齒一般的感覺。


上圖：日本三得利威士忌酒（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５－２３


「痛啊！痛啊！」柏木突然彎腰按著小腿呻吟起來。我慌忙蹲下來照料他，他卻用手把我推開，給了我一個不可思議的冷笑的暗示。我把手抽了回來。

「痛啊！痛啊！」柏木又用逼真的聲調呻吟起來。我不由得望了望身旁的女子的臉。她臉上的表情呈現出明顯的變化，眼神失去了平靜，焦躁得嘴巴顫動不已，唯有冷漠的高鼻子無動於衷，形成了奇異的對照，打破了臉部的協調和平衡。

「忍著點兒！忍著點兒！馬上給你治！馬上！」她揚聲說。我頭一回聽見她這種旁若無人的高亢的聲音。她伸長脖子，仰起頭來環視了四周，旋即跪在亭榭的石頭上，抱住了柏木的小腿用臉頰摩挲，最後終於親吻起來。

我心頭再次襲上了一股當時的恐懼感。我望了望房東小姐。她正在望著別的方向哼著歌曲。


上圖：京都．嵐山公園．常寂光寺（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４


……這時候，我覺得陽光彷彿從雲隙流瀉下來似的，也許這是我的錯覺。但是，寂靜的公園全景的構圖產生了不諧調，包圍著我們的澄明的畫面，那些松林、河流的閃光、遠方的群山、潔白的岩石、星星點點的杜鵑花──這些充滿了畫面的各個角落，令人感到細細的龜裂走遍了整個畫面。

實際上應該發生的奇蹟發生了。柏木漸漸不呻吟了。他抬起臉，抬起的瞬間，又朝我投來了一個冷笑般的暗示。

「好了！真奇怪啊。開始痛的時候，你這麼一治，病就馬上止住了！」

於是，他用雙手握住女子的秀髮舉起來。被攥住秀髮的女子帶著一副忠實的小狗般的表情，仰望著柏木，微笑了。大陰天，光線灰濛濛，這瞬間，美麗女子的容顏在我的眼簾裡竟變成某回柏木所說的六十七歲老太婆的容顏了。


想像示意圖：長髮的女孩（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５


……完成了奇蹟之後的柏木變得快活起來，快活得快要病了。他縱聲大笑，冷不防地把女子抱在膝上，親吻起來。他的笑聲在窪地裡的不計其數的松樹梢上旋蕩、久久地旋蕩。

「怎麼不說話呀？」柏木衝著默不作聲的我說道，「特地為你帶來了一位姑娘，可你……你是擔心她會恥笑你的結巴嗎？結巴！結巴！說不定她就迷上你的結巴呢？」

「他結巴？」房東小姐這才察覺似地說，「這麼說，『三個殘疾人』（日本狂言劇目之一。描寫三個人化裝為瞎子、啞巴和癱子，趁財主不在家，打開酒倉縱情痛飲，待財主回來後，三個慌得亂作一團，竟弄錯了各自扮演的角色）已齊了兩個囉。」

這句話猛烈地刺傷了我，我羞得無地自容。然而，我對房東小姐感到的憎惡，卻伴隨著一陣頭暈目眩轉變為一種突然的慾望，這是非常奇異的。

「咱們分兩組上哪兒藏藏身吧。兩小時後再回到這亭榭來。」柏木一邊俯視著一直在縱情地盪鞦韆的情侶一邊說。


上圖：京都．嵐山．野宮神社（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６


我同柏木和女子分手之後，就與房東小姐一起從亭榭的山丘下到了北側，爾後又往東迂迴，爬上了緩坡。

「他把小姐捧為『聖女』呢，總是耍那手花招。」房東小姐說。

我結結巴巴地反問了一句：

「你……你怎麼知……知道的？」

「當然知道，我和柏木也有過一段關係嘛。」

「現在無所謂了吧。可是你也真沉得住氣啊。」

「當然無所謂囉。那種殘疾，又奈何呢？」


想像示意圖：走在石階的女人（圖片引自網路，經編者後製處理）５－２７


她的這番話反而給了我勇氣，這回我的反問竟流暢地脫口而出：

「你不是也很喜歡他的Ｘ型的腿嗎？」

「別提了，那雙青蛙似的腿。我嘛，是啊，我覺得他那雙眼睛倒很漂亮。」

這樣我又失去了信心。不管柏木是怎樣的想法，女子愛上了柏木沒有察覺到的美，可我覺得女子對於我的傲慢勁也不是一點都沒有察覺到，我的傲慢勁，只有使我自己拒絕了那種美的存在。

……我和房東小姐已經爬到坡道的盡頭，來到了幽靜的小原野。透過松樹和杉樹可以隱約望見大文字山、如意岳等遠方的山。竹林覆蓋著從這片丘陵一直延伸到市鎮的斜坡地。竹林盡頭屹立著一株遲開花的櫻樹，花兒尚未凋謝。那確實是遲開的花兒，大概是結結巴巴地開，也就遲遲尚未凋謝吧。


上圖：櫻花（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８


我心頭一陣鬱悶，胃部沉甸甸的。這不是由於喝酒的關係，而是因為一到緊急關頭，我的慾望就增加了重量，一種從我的肉體分離出來的抽象的結構就壓在我的肩上。我感到它簡直是一具漆黑的、沉重的、鐵製的機床。

正如我多次敘述過的，我十分重視柏木促使我面對人生的那份親切或惡意。中學時代，我曾把高班同學的短劍鞘弄壞了，那時我已經清楚看出自己沒有資格面對人生的光明的表面。可是，柏木卻第一次教給我一條從內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看彷彿奔向毀滅，實則意外地富於術數，能把卑劣就地變成勇氣，把我們通稱為缺德的東西再次還原為純粹的熱能，這也可以叫做一種煉金術吧。儘管如此，事實上儘管如此，這仍然是人生啊。它能夠前進、獲得、推移和喪失。即使它稱不上是典型的生，也具備生的所有機能。如果在我們的眼睛所看不見的地方造化賦予我們的所有生都是無目的的，並以此作為前提，那麼它同其他通常的生，就愈發是同等價值的生了。

我想，就是柏木也不會說他沒有酩酊大醉吧。我突然明白任何陰鬱的認識裡，也會隱藏著足以使認識者陶醉的東西。而且，酒好歹還是使人陶醉的。


上圖：杜鵑花（圖片引自網路）５－２９


……我們坐在褪了色並被蠶食了的杜鵑花的花陰下。我不明白房東小姐為什麼會願意這樣陪著我。我對自己故意使用了殘酷的表現，可我不明白這小姐為什麼會被一股要「玷汙」自身的衝動所驅使呢？人世間也可能有羞恥和充滿親切的無抵抗，但是姑娘卻一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滿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一樣。

長時間的接吻以及小姐柔嫩的下巴的觸感，喚醒了我的慾望。雖然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夢，但現實感卻是非常淡薄的。慾望繞著別的軌道奔馳著。灰白的陰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聲、小蟲順著杜鵑花的葉子拚命地登攀……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著。
◎這是小說中主角溝口第四次與「性」的邂逅。

毋寧說，我是想從將眼前的房東小姐作為慾望的對象來思考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應該把它作為人生來思考。應該把它作為為了前進和獲得的一道關口來思考。倘使錯過眼前的機會，人生就將永遠不會再來探訪我了。這麼一想，我的心就激動，可一旦付諸行動，卻又礙於結巴，讓話難以流暢地傾吐出來。這時，懸著一種萬千屈辱的回憶。我應該毅然張口說話，即使結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來，把生佔為己有！柏木那種刻薄的催促，「結巴！結巴！」那種毫不客氣的叫喚，在我的耳邊旋蕩，喚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終於把手滑向她的衣裳的下襬。
◎溝口拼命尋找通向「生」的路，他企圖通過女人來找到。


上圖：京都．金閣寺．舍利殿（圖片引自網路）５－３０


這時候，金閣出現了。

這是一座充滿威嚴、憂鬱而精緻的建築物。是一座處處留下了剝落的金箔的奢侈的屍體似的建築物。這座永恆澄明地浮現著的金閣，在既近又遠、既親又疏的不可思議的距離上出現了。

它屹立在我和我所志向的人生之間阻擋著我，起初它像是一幅工筆畫，精緻小巧，眼看就漸漸變大，在它那纖巧的模型裡，彷彿能看到幾乎包容整個世界的巨大金闊的呼應，它甚至掩埋著我四周的世界的每個角落，把這個世界的空間都完全填滿。它像巨型的音樂充滿世界，唯有用這種音樂才能使世界成為充滿意義的東西。有時候，我覺得金閣竟那樣地疏遠我，屹立在我之外，現在卻又完全包圍我，允許我在其結構內部佔有我的位置。
◎在溝口心裡始終存在的是對本我的肯定，是對自我的否定（編按：精神分析學家佛洛伊德提出精神有三大部分：「本我」是不受主觀意識控制的潛意識，代表慾望，但受到遏抑。「自我」大部分有意識，負責處理現實世界事務。「超我」部分有意識，是良知或內在的道德判斷）。其實他與同為殘疾人的朋友柏木一樣，都認為「殘缺」才是自己的身份證明。他與女人發生關係就意味著他的「殘缺」不再起作用，他的自我終於走向一種既定秩序裡，他的內心實際上是在拒絕這種秩序，所以金閣跳了出來。
◎溝口可以通過女人走向「生」的秩序世界，但是金閣寺攔住了它，這個終極的美的化身，仍然用自己的光輝耀眼將他拒之門外。
◎當溝口與女人寬衣解帶要發生關係時，金閣寺就出現他的腦海裡，他便被金閣寺所吸引繼而走神，然後他就不行了。這樣就迎來了女人對他的白眼，斷然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