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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碎琉璃》一書,作者王鼎鈞。

王鼎鈞(1925年4月4日-),山東臨沂縣蘭陵鎮人,筆名方以直,王鼎鈞生於耕讀之家,對日抗戰期間,離開山東老家,初中畢業後棄學從軍,1949年隨國民政府來到台灣,考入張道藩所創辦的小說創作組,受教於王夢鷗、趙友培、李辰冬。曾於中國文化學院、國立藝術專科學校、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任教,先後任職中國廣播公司、中國電視公司、正中書局、幼獅文化事業、中國時報,並曾擔任《徵信新聞報》(今《中國時報》)副刊主編與《中國語文月刊》主編。王鼎鈞因拒絕加入中國國民黨,遭懷疑是匪諜,長期遭跟監,1978年離開台灣,現旅居美國紐約市,專事寫作。其作品曾獲行政院新聞局金鼎獎、中山學術文化基金會中山文藝創作獎、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1999年,《開放的人生》入選台灣文學經典三十。2001年獲得北美華文作家協會「傑出華人會員」獎。2014年獲第十八屆國家文藝獎。王鼎鈞創作以散文為主,最知名作品為有「人生三書」之稱的《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我們現代人》及《碎琉璃》《左心房漩渦》等書,為台灣重要當代散文作家。

作者自述「
碎琉璃,一箇生命的橫切面,百萬靈魂的取樣。獻給 先母在天之靈,以及同樣具有愛心的人。」是以,《碎琉璃》這本書,是「一箇生命的橫切面」,那是他自己;是「百萬靈魂的取樣」,那是整個動亂時代的縮影;是「獻給先母及有愛心的人」,為了或許只有心中有愛的人,才能讀懂這被硬生生突然拉斷了的那幾十年的情與愁。因為,這不是一人一家的淚水,而是一國一代的悲歌。

「人生三書」是作者從民國六十四年到六十六年陸續完成的作品,受到市場歡迎後,有人勸他打鐵趁熱,多出幾本作品集,他並不願意,卻以更謹嚴勤奮的態度,用十五個月的時間寫他一系列自傳式的散文,集結成《碎琉璃》,它是一本懷舊的書,背後代表一個美麗的但已破碎了的世界,作者從那個世界脫出,失去了一切,無可追尋,卻成為一個文人創作的泉源。
九歌出版社創辦人蔡文甫說,王鼎鈞把「個人」放在「時代」觀點下使其小中見大,更把「往日』投入現代感中浸潤,使其「舊命維新」。《碎琉璃》是切開的生命、夢幻凝成的造形、秘密的感性世界之探險,是一首長長的變體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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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一則則關於傷疤與恐懼的寓言──王鼎鈞的『碎琉璃』

一、


那是王鼎鈞『人生三書』賣翻天的年代。家中有一本『開放的人生』,應該是姊姊買的吧,我讀了一點,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書上印的字那麼大,而且字行間還有隔線,算算每一頁的字數大概只有其他書籍的一半,內容單薄得很。

顯然當時排字行有他們自己的規矩,不只是字號大小是統一不變的,而且三十二開書籍書頁排字的木架子也是統一的。因此很早我就發現:幾乎每一本書都固定是每頁十五行,每行四十二個字。讀慣了這種版面的書,一定有書長得不一樣,我的閱讀眼光立刻會有所反應,而且出於一種貧窮年代的吝嗇心態吧,必定是親近排入特別多字的書,討厭感覺上像是偷工減料的字數較少的書。

於是年少狂傲的心中,認定了王鼎鈞是個裝模作樣講道理說教的作者,不是我會喜歡的。

一直到在『書評書目』過期雜誌上,讀到了「哭屋」。那是一個抗戰時代的回憶,是一個精采的鬼故事,也是一篇記錄少年成長經驗的啟蒙小說,還是一段對於科舉扭曲人心的細膩控訴,最特別的,是王鼎鈞寫的。

原來王鼎均不只是裝模作樣講道理說教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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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少年王鼎鈞(圖片引自網路)


二、

我一直記得買到『碎琉璃』的那天,我到館前路口辦公車月票。公車月票上一共有六十格,搭一次剪掉一格,剩不到十格可以去買下一張。每星期有兩次,可以在學校裡辦公車月票,公車處會派人來。不過兩個原因讓我們常常不在校內辦,而是老遠跑到館前路去。一個原因:總是忘了要帶貼在月票上的照片,沒有另一張照片沒辦法拿新的月票。那就只好等到月票通通用完,或只剩下一格了,放學繞道館前路去,讓人家直接將舊月票上的照片減下來,貼在新月票上,舊月票就不要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各個不同學校都有人會到館前路辦月票,男男女女擠著排隊,我們就可以東張西望看看可能出現什麼漂亮女生了。

走去館前路,先經過重慶南路,書店裡看到了王鼎鈞的新書『碎琉璃』,書前有一篇序,寫著:


「在這本書裡面,他抒情敘事訴諸感性,飄渺如雲,香冽如酒,與『人生三書』之理性明晰迴然不同。『人生三書』出齊後,他聲言不再以同樣的手法、同樣的內容寫作,顯然不甘以三書自限,決心繼續突破躍昇。在『碎琉璃』裡面,他辦到了!」

而且序裡面提到了「哭屋」,而且寫序的人,是蔡文甫先生,他編的『中華日報副刊』剛剛採用了我前一年寫的一篇小說,這本『碎琉璃』當然非買不可了。

到了館前路,一長排辦月票的學生滿到人行道上,我很自然地邊排隊邊拿出『碎琉璃』來翻,第一篇「所謂我」只有短短兩頁半千把字,我快速讀完了,身體內微微顫抖──這是個寓言!而且是我無法一眼就讀懂的寓言。在過去累積的經驗中,我知道無法一眼就讀懂的內容最讓人著迷了。

繼續讀下去,讀到「迷眼流金」篇中這樣的句子:

「我開始接觸新的文學作品,從小說和新詩裡面去找苦悶啊、徬徨啊、絕望,蒼白得厲害。這些作品使我回味在落日殘照裡嘗到的毀滅之美。......殘照迴光強化了這些作品的效果,使我渴望那些作品所描寫的乃是我的生活。我還沒有戀愛,先已覺得失戀。還沒有經商,已先想像破產。還沒有病,先已自以為沉疴難起。幸福似乎是庸俗的,受苦才有詩意和哲理。......

我心底被敲出一個沉默卻又震耳欲聾的聲音:「啊,這是我,這不就是我嗎?


看得入迷了,我甚至沒有阻止有人在我遲緩前進時,不客氣地插隊。和一起來的兩個同學被插隊的人分隔開了,我也無所謂,對同學揮揮手,要他們只管自己先辦。他們辦好了,離開了,又等了幾分鐘才輪到我。我把舊車票遞過去,一掏口袋,發現裡面只有五塊錢。啊,買月票的錢被我挪用去買書了,本來說好要跟同學借錢的,結果現在同學也不在身邊了。

怏怏地,我退了出來,月票上剩下的最後一格,必須留著明天上學用,那麼別無選擇了,我只能一步一步從台北車站 走回民生社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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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三、

蔡文甫(編者註:九歌出版社創辦人)的序,將『碎琉璃』定位為「一系列自傳式的散文」,「『碎琉璃』書名的涵義......代表一個美麗的業已破碎了的世界。作者從那個世界脫出,失去一切,無可追尋,而今那一切成為一個文學家創作的泉源。他用『瞳孔裡的古城』一篇表現故鄉,『一方陽光』表現他的家庭,『迷眼流金』表現他少年時期的心態,『紅頭繩兒』表現初戀,『看兵』、『青紗帳』、『敵人的朋友』、『帶走盈耳的耳語』一連四篇表現他在抗戰敵後參加游擊隊的見聞......

然而我一直無法用閱讀散文的態度讀『碎琉璃』,寧可視之為小說。這些篇章裡敘述的故事,實在太戲劇性了,很難讓人相信會發生在同一個人短短幾年的成長過程中。一個女孩,一段初戀,一封告白信,一口大鐘,結果在空襲警報慌亂裡,女孩很可能手中握著剛收到的告白信被掉落的大鐘覆蓋了,從此失去了影蹤。這樣的情節,帶來強烈的衝擊,但其中巧合太多,多到讓人難以信其為真

巧合也出現在那個反覆出現的「李興」身上。在街上認識的李興,當晚肚子痛找到家裡來,讓兩個人有機會長談。後來「我」參加了三九支隊,在和四四支隊敵對時,三九支隊去四四支隊報復性地擄來一個人,竟然就剛好擄到了李興。這麼巧!


不一定是王鼎鈞自己曾親身有過的經歷,然而『碎琉璃』傳遞了一種驚人的誠實,經過小說筆法改造過,或許比現實更真的真實。「看兵」塑造了對於抗戰游擊隊的傳奇印象,但是隨後「青紗帳」和「敵人的朋友」兩篇文章,王鼎鈞用尖銳的手法,自己戳破了游擊隊的傳奇。「青紗帳」寫的是好色的游擊隊中隊長陷害村中年輕寡婦,終至逼到寡婦自殺的故事。「敵人的朋友」更驚人。開頭說:「在抗戰時期,敵後游擊隊對罪犯執行死刑,從不浪費子彈,那時流行的辦法是活埋。那些莊稼漢喜歡這個辦法,他們給這種辦法取了一個代名,叫做『栽』。」然而故事中被「栽」的人,不是日本人,而是隔鄰另外一支游擊隊的人。這支游擊隊「栽」了那支游擊隊的人,於是那支游擊隊最也抓一個這支游擊隊落單的人,一「栽」還一「栽」!

這是什麼樣的混亂世界,這是什麼樣的抗戰游擊隊?

後來多年之間,常常有人慨歎:為什麼中國八年抗戰卻無法產生優秀的戰爭文學作品?我總是想起王鼎鈞和『碎琉璃』因為抗戰的真實面貌,如是複雜,牽涉的人性戲劇,遠超過中日衝突,遠超過愛國護國,中間有太多不堪,有更多曖昧,任何好的文學不可能忽視這些不堪與曖昧,然而真的將這些不堪與曖昧精采寫出來了,要冒犯多少人的情緒,要挑戰多少人心中的歷史尺度?


做為一個作家,王鼎鈞很勇敢。在三十多年前,他就敢於去寫至今沒有什麼別人願意碰觸的抗戰題材。他沒有照著官方立場寫安全的版本,中國人都是英勇愛國的,日本人都是可惡可笑的。他寫出了游擊隊內部的矛盾遠勝過於真正與日本人的爭鬥,他也寫出了自己軍隊如何編造假新聞來鼓舞士氣的做法。

正因為要碰觸這些不方便的真實,王鼎鈞甚至讓這些篇章帶上強烈的寓言色彩。在文章中以改換楷體字的方式標示出格言式的句子,這些故事指向某種更龐大的,更加難以明言的人生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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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四、

她講了一個夢,對我而言,那是她最後的夢。」這句話後面,記錄了整本書中最重要、最核心的寓言。

母親說,她在夢中抱著我,站在一片昏天暗地裡,不能行動,因為她的雙足埋在幾吋的碎琉璃渣兒裡面,無法舉步。四野空空曠曠,一望無邊都是碎琉璃,好像一個琉璃做成的世界完全毀壞了,堆在那裡,閃著燐一般的火焰。碎片最薄最鋒利的地方有一層青光,純剛打造的刀尖才有那種鋒芒,對不設防的人,發出無情的威嚇。而母親是赤足的,幾十把琉璃刀插在腳邊。

我躺在母親的懷裡,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母親的難題。母親獨立蒼茫,汗流滿面,覺得我的身體愈來愈重,不知道自己能支持多久。

那樣一個什麼都打碎了的時代,原本世界中所有美好事物轉過來全都成了最可怕的威脅,王鼎鈞要寫的,是從那個時代走出來後,留在身體裡,永遠的傷疤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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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王鼎鈞(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楊照部落格》
一則則關於傷疤與恐懼的寓言──王鼎鈞的『碎琉璃』
2011-03-14
網址:

http://blog.xuite.net/mclee632008/twblog/102820192-%E4%B8%80%E5%89%87%E5%89%87%E9%97%9C%E6%96%BC%E5%82%B7%E7%96%A4%E8%88%87%E6%81%90%E6%87%BC%E7%9A%84%E5%AF%93%E8%A8%80%E2%94%80%E2%94%80%E7%8E%8B%E9%BC%8E%E9%88%9E%E7%9A%84%E3%80%8E%E7%A2%8E%E7%90%89%E7%92%83%E3%80%8F
作者:楊照
【作者簡介】
楊照,本名李明駿(1963年4月5日-),台北市立建國中學、國立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賴和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學獎、洪醒夫年度小說獎、吳魯芹散文獎等多項大獎,作品多次選入中國時報、聯合報年度開卷好書。經歷豐富,曾任大學講師,民進黨黨工、媒體節目主持人、新新聞週刊總主筆、副社長,研究專長為社會人類學。名作家、文學評論家和政論家,作品體裁多元,包括小說、散文、文學評論、翻譯、劇本、傳統經典選讀、現代經典選讀、期刊論文等。外祖父為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許錫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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