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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島由紀夫《金閣寺》描寫「性」的段落節錄

(一)第一章

1-1


夏天的一個晚上,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耽入陰鬱的空想之中,難以成眠,便摸黑起床,穿上運動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走到了戶外。

我思念有為子的身體,並非始自那天晚上。起初偶爾思念,後來漸漸固定下來,恰似思念的結晶體,有為子的身體以一種肉體的形狀──白皙、富有彈力、沉浸於昏暗的陰影中、散發出芳香──凝結起來了。我想像著接觸它時自己的手指的溫馨。還想像著手指上感應的彈力以及花粉般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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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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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我感到彷彿有個美麗的小小的彩色漩渦似的東西。我想,它可能是剛才看到的壁頂圖案的五色斑斕的殘影吧。凝聚了豐富色彩的感覺,就像那隻迦陵頻伽鳥,隱棲在嫩葉叢中和鬱蔥的松枝上,只讓人從縫隙看到它華麗的翅膀的一端。

事實並非如此。在我們的眼皮下,隔著馬路立著一座天授庵。從簡樸地種著許多矮樹的寂靜的庭院,穿過用四角石角接角地鋪成的一條小曲徑,通到了敞開著拉門的寬闊的客廳。可以清楚地看見客廳裡的壁龕和百寶架。這裡似乎經常用作舉辦供神佛的獻茶,以及供人租用舉辦茶會,所以鋪著鮮艷的緋紅色地毯。室內跪坐著一個年輕的女子。映入我眼簾的,就是這些東西。

戰爭期間,是不會看到穿著如此華麗的長袖和服的女子身影的。假如身穿這種盛裝出門,半路上定會被人指責,不得不折回家中。她的長袖和服就是這樣華美。雖然看不見精細的花紋,卻能看見緋紅腰帶上的金絲線閃閃發光,誇張地說,映得四周熠熠生輝。年輕貌美的女子端莊地跪坐著,她那白皙的側臉被浮雕出來,令人懷疑地是不是真正的活人。我極度口吃地問道:

「她究竟是不是活著呢?」

「剛才我也這樣想。真像個偶人啊!」鶴川目不轉睛,將胸口緊緊壓在欄杆上,回答說。

這時,只見一個身穿陸軍軍服的年輕士官從裡首走了出來。他彬彬有禮,正襟危坐在距女子近一米的地方,面對著女子。兩人紋絲不動,久久地相對而坐。

女子站起身來,在廊道的昏暗中平靜地消失了。良久,女子端著茶碗,折了回來,微風吹拂著她的長和服袖子。她在男子的面前勸茶。按茶道的禮法勸過淡菜以後,她又回到原來的地方跪坐下來。男子似乎說了些什麼,卻怎麼也不呷一口茶。這段時間令人感到異樣的長,異樣的緊張。女子深深地低下頭來……

此後發生的事情實是令人難以置信。女子依然保持著端莊的姿勢,冷不防地解開了衣領口。我的耳朵幾乎聽見了從堅硬的腰帶裡側拉出絹帶的窸窣聲。瑩白的胸脯袒露出來了。我倒抽了一口氣。女子公然用自己的手將一隻瑩白而豐滿的乳房托了起來。

士官手裡端著一隻深黑色的茶碗,膝行到女子的面前。女子用雙手操著乳房。

這些情景,不能說我都看到了,但這一切我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了。呈現在我眼前的,彷彿是溫馨的白乳汁噴在黑色茶碗內側的冒泡的綠茶中,彷彿看見已經擠完而殘留著奶滴的情形,白乳汁弄混濁了寂靜的茶水而起泡沫的情形……

男子端起茶碗,將這奇怪的茶一飲而盡。女子瑩白的胸脯也被隱蔽起來了。

我們兩人脊樑發硬,看得入神了。後來我們按順序回憶,覺得可能是懷了士官的孩子的女子,與出征的士官舉行訣別儀式吧。然而,這時候的感動,拒絕了做出任何的解釋。由於過分注意,反而看不見,過了很久,待意識清醒過來時,才發現這對男女不知什麼時候從客廳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塊寬闊的緋紅地毯。

我看見了那張潔白的浮雕般的側臉和那無與倫比的瑩白的胸脯。即使女子離去以後,那天剩下的時間,或第二天、第三天,我還執拗地尋思著。的確,那女子就是復活了的有為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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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第三章

3-1



我不曾──一句也不曾就一件事責備過母親。估計母親也沒有察覺到我曉得那件事。但是,從此以後,我心中就一直不原諒母親。

事情發生在我上東舞鶴中學,寄居在叔父家中,第一學期放暑假,我初次回故鄉省親的時候。那時母親的一個名叫倉井的親戚在大阪的事業失敗後回到了成生村,他是入贅女婿,他的妻子不讓他踏入家門。妻子未消氣之前,他無奈只好寄住在我父親的寺廟裡。

我們的寺廟蚊帳很少,估計父親的結核病不大會傳染了,母親和我就同父親共用一床帳子,如今再加上倉井。我記得,那是在夏天的一個深夜裡,沿著庭院的樹木,我彷彿聽見無數的蟬發出了知了知了的短促的悲鳴,飛來又飛去。大概是這種聲音把我驚醒了。海潮怒吼,海風掀起了黃綠色的帳子的下角。帳子的飄動異乎尋常。


海風把帳子吹得鼓脹起來。帳子過濾著風,無可奈何地飄動著。所以被風刮成堆的帳子的形狀,並不是風的忠實的形狀,隨著風勢漸弱,稜角也消失了。帳子下角摩擦著鋪席,發出了像矮竹葉搖曳似的聲音。然而傳到帳子的不是風吹的動,是比風吹時更輕微的動,是泛起漣漪似地擴展到整床帳子的動。這種動,使粗布帳痙攣,從內側看見的巨大的帳子的一面,彷彿洋溢著不安的湖面。不知是湖上遠方的船激起的浪頭,還是已遠去的船留下的餘波的反映……

我把惶恐的目光投向動的源頭。於是我感到好像一把鉗子猛扎進了我在黑暗中睜大的眼珠子裡。

四人擠在極窄的帳子裡,緊貼父親躺著的我,翻身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把父親擠到一個犄角上。我和我所看到的東西之間,隔著布滿皺紋的白床單,我背後就是把身子曲成一團熟睡著的父親,他的鼾聲直接灌進了我的衣領口裡。


我所以發現父親醒了,是因為父親壓住咳嗽以致呼吸不規則,觸到了我的後背。這時候,突然間,十三歲的我睜大的眼睛被一個巨大的溫吞吞的東西遮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旋即我明白了。原來是父親的雙掌從背後伸了過來,遮擋住了我的雙眼。

這雙掌,至今我仍記憶猶新。那是雙無與倫比的巨掌。它是從我背後繞過來,突然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所看到的地獄遮蓋起來了。這是來世的巨掌。不知是出於愛、慈悲還是屈辱,好歹即時中斷了我所接觸到的可怕的世界,並將它完全埋葬在黑暗之中。

我向這雙巨掌微微點了點頭。父親從我小臉的頷首,立即明白我是諒解和同意了。然後父親將手掌移開……手掌移開以後,我如實地按照手掌的命令,繼續堅持閉上眼睛,直到清晨室外令人目眩的陽光透進了我的眼簾。我通宵達旦未能成眠。


3-2

──這天晚上,鶴川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之後,殘暑的悶熱使我難以成眠。還有一種抗拒自瀆習慣的心情,奪走了我的睡眠。

偶爾我也有過夢遺,但是沒有實在的色慾的影像,譬如我夢見一隻黑狗在黑暗的市街上奔跑,牠張著火焰般的嘴在喘氣。隨著掛在牠的脖頸上的鈴鐺不停地鳴響,我更加亢奮,鈴鐺聲達到極度時,我便射精了。

自瀆的時候,我陷入了地獄式的幻想。有為子的乳房出現了。有為子的大腿出現了。而我卻變成了一條無以類比的、渺小的、醜陋的蟲。

──我一蹴而起,從小書院的後面悄悄地走了出來。

3-3

美國兵揪住女人,朝我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地鬆開了揪住女人鮮紅前襟的手。這隻鬆開了的手的力量,似乎非同尋常。女人被撂倒,四腳朝天地躺倒在雪地上。鮮紅的大衣下襬掀開了,肌膚白皙的大腿攤在雪地上。

女人無意爬起來。她從低處直勾勾地瞪著頂天大漢似的男人高高在上的眼睛。我無可奈何地蹲了下來,準備將這女人扶起來。


嘿!美國兵叫喊了一聲。我回過頭去。他用岔開雙腿站穩腳跟的姿勢,呈現在我的眼前了。他用手指向我示意,並且一改常態,用溫柔而圓潤的聲音說:

踩呀!喂,踩踩試試呀!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然而,他那雙藍眼睛從高處命令我。他的寬闊的肩膀後面,罩上雪花的金閣燦爛輝煌,洗過似的冬季的藍天,充滿了潮濕的空氣。他的藍眼睛沒有露有一絲殘酷。這瞬間我為什麼竟感到人世間也是抒情的呢?

他放下了粗大的手,抓住了我的後脖頸,硬讓我站了起來。但是,他命令的聲調還是那樣的溫和,那樣的優美。

踩呀!踩下去呀!

我難以抗拒,就抬起了蹬著長統膠靴的腳。美國兵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腳落了下去,踩在春泥般柔軟的物體上。原來竟是女人的腹部。女人閉上眼睛,發出了呻吟。

再踩,再使勁踩呀!

我又踩了踩。再踩時,第一次踩下去的不舒服的感覺,竟變成了一種勃發的喜悅。我想,這是女人的腹部。這是女人的胸脯。他人的肉體竟像皮球似的,以如此憨厚的彈力做出了反應。這是出乎我的想像之外的。

行了。美國兵明確地說。

於是,他很有禮貌地把女人抱了起來,拂去了她身上的泥和雪,然後他沒有回頭看我一眼,就扶著女人先走開了。直到最後,女人才把視線從我的臉上移開。

走到吉普車旁,美國兵讓女人先上車,然後掛著一副威嚴的醉臉,衝著我說了聲謝謝。他還要給我錢,我拒絕收下。他又從車座上取出了兩條美國香菸,塞在我的手裡。

我站在正門前的雪光的反射中,臉頰在發燒。吉普車揚起了一陣煙雪,慢慢地搖晃著遠去了。看不見吉普車了,我的肉體卻亢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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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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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透過我的長統膠靴所感覺到的女人的腹部、那媚人的彈力、那呻吟、那像被壓碎的肉泥綻開的花兒,給我一種感覺,一種誘惑的感覺。那時候,女人的內心貫通在我內心的,是一種隱微的閃電般的東西──我不能說這些東西都是被強迫去體味的。至今我也沒有忘卻甜美的那一瞬間。

老師知道我感受的核心,那甜美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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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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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坐在褪了色並被蠶食了的杜鵑花的花陰下。我不明白房東姑娘為什麼會願意這樣陪著我。我對自己故意使用了殘酷的表現,可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會被一股要玷汙自身的衝動所驅使呢?人世間也可能有羞恥和充滿親切的無抵抗,但是姑娘卻一味將我的手放在她的微胖的小手上,就像落滿在午睡者身上的蒼蠅一樣。

長時間的接吻以及姑娘柔嫩的下巴頦兒的觸感,喚醒了我的慾望。雖然這是我渴望已久的夢,但現實感卻是非常淡薄的。慾望繞著別的軌道奔馳著。灰白的陰沉的天空、竹林的沙沙聲、花大姐順著杜鵑花的葉子拚命地登攀……這些東西依然毫無秩序地、零零散散地存在著。

毋寧說,我是想從將眼前的姑娘作為慾望的對象來思考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應該把它作為人生來思考。應該把它作為為了前進和獲得的一道關口來思考。倘使錯過眼前的機會,人生就將永遠不會再來探訪我了。這麼一想,我的心就激動,可一旦付諸行動,卻又礙於結巴,讓話難以流暢地傾吐出來。這時,懸著一種萬千屈辱的回憶。我應該毅然張口說話,即使結巴也要把事情抖落出來,把生佔為己有!柏木那種刻薄的催促,結巴!結巴!那種毫不客氣的叫喚,在我的耳邊旋蕩,喚醒了我,鼓舞了我……我終於把手滑向她的衣裳的下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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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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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姿勢放隨便了,側身坐在鋪席上。室內使用的大概是一百瓦的電燈,在限制用電的情況下,這是鮮見的亮度。這才明晃晃地照亮了女人的身體。她繫著的博多白絹製的名古屋腰帶白得鮮明,友禪絲綢和服上面的籐架霞的紫色浮現了出來。

從南禪寺山門到天授庵客廳的一段距離,非鳥兒是飛越不過去的。然而,時過數年,我漸漸縮短了那段距離,如今好歹總像是到達了彼岸。從那時候起,我就一分一秒地細細計算著時間,終於確實地接近了意味著天授庵神祕的情景的東西了。我覺得我必須這樣做。如同遠方的星光射到之時,地面上的面貌早已發生了變化一樣,這女人完全變質了。這是無可奈何的。再說,假如我從南禪寺山門上望見的時候就註定我和她今天會結合在一起的話,那麼這種變形,只需稍稍修正就可復原,再度以當年的我和當年的她相見了。

於是,我說出來了。我氣喘吁吁、結結巴巴地說出來了。那時嫩葉復生了,五鳳樓壁頂圖案的仙女和鳳凰復生了。她的臉頰活靈靈地飛起了一片紅潮,眼睛裡閃爍著變幻無常的紊亂的光,代替了粗野的光。

「是那樣嗎?啊,原來如此。真是奇緣啊!所謂奇緣無非就是這樣吧。」

這回,她的眼睛裡噙滿了興奮的喜悅的淚水。她忘卻了方才的屈辱,相反地投身在往事的回憶裡,使同樣的興奮的延續轉移到另一種興奮中,幾乎近於瘋狂的程度。她的籐架霞花紋和服的下襬凌亂了。

「已經擠不出奶汁了。啊,可憐的嬰兒!就是擠不出奶汁,我也要照樣讓你看嘛。因為從那時候起你就喜歡我,如今我是把你當做當年的他呀!一想起他,我就不覺得羞恥了。真的,我就像當年的樣子讓你看呀!」

她用下定決心的口吻說過之後,看來像是過度的狂喜,又像是過度的絕望。我想,大概在她的意識裡只有狂喜才促使她做出那種劇烈的行為,而這種行為的真正力量是柏木帶給她的絕望,或是絕望的堅韌的後勁。

這樣,我看見了她在我的眼前把和服的腰帶解開了,把許多細帶解開了,帶子發出窸窣聲解開了。她的領口鬆開了。她的手插進隱約可見的白皙的胸脯,然後把左邊的乳房掏了出來,裸露在我的面前。


※  ※  ※

如果說此時我沒有某種眩暈,那是謊言。我看見了。仔細地看見了。然而,我只是停留在成為見證人這一點上。我從山門的樓上看遠方一個神祕的白點,並不是具有這樣的一定質量的肉體。由於那個印象經過了太長時間的發酵,眼前的乳房是肉體本身,只不過變成了一種物質罷了。而且,它不是要申訴什麼或要誘惑什麼的肉體,而是存在的乏味的證據,從整個生脫離開來,僅僅呈現在那裡的東西而已。

我又企圖撒謊了。是啊,眩暈確是襲擊了我。然而,我的眼睛過分仔細地觀望,觀望過的乳房就是她的乳房,漸漸地變形為毫無意義的片斷,我都逐一地看個一清二楚了。


……奇怪的是這以後的事。因為經過一番慘不忍睹的過程之後,它在我的眼裡終於漸漸地變成很美的東西。美的無結果、無快感的性質賦予了它。乳房儘管呈現在我的眼前,但它卻漸漸地被閉鎖在自身的原理的內面,如同薔薇閉鎖在薔薇的原理的內面一樣。

對於我來說,美總是姍姍來遲,比別人來得遲。別人同時發現美和官能,我卻遲遲才發現它們。眼看著乳房恢復了與全體的聯繫──超越肉體──變成無快感的卻是不朽的物質,變成與永恆聯繫的東西。


但願人們能洞察我所想說的事。再說,這時金閣又出現了。應該說,乳房變形成為金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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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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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時候起,我決定強迫自己回想老師那活像動物的腦袋和醜陋的肉體。想像著他排便的姿態,甚至他與身穿褐紅色大衣的女人共寢的姿態。幻想著他的無表情鬆弛了,他的快感鬆弛了,臉上露出了似歡笑又似痛苦的表情。

他的光滑柔軟的肉體,與同樣光得柔軟的女人的肉體融合在一起,幾乎分辨不出來了。老師的便便大腹,與女人的便便大腹壓擠在一起──但不可思議的是,無論我的想像多麼豐富、多麼自由馳騁,老師的無表情都會立即與排便和交配的動物的表情聯繫在一起,沒有填補其間隙的東西。日常的細膩感情色彩,不是像彩虹聯繫其間,而是一個個地從一個極端向另一個極端變形。如果說只有少有地聯繫其間的東西、少有地給予抓頭兒的東西,那麼也是一瞬間吐出的相當粗俗的斥責:「混帳!你想跟蹤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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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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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去五番町的事,不消說我是不會懶於做衛生上的準備的。前一天,我就到遠處的一家不熟悉的藥房去買了橡膠製品,那粉末的薄膜帶著一種多麼無力的、不健康的顏色。昨夜我曾將其中的一個試用了。用老紅粉臘筆畫的調情的佛畫、京都觀光協會的日曆、打開正好是佛頂尊勝陀羅尼這一頁禪林日課的經文、骯髒的襪子、起倒戧刺的鋪席……這些東西中,我的那個玩意兒像一尊光滑的、灰色的、無眼無鼻的、不吉利的佛像豎立起來了。這種不痛快的姿態,使我聯想起至今還流傳下來的「羅切」這種殘酷的行為。

……我步入了懸掛著成排紙燈籠的小巷裡。

一百幾十棟房子全都是一個樣式。據說,在這裡只要依靠總頭頭的張羅,甚至通緝犯也可以輕而易舉地被窩藏起來。總頭頭一按鈴,鈴聲就傳遍各家的青樓,給通緝犯報以危險的信號。

無論哪戶的門口,旁邊都開了暗色的格子窗,都是二層樓房。古老而沉重的瓦屋頂,都是一般高地排列在朦朧的月光下。家家門口都掛著印有「西陣」白字樣的藍布簾,身著白罩衣的老鴇母側身從門簾的一頭窺視著外面。

我毫無快樂的觀念。我自己彷彿被某種秩序所拋棄,獨自離了群,拖著疲憊的腳步,漫步在荒涼的地方。慾望在我心中只露出不悅的脊背,在抱膝蹲著。

「總之,在這裡花錢就是我的義務。」我繼續尋思,「總之,在這裡把學費花光才好呢。這樣一來,就給老師以將我驅逐出寺廟的最好的藉口。」

在這樣的想法裡,我沒有發現什麼奇妙的矛盾,但這是出於我的本意的話,我就應愛護老師了。

大概還不到開市的時間,這條街上行人出奇的稀少。我的木屐聲格外刺耳。老鴇母招呼的單調聲,聽起來猶如充溢在梅雨時的低垂而潮濕的空氣之中。我的腳趾緊緊地夾住鬆了的木屐帶,暗自想道:停戰後從不動山山頂上眺望著萬家燈火中,確實也包括這條街的燈火。

我的腳所引向的地方,理應有有為子在場。十字路口的轉角處有一家叫「大瀧」的青樓。我莽撞地鑽進了這家的門簾。進門就是一間六鋪席寬的鋪花磚的房間,裡首的椅子上坐著三個女人,簡直像是等火車等得厭煩的樣子。其中一人身穿和服,脖頸纏著繃帶。另一人身穿西服,低頭脫掉襪子,一個勁地搔腿肚子。有為子不在家。她不在,我就放心了。


搔腿的女人像被召喚的狗那樣抬起頭來了。圓圓的、像有點浮腫的臉上,抹上的白粉和胭脂像童畫似的鮮艷。也許這種說法有點奇妙,她仰望著我的眼神裡確實充滿了善意。因為這女人的確像在街角上遇見陌生人似地盯著我。她的眼睛全然看不見我內心裡的慾望。

如果有為子不在,隨便誰都可以。要是或選擇或期待,就必然失敗,我是殘存著這樣一種迷信。如同煙花女沒有挑客人的餘地一樣,我也不挑選女人才是啊。必須讓那個可怕的使人失去力氣的美的觀念絲毫沒有介入的餘地。

鴇母問道:

「您要哪個?」

我指了那個搔腿的女人。那時她的腳生起的微癢,大概就是在這些花磚面上彷徨的庫蚊刺傷的痕跡,成了把我和她聯結在一起的緣分──多虧這份癢,她日後才會獲得成為我的證人的權利。

女人站起身子,來到我的身邊,咧起嘴唇笑了笑,還碰了碰穿著工作服的我的胳膊。


※  ※  ※

從又黑又舊的樓梯上二樓的時候,我又想起有為子的事。我在思想:她不在這個時間裡,她不在這個時間裡的世界。此刻既然她不在,無論上哪兒去尋找,肯定都不會找到她的。她像是到我們的世界以外的澡塘入浴去了。

我覺得有為子生前就是自由地出入於這種雙重的世界。發生那次悲劇性的事件時,也以為她要拒絕這個世界,可是接著她又接受了這個世界。對於有為子來說,也許死是偶然的事件。她在金剛院的渡殿上留下的血,也許只不過像早晨打開窗戶時飛起來的蝴蝶落在窗框上的磷粉一樣。

※  ※  ※

二樓中央的一塊地方,是中院的通風口部分,用鏤空雕花的欄杆圍了起來,上面架著從這房簷伸向那房簷的晾曬衣物的竹竿。竹竿上掛著紅襯裙、三角褲衩、睡衣等。光線相當昏暗,朦朦朧朧的睡衣恍如人的影子。

不知哪間房子傳來了女人的歌聲。女人的歌聲平和地繼續著,不時和著走了調的男人的歌聲。歌聲中斷,經過短暫的沉默之後,又揚起了像斷了線似的女人的笑聲。

「……是她呀!」陪我的女人衝著鴇母說,「她總是那副樣子。」

鴇母頑固地將敦實的後背向著傳來笑聲的方向。讓我去的那間小客廳,是一間煞風景的三鋪席寬的房間,裡面好像是用洗刷茶具的地方充做壁龕,壁龕裡隨便地擺著布袋神像和招財貓。牆上貼著一張小條子和掛著一份日曆。懸吊著一盞三、四十燭光的昏暗的燈。從敞開的窗扉傳來了外面的嫖客稀疏的腳步聲。

鴇母問我是短歇還是過夜。短歇是四百元。我還要了酒和下酒的小菜。

鴇母拿著我付給的錢下樓去了,女人卻還沒有靠近我。她是在把酒端上來的鴇母的催促下,才靠近過來的。近看,女人的鼻子下方摩擦得有點發紅了。她似乎有個毛病,那就是她不僅搔腿,窮極無聊的時候,她總要在身體搔這兒搔那兒。鼻子下方這微微的紅色印痕,說不定也是搔紅的呢。


別驚訝於我有生以來頭一次上青樓就能這樣仔細地觀察。我要從自己所觀察的東西中,找出快樂的根據來。所有的一切都像銅版畫那樣被精密地觀察,而且就那樣精密地攤平貼在同我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

「先生,我以前好像見過您呢。」女人介紹自己名叫鞠子之後說道。

「我這是初次來的呀!」

「您真的是頭一次來這種地方?」

「是頭一次啊。」

「可能是吧。瞧,您的手在顫抖吶。」

她這麼一說。我這才察覺自己拿著小杯的手在顫抖。

「果真這樣,今晚鞠子就交好運囉。」鴇母說。

「是真是假,過一會兒就知道了。」鞠子粗魯地說。

但是,她的話裡沒有肉感。在我看來,鞠子像遊戲時離開了夥伴的孩子,獨自在我的肉體和她的肉體都沒有關聯的地方做著精神上的放蕩。鞠子身穿淺綠色的襯衫,配黃色格子。大概是向朋友借來鬧著玩的吧,她的兩隻手,只有拇指甲染上了指甲油。


※  ※  ※

過了一會兒,走進入鋪席的寢室時,鞠子邁開一條腿踏在棉被上,拉了一下從燈罩垂下來的長繩子。在燈光下,印有山水花鳥的鮮艷的絲綢被面便浮現了出來。房間裡置有陳設著法國偶人的講究的壁龕。

我笨手笨腳地把衣服脫了下來。鞠子將一件粉紅毛巾浴衣披在肩上,靈巧地脫下了西服。我把枕邊的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幾口。女人聽見喝水聲,依然背衝著我,含笑地說道:

「啊,這水不是喝的。」

鑽進被窩以後,兩人彼此臉面對著臉面,她用手指輕輕地點了點我的鼻子說:

「您真的是第一次來玩呀!」


她說著又笑了起來。即使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的燈光下,我也沒有忘卻視察,因為觀察是我生存的證據。儘管如此,這段靠近地觀察別人的兩隻眼睛,還是頭一回。我過去觀察世界的遠近法崩潰了。別人無所畏懼地侵犯我的存在,她的體溫連同廉價香水的味兒,恍如浸在水中,水位一點點地上漲,直到把我淹沒了。我第一次看到他人的世界是這樣地完全融合了。

我簡直被當做一個普通單位的一個男人來對待。我從未曾想像過誰能如此地接待我。結巴離我而去,醜陋和貧窮也離我而去。即使在脫衣之後,無數的脫衣重疊起來了。我的確達到了快感,但我無法相信我正在體味這種快感。在遙遠的地方,湧起了使我異化的感覺,旋即又崩潰了──我的身子馬上離開她,把額頭貼在枕頭上,用拳頭輕輕地敲了敲冰涼而麻痺了的腦袋。然後,我被某種感覺所襲擊,我彷彿被萬物所遺棄,但還不至於湧出淚水來。


※  ※  ※

情事過後,我們在枕邊密語,女人告訴我,她是從名古屋外流此地的。我模模糊糊地聽著,可腦子淨想著金閣的事。這確實是抽象的思索,並不像往常那樣有一種肉感的沉重積澱的想法。

「請您再來呀!」鞠子說。

從鞠子的談話中,我覺得她似乎比我大一兩歲。事實上也正是這樣。乳房就在我眼前滲出了汗珠。它只是一種肉體,絕對不會變形為金閣。我戰戰兢兢地用指頭去觸摸它。

「這玩意兒很珍奇嗎?」


鞠子說著挺起身子,像哄小動物似的,凝神望著自己的乳房,輕輕地搖了搖。從這種肉體的搖蕩中,我聯想起了舞鶴灣的夕陽。夕陽的容易變幻與肉體的容易變幻在我心中結合在一起了。於是,我眼前的肉體也像夕陽一樣,不久將被多層的夕雲所包圍,躺在夜的墓穴的深處。這種想像讓我放心了。

9-2

第二天,我又去了同一家青樓訪問了同一個女人。這不僅是因為手頭的餘錢還足夠花,而且是由於最初的行為比想像中的愉悅更加貧乏,所以我想再嘗試一次。哪怕是稍許,也有必要接近想像中的愉悅。我的現實生活中的行為,與他人不同,總是存在一種以忠實模仿想像而告終的傾向。叫做想像是不恰當的。應該換個說法,叫做我的記憶的起源。我感覺,在人生的旅途中,我早晚會嘗試到所有的體驗,以其最輝煌的形式而預先地體驗到。我不能拂去這種感覺。即使是這種肉體的行為,我覺得我彷彿在我想不起來的時間和地點(多半是和有為子)早就已經體驗到更熱烈、更使身心麻木的官能的愉悅了。它成為我所有快感的起源,而現實中的快感只不過是從中舀來的一瓢水罷了。

的確,在遙遠的過去,我似乎曾在某個地方看見過無比壯麗的晚霞,此後我總覺得我所看到的晚霞或多或少已經褪了色,難道這是我的罪過嗎?

昨日的女人把我太當做一般人來接待了,所以我今天將前幾天在舊書店裡買來的一部舊文庫本的書揣在衣袋裡前去了。這是貝卡里亞的《犯罪與刑罰》,這部十八世紀義大利刑法學者撰寫的書,是啟蒙主義與合理主義的古典式的精神翻版,我剛讀了幾頁就把它扔在一邊了。不過,說不定這女人對本書的書名會有興趣呢。


鞠子與昨日一樣,用微笑來迎接了我。雖說是同樣的微笑,但卻全然沒有留下「昨日」的痕跡。而且在她對我的親切中,雖然有點類似對在某個街角上會見某人所表示的那種親切的成分,但這也是由於她的肉體像某個街角上的東西的緣故吧。

我們在小客廳裡交盞痛飲,已經不顯得那麼生硬了。

「今天您還是按時來找她呀,年紀輕輕的,倒蠻多情啊。」鴇母說道。

「不過,每天都來,不會挨老師的罵嗎?」鞠子說。她看到被看守了的我露出了驚慌的神色,接著又說道:「我明白了。現在淨是剃光頭的,理平頭的肯定是和尚。據說,如今成了名僧的那些先生,他們年輕時大都光顧過這裡……來!咱們唱歌吧!」

話音剛落,鞠子沒頭沒腦地開始唱起港灣女人之類的流行歌來。


第二次行為是在已經熟悉的環境中,毫不遲誤地輕鬆而安樂地進行的。這回,我似乎也瞥見了快樂,但那不是想像一類的快樂,而只不過是自覺適應了這種情事的一種自我墮落的滿足罷了。

情事過後,女人以大姐的口氣給我以感傷式的訓誡。這種訓誡把我一瞬間僅有的感興掃得蕩然無存。


「我覺得你最好還是不要多來這種地方啊。」鞠子說,「我認為你是老實人,不要在這種地方陷得太深,還是老老實實地將精力放在生意上好啊。雖然我很願意你常來,但我相信你會明白我講這番話的心意,因為我把你當做弟弟來看待的啊!」

鞠子大概是從什麼無聊的小說學來這段對話的吧。她講這番話時,心情並不顯得特別沉重,她只是把我作為她的對象,以構成一個小小的故事,她期待著我共同捲進她所製造的情緒中。倘使我響應而痛哭的話,效果就會更好了。

可是,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冷不防地從枕邊拿起《犯罪與刑罰》擺在她的眼前。

鞠子順從地翻了翻文庫本。她什麼也沒有說,就把書扔回了原處。這本書早已從她的記憶中消失了。


我本來期望她能在與我邂逅的這種命運中預感到一點什麼,期望她哪怕是稍許給我接近世界沒落助以一臂之力。我覺得對她來說,這不應是無關緊要的事。這種焦慮的結果,我終於說出了不應該說的事。

「一個月……是啊,我想,在一個月之內,報紙會大登特登我的消息的。到那時候,你就會想起我的吧。」


剛把話說完,我頓覺心臟在激烈地跳動。鞠子卻笑了起來,笑得乳房也晃動了。她隱約地望著我,咬著和服袖,強忍住了笑。可是,新的笑又湧了上來,她笑得前仰後合、全身震顫起來。什麼事這麼好笑呢?毫無疑問,鞠子也無法說清楚。她察覺到這一點,就止住了笑。

「有什麼可笑的呢?」我提出了這樣愚蠢的問題。

「還說呢,你還在撒謊呀!啊,真滑稽。你謊撤得太逼真了。」

「我可不撒謊。」

「算了,別說了。啊,真滑稽,笑煞人哩。滿嘴謊言,還佯裝一本正經。」


鞠子又笑了起來。這次的笑,實際理由很簡單,也許只不過是由於我鼓足勁說話,結巴更加厲害的緣故吧。總之,鞠子完全不相信我的話了。

她不相信了。即使眼前發生地震,她肯定也不會相信的。即使世界崩潰,也許唯有這個女人不會崩潰吧。為什麼呢?因為鞠子只相信事件是按自己的思路發生的。可是,世界不可能按鞠子的想像那樣崩潰啊。鞠子是絕沒有考慮這種事的機會的。在這一點上,鞠子很像柏木。鞠子就是女人中不考慮自己思路以外的事的柏木。

話題中斷了。鞠子依舊裸露著乳房,哼著歌曲。這歌聲中夾雜著蒼蠅的振翅聲。蒼蠅在她的四周飛來飛去,偶爾落在她的乳房上,她只說聲:「真癢啊!」卻無意去驅趕牠。蒼蠅落在乳房上的時候,像是粘在上面似的。令人吃驚的是,對鞠子來說,這並不完全是一種愛撫。

屋簷上,雨聲淅瀝,恍如只有那兒在下雨。雨點失去了擴大的能力,迷失在這條街的一角,呆立不動。這雨聲猶如我所在的地方,遠離了無垠的黑夜,僅局限在枕邊紙燈籠的昏暗燈光下的世界裡。

如果說蒼蠅喜歡腐敗,那麼鞠子也在開始腐敗嗎?什麼都不相信,這就是腐敗嗎?鞠子生活在唯有自己的絕對的世界裡,才招來蒼蠅的嗎?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是,她突然落入像死一般的假寐裡,豐滿的乳房在枕邊燈的照耀下呈現出光澤來。蒼蠅也忽然像落入了夢鄉,紋絲不動。

誘惑.png


【作品出處】
金閣寺
網址:

https://www.haodoo.net/?M=u&P=J080816:0&L=
(編按:翻譯文錯字已訂正,少數贅字不雅訓文字略作修改)
作者:三島由紀夫
【作者簡介】

三島由紀夫(日語:みしまゆきお Mishima Yukio,1925年1月14日-1970年11月25日),日本戰後文學大師,本名平岡公威,生於東京府東京市四谷區,三島受祖母影響從小接受皇族教育,極度迷戀傳統武士道精神和愛國主義,熱衷健身,曾擔任記者、電影製作人、電影演員。三島因為體弱,無法從軍報國,因此藉寫作擺脫傷痛,受日本文學巨擘川端康成引薦步入文壇,創作形式遍及小說、散文、詩歌、戲劇,作品以耽美的悲劇式美學著稱,文風細緻華麗,著重在挖掘情慾、人性、社會真實。三島正好歷經形塑當代日本的二次大戰與戰後時期,對戰後日本社會高度西化和主權受制於美國極為不滿,加上受到60年代全球社會運動爆發、左右派嚴重對立的氛圍,晚年的三島也熱衷政治改革,是日本極右派民族主義者,甚至組織私人武裝組織楯之會,聲稱要保存日本傳統武士道精神,試圖鼓動推翻日本憲法,找回自衛隊保衛天皇的政變無人響應,最後以切腹自殺結束45歲生命,震驚日本及國際社會。三島由紀夫在日本文壇擁有高度聲譽,在西方世界也有崇高的評價,被譽稱他為「日本的海明威」,曾三度入圍諾貝爾文學獎提名,也是著作獲得外國翻譯最多的當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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