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朱自清(圖片引自網路)
〈論朱自清的散文〉,發表於1977年9月《中外文學》第6卷第4期,是評論朱自清文學的重要文獻,作者為余光中。朱自清、余光中是現代散文先後二位名家,由名家看名家作品,更能帶領讀者看出箇中的門道奧妙。本文是余光中對朱自清散文的批判,言辭雖犀利卻不失客觀,尤其指出朱文的幾大弊端,切中要害。
余光中認為,朱自清理路過於清晰,因果關係交代明確,而其散文愛用譬喻、擬人,且極度集中於譬喻中的明喻,不如隱喻更能做到曲折委婉,表達的效果更為深沉。明喻過繁,導致朱文的淺白單調,不夠曲折含蓄。
朱自清的擬人,基本上都是女性化人格,因此朱文常給人柔美感覺,這種「女性化」擬人過於繁密、大量使用女性意象,已是一種機械式反應的美學觀,加上投入的情感過於豐沛,造成濫情,甚至引起浮艷庸俗的聯想。但另一方面,朱自清在作品中藝術人格的設定,又是一種拘謹保守的道德觀,讓人產生矛盾扞格的違和感。
朱自清在創作理念上主張純粹的口語白話文,全盤白話,文章完全和說話一樣,導致他的散文累贅繁瑣,有很多可有可無的廢話。此外,歐化的句子雖然意義上沒太多毛病,但是不符合漢語習慣句式,讀起來很不順暢。
最後余光中總結,朱自清的散文在當年固然已屬不錯,但以後世眼光重新審視其詩文成就,其實也無需溢美過譽。
此外,余光中在文中也提出「詩」與「散文」風格的差別、作家「實際人格」與「藝術人格」的不同、作家有「歷史的」和「藝術的」兩種地位、「我」字在中文語法如何使用......等等說法,可視為作者文學理論的主張,從中可一窺余光中對白話文、文言文、西化句法的看法。透過這位現代名家的指引,讀者也可學到如何寫好一篇白話散文的訣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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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朱自清(圖片引自網路)
論朱自清的散文
一九四八年,五十一歲的朱自清以猶盛的中年病逝於北平大醫院,火葬於廣濟寺。當時正值大變局的前夕,朱氏摯友俞平伯日後遭遇的種種,朱氏幸而得免。(編者註:這段中共批鬥知識分子、迫害文人的過往,在對岸的意識形態下自然必須刪除)他遺下的詩、散文、論評、共為二十六冊,約一百九十萬字。朱自清是五四以來重要的學者兼作家,他的批評兼論古典文學和新文學,他的詩並傳新舊兩體,但家喻戶曉,享譽始終不衰的,卻是他的散文。三十年來,「背影」、「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已經成為中學國文課本的必選之作,朱自清三個字,已經成為白話散文的代名詞了。近在今年五月號的「幼獅文藝」上,王灝(編者註:1946—2016,本名王萬富。出生於南投埔里,中國文化學院中文系畢業,為南投草根藝術家、作家、詩人)先生發表「風格之誕生與生命的承諾」一文,更述稱朱自清的散文為「清靈澹遠」。朱自清果真是新文學的散文大師嗎?
朱自清最有名的幾篇散文,該是「背影」、「荷塘月色」、「匆匆」、「春」、「溫州的蹤跡」、「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我們不妨就這幾篇代表作,來討探朱文的高下。
朱自清散文的過譽
楊振聲(編者註:1890-1956,北京大學國文系畢業。與傅斯年等人組織新潮社,創辦《新潮》雜誌。在五四運動中,他是痛打章宗祥、火燒趙家樓的主要參與者。曾擔任北京清華大學文學院首任院長)在「朱自清先生與現代散文」一文裡,曾有這樣的評語:「他文如具人,風華從樸素出來,幽默從忠厚出來,腴厚從平淡出來。」郁達夫(編者註:1896—1945,原名郁文,三○年代頽廢派作家,擅長小說及散文,先後留學日本九年,留日期間廣泛涉獵外國文學,深受近代歐日社會思潮薰陶,曾與郭沫若發起創立「創造社」。成名小說《沉淪》震驚國內外文壇。郁達夫洋溢濃厚詩人氣質,雖為五四新文學健將,但思想上屬激進主義,也未擺脫玩世不恭的處世態度,作品常流露浪漫感傷色彩,表現複雜個性與獨特藝術風格)在「新文學大系」的「現代散文導論」中說:「朱自清雖則是一個詩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夠貯滿著那一種詩意,文學研究會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外,文章之美,要算他了。」樸素、忠厚、平淡,可以說是朱自清散文的本色,但是風華(編者註:風韻)、幽默、腴厚(編者註:豐腴富厚)的一面似乎不平衡。朱文的風格,論腴厚也許有七八分,論風華不見得怎麼突出,至於幽默,則更非他的特色。我認為朱文心境溫厚,節奏舒緩,文字清爽,絕少瑰麗、熾熱、悲壯、奇拔的境界,所以咀嚼之餘,總有一點中年人的味道。至於郁達夫的評語,尤其是前面的半句,恐怕還是加在徐志摩的身上,比較恰當。早在二十年代初期,朱自清雖也發表過不少新詩,一九二三年發表的長詩「毀滅」雖也引起文壇的注意,可是長詩也好,小詩也好,半世紀後看來,沒有一首稱得上佳作。像下面的這首小詩「細雨」:
東風裡
掠過我臉邊,
星呀星的細雨,
是春天的絨毛呢。
已經算是較佳的作品了。至於像「別後」的前五行:
我和你分手以後,
的確有了長進了!
大杯的喝酒,
整匣的抽煙,
這都是從前沒有的。
不但太散文化,即以散文視之,也是平庸乏味的。相對而言,朱自清的散文裡,倒有某些段落,比他的詩更富有詩意。也許我們應該倒過來,說朱自清本質上是散文家,他的詩是出於散文之筆。這情形,和徐志摩正好相反。
散文與詩的差別
我說朱自清本質上是散文家,也就是說,在詩和散文之間,朱的性格與風格近於散文。一般說來,詩主感性,散文主知性;詩重頓悟,散文重理解;詩用暗示與象徵,散文用直陳與明說;詩多比興,散文多賦體(編者註:鋪陳直述);詩往往因小見大,以簡馭繁,故濃縮,散文往往有頭有尾,一五一十,困果關係交待得明明白白,故龐雜。
東風不與周郎便
銅雀春深鎖二喬
這當然是詩句。裡面儘管也有因果,但因字面並無明顯交待,而知性的理路又已化成了感性的形象,所以仍然是詩。如果把因果交待清楚:
假使東風不與周郎方便
銅雀春深就要鎖二喬了
句法上已經像散文,但意境仍像詩。如果更進一步,把形象也還原為理念:
假使當年周瑜兵敗於赤壁
東吳既亡,大喬小喬
就要被擄去銅雀台了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一:理路過於清晰
那就純然淪為散文了。我說朱自清本質上是散文家,當然不是說朱自清沒有詩的一面,只是說他的文筆理路清晰,困果關係往往交侍得過分明白,略欠詩的合蓄與餘韻。以「溫州的蹤跡」第三篇「白水漈(編者註:白水漈瀑布,位於溫浙江溫州永嘉縣甌北鎮白水村。漈,音ㄐㄧˋ,水涯,水邊)」為例:
幾個朋友伴我遊自水漈。
這也是個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太細了。有時閃著些許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卻又沒有──只賸一片飛煙而已。從前有所謂「霧濲」,大概就是這樣了。所以如此,全由於岩石中間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裡,無可憑依,凌虛飛下,便扯得又薄又細了。當那空處,最是奇蹟。白光嬗為飛煙,已是影子;有時卻連影子也不見。有時微風過來,用纖手挽著那影子,它便嫋嫋的成了一個軟弧:但她的手才鬆,它又像橡皮帶兒似的,立刻伏伏貼貼的縮回來了。我所以猜疑,或者另有雙不可知的巧手,要將這些影子織成一個幻網──微風想奪了她的,她怎麼肯呢?
幻網裡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
這是朱自清有名的「白水漈」。這一段擬人格的寫景文字,該是朱自清最好的美文,至少比那篇浪得盛名的「荷塘月色」高出許多。僅以文字而言,可謂圓熟流利,句法自然,節奏爽口,虛字也都用得妥貼得體,並無朱文常有的那種「南人北腔」的生硬之感。暇痴仍然不免。「瀑布」而以「個」為單位,未免太抽象太隨便。「扯得又薄又細」一句,「扯」字用得太粗太重,和上下文的典雅不相稱。「橡皮帶兒」的隱喻也嫌俗氣。這些都是小疵,但更大的,甚至是致命的毛病,卻在交待過分清楚,太認真了,破壞了直覺的美感。最後的一句:「幻網裡也許織著誘惑;我的依戀便是個老大的證據。」畫蛇添足,是一大敗筆。寫景的美文,而要求證因果關係,已經有點「實心眼兒」(編者註:太過誠實,比喻心思不靈活),何況是個「老大的證據」,就太殺風景了。不過這句話還有一層毛病:如果說在求證的過程中「誘惑」是因,「依戀」是果,何以「也許」之因竟產生「老大的證據」之果呢?照後半句的肯定語氣看來,前半句應該是「幻網裡定是織著誘惑」才對。
交待太清楚,分析太切實,在論文裡是美德,在美文、小品文、抒情散文裡,卻是有礙想像分散感性經驗的壞習慣。試看「荷塘月色」的第三段: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裡。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麼都可以想,什麼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裡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這一段無論在文字或思想上,都平庸無趣。裡面的道理,一般中學生都說得出來,而排比的句法,刻板的節奏,更顯得交待太明、轉折太露,一無可取。刪去這一段,於「荷塘月色」並無損失。朱自清忠厚而拘謹的個性,在為人和教學方面固然是一個優點,但在抒情散文裡,過分落實,卻有礙想像之飛躍,情感之激昂,「放不開」。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二:過度使用譬喻(明喻)
朱文的譬喻雖多,卻未見如何出色。且以溢美過甚的「荷塘月色」為例,看看朱文如何用喻:
(一)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二)人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正如一粒粒的朗珠,又如碧空裡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
(三)微風過處,送來縷縷請香,彷彿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四)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
(五)葉子本是肩並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
(六)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
(七)葉子和花彷彿在牛奶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
(八)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九)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的名曲。
(十)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
(十一)樹縫裡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彩(采)的,是渴睡人的眼。
十一句中一共用了十四個譬喻,對一篇千把字的小品文說來,用喻不可謂之不密。細讀之餘,當可發現這譬喻大半浮泛、輕易、陰柔,在想像上都不出色。也許第三句的譬喻較有韻味,第八句的能夠寓美於醜,算是小小的例外吧。第九句用小提琴所奏的西洋名曲來喻極富中國韻味的荷塘月色,很不恰當。十四個譬喻之中,竟有十三個是明喻,要用「像」、「如」、「彷彿」、「宛然」之類的字眼來點明「喻體」和「喻依」的關係。在想像文學之中,明喻不一定不如隱喻,可是隱喻的手法畢竟要曲折、含蓄一些。朱文之淺白,這也是一個原因。唯一的例外是以睡眼狀燈光的隱喻,但是並不精警,不美。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三:機械反映的美學(喜好使用女性意象)
朱自清散文裡的意象,除了好用隱喻(編者註:此處按上文應改為明喻)而趨於淺顯外,還有一個特點,便是好用女性意象。前引「荷塘月色」的一二兩句裡,便有兩個這樣的例子。這樣的女性意象實在不高明,往往還有反作用,會引起庸俗的聯想。「舞女的裙」一類的意象對今日讀者的想像,恐怕只有負面效果了吧。「美人出浴」的意象尤其糟,簡直令人聯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至於說白蓮又像明珠,又像星,又像出浴的美人,則不但一物三喻,形象太雜,焦點不準,而且三種形象都太俗濫,得來似太輕易。用喻草率,又不能發揮主題的含意,這樣的譬喻只是一種裝飾而已。朱氏另一篇小品「春」的末段有這麼一句:「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著,走著。」這句話的文字不但膚淺、浮泛,裡面的明喻也不貼切。一般說來,小女孩是樸素天真的,不宜狀為「花枝招展」。「溫州的蹤跡」第二篇「綠」裡,有更多的女性意象。像「荷塘月色」一樣,這篇小品美文也用了許多譬喻,十四個明喻裡,至少有下面這些女性意象:
她鬆鬆地皺纈著,像少婦拖著的裙幅;她輕輕地擺弄著,像跳動的初戀的處女的心;她滑滑地明亮著,像塗了「明油」一般,有雞蛋清那樣軟,那樣嫩,令人想著所曾觸過的最嫩的皮膚……那醉人的綠呀!我若能裁你以為帶,我將贈給那輕盈的舞女:她必能臨風飄舉了。我若能挹你以為眼,我將贈給那善歌的盲妹;她必明眸善睞了。我捨不得你;我怎捨得你呢?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著她了。
類似的譬喻在「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中也有不少:
那晚月兒己瘦削了兩三分。她晚妝才罷,盈盈地上了柳稍頭……岸上原有三株兩株的垂楊樹,那柔細的枝條浴著月光,就像一支支美人的臂膊,交互的纏著,挽著;又像是月兒披著的髮。而月兒也偶然從它們的交叉處偷偷窺看我們,大有小姑娘怕羞的樣子……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膊。
小姑娘、處女、舞女、歌妹、少婦、美人、仙女……朱自情一寫到風景,這些淺俗輕率的女性形象必然出現筆底,來裝飾他的想像世界;而這些「意戀」(我不好意思說「意淫」(編者註:性幻想),朱氏也沒有那麼大膽)(編者註:余光中這麼露骨的描述,被對岸編輯者刪除也不意外)的對象,不是出浴,便是起舞,總是那幾個公式化的動作,令人厭倦。朱氏的田園意象大半是女性的,軟性的,他的譬喻大半是明喻,一五一十,明來明去,交待得過分負責:「甲如此,乙如彼,丙髣髴什麼什麼似的,而丁呢,又好像這般這般一樣。」這種程度的技巧,節奏能慢不能快,描寫則靜態多於動態。朱自清的寫景文,常是一幅工筆畫。
這種膚淺的而天真的「女性擬人格」筆法,在二十年代中國作家之間曾經流行一時,甚至到七十年代的台灣和香港,也還有一些後知後覺的作者在效顰。這一類作者幻想這就是抒情寫景的美文,其實只成了半生不熟的童話。那時的散文如此,詩也不免:冰心、劉大白、俞平伯、康白情、汪靜之等步泰戈爾後塵的詩文,都有這種「裝小」的味道。早期新文學有異於五十年代以來的現代文學,這也是一大原因。前者愛裝小,作品近於做作的童話童詩,後者的心態近於成人,不再那麼滿足於「卡通文藝」了。在意象上,也可以說是視覺經驗上,早期的新文學是軟性的,愛用女性的擬人格來形容田園景色。現代文學最忌諱的正是這種軟性、女性的田園風格、純情路線。70年代的台灣和香港,工業化已經頗為普遍,一位真正的現代作家,在視覺經驗上,不該只見楊柳而不見起重機。到了七十年代,一位讀者如果仍然沉迷於冰心與朱自清的世界,就意味著他的心態仍停留在農業時代,以為只有田園經驗才是美的,所以始終不能接受工業時代。這種讀者的「美感胃納」(編者註:胃納,消化吸收的能力),只能吸收軟的和甜的東西,但現代文學的口味卻是兼容酸甜鹹辣的。現代詩人鄭愁予,在一般讀者的心目中似乎是「純情」的,其實他的詩頗具知性、繁複性,和工業意象。「夜歌」的首段:
這時,我們的港口是靜了
高架起重機的長鼻指著天
恰似匹匹採食的巨象
而滿天欲墜的星斗如果實
便以一個工業意象為中心。讀者也許要說:「這一段的兩個譬喻不也是明喻嗎?何以就比朱自清高明呢?」不錯,鄭愁予用的也只是明喻,但是那兩個明譬卻是從第二行的隱喻引申而來的,同時,兩個明喻既非擬人,更非女性,不但新鮮生動,而且富於亞熱帶勃發的生機,很能就地(港為基隆)取材。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四:欠缺吸引讀者的魅力(拘謹保守的道德觀)
朱自清的散文,有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象:一面好用女性意象,另一方面又擺不脫自己拘謹而清苦的身份。每一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裡都扮演一個角色。或演志士,或演浪子,或演隱者,或演情人。所謂風格。其實也就是「藝術人格」,而「藝術人格」愈飽滿,對讀者的吸引力也愈大。一般認為風格即人格,我不盡信此說。我認為作家在作品中表現的風格(也即我所謂的「藝術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誇大,修飾,昇華,甚至是補償。無論如何,「藝術人格」應是實際人格的理想化:瑣碎的變成完整,不足的變成充分,隱晦的變成鮮明。讀者最嚮往的「藝術人格」,應是飽滿而充足的;作家充滿自信,讀者才會相信。且以「赤壁賦」為例。在前賦之中,蘇子與客縱論人生,以水月為喻,詮釋生命的變即是常,說服了他的朋友。在後賦之中,蘇軾能夠「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栖鵠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兩賦之中,蘇軾不是扮演智者,便是扮演勇者,豪放而倜儻的個性攝住了讀者的心神,使讀者無可抗拒地跟著他走。假如在前賦裡,是客說服了蘇軾,而後賦裡是二客一路攀危登高,而蘇軾「不能從焉」,也就是說,假使作者扮演的角色由智勇變成疑怯,「藝術人格」一變,讀者仰慕追隨的心情也必定蕩然無存。
朱自清在散文裡自塑的形象,是個平凡的丈夫和拘謹的教師。這種風格在現實生活裡也許很好,但出現在「藝術人格」裡卻不見得動人。「荷塘月色」的第一段,作者把自己的身分和賞月的場合交代得一清二楚;最後的一句半是:「妻在屋裡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俏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全文的最後一句則是:「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麼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這一起一結,給讀者的印象是:作者是一個丈夫,父親。這位丈夫賞月不帶太大,提到太太的時候也不稱她名字,只同一個家常便飯的「妻」字。這樣的開場和結尾,既無破空而來之喜,又乏好處收筆之姿,未免太「柴米油鹽」了一點。此外,本文的末段,從「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到「於是又記起西洲曲裡的句子: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為止,約佔全文五分之一的篇幅,都是引經據典,仍然不脫國文教員五步一註十步一解的趣味。這種趣味宜於抬學,但在一篇小品文中並不適宜。
「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一文的後半段,描寫作者在河上遇到遊唱的歌妓,向他和俞平伯兜攬生意,一時窘得兩位老夫子「踧踖不安」,欲就還推,終於還是調頭搖手拒絕了人家。當時的情形一定很尷尬。其實古典文人面對此情此景當可從容應付,不學李白「載妓隨波任去留」,也可效白居易之既賞琵琶,復哀舊妓,既反映社會,復感嘆人生。若是新派作家,就更放得下了,要麼就坦然點唱,要麼就一笑而去,也何至手足無措,進退失據?但在「槳」文裡,歌妓的七板子去後,朱自清就和俞平伯正正經經討論起自已錯綜複雜的矛盾心理來了。一討論就是一千字:一面覺得狎妓不道德,一面又覺得不聽歌不甘心,最後又覺得即使停船聽歌,也不能算是狎妓,而拒絕了這些歌妓,又怕「使她們的希望受了傷」。朱自清說:
一個平常的人像我的,誰願憑了理性之力去醜化未來呢?我甯願自己騙著了。不過我的社會感性是很敏銳的;我的思力能拆穿道德律的西洋鏡,而我的感情卻終於被它壓服著。我於是有所顧忌了,尤其是在眾目昭彰的時候。道德律的力,本來是民眾賦予的;在民眾的面前,自然更顯出它的威嚴了。
這種冗長而繁瑣的分析,說理枯燥,文字累贅,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裡,總覺得理勝於情,頗為生硬。「前赤壁賦」雖也在寫景抒情的美文裡縱談哲理,卻出於生動而現成的譬喻;逝水圓月,正是眼前情景,信手拈來,何等自然,而文字之美,音調之妙,說理之圓融輕盈,更是今人所難企及。浦江清(編者註:1904—1957,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曾為陳寅恪的助教,與馮友蘭等人赴歐洲遊學,先後在西南聯大、上海暨南大學任教,主編《朱自清全集》)在「朱自清先生傳略」中盛譽「槳」文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王瑤(編者註:1914-1989,文學史家、教育家,中國中古文學研究的開拓者、現代文學研究的奠基人之一。青年時期師從朱自清,致力於中古文學史的研究,著有《中古文學史論》《中國新文學史稿》)在「朱自清先生的詩和散文」中說此文「正是像魯迅先生說的漂亮縝密的寫法,盡了對舊文學示威的任務的。」兩說都失之誇張,也可見新文學一般的論者所見多淺,又多麼容易滿足。就憑「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與「荷塘月色」一類的散文,能向「赤壁賦」,「醉翁亭記」、「歸去來辭」等古文傑作「示威」嗎?
前面戲稱朱、俞二位做「老夫子」,其實是不對的。「槳」文發表時,朱自清不過二十六歲;「荷」文發表時,也只得三十歲。由於作者自塑的家長加師長的形象,這些散文給人的印象,卻似乎是出於中年人的筆下。然而一路讀下去,「少年老成」或「中年沈潛」的調子卻又不能貫徹始終。例如在「槳」文裡,作者剛謝絕了歌舫,論完了道德,在歸航途中,不知不覺又陷入了女性意象裡去了:「右岸的河房裡,都大開了窗戶,裡面亮著晃晃的電燈,電燈的光射到水上,蜿蜒曲折,閃閃不息,正如跳舞著的仙女的臂膀。我們的船已在她的臂膊裡了。」在「荷」文裡,作者把妻留在家裡,一人出戶賞月,但心中浮現的形象卻盡是亭亭的舞女,出浴的美人。在「綠」文裡,作者面對瀑布,也滿心是少婦和處女的影子,而最露骨的表現是:「我用手拍著你,撫摩著你,如同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我又掬你人口,便是吻著她了。我送你一個名字,我從此叫你『女兒綠』,好麼?」用異性的聯想來影射風景,有時失卻控制,甚至流於「意淫」,但在二十年代的新文學裡,似乎是頗為時髦的筆法。這種筆法,在中國古典和西方文學裡是罕見的。也許在朱自清當時算是一大「解放」,一小「突破」,今日讀來,卻嫌它庸俗而膚淺,令人有點難為情。朱自清散文的滑稽與矛盾就在這裡:滿紙取喻不是舞女便是歌姝,一旦面臨實際的歌妓,卻又手足無措;足見眾多女性的意象,不是機械化的美感反應,便是壓抑了的慾望之浮現。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五:感性濫情
朱文的另一暇疵是傷感濫情(sentimentalism)(編者註:英文sentimental意指多愁善感的),這當然也只是早期新文學病態之一例。當時的詩文常愛濫發感嘆,「綠」裡就有這樣的句子:「那醉人的綠呀!彷彿一張極大極大的荷葉鋪著,滿是奇異的綠呀。我想張開兩臂抱住她;但這是怎樣一個妄想呀。」其後尚有許多呢呢呀呀的句子,恕我不能全錄。「背影」一文久有散文佳作之譽,其實不無瑕疵,一便是失之傷感。短短千把字的小品裡,作者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太多了一點。時至今日,一個二十學的大男孩是不是還要父親這麼照顧,而面臨離別,是不是會這麼容易流淚,我很懷疑。我認為,今日的少年應該多讀一點堅毅豪壯的作品,不必再三誦讀這麼哀傷的文章。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六:主張全盤白話
最後我想談談朱自清的文字。大致說來,他的文字樸實清暢,不尚矜持,譽者已多,無須贅述,但是缺點亦復不少,敗筆在所難免。朱自清在白話文的創作上是一位純粹論者(編者註:指朱自清主張寫白話文必須絕對使用白話,不能摻入文言字眼的使用),他主張「在寫白話文的時候,對於說話,不得不作一番洗鍊工夫……渣滓洗去了,鍊得比平常說話精粹了,然而還是說話(這就是說,一些字眼還是口頭的字,一些語調還是口頭的語調,不然,寫下來就不成其為白話文了);依據這種說話寫下來的,才是理想的白話文。」朱氏在《精讀指導舉隅》一書中評論「我所知道的康橋」時所發的一番議論。①接下去朱氏又說:「如果白話文裡有了非白話的(就是口頭沒有這樣說法的)成分,這就體例說是不純粹,就效果說,將引起讀者念與聽的時候的不快之憾……白話文裡用入文言的字眼,實在是不很適當的足以減少效果的辦法……在初期的白話文差不多都有;因為一般作者文言的教養素深,而又沒有要寫純粹的白話文的自覺。但是,理想的白話文是純粹的,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的寫作是要把寫得純粹作目標的。」最後,朱氏稍稍讓步,說文言要入白話文,須以「引用原文」為條件,例如在「從前董仲舒有句話說道:『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一句之中,董仲舒的原文是引用,所以是『合法』的。」
這種白話文的純粹觀,直到今日,仍為不少散文作家所崇奉,可是我要指出,這種純粹觀以筆就口,口所不出,筆亦不容,實在是劃地為牢,大大削弱了新散文的力量。文言的優點,例如對仗的勻稱,平仄的和諧,詞藻的豐美,句法的精鍊,都被放逐在白話文外,也就難怪某些「純粹白話」的作品,句法有多累贅,詞藻有多寒傖,節奏有多單調乏味了。十四年前,在「風.鴉.鶉」一文裡,我就說過,如果認定文言已死,白話萬能,則「囀」、「吠」、「唳」、「呦」、「嘶」等字眼一概放逐,只能說「鳥叫」、「狗叫」、「鶴叫」、「鹿叫」、「馬叫」,豈不單調死人?
早期的新文學的幼稚膚淺,有一部分是來自語言,來自張口見喉虛字連篇的「大白話」。文學革命把「之乎者也」革掉了。卻引來了大量的「的了著哩」。這些新文藝腔的虛字,如果恰如其分,出現在話劇和小說的對話裡,當然是生動自如的,但是學者和作家意猶未盡,不僅在所有作品裡大量使用,甚至在論文裡也一再濫施。遂令原應簡潔的文章,淪為浪費唇舌的嘰哩咕嚕。朱自清、葉紹鈞等純粹論者還嫌這不夠,認為「現在與將來的白話文」應該更求純粹。他們所謂的純粹,便是筆下向口頭盡量看齊。其實,白話文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是拿來朗誦或宣讀用的,那當然不妨盡量口語化;另一類是拿來閱讀的,那就不必擔心是否能夠立刻人於耳而會於心。散文創作屬於第二類,實在不應受制於純粹論。
朱自清散文缺點之七:歐化句法
朱自清在白話文上既信奉純粹論,他的散文便往往流於淺白、累贅,有時還有點歐化傾向,甚至文白夾雜。試看下面的幾個例子:
(一)有些新的詞彙新的語式得給予時間讓它們或教它們上口。這些新的詞彙和語式,給予了充足的時間,自然就會上口;可是如果加以誦讀教學的幫助,需要的時間會少些。(誦讀教學與「文學的國語」)
(二)我所以張皇失措而覺著恐怖者,因為那驕傲我的,踐踏我的,不是別人,只是一個十來歲的「白種的」孩子! (自種人──上帝之驕子)
(三)橋磚是深褐色,顯示它的歷史的長久。(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
(四)我的心立刻放下,如釋了重負一般。(仝右)
(五)大中橋外,本來還有一座復成橋,是船夫口中的我們的遊蹤盡處。(仝右)
(六)彎彎的楊柳的稀疏的倩影。(荷塘月色)
這些例句全有毛病。例一的句法歐化而夾纏:兩個「它們」,兩個「給予時間」,都是可怕的歐化;後面那句「加以某某的幫助」也有點生硬。例二的「所以……而……者」原是文言句法,插人口語的「覺著」,乃淪為文白夾雜,聲調也很刺耳。其實「者」字是多餘的。例三用抽象名詞「長久」做「表明」的受詞,乃歐化文法。「他昨天不來,令我不快」是中文;「他昨天的不來,引起了我的不快」便是歐化。例三原可寫成「橋磚深褐色,顯示悠久的歷史」,或者「橋磚深褐,顯然歷史已久」。例四前後重複,後半硬把四字成語捶薄、拉長,反為不美。例五的後半段,歐化得十分混雜,毛病很大。兩個形容片語和句末名詞之間,關係交待不清;船還沒到的地方,就說是「遊蹤」,也有語病。如果改為「船夫原說遊到那邊為止」或「船夫說,那是我們遊河的盡頭」,就順利易懂了。例六之病一目了然:一路亂「的」下去,誰形容誰,也看不清楚。一連串三四個形容詞,漫無秩序地堆在一個名詞上面,句法僵硬,節奏刻板,是早期新文學造句的一大毛病。福羅貝爾所云「形容詞乃名詞之死敵」,值得一切作家仔細玩味。除了三五位真有自覺的高手之外,絕大部分的作家都不免這種缺陷。朱自清也欠缺這種自覺。
於是槳聲汩──汩,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這正是「槳聲燈影裡的秦淮河」首段的未句。仔細分析,才發現朱自清和俞平伯領略的「滋味」是「秦淮河的滋味」,而秦淮河正晃蕩著一樣東西,那便是「歷史」,什麼樣的「歷史」呢?「薔薇色的歷史」。這真是莫須有的繁瑣,自討苦吃。但是這樣的句子,不但繁瑣,恐怕還有點曖昧,因為它可能不止一種讀法。我們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著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昧」了。也可以讀成:我們開始領略那「晃蕩薔薇色」的「歷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總之是繁瑣而不曲折,很是困人。
我與父親不相見己二年餘了。
「背影」開篇第一句就不穩妥。以父親為主題,但開篇就先說「我」,至少在潛意識上有「奪主」之嫌。「我與父親不相見」,不但「平視」父親,而且「文」得不必要。 「二年餘」也太文,太啞。朱自清所倡導的純粹白話。在此至少是一敗筆。換了今日的散文家,大概會寫成:
不見父親已經兩年多了。
不但洗淨了文白夾雜,而且化解了西洋文法所賴的主詞,「我」,句子更像中文,語氣也不那麼僭越了。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了,反而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乾淨。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用新文學歐化句法來寫,大概會變成:
底床前明月的光啊,
我疑是地上的霜呢!
我舉頭望著那明月,
我低頭想著故鄉哩!
這樣子的歐化在朱文中常可見到。請看「槳」的最後幾句:
黑暗重復(複)落在我們面前,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桔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我們的夢醒了,我們知道就要上岸了;我們心裡充滿了幻滅的情思。
短短的兩句話裡,竟連用了五個「我們」,多用代名詞,正是歐化的現象。讀者如有興趣,不妨去數一數「槳」文裡究竟有多少「我們」和「它們」。前引這兩句話裡,第二句實在平凡無力:用這麼抽象的自白句結束一篇行情散文,可謂餘韵盡失,拙於收筆。在第一句中,「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又搖搖不定的燈光」,是一個「前飾句」:動詞「看見」和受詞「燈光」之間,夾了「傍岸的空船上(的)」,「一星兩星的」,「枯燥無力(的)」,「搖搖不定的」四個形容詞。因為所有的形容詞都放在名詞前面,我稱之為「前飾句」。早期的新文學作家裡,至少有一半陷在冗長繁瑣的「前飾句」中,不能自拔。朱自清的情形還不嚴重。如果上述之句改成「我們看見傍岸的空船上一星兩星的燈光,枯燥無力,搖搖不定」,則「前飾的」(pre-descriptive)形容詞裡至少有兩個因換位而變質,成了「後飾」(post-descriptive)的形容詞了。中文句法負擔不起太多的前飾形容詞,古文裡多是後飾句,絕少前飾句。「史記」的句子:
廣(編者註:李廣)為人長,猿臂,其善射亦天性也。
到了新文學早期作家筆下,很可能變成冗長的前飾句:
李廣是個高個子的臂長如猿的天性善於射箭的英雄。
典型的中文句法,原很鬆動、自由、富於彈性,一旦歐化成為前飾句,就變得僵硬、死板、公式化了。散文如此,詩更嚴重。在新詩人中,論中文的蹩腳,句法的累贅,很少人比得上艾青。他的詩句幾乎全是前飾句;類似下列的句子。在他的詩裡俯拾皆是:
我呆呆地看著簷頭的寫著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著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鈕扣,
我看著母親懷裡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坑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②
朱自清在「誦讀教學」一文裡說:「歐化是中國現代文化的一般動向,寫作的歐化是跟一般文化配合著的。歐化自然難免有時候過分,但這八九年來在寫作方面的歐化似乎已經能夠適可而止了。」他對於中文的歐化,似乎樂觀而姑息。以他在文壇的地位而有這種論調,是不幸的。在另一篇文章裡③,他似乎還支持魯迅的歐化主張,說魯迅「贊成語言的歐化而反對劉半農先生『歸真返樸』的主張。他說歐化文法侵入中國白話的大原因不是好奇,乃是必要。要話說得精密,固有的白話不夠用,就只得採取些外國的句法。這些句法比較的難懂,不像茶泡飯似的可以一口吞下去,但補償這缺點的是精密。」魯迅的論調可以說以偏概全(編者註:對岸崇敬魯迅,刪除余光中對魯迅的批評也是其來有自),似是而非。歐化得來的那一點「精密」的幻覺,能否補償隨之而來的累贅與繁瑣,大有問題;而所謂「精密」是否真是精密,也尚待討論。就算歐化果能帶來精密,這種精密究竟應該限於論述文,或是也宜於抒情文,仍須慎加考慮。同時,所謂歐化也有善性惡性之分。「善性歐化」在高手筆下,或許能增加中文的彈性,但是「惡性歐化」是必然會損害中文的。「善性歐化」是歐而化之,「惡性歐化」是歐而不化。這一層利害關係,早期新文學作家,包括朱自清,都很少仔細分辨。到了艾青,「惡性歐化」之病已經根深。
「秦淮河裡的船,比北京萬生園、頤和園的船好,比西湖的船好,比揚州瘦西湖的船也好。」這種流水帳的句法,是淺白散漫,不是什麼腴厚不腴厚。船在「河裡」也有語病,平常是說「河上」的。就憑了這樣的句子,「槳聲燈影星的秦淮河」能稱為「白話美術文的模範」嗎?就憑了這樣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稱為散文大家嗎?我的判斷是否定的。只能說,朱自清是二十年代優秀的散文家:他的風格溫厚,誠懇,沉靜,這一點看來容易,許多作家卻難以達到。他的觀察相當精細,宜於靜態的描述,可是想像不夠充沛,所以寫景之文近於工筆,欠缺開闔吞吐之勢。他的節奏慢,調門平,情緒穩,境界是和風細雨,不是蘇海韓潮。他的章法有條不紊,堪稱紮實,可是大致平起平落,順序發展,很少採用逆序(敘)和旁敲側擊,暗花明的手法。他的句法變化少,有時嫌太俚俗繁瑣,帶點歐化。他的譬喻過分明顯,形象的取材過分狹隘,至於感性,則仍停留在農業時代,太軟太舊。他的創作歲月,無論寫詩或散文,都很短暫,產量不豐,變化不多。
結語
用古文大家的水準和份量來衡量,朱自清還夠不上大師。置於近三十年來新一代散文家之列,他的背影也已經不高大了,在散文藝術的各方面,都有新秀跨越了前賢。朱自清仍是一位重要的作家。可是作家的重要性原有「歷史的」和「藝術的」兩種。例如胡適之於新文學,重要性大半是歷史的開創,不是藝術的成就。朱自清的藝術成就當然高一些,但事過境遷,他的歷史意義已經重於藝術價值了。他的神龕,無論多高多低,部應該設在二、三十年代,且留在那裡。今日的文壇上,仍有不少新文學的老信徒,數十年如一日那樣在追著他的背影,那真是認廟不認神了。一般人對文學的興趣,原來也只是逛逛廟,至於神靈不靈,就不想追究了。
附註
①一說為葉紹鈞之論,唯香港中學之中國文學課本置於朱自清名下。「精讀指導舉隅」與「略讀指導舉隅」等書,是朱、葉合碧,難分彼比。不過兩人在白話文的純粹觀上,大體是一致的,評葉即所以評朱。
②摘自艾青的長詩「大堰河──我的褓姆」。艾青之詩毛病甚多,當另文專論之。
③「魯迅先生的中國語文觀」:見「朱自清文集」六三七頁。
延伸閱讀:
孫德喜:不該如此「求疵」----簡評余光中的《論朱自清的散文》
【文章出處】
《中外文學》 第6卷第4期
〈論朱自清的散文〉
1977-09
網址:
https://www.chinesepen.org/old-posts/?p=10323(對岸刪改稿)
file:///C:/Users/User/Downloads/A77019239.pdf(pdf檔紙本原稿)
作者:余光中
【作者簡介】
余光中(1928年10月21日-2017年12月14日),福建泉州永春人,生於中國江蘇南京,時為農曆九月初九(重陽節),自稱「茱萸的孩子」。來台後,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與覃子豪等人共同創立臺灣藍星詩社,文學成就以散文最高,其次為詩,並有評論、翻譯,著作等身,暮年仍創作不輟,有多首膾炙人口的現代詩傳世,知名度與影響力甚大,梁實秋稱其「右手寫詩,左手寫文,成就之高,一時無兩」,為兩岸三地文學界巨擘。曾於台灣師範大學、台灣大學、政治大學、淡江大學及香港中文大學任教,後接任高雄國立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政治立場傾向藍營,在現代詩論戰與鄉土文學論戰中引起若干爭議。
【朱自清簡介】
朱自清(1898年11月22日—1948年8月12日),原名朱自華,字佩弦,號實秋,原籍浙江紹興,生於江蘇東海。國立北京大學哲學系畢業,曾任教於浙江省立第一師範、溫州中學、浙江省立第四中學、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教授、系主任、國立西南聯合大學中國文學系主任。朱自清以白話散文和新詩著稱,尤以散文〈背影〉、〈荷塘月色〉著名,著有《蹤跡》《背影》《歐遊雜記》《經典常談》等書,合編為《朱自清全集》。
上圖:朱自清(圖片引自網路)
總結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對文學寫作提出的看法
1.抒情文最致命的毛病,在於「交待過分清楚」。也就是過度認真,轉折太露。交待清楚、分析切實,在論文是美德,在小品美文、抒情散文卻是有礙想像、破壞直覺美感的惡習。
2.忠厚而拘謹的個性,在為人和教學方面固然是一個優點,但在抒情散文裡,過分落實卻有礙想像飛躍、情感激昂,也就是「放不開」。
3.在小品短文使用過度密集使用譬喻,尤其是明喻,並不恰當。
4.隱喻比明喻來得曲折含蓄,不會失之淺白。
5.作家應留意書寫題材時,機械性反應的重複出現某種意象,比如朱自清以女性形容風景,總是那幾個公式化的動作(出浴、起舞),會令人感到厭倦。
6.讀者如果以為只有田園經驗才是美的,就意味著心態仍停留在農業時代,始終不能接受工業時代。
7.作家在作品中表現的風格(藝術人格),往往是他真正人格的誇大,修飾,昇華,甚至是補償。「藝術人格」應是實際人格的理想化。朱自清作品裡自塑的形象,是個平凡的丈夫和拘謹的教師,給讀者中年人、老夫子的說教形象,這種風格在現實生活也許很好,但出現在「藝術人格」裡卻不見得動人。
8.在一篇小品文中都是引經據典,仍不脫國文教員五步一註,十步一解,這種趣味宜於教學,但不宜純文學。
9.上乘作品情理交融,但若是說理枯燥,文字累贅,冗長繁瑣的分析插在寫景抒情的美文,是理勝於情,讓文章變得枯燥生硬。
10.寫作避免動輒感嘆,流於濫情,短短千餘字的小品裡便流了四次眼淚,也未免太多了一點。
11.單純以筆就口,只寫白話排斥文言,是劃地為牢,大大削弱新散文的力量。
12.白話文可分成兩類,一類是拿來朗誦或宣讀用的,那不妨盡量口語化;另一類是拿來閱讀的,那就可以適度加入文言。
13.所謂歐化語法也有好壞之分。「善性歐化」是歐而化之,「惡性歐化」是歐而不化。好的歐化語法在高手筆下,能增加中文的彈性,但壞的甌化語法必然損害中文。
14.形容詞乃名詞之死敵,應避免一連串形容詞,製造過多「的」,堆疊在一個名詞上面,陷在冗長繁瑣的「前飾句」中,不能自拔。
15.中文文章避免出現太多的「我」,西洋文法所賴的主詞「我」放在中文有時語氣顯得僭越。典型的中文句子,主詞如果是「我」往往省去,顯得渾無形跡,靈活而乾淨。
16.作家的重要性分成「歷史的」和「藝術的」兩種。如胡適之於新文學,重要性大半是歷史的開創,但不是藝術的成就。朱自清的藝術成就當然高一些,但如今他的背影也已經不再高大,其歷史意義已高於其藝術價值。
【資料整理】
本站。
上圖:余光中(圖片引自網路)
- May 16 Thu 2024 12:25
▲「散文名家」看「名家散文」----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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