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繪畫中的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繪畫中的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黃英〉，出自蒲松齡《聊齋志異》一書。「英」即「花」，題目「黃英」即「黃花」，代指「菊花」。菊花在中國文學中品味孤高，從陶淵明愛菊開始，菊花就被賦予高潔、隱逸、超脫、不同流俗的精神象徵，所謂「菊，花之隱逸者也。」但事實真的是如此嗎？在《聊齋志異》中，花卉常與人物的情感和命運交織，書中的筆記小說〈黃英〉卻透過菊花花精，顛覆了傳統菊花所承載的文化符碼。
魯迅於《中國小說史略》評論說：「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怪，誕而不情，聊齋志異獨於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乖迕），知復非人。」本篇小說的主角黃英與陶生姊弟，正是魯迅筆下所稱「多具人情，和易可親」的「花妖」。
小說敘述馬子才與菊花花精幻化人形的黃英、陶生姐弟之間的結緣始末。馬子才喪偶之後，與黃英成婚，除了繼承《聊齋志異》相關花妖花精的篇章（如〈香玉〉、〈葛巾〉）一貫愛情主題之外，篇中也與陶淵明形象愛菊、賞菊的文化語境互相對話，尤其故事中描述黃英姐弟種菊、賣菊而致富，此商業營利行為與馬子才堅守清高的理念有所牴觸衝突，反映士商衝突下價值的思辨轉換與融合。
日本學者岡本不二明在〈「聊齋志異」』と菊〉一文中，分析文中各種「對立」主題：人身與異類、屋主與房客、賣菊與愛菊、貧與富、東籬與市井、士與商、清與濁、雅與俗、生與死。岡本認為，文中馬子才是蒲松齡的化身，菊精化身的黃英為《聊齋》中典型「異類」女性：個性鮮明，聰慧率性，有自我主張，存在感強。全篇淡化愛情色彩，黃英並非馬生求愛對象，而是有關清貧議論之交鋒。至於陶生，姐弟之性格不完全相同：黃英較接近人類，至篇末亦未提及自己是異類；弟弟陶生則與多數《聊齋》的異類相近，菊精身份暴露亦因陶生之故，多處清楚標示其為異類。異類性質弱的姐姐投靠北邊，異類性質強的弟弟投向南方音訊杳然，形成不同的對比選擇。
余英時教授在《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一書中，探討明清之際士人的價值觀轉化的過程，他指出，這一時期的士人面對社會和經濟變革，逐漸將傳統的儒家價值與新興的商業精神相結合。首先，士人對於科舉制度的依賴開始動搖，許多人轉向商業，尋求經濟上的自主性和成功。這種轉變反映了士人對於實用價值的重視，逐步從單純的文人身份向商人角色轉變。其次，余英時強調了宗教倫理在這一過程中的影響。士人開始吸收佛教和道教的思想，這些宗教觀念促使他們重新思考成功的意義，並將道德和商業行為結合起來。這使得他們在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也考慮到社會責任和道德義務。總之，明清之際的士人價值觀轉化，是一個從傳統的士人身份向新興商業精神的融合過程，這一過程不僅影響了士人的自我認知，也對中國社會的商業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黃英〉這篇小說在明清小說中是很特別的一篇，內容涉及對菊花傳統符碼的顛覆、明清「棄儒從商」的價值觀轉化、企業經營管理之道、女性經濟獨立自主、處理意見分歧的溝通技巧，在傳統作品中顯示特殊意義，值得注意。
以下為蒲松齡《聊齋志異》〈黃英〉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解析，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上圖：聊齋．黃英（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張路華繪聊齋黃英鼻煙壺內畫（圖片引自網路）
故事大意
北京貧士馬子才酷愛菊花，只要聽聞有好的菊花品種，必定千方百計取得。某日，他在攜帶菊花苗從南京返家路上偶遇一對姊弟，弟弟陶生（陶三郎）個性風雅，對養菊之道侃侃而談，馬子才一見如故，姊姊黃英更是絕世美女，他得知二人正準備遷居到北京，欣然邀請他們寄住在自己家中。
馬子才先讓姊弟二人住在他家旁荒圃的小屋，神祕的是，二人似乎從未開伙煮食。陶生時來拜訪馬子才，見到枯死的菊花，只要由他拔起重新再種，便能起死回生。陶生見馬家經濟拮据，提議賣菊賺錢，馬子才頗為不悅，但對陶生所持理由又無法反駁。此後，陶生把馬子才丟棄的殘枝劣種撿去，悉心照護，這些菊花都開得繁盛無比，眾人爭相購買，陶生住所門庭若市。靠著賣菊的收入，荒圃蓋起了大房子，可是賺了不少錢之後，陶生卻離家不知去向。姊姊黃英便接手賣菊事業，同樣經營得有聲有色，大房子升級變成豪宅，還購入大片良田。
後來馬子才妻子過世，馬子才於是與黃英成婚，吃住都靠妻子接濟，他感到十分彆扭，寧可過得窮苦一點，黃英無法說服丈夫改變想法，只好提議夫妻分居各自生活，另外在園子蓋一間茅屋給馬子才居住，結果才沒幾天，馬子才就因為想念妻子，終於妥協一起同住。
馬子才有事來到南京，意外發現陶生在當地開了一家花店，於是苦苦哀求他回家，陶生拒絕不了，於是半推半就和馬子才同返北京，兩人天天飲酒下棋。陶生酒量好，從未喝醉，馬子才就介紹朋友曾生，讓兩人暢飲比賽酒量。喝了百餘壺酒之後，曾生已經爛醉，陶生也步履踉蹌，醉倒在園圃上，衣服一扔，便化作一株與人等高的菊花。馬子才大為驚駭，呼喚黃英前來查看，黃英連忙將菊花連根拔起，蓋上衣服，並囑咐丈夫不可偷看。隔天陶生恢復為人形，馬子才這時才領悟姊弟都是菊精。
這件事情之後，陶生與曾生更加縱情豪飲，有次陶生又醉成菊花原型，馬子才模仿黃英將菊花拔起，在一旁想讓他變回人形，不料莖葉逐漸乾枯，等到黃英來救已來不及，馬子才悔恨不已。黃英將陶生的莖梗掐下埋入盆中，每日澆灌，來年九月，植株開出粉色菊花，名之「醉陶」，若以酒水澆灌，還會更加茂盛。陶生遺下的女兒長大了，後來嫁給一個世家子弟。黃英直到老死，也沒有出現異常。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聊齋志異．黃英
馬子才，順天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一日，有金陵客寓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馬欣動，即刻治裝，從客至金陵。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裹藏如寶。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從油碧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少年曰：「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菊之法。馬大悅，問將何往？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於河朔耳。」馬欣然曰：「僕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不嫌荒陋，無煩他適。」陶趨車前，向姊咨稟，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絕世美人也。顧弟言：「屋不厭卑，而院宜得廣。」馬代諾之，遂與俱歸。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陶喜，居之。日過北院，為馬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食飲，而察其家似不舉火。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餽卹之。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過呂所，與共紉績。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不豐，僕日以口腹累知交，胡可為常。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馬素介，聞陶言，甚鄙之，曰：「僕以君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為市井，有辱黃花矣。」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馬不語，陶起而出。自是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
未幾菊開，聞其門囂喧如市，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也。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而又恨其私祕佳本，遂款其扉，將就誚讓。陶出，握手曳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斸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者，罔不佳妙，而細認之，皆向所拔棄也。陶入屋，出酒饌設席畦側，曰：「僕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貲，頗足供醉。」少間，房中呼三郎，陶諾而去。俄獻佳肴，烹飪良精，因問：「貴姊胡以不字？」答云：「時未至。」問：「何時？」曰：「四十三月。」又詰：「何說？」但笑不言，盡歡始散。過宿，又詣之，新插者已盈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
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踰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二年起夏屋。興作從心，更不謀諸主人。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使人風示之。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僕種菊，一如陶。得金益合商賈，村外治膏田二十頃，甲第益壯。忽有客自東粵來，寄陶函信，發之，則囑姊歸馬。考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四十三月也，大奇之。以書示英，請問致聘何所？英辭不受采。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居，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黃英既適馬，於壁間開扉通南第，日過課其僕。馬恥以妻富，恆囑黃英作南北籍，以防淆亂，而家所須，黃英輒取諸南第。不半歲，家中觸類皆陶家物。馬立遣人一一賷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又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黃英笑曰：「陳仲子毋乃勞乎？」馬慙，不復稽，一切聽諸黃英。鳩工庀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亙，兩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然遵馬教，閉門不復業菊，而享用過於世家。馬不自安，曰：「僕三十年清德，為卿所累。今視息人間，徒依裙帶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富，我但祝窮耳。」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耳。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牀頭金任君揮去之，妾不靳也。」馬曰：「捐他人之金，抑亦良醜。」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析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乃於園中築茅茨，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之，隔宿輒至，以為常。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
會馬以事客金陵，適逢菊秋，早過花肆，見肆中盆列甚煩，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製。少間，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道契闊，遂止宿。馬要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貲，煩寄吾姊。我歲杪當暫去。」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坐肆中，使僕代論價，廉其直，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舟遂北。入門，則姊已除舍，牀榻裀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陶自歸，解裝課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兩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
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恨相得晚，自辰以訖四漏，計各盡百壺。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委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既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愛敬之。
而陶自露跡，飲益放，恆自折柬招曾，因與莫逆。值花朝，曾來造訪，以兩僕舁藥，浸白酒一罈，約與共盡。罈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以一瓻續入之，二人又盡之。曾醉已憊，諸僕負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馬悔恨欲絕，甚怨曾。越數日，聞曾已醉死矣。盆中花漸萌，九月既開，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
異史氏曰：「青山白雲人，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植此種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之也。」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黃英〉
原作者：蒲松齡
上圖：聊齋志異（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聊齋．黃英（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馬子才，順天（順天府，明清行政區劃單位之一，相當於現在北京市及河北省、天津市部分地區）人。世好菊，至才尤甚，聞有佳種，必購之，千里不憚（音ㄉㄢˋ，懼怕）。
譯文：
馬子才，順天府人。他家裡世世代代都喜好菊花，馬子才尤其著迷，只要聽說有好的菊花品種，就一定要買回家，即使遠隔千里也不在乎。
一日，有金陵（金陵，今南京）客寓（借住）其家，自言其中表親有一二種，為北方所無。
譯文：
一天，有個南京來的客人借住在他家裡，客人說，他的親戚有一二種菊花，是北方所沒有的品種。
◎文中多次出現「屋主」與「寄居房客」的關係。
馬欣動（心動），即刻治裝（準備行裝），從（跟隨）客至金陵。
譯文：
馬子才聽說後動了心，立刻準備行裝，跟著客人到了南京。
客多方為之營求，得兩芽（花苗），裹藏如寶。
譯文：
客人千方百計為他設法，終於取得兩株菊花苗，馬子才像寶貝一樣，把菊花苗小心包裹起來。
歸至中途，遇一少年，跨蹇（音ㄐㄧㄢˇ，瘦弱的坐騎，此指驢子）從油碧車（用油漆塗飾的華麗車子，為古代貴族婦女所乘坐。也作「油壁車」），丰姿灑落，漸近與語。
譯文：
在返鄉的路上，馬子才遇到一個年輕人，他騎著驢子跟在一輛華麗馬車的後頭，風度瀟灑，這人漸漸走近後，馬子才就和他搭話。
少年自言陶姓，談言騷雅（騷雅，風雅），因問馬所自來，實告之。
譯文：
年輕人自我介紹說他姓陶，談吐很文雅。他接著問馬子才從那裡來，馬子才便告訴了他。
◎陶淵明素愛菊，張潮《幽夢影》：「菊以淵明為知己。」因此這裡從「菊花」連結到「陶姓」，作者頗有向陶淵明致敬的意味，而從後文可知，這個少年為菊花花精化身。
少年曰：「種（品種）無不佳，培溉在人。」因與論藝（種植）菊之法。
譯文：
年輕人說：「菊花品種沒有不好的，關鍵在於人如何培育。」因此他和馬子才談論種菊的方法。
馬大悅，問將何往？
譯文：
馬子才非常高興，問道：「你們要到那裡去？」
答云：「姊厭金陵，欲卜居（卜居，擇地居住）於河朔（黃河中下游以北地區，大約是今日山西、河北、部分山東地區）耳。」
譯文：
年輕人回答說：「我姐姐厭煩金陵，想到河北去住。」
◎姊弟二人選擇不同，姊姊不願居住南京，下文發展弟弟後來回去南京經營商業。
馬欣然曰：「僕（我）雖固貧，茅廬可以寄榻（寄住）。不嫌荒陋，無煩他適（往）。」
譯文：
馬子才高興地說：「我雖然貧窮，但屋子還可以住。如果不嫌簡陋，就不用到別處去了。」
陶趨車前，向姊咨稟（報告），車中人推簾語，乃二十許（左右）絕世美人也。
譯文：
姓陶的年輕人便跑到車前，跟姐姐商量。車裡的人推開簾子答話，原來是一位二十多歲的絕代美人。
顧弟言：「屋不厭卑（小），而院宜得廣。」
譯文：
她回望弟弟說：「房子不怕小，可是庭院要寬廣一點。」
馬代諾之，遂與俱歸。
譯文：
馬子才替年輕人答應了，於是三人就一同返家。
第（宅第）南有荒圃，僅小室三四椽（音ㄔㄨㄢˊ，架在桁上用以承接木條及屋頂的木材，借指房屋），陶喜，居之。
譯文：
馬子才住處的南面有塊荒蕪的園圃，只有三四間小屋大小，陶姓姊弟高興地住在那裡。
日過北院，為馬治（整治）菊，菊已枯，拔根再植之，無不活。
譯文：
陶生每天到屋子北邊替馬子才整治菊花，菊花已枯萎，他就拔出根來重新栽種，沒有不存活的。
◎陶生能將已枯萎的菊花死而復生，用雙手化腐朽為神奇，暗喻只要轉換傳統舊觀念，也能創造新的時代價值，與本文主旨暗合。
然家清貧，陶日與馬共食飲，而察其家似不舉火。
譯文：
馬家清貧，每天馬子才與陶生一同吃喝，馬子才察覺到陶家似乎不升火煮飯。
◎陶家姊弟「異類」的伏筆。
馬妻呂，亦愛陶姊，不時以升斗餽卹（音ㄒㄩˋ，賑救）之。
譯文：
馬子才的妻子呂氏，也很喜歡陶家姐姐，不時送給她糧米。
陶姊小字黃英，雅善談，輒過呂所（住所），與共紉（音ㄖㄣˋ，縫補）績（紡織）。
譯文：
陶家姊姊小名叫黃英，她很能談天，常到呂氏住所，和呂氏一同紡織。
上圖：菊花苗（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菊花苗（圖片引自網路）
（二）
陶一日謂馬曰：「君家固（本來）不豐（富裕），僕（我）日以口腹累（拖累）知交，胡（何）可為常（常態）。為今計，賣菊亦足謀生。」
譯文：
陶生有一天對馬子才說：「你家裡本來就不富裕，我每天吃你的喝你的拖累你，怎麼可當成常態。現在我想了一個解決的辦法，販賣菊花也足以維持生計。」
◎陶生看到馬家經濟拮据，就跟馬子才建議賣菊謀生。但對於執著傳統觀念的清高之士而言，「賣菊獲利」為焚琴煮鶴、有傷風雅之事。
馬素（向來）介（正直），聞陶言，甚鄙（鄙夷，瞧不起）之，曰：「僕（我）以君（你）風流高士，當能安貧；今作是論，則以東籬（代指種菊的園圃）為市井，有辱黃花矣。」
譯文：
馬子才向來清高耿直，聽姓陶生這麼一說，非常鄙視他，說：「我以為你是個風流高雅的人，一定能安於貧困；現在你說出這樣的話，把東籬當作市場，未免侮辱了菊花。」
◎本篇小說與陶淵明形象愛菊、賞菊的文化語境互相對話。東晉．陶淵明〈飲酒〉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故此處以「東籬」代指種菊的園圃。
◎馬子才觀念傳統保守，鄙夷陶生侮辱菊花，因為種菊、賞菊是風雅之事，欲以此謀利是俗不可耐。
陶笑曰：「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人固不可苟求富，然亦不必務求貧也。」
譯文：
陶生笑著說：「自食其力不是貪婪，賣花為業不算庸俗。一個人固然不能苟且貪圖富貴，但是也不必一定要必求貧困。」
◎此處對於商業行為獲利的肯定，有別於傳統儒家士大夫安貧樂道、視富貴如浮雲的主張，也顛覆傳統菊花清高的價值觀。
◎中國自古以來崇尚「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商人為四民之末，社會地位不高。但是文中「自食其力不為貪，販花為業不為俗」是一種與當時士大夫階層清高淡雅格格不入的觀點，也與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背道而馳，但卻符合明清時期「棄儒從商」風氣的新時代思潮。
◎陶家姊弟這種思想在當時無疑是一種先進思想，映射出陶家姊弟與時俱進、解放思想，可以說是開時代之先河。而最終的結果家產豐盈、家業興旺，則從側面反映蒲松齡對這種新思潮的認可。
◎「愛菊」與「賣菊」、「東籬」與「市井」、「士」與「商」、「清」與「濁」、「雅」與「俗」的對比。
馬不語，陶起而出。
譯文：
馬子才沉默不說話，於是陶生起身走了出去。
◎道不同不相為謀，馬子才與陶生為對立的價值觀。
◎陶生商業營利行為與馬子才堅守清高的理念有所牴觸衝突，反映士商衝突下價值的思辨轉換。
自是（從此）馬所棄殘枝劣種，陶悉掇拾而去。由此不復（再）就馬寢食，招之始一至。
譯文：
從此，馬子才所丟棄的殘枝劣種，姓陶的全都把它們撿去，陶生也不再到馬家吃住，有請他去他才去。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三）
未幾（未幾，不久）菊開，聞其門囂喧如市。
譯文：
不久，菊花開了，陶生住處門前人馬喧嘩，就像鬧市一般。
◎對比陶淵明〈飲酒〉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怪之，過而窺焉。見市人買花者，車載肩負，道相屬（相屬，連續不斷。屬，音ㄓㄨˇ，連接）也。
譯文：
馬子才覺得奇怪，偷偷跑去看。只見買花的人，有的用車裝，有的用肩挑，來往絡繹不絕。
其花皆異種，目所未睹，心厭其貪，欲與絕（絕交），而又恨其私祕佳本，遂款（敲）其扉（門），將就誚讓（誚讓，譴責。誚，音ㄑㄧㄠˋ，責備）。
譯文：
那些菊花都是奇異的品種，馬子才從未見過。他很厭惡陶生的貪心，想與他斷絕來往，又恨他私藏好品種，就敲開他的門，想要指責他。
陶出，握手曳（音ㄧˋ，牽引）入，見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音ㄔㄨㄢˊ，架在桁上用以承接木條及屋頂的木材，借指房屋）之外無曠土（空地）。
譯文：
陶生走出來，握著馬子才的手，把他拉進去。只見半畝荒蕪的庭院都成了菊圃，房子之外已沒有空地。
◎陶家姊弟的種植規模已突破小農經濟的局限性，開始規模化生產；同時，摒棄了當時封建地主階級買田購房的狹小格局，將資金運轉，用於擴大再生產，取得了規模效益。
斸（音ㄓㄨˊ，砍）去者則折別枝插補之，其蓓蕾在畦（音ㄑㄧˊ，可供種植排列整齊的一塊塊長方形田地）者，罔（通「無」）不佳妙，而細認之，皆向（從前）所拔棄也。
譯文：
花被挖走之處，就折掉別的花枝補插上去。地上那些含苞的花，沒有不好看的。馬子才仔細一看，全都是以前自己拔起丟掉的。
陶入屋，出酒饌設席畦（音ㄑㄧˊ，可供種植排列整齊的一塊塊長方形田地）側，曰：「僕（我）貧不能守清戒，連朝幸得微貲（音ㄗ，財貨，通「資」 ），頗足供醉。」
譯文：
陶生進了屋子，拿出酒菜，在菊圃旁設席，說：「我貧困不能遵守清規，這幾天幸好收到一點錢，足夠讓我們喝個盡興。」
少間（不久。間，音ㄐㄧㄢˋ），房中呼三郎，陶諾（答應）而去。俄（音ㄜˊ，俄而，不久）獻佳肴，烹飪良精，
譯文：
過了一會兒，房裡有人叫「三郎」，陶生答應後進去，沒過多久擺出了各式美味，烹調得非常精美。
因問：「貴姊胡（何）以不字（不字，女子未出嫁）？」
譯文：
馬子才乘機問道：「你姐姐為什麼不出嫁？」
◎古代女子不像男人都有字，女子多在許嫁後才由夫家給她取「字」。古人認為，夫家才是女子最終的歸宿，女子出嫁到夫家才算是真正意義上的回家。古代未出嫁的女子都住在閣樓上，不能輕易露面，所以把女兒出嫁稱為「出閣」（「閣」即「閨房」）。起「字」有「許嫁」的意思，女子許婚叫「許字」，女子嫁人叫「字人」，尚未出嫁還未找到婆家叫「待字閨中」。
答云：「時未至。」
譯文：
陶生回答說：「時候還沒到。」
問：「何時？」
譯文：
馬又問：「什麼時候？」
曰：「四十三月（即三年七個月）。」
譯文：
陶生答道：「四十三個月以後。」
又詰（追問）：「何說？」
譯文：
馬又盤問：「這話怎講？」
但笑不言，盡歡始散。
譯文：
陶生笑笑不答話，酒喝得盡興後才離開。
過宿（音ㄒㄧㄡˇ，夜），又詣（訪）之，新插者已盈（滿）尺矣。大奇之，苦求其術。
譯文：
過了一夜，馬子才又到陶那裡，看見新插的菊花，已經長到一尺高了。馬子才感到非常奇妙，苦苦向陶生請教種菊花的技巧。
陶曰：「此固非可言傳，且君不以謀生，焉用此？」
譯文：
陶生說：「這本來就不是言語可以傳授的。況且你又不靠種花謀生，何必學這種方法？」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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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又數日，門庭略寂，陶乃以蒲席包菊，捆載數車而去。
譯文：
又過了幾天，陶生門前稍為平靜些，他就用蒲席包著菊花，捆紮著裝幾車就離家走了。
踰歲（過了一年），春將半，始載南中（南方）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花店），十日盡售，復歸藝（種）菊。
譯文：
第二年，春天已過一半，陶生用車載著南方的不同花卉回來了，在城裡開設花店，十天功夫花就全部賣完，他又回家種菊花。
◎陶家姊弟注重生產銷售的區域及季節性、發展長途販運業務，以此提高經濟效益。
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
譯文：
問起去年買花的人留下花根，到第二年都變壞了，就又向他購買。
◎陶家姊弟已經注意到菊花種植的科技研發，因此能培育出奇異品種，使菊花種植供不應求。同時，黃英已經注重到自主產權保護，得以使自己的科研成果為自己獲益。
陶由此日富，一年增舍（增建新房），二年起夏（廈）屋。興作（興建）從心（隨心），更不謀諸（之於）主人。
譯文：
陶生因此一天天富有起來，第一年增建新房，第二年蓋了高樓。他完全隨自己的意思興建，根本不必和主人馬子才商量。
漸而舊日花畦（音ㄑㄧˊ，可供種植排列整齊的一塊塊長方形田地），盡為廊舍，更買田一區，築墉（牆）四周，悉（全）種菊。
譯文：
過去的花圃漸漸都變成了房舍，他重新在牆外買了一片田地，在四周築起牆，全都種上菊花。
◎「東籬」與「市井」的對比。
◎陶家姊弟的種植規模已突破小農經濟的局限性，開始規模化生產；同時，摒棄了當時封建地主階級買田購房的狹小格局，將資金運轉，用於擴大再生產，取得了規模效益。
◎在涉及菊花產業的經營管理上，陶家姊弟別出心裁、獨具一格：
（1）「荒庭半畝皆菊畦，數椽之外無曠土」「漸而舊日花畦，盡為廊舍。更於牆外買田一區，築墉四周，悉種菊」：陶家姊弟種植規模已突破小農經濟的局限性，規模化生產；同時，摒棄了當時封建地主階級買田購房的狹小格局，將資金運轉，用於擴大再生產，取得了規模效益。
（2）「問之去年買花者，留其根，次年盡變而劣，乃復購於陶」，說明陶家姊弟已經注意到菊花種植的科技研發，因此能培育出奇異品種，使菊花種植供不應求。同時，黃英已經注重到自主產權保護，得以使自己的科研成果為自己獲益。
（3）「陶乃以蒲蓆包菊，捆載數車而去。逾歲，春將半，始載南中異卉而歸，於都中設花肆，十日盡售，復歸藝菊」：陶家姊弟注重生產銷售的區域及季節性，發展長途販運業務，以此提高經濟效益。
◎由此可見，陶家姊弟的菊花產業已成為集科研、生產、銷售、長途運輸為一體的現代企業。其經營管理理念，絕對首屈一指，是不折不扣的商業管理大師。
至秋載花去，春盡不歸。
譯文：
到秋天他用車裝載菊花離家，第二年春天結束還沒有回來。
而馬妻病卒，意屬黃英，微（暗中）使人風示之。
譯文：
此時，馬子才的妻了病逝了，馬子才對黃英有意，暗地裡找人打探她的意見。
黃英微笑，意似允許，惟專候陶歸而已。
譯文：
黃英微微一笑，意思好像答應，只是在等弟弟回來而已。
年餘，陶竟不至。黃英課（督導）僕（僕人）種菊，一如陶。
譯文：
過了一年多，陶生還是沒有回來。黃英督導僕人種菊，和弟弟種的不相上下。
得金益（更）合商賈，村外治（經營）膏田（肥沃的田地）二十頃，甲第（甲第，宅第）益壯（壯觀）。
譯文：
黃英賺了錢，又聯合商人，在村外經營良田二十頃，豪華的宅第蓋得更為壯觀。
◎馬子才的「貧」與黃英的「富」對比。
忽有客自東粵（廣東）來，寄陶函信，發（開啟）之，則囑姊歸（嫁）馬。
譯文：
忽然有一天，一個從廣東來的客人，帶來陶生的信。拆開一看，是囑咐姐姐嫁給馬子才。
考（考查）其寄書之日，即妻死之日，回憶園中之飲，適（剛好）四十三月也，大奇之。
譯文：
問他寄信的日子，正是馬子才妻子去世那天。回想起在菊園喝酒情景，到現在正好四十三個月，馬子才大為驚奇。
以書（信）示英，請問致聘（送聘）何所？英辭不受采（聘禮）。
譯文：
他把信拿給黃英看，請問要送什麼聘禮。黃英推辭不接受聘禮。
又以故居陋，欲使就南第（宅第）居，若贅（入贅）焉。馬不可，擇日行親迎禮。
譯文：
因為馬家舊居簡陋，黃英想讓馬子才住進南邊的宅第，就像入贅一樣。馬子才不答應，找了一個黃道吉日迎親。
◎馬子才嘴上雖不認同陶生的理論，喪妻之後卻娶了黃英。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五）
黃英既適（嫁）馬，於壁間開扉（門）通南第，日過課（督導）其僕。
譯文：
黃英嫁給馬子才後，在牆上開了一道門通向南邊房子，每天過去督導僕人。
馬恥以妻富，恆（常）囑黃英作南北籍（登記以備查考用的名冊檔案），以防淆亂，而家所須，黃英輒取諸（之於）南第（宅第）。不半歲（半年），家中觸類皆陶家物。
譯文：
馬子才認為靠妻子的家產維生可恥，老是要黃英把家產分為南北兩處登記，以防止混淆，但是家裏所需要的，黃英總是從南邊房子取來。不到半年，家中所碰到的都是陶家的東西。
◎黃英和弟弟賣菊賺了很多錢，儼然是一個小富婆。馬家所用的東西，都由陶家取來供應。
◎馬子才的「貧」與黃英的「富」對比。
馬立遣人一一賷（音ㄐㄧ，「齎」的異體字，送）還之，戒勿復取。未浹旬（浹旬，一旬，十天），又雜（混雜）之，凡數更，馬不勝煩。
譯文：
馬子才立即派人把東西一一送還南屋，告誡不要再取。但不到十天，南北兩宅的東西又夾雜在一起了。來來去去換了幾次，馬子才十分困擾。
黃英笑曰：「陳仲子（陳仲子，人名）毋乃（毋乃，未免。毋，音ㄨˊ）勞乎？」馬慙（慚愧），不復稽（查問），一切聽諸（之於）黃英。
譯文：
黃英笑著說：「陳仲子未免太操煩了！」馬子才也覺得慚愧，從此不再查問，一切聽任黃英安排。
◎陳仲子，戰國時齊人。《淮南子．氾論訓》說他「立節抗行，不入洿君之朝，不食亂世之食，遂餓而死。」喻指馬子才如此追求廉潔未免太過分，不近人情。
◎在涉及到兩家經濟糾紛時，馬子才不願運用陶氏物資以保全男子自尊，黃英則以幽默化解。在涉及名譽問題上，黃英又以其含蓄的方式、寬容的品質感化馬子才。
鳩（音ㄐㄧㄡ，聚集）工庀（音ㄆㄧˇ，具備）料，土木大作，馬不能禁。經數月，樓舍連亙（連貫相接），兩第（宅第）竟合為一，不分疆界矣。
譯文：
黃英招工備料，大興土木，馬子才阻止不住，經過幾個月，樓房連貫相接，南北兩邊房屋竟合成一體，不分界限了。
然遵馬教，閉門不復（再）業菊（經營菊花生意），而享用過於世家（富貴人家）。
譯文：
不過黃英還是聽從丈夫馬子才的意見，閉門不再經營菊花生意，而生活享用仍然超過一般的富貴人家。
◎黃英姐弟以「種無不佳，培溉在人」的育菊絕技富甲一方，他們靠經營菊花從過去靠馬子才接濟，到「享用過於世家」，從過去借住馬子才的荒園，到自己蓋起講究的樓房，成功脫貧致富。
馬不自安，曰：「僕（我）三十年清德，為卿（你）所累。今視息人間，徒（只）依裙帶（繫裙子的帶子，借指妻子女眷）而食，真無一毫丈夫氣矣。人皆祝（祈願）富，我但（只）祝（祈願）窮耳。」
譯文：
馬子才過得不自在，說：「我三十年不貪圖富貴的德操，如今被妳拖累了。現在活在世間，只是依靠妻子過活，真是沒有一點男子漢的氣概。人們都祈願富足，我只祈禱窮困。」
◎「士」與「商」、「貧」與「富」的對比。
◎此時的馬子才仍不樂意忍受賣菊褻瀆東籬，不願過仰仗妻財的富貴生活。
◎在傳統男人是一家經濟掌控分配者的觀念下，觀念保守的馬子才認為男人靠妻子來養是可恥之事。
◎馬子才埋怨黃英牽累自己一生清德，但他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住人家蓋的大房子，還嫌人家的錢玷污了自己的清德，這話說得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黃英曰：「妾非貪鄙，但不少（稍）致豐盈，遂令千載下人謂淵明貧賤骨，百世不能發跡（出人頭地），故聊為我家彭澤解嘲（以言語或行動來掩飾受人嘲笑的事情）耳。
譯文：
黃英說：「我並不是貪婪鄙陋，但是如果不能積聚一點財富，那會讓千年以後的人都誤認陶淵明是個貧賤骨頭，就是過了百代也不能出人頭地，所以姑且為我們家的彭澤令解解嘲笑罷了。
◎陶淵明曾任彭澤縣令，黃英也姓陶，故曰「我家彭澤令」。
◎這是一番令人耳目一新的看法：陶淵明之所以窮，並非沒有能力，而是沒有把精力放到求取財富上，這是不為也，非不能也。
然貧者願富為難，富者求貧固亦甚易。牀頭金任君揮去（揮霍）之，妾不靳（音ㄐㄧㄣˋ，吝惜）也。」
譯文：
然而貧困的人要想富有很難，富有的人求得貧窮卻很容易。床頭的錢任你去揮霍，我一點也不吝惜。」
◎對馬子才的固執，黃英這番話說得毫無毛病，一來為陶家名人陶淵明爭一口氣，二來告訴馬子才，我想變回貧窮容易得很，但你富裕給我看看？罷了罷了，家裡的錢你隨便花用，別再絮絮叨叨了。
馬曰：「捐（耗費）他人之金，抑亦良（很）醜（不好，羞恥）。」
譯文：
馬子才說：「花別人的錢，也是很差勁的。」
◎在傳統男人是一家經濟掌控分配者的觀念下，觀念保守的馬子才認為伸手向人拿錢是可恥之事。
英曰：「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也。無已（沒辦法），析（分開）君居，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何害（何妨）？」
譯文：
黃英說：「你不願意富有，我也不能貧窮，沒辦法，只好和你分開住。讓清廉的自己去清廉，污濁的自己去污濁，有什麼關係？」
◎傳統觀念認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果夫家貧窮，妻子也應安貧不棄。但黃英顯然有自己主張，「君不願富，妾亦不能貧」，脫離男性控制權，決心選擇自己想過要過的生活。
◎黃英經濟獨立，無懼於與丈夫分居，已逐漸透露時代新女性的社會價值觀。
乃於園中築茅茨（音ㄘˊ，茅屋），擇美婢往侍馬，馬安之。
譯文：
於是，黃英就在園中為他建一座茅屋，並選擇漂亮婢女去侍奉馬子才，馬子才這才感到滿意。
然過數日，苦念黃英，招（召喚）之，不肯至，不得已，反就（趨近）之，隔宿輒至，以為常。
譯文：
但是過了幾天，馬子才非常想念黃英，叫人招她又不肯去，不得已反過來到黃英住處。每一兩天來一次，久了就習慣了。
◎菊精化身的黃英為《聊齋》中典型「異類」女性：個性鮮明，聰慧率性，有自我主張，存在感強。但是全篇淡化愛情色彩，黃英並非馬生求愛對象，而是有關清貧議論之交鋒。
黃英笑曰：「東食西宿，廉者當不如是。」馬亦自笑，無以對，遂復合居如初。
譯文：
黃英笑他說：「到東邊吃，到西邊住，一個甘於貧賤的人，應該不是這樣。」 馬子才自己也笑，又無法回答，於是又跟從前一樣再度住在一起了。
◎女人有了錢就有說話的底氣，黃英認為丈夫不想跟她一起過有錢的日子，但她憑什麼跟丈夫過窮日子呢？不如乾脆分居，你不沾我的俗氣，我也不沾你的窮氣好了。
◎典故「東食西宿」出自《藝文類聚》：齊人有個女兒，有兩人前來求婚，一個醜而富，一個俊而窮，父母拿不定主意，就問女兒的意見，女兒說：「欲東家食，西家宿。」
◎馬子才只有「廉」之表象，內心並無「廉」之實質。
◎馬子才想的倒美，連他自己也笑了，無言以對，就搬回來跟黃英一起過有錢的日子。馬子才已成為黃英的「俘虜」，踏踏實實的順從了黃英。
◎在對待馬子才的態度上，黃英顯示出其高人之處，以其幽默含蓄的風格逐漸感化，以理服人，而非諷刺、挖苦等暴力手段。這不僅保全了馬子才狹隘而卑微的男子漢自尊心，更重要的是為家族企業的興旺發達、順利發展提供了良好的內部條件，避免了發展過程中因集團內部矛盾而土崩瓦解。
◎黃英洞悉人性，重視心理分析，以巧妙（含蓄、幽默等）方式處理問題，使他人真正順從，不僅有利於處理各種矛盾，也有利於提高企業員工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提高企業的經濟效益。在這點上，黃英無疑是時代的佼佼者，這也為現代企業的經營管理提供了有益的借鑑。今日機器化生成已成為時代的潮流，人被物化、異化，成為機器的附庸，這種模式極易導致員工的心理問題。企業管理者不僅要當好管理者，還要當好教練員，及時了解員工的心理動態，積極疏導潛在危機。這就啟示我們要積極創新借鑑黃英模式，以心理分析、心理疏導方式去處理問題，而不是去圍堵捂住，用暴力方式解決問題。
◎馬子才和陶家姐弟之爭，是新舊思想的交鋒。馬子才表現的是傳統知識分子在商品經濟面前的困惑和對傳統理念的固守，陶家姐弟賣菊為業並向跨省區發展，則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萌芽，反映了新興的商品意識和新的人生觀。這個故事有力地說明了傳統的重農抑商思想在商品經濟浪潮中受到的巨大衝擊。
◎余英時教授在《中國近世宗教倫理與商人精神》一書中，探討明清之際士人的價值觀轉化的過程，他指出，這一時期的士人面對社會和經濟變革，逐漸將傳統的儒家價值與新興的商業精神相結合。首先，士人對於科舉制度的依賴開始動搖，許多人轉向商業，尋求經濟上的自主性和成功。這種轉變反映了士人對於實用價值的重視，逐步從單純的文人身份向商人角色轉變。其次，余英時強調了宗教倫理在這一過程中的影響。士人開始吸收佛教和道教的思想，這些宗教觀念促使他們重新思考成功的意義，並將道德和商業行為結合起來。這使得他們在追求物質利益的同時，也考慮到社會責任和道德義務。總之，明清之際的士人價值觀轉化，是一個從傳統的士人身份向新興商業精神的融合過程，這一過程不僅影響了士人的自我認知，也對中國社會的商業文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上圖：杭菊（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杭菊（圖片引自網路）
（六）
會（碰巧）馬以事客（客居）金陵（南京），適（碰巧）逢菊秋，早過花肆（店），見肆中盆列甚煩（繁），款朵佳勝，心動，疑類陶製（種植）。
譯文：
有一次，馬子才有事到金陵，正好趕上菊花盛開的秋季，早起路過花店，覺得店中的一盆盆菊花，花朵姿態都極好。他心裡一動，覺得很像黃英弟弟培植的。
少間（不久），主人出，果陶也。喜極，具（詳細）道契闊（契闊，久別的情懷），遂止宿。
譯文：
過了一會兒，店主出來，果然是陶生。兩人非常高興，一一傾訴別離情況，陶生便留他住下。
馬要（音ㄧㄠ，邀）之歸，陶曰：「金陵吾故土，將婚於是。積有薄貲（音ㄗ，財貨），煩寄吾姊。我歲杪（歲杪，歲末。杪，音ㄇㄧㄠˇ，樹枝末端）當暫去。」
譯文：
馬子才邀陶生回去。陶生說：「金陵是我的故鄉。我要在這裡成家，我積蓄了一點錢，麻煩你帶給我姐姐，我年底會去一段時間。」
馬不聽，請之益苦，且曰：「家幸充盈，但可坐享，無須復賈（經商）。」
譯文：
馬子才不聽，不斷邀他回去，並說：「家用很充足。只須坐下來享受，不用再做辛苦生意了。」
坐肆中，使僕代論價，廉（便宜）其直（值），數日盡售。逼促囊裝，賃（音ㄌㄧㄣˋ，租）舟遂北。
譯文：
於是陶生坐在店裡，讓僕人代他議價，降價出售。幾天就把花賣完了。馬子才催他打點行裝，租船北上。
入門，則姊已除（掃除，整治）舍，牀榻裀褥皆設，若預知弟也歸者。
譯文：
進門一看，姐姐早已清掃房屋，鋪好了床墊被褥，好像預先知道弟弟會回來一樣。
◎陶家姊弟「異類」的伏筆。
陶自歸，解裝課（督促）役，大修亭園，惟日與馬共棋酒，更不復結一客。
譯文：
陶生回來以後，放下行裝，督促工匠，大建亭園。每天只與馬子才下棋喝酒，不再結交其他朋友，
為之擇婚，辭不願，姊遣兩婢侍其寢處，居三四年，生一女。
譯文：
為陶生選擇一門親事，他推辭說不願意，於是姊姊找了兩個漂亮的婢女，服侍弟弟的生活起居，住了三四年，生了一個女兒。
上圖：金絲菊（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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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陶飲素豪，從不見其沉醉。
譯文：
陶生喝酒一向量大豪爽，從沒見他喝醉過。
有友人曾生，量亦無對，適過（訪）馬，馬使與陶相較飲。二人縱飲甚歡，恨相得晚，自辰（辰時，早上七至九時）以訖四漏（四更天，凌晨一至三時。漏，古代一種計時器），計各盡百壺。
譯文：
馬子才有個朋友曾生，酒量也沒人能比。有一天，他來拜訪馬子才，馬子才讓他和陶生比酒量。兩人縱情喝酒，十分痛快，認為相見恨晚。從早上喝到晚上四更天，每人都喝了一百多壺。
曾爛醉如泥，沉睡座間，陶起歸寢，出門，踐菊畦，玉山傾倒（玉山傾倒，酒醉的樣子。也作「玉山將崩」、「玉山傾頹」），委（棄）衣於側，即地化為菊，高如人，花十餘朵，皆大於拳。
譯文：
曾生爛醉如泥，沉睡在座位間，陶生起身回去睡覺，出門後踩著菊圃醉倒在地上，衣服丟在旁邊，就地變成了菊花，跟人一樣高，開十幾朵花，每朵都比拳頭大。
◎陶家姊弟「異類」的伏筆。
馬駭絕，告黃英。英急往，拔置地上，曰：「胡（何，怎麼）醉至此？」覆以衣，要馬俱去，戒勿視。
譯文：
馬子才非常驚駭，告訴黃英。黃英急忙趕去，拔出菊花放在地上，說：「怎麼醉成這樣！」拿起衣服覆蓋在菊花上，要馬子才一同離開，告誡他不要觀看。
既（已）明（天明）而往，則陶臥畦邊，馬乃悟姊弟菊精也，益愛敬之。
譯文：
天亮後去看，見陶生睡在花圃旁邊，馬子才這才醒悟到姐弟倆都是菊花精，心裡更加敬重他們。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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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而陶自露跡，飲益（更加）放（放縱），恆自折柬（請柬）招曾（曾生），因與莫逆（莫逆之交，指心意相投、無所為逆的好朋友）。
譯文：
陶生自從洩露行跡以後，更加放縱喝酒，常常下請帖招來曾生，因而與他成為莫逆之交。
值（遇到）花朝（花朝節），曾（曾生）來造訪，以兩僕舁（音ㄩˊ，扛，抬）藥，浸白酒一罈，約與共盡。
譯文：
一天，遇到花朝節，曾生來訪，陶生派兩個僕人抬來一罈浸藥白酒，相約與曾生一起喝完。
◎舊俗以陰曆二月十五日為百花生日，稱為「花朝節」，見《夢粱錄．二月望》。又，誠齋詩話》謂東京以二月十二日為花朝，《翰墨記》則以二月二日為花朝節。
罈將竭，二人猶未甚醉，馬潛（偷偷）以一瓻（音ㄔ，盛酒的器具）續入之，二人又盡之。
譯文：
一罈酒快喝光了，兩人還沒怎麼醉。馬子才又偷偷倒進一瓶酒，兩人又喝完了。
曾（曾生）醉已憊，諸僕負（揹）之以去。陶臥地，又化為菊，馬見慣不驚，如法拔之，守其旁以觀其變，久之，葉益憔悴，大懼，始告黃英。
譯文：
曾生醉得無力行動，幾個僕人把他揹走。陶生睡在地上，又變成了菊花。馬子才司空見慣了也不感到驚奇，於是像黃英那樣拔出菊花，守在旁邊觀察他的變化。過了很久，菊葉漸漸枯萎，馬子才十分害怕，這才告訴黃英。
英聞駭曰：「殺吾弟矣！」奔視之，根株已枯，痛絕，掐其梗埋盆中，攜入閨中，日灌溉之。
譯文：
黃英一聽，嚇得大叫：「你害死我弟弟啦！」跑去一看，根莖都已乾枯。黃英十分悲痛，掐斷他的梗子，把他埋在花盆裏，端進閨房中，每天給他澆水。
馬悔恨欲絕，甚怨曾（曾生）。越（過了）數日，聞曾（曾生）已醉死矣。
譯文：
馬子才悔恨得要死，非常怨恨曾生。過了幾天，聽說曾生也醉死了。
盆中花漸萌（萌芽），九月既開，短幹粉朵，嗅之有酒香，名之「醉陶」，澆以酒，則茂。
譯文：
那盆中的菊花漸漸萌芽，九月開了花，矮矮的花莖，粉紅的花朵，聞起來有酒的芳香，給它取名「醉陶」，用酒澆灌，就長得更加茂盛。
◎陶生與黃英的最後結局一死一生，形成對比。
後女長成，嫁於世家。黃英終老，亦無他異（異常）。
譯文：
後來陶生的女兒長大了，嫁給一個世家子弟。黃英直到老死，並沒有什麼異常。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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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異史氏（作者蒲松齡自稱）曰：「青山白雲人（借指陶生），遂以醉死，世盡惜之，而未必不自以為快也。
譯文：
異史氏說：「青山白雲人喝酒醉死，每個人都惋惜，而他自己未必不覺得這樣快樂。
◎《舊唐書．傅奕傳》：傅奕生平未曾請醫服藥。年八十五，常醉酒酣臥。一日，忽然蹶起，自言將死，因自為墓誌曰：「傅奕，青山白雲人也，因酒醉死。」這裡借指醉死的陶生。
植此種（指「醉陶」這種粉紅色品種菊花）於庭中，如見良友，如對麗人，不可不物色（物色，尋找，訪求）之也。」
譯文：
將這樣的菊花種在庭院中，就像見著好朋友，就像見著美麗的姑娘，人不可不尋找這樣的菊花啊！ 」
上圖：菊花（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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