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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三島由紀夫


擁有某種拂拭不去的劣等感的少年,暗地裡會認為自己是被選中了的人……他會覺得在世界的某個地方,有某種自己尚不知道的使命在等著自己。

不被人理解就是我唯一的驕傲

(一)

不被人理解就是我唯一的驕傲


故事裡這個拂拭不去劣等感的少年,叫做溝口。


家境貧寒,自小患有口吃,經常被人嘲笑。

然而這樣的成長環境不是造成了溝口的自卑感,而是某種近乎於驕傲的自矜。

他有自己豐富的內心世界,常常被一些壞想法吸引。

少年時有個女神(編按:有為子,溝口愛慕的對象),女神幫著自己的軍人男友出逃,最後卻背叛了男友同時被其一槍打死。那樣的壯美從此被溝口永遠地記住了

青年的溝口去京都最好的寺廟金閣寺進修。不久,有個外國軍官帶著妓女來到寺廟。軍官命令溝口去踩女人的肚子,溝口照做,在過程中溝口的愧疚慢慢化為了滿足

最初的作惡令他害怕,但是在女人告到寺廟後,住持老師並沒有批評溝口。這讓溝口開始好奇「惡行是被允許的嗎?」

「惡是否可行」這個念頭成為溝口後來許多行為的潛動力,他一點點試探善惡之間、好壞之間的界限,小到褻瀆經文,大到給嫖妓的老師送去妓女的照片激怒老師。作惡的念頭從此一直縈繞在他的附近

那行為好似砂礫中的碎金一般在我的記憶裡沉澱,時刻綻放著直入眼眸的光華。那是惡之光華。沒錯,即便是瑣碎的惡,作惡這一明確的意識已在不知不覺間纏繞了我,仿佛一枚勳章,掛在了我的內心。

患有口吃沒朋友的溝口,本應一路做個乖孩子最後成為金閣寺的住持。可是故事的結局卻是,他一把火燒了金閣寺

如果只是惡意推動的簡單故事,那麼溝口最後應是殺人鑄成大惡,而不是火燒金閣寺。在這個看似簡單的行惡故事背後,是更複雜的美學故事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日本國寶級文物金閣寺被燒毀,犯罪者是一個和尚。三島由紀夫通過實地採訪和收集資料,用另一種手法構成了我們所讀的小說《金閣寺》。

金閣寺對於溝口到底是怎樣的存在?「我必須毀掉它」這個念頭從哪裡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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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改編自小說金閣寺的電影《炎上》(海報)


(二)

我必須毀掉它


有口吃的溝口是被實在世界拋棄的人(或者他自己這麼想)。

結巴讓我為了發出最初的一聲而焦躁不堪,就像一隻小鳥為掙扎那張內在的、粘稠的網而不停地撲打著翅膀。

就這樣,永遠只有不再新鮮的現實、幾乎散發著腐臭的現實擺在面前,讓我覺得那才是我應得的。

等待溝口的永遠是已經發生的時間,他要尋找到一種自己可以融入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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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改編自小說金閣寺的電影《炎上》(海報)


金閣寺代表著美的秩序

在他最初的記憶裡,就被告知這世界上最美的東西是金閣寺。金閣象徵著美的那一端,而在溝口的內心中,長久地認為自己在美的這一端

溝口拼命尋找通向「生」的路,他企圖通過女人來找到

每當他與女人寬衣解帶要發生關係時,金閣寺就出現他的腦海裡,他便被金閣寺所吸引繼而走神,然後他就不行了。這樣兩次,兩次都迎來了女人對他的白眼。

在溝口心裡始終存在的是對本我的肯定,是對自我的否定(編按:精神分析學家佛洛伊德提出精神有三大部分:「本我」是不受主觀意識控制的潛意識,代表慾望,但受到遏抑。「自我」大部分有意識,負責處理現實世界事務。「超我」部分有意識,是良知或內在的道德判斷)。其實他與殘疾人朋友柏木一樣,都認為「殘缺」才是自己的身份證明。他與女人發生關係就意味著他的「殘缺」不再起作用,他的自我終於走向一種既定秩序裡他的內心實際上是在拒絕這種秩序,所以金閣跳了出來

他可以通過女人走向「生」的秩序世界,但是金閣寺攔住了它,這個終極的美的化身,仍然用自己的光輝耀眼將他拒之門外


我整個人被美包裹,哪裡還能企圖擁有人生?站在美的立場,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放棄。金閣或許早已知悉一切,親自化身為那一瞬間,以此讓我知曉我對人生的渴望是多麼虛無。

表面上看,金閣寺使溝口不能獲得女人,讓他氣餒。其實,是溝口腦海裡關於金閣的潛意識在保護他,在幫他成全一個「殘缺的」也獨一無二的自我

對我來說,美,就應是這樣的。是它使我免遭塵世喧囂的煩擾,讓我建起人生的避風港。

然而溝口本人在外部是不會看到這些的,他只感受到了金閣寺用一成不變的美的標準抗拒著他的醜陋

他認為是金閣在用自身的美壓迫他,讓他看清人生的虛無和轉瞬即逝。所以溝口和金閣慢慢開始走向對立面

女人與我之間,人生與我之間總是佇立著金閣。每當我試圖伸手去觸碰,他們便立時化為灰燼,我的希望也隨之化作沙漠。

金閣寺代表著美的永恆性。

作為實體的金閣的確是歷經年久,承載著歲月的重量。「金閣可以說是一艘跨越時間海洋的美麗的船」。

而且,金閣歷經苦難而不倒,使它擁有了「永恆」的光暈。在火燒金閣寺之前,溝口曾有兩次都希冀著自己與金閣寺同歸於盡。

第一次是他剛剛到金閣寺修行,那還是戰爭時期。溝口所在的京都頻頻傳來空襲警報,溝口突然想到,最終金閣也將被空襲的烈火燒毀。這樣下去,金閣一定會化為灰燼。

或許,明日即將天降大火,纖細的木柱和屋頂優雅的曲線都將化為灰燼,從此再不會為我們所見。我們都難逃被燃燒彈的烈火焚燒殆盡的命運。

這樣的想法在他心裡生根之後,金閣身上悲劇性的美比以往更為濃烈。這樣的想像將他心中無可比擬的象徵性的金閣,轉化成了現實性的脆弱的木質建築。如此想來,金閣的生便是與我們相同的生

對金閣毀滅的想像讓溝口產生了心理平衡,因為在生的易碎性上,作為人的他和作為建築的金閣是平等的即使金閣美得不可方物,仍然是可以毀滅而且是徹底毀滅的的存在對於空襲的期待,竟使他與金閣離得如此之近

第二次對金閣寺毀滅的希望出現在一個颱風夜裡。有預警說超強颱風或將來襲,溝口主動申請去金閣守夜。

在暴風雨逼近前,金閣寺內只有溝口孤身一人。他感受到了一種「我即金閣,金閣即我」的狀態。

風力無限增強,彷彿要化作勁風,預示著我和金閣的坍塌。風和我兇惡的意志終將使金閣動搖,使其覺醒,在坍塌的瞬間奪去金閣傲慢存在的意義

在暴風雨中溝口狂喊著「再強些!再強些!」試圖讓颱風將他自己和金閣一起摧毀。

那座美麗而精緻的建築在瞬間崩塌,這對於溝口來說,或者對於三島由紀夫來說,充滿著頹廢的悲劇美,是純粹的死亡美學之表現

經歷兩次溝口詛咒的金閣完好無損,依然閃耀著它的金光。被驅逐出寺廟的溝口,突然頓悟,看似永恆的金閣寺只需要一場大火,就會消失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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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改編自小說金閣寺的電影《炎上》(海報)


(三)

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對於金閣毀滅的興奮感,使一段時期的溝口變成了五好青年。

我越想越覺得快活。承載了璀璨金閣的世界如同指間流落的細沙一般,無時無刻不在崩塌。

溝口有個(來自地獄的)朋友柏木,是一個患有內翻足的悲觀主義者。他善於偽裝喜歡行騙,當然在一部分人看來,這個人早已看透人生的主旨。

柏木暗示和即興表演出來的人生裡,生存和毀滅意義相同。他暗示的人生是一齣危險淺薄的鬧劇,其目的是擊穿偽裝成未知來欺瞞我們的現實,再將世界打掃得一點未知都不沾染。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儘管溝口畏懼著變成他,卻在潛移默化中打開了惡之門,認同了自己內心的黑暗

柏木對溝口說:

改變世界的武器只有認知,其他任何東西都是無能為力的。唯有認識,才能在既有狀態下,在不變的條件下使世界面目一新。

但溝口堅持認為改變世界的是行為

柏木冷笑著說所謂美,不過是人的精神中的一部分。那種東西本就不存在,但是溝口卻在執著於美的現實意義,並期望它能給自己慰藉。

這一言論令本就結巴的溝口無法反駁,在情急之下,溝口說出了此時他的內心「
美、美對於我來說已是仇敵」。

溝口嚴重地囿於美的現實性,他執念著將具象化的金閣寺付之一炬。

溝口在放火之前充滿著先驗性的(編按:先驗是先於經驗就能知道的,如邏輯後驗是必須體驗後才知道的,例如這杯水熱不熱。超驗就是超出體驗之外的,一般人無法共同體驗到以形成普遍共通經驗,如神、鬼的存在。此處先驗性指預先料想到的
喜悅,他覺得屆時寺裡將會大亂,自己將登上報紙的頭版,此時他還堅信焚燒這一行為才能改變些什麼。

但在焚燒之前,他頓悟到了柏木所謂的「認知改變世界」毀滅金閣寺的想法給了他一種前所未有的喜悅,這份喜悅竟然真的發生在了行為之前。再通俗點說,此時他燒不燒金閣寺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的體驗已然達到了結果的彼岸


行為與我之間彷彿一刀兩斷了。到現在我還是我,自此以後我將不再是我……為何我大費周章確實為了不再成為自我呢?

猶疑讓溝口倍感疲憊。他的身體似乎麻木了,眼淚不住地流淌。

這時溝口的腦海中出現了幾句話:

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

那些句子釋放了深陷於無能為力中的溝口,讓他突然充滿力量。儘管他仍然知道火燒金閣寺是一番徒勞,但溝口認為自身的力量並不懼怕無益無用之事。

至此,溝口徹底地決絕地放火燒了金閣寺。

三島由紀夫曾經說過:「我不會做任何惡的事情,可是我卻常常驚異於自己內心中對惡很感興趣。而且我對藝術的關心也始於此,所以,我通常是把惡和美連接在一起來考慮的我認為所謂的美就是某種對人難以啟齒的,應該隱藏的東西

對於這種獨特的美學觀,《金閣寺》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對於溝口為何放火燒了國寶金閣寺,每個人讀來都有不同的歸因,這正是這本書的迷人之處

如梁文道所說:「對最極端的美的盲目信仰,終於導致了毀滅的結局。這不只是《金閣寺》這本小說的主旨,也是三島由紀夫一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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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改編自小說金閣寺的電影《炎上》(海報)


【文章出處】
《壹讀》
不被人理解就是我唯一的驕傲
(編按:題目更改如前所述)
2018-11-01
網址:

https://read01.com/yOAzGgO.html#.Yqx3-3ZByUk
作者: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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