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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蔣勳


蔣勳:新冠肺炎提醒我們,要好好面對孤獨的自己

年初原本還在歐洲看展的美學大師蔣勳,因為疫情肆虐歐洲,在3月10日提前返台。實際體驗14天居家隔離的他,對孤獨和生死,有哪些新的體悟?

夏日驕陽似火,從象牙白半月形的拱形門向內探頭。正在淡水準備講座的美學大師蔣勳,時而沉思,時而眉頭深鎖。在一場史無前例的新冠肺炎疫情之下,縱然是舊時天氣舊時衣,但情懷卻不似舊家時。

今年2月到比利時根特看完「油畫之父」凡艾克(Jan van Eyck)的畫展後,蔣勳來到倫敦,鎮日沉浸在倫敦的文藝氣息中,時而和三五好友相約聽歌劇,時而到有近340年歷史的沙德勒之井劇院(Sadler’s Wells)看舞蹈表演。對他而言,人生之樂莫過於此。


但隨著3月起,疫情席捲歐洲,看似泰然自若的蔣勳,也不免慌張起來。下榻市中心倫敦橋附近飯店的他猶記,「每天看到很多義大利、西班牙遊客,這兩國疫情已經很嚴重,可是所有英國朋友都覺得沒問題,我戴口罩還會被笑。」

眼看歐洲疫情如野火燎原般擴散,「我覺得不對了,有點像逃回來一樣,」蔣勳3月10日從倫敦返抵台灣,隨即接受14天的居家隔離。

過往宛如辯圃學林的住家,如今只剩自己,蔣勳只能赤裸裸面對孤獨,從中擰出深刻滋味,並試圖在和自身的對話中,洗刷孤獨在傳統儒家文化的汙名。

「這次的流行病,也許是個方法吧,逼迫你靜下來,」蔣勳利用14天隔離期間,重新整理塵封已久的老照片,如他在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後,曾到北京拜訪名作家楊絳、錢鐘(鍾)書、冰心,留下的珍貴合影。

他也重新細讀亦師亦友的陳映真、江兆申親筆寫給他的信,在數位科技當道的現代,欣賞手寫文字的溫度,領略孤獨的樂趣。「好久沒有做這些事了,人為什麼不能回來,跟自己在一起?」

在孤獨的時刻裡,幫助蔣勳仍能樂觀以對的,除了西方哲學家尼采、沙特的經典,還有父親送給他的《金剛經》。每天早上必定細讀《金剛經》的他,看到「不驚、不怖、不畏」(指不驚嚇、不恐懼、不害怕),體悟到人類從誕生那一刻起,就一秒一秒接近死亡,死亡從來都不是一件遙遠的事。

在不斷的自我辯證中,蔣勳的心變得愈來愈堅強,不再為新冠肺炎帶來的愁情俗事所困。以下是他接受《天下》獨家專訪摘要:

其實我寫《孤獨六講》,距今已經大概20年了。我一直有種感覺,如果我們在比較華人的社會中成長,受到儒家比較強的影響,非常不容易有孤獨感。尤其在漢字中,「孤」跟「獨」都是負面的意義:「孤」是沒有成人照顧的小孩,「獨」是沒有年輕人照顧的老人。

可是我們從西方的文字根源來看,孤獨是 solitude,字根是 sol-,就是太陽。像是 sole 這個字,它不僅是唯一的意思,還有自負的意涵。我自己從歐洲讀書,再回來華人社會,就感覺到東西方兩種文化差異很大。

有時候在台灣,我想一個人在河邊走走路、散散步,忽然鄰居看到我,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可是我想起來,在巴黎不太會有這種事發生。就算我孓(孑)然一身在咖啡廳享受午後時光,別人也不太會跟我坐在一起。雖然這沒有絕對的好或不好,但我會感覺到,在華人社會裡,好像跟自己在一起好難。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儒家文化裡,你在這個社會裡的位置都是相對的,可是有時候,你真的好希望能自己一個人,對內探索自身存在的意義或價值。

所以,新冠肺炎發生時,我反而覺得,是不是它在逼我們重新回到很純粹的個人?當你不得不和人保持距離以後,你是否仍有機會活得很豐富,不斷和自己對話?

其實,我老早就為今年排定計畫:2月看凡艾克的展,3月到巴黎,4月到義大利,7月去溫哥華,10月就跟雲門舞集到美國、巴西巡迴。現在這些行程全部取消,就連原訂春天登場,和聽眾面對面的台灣應用材料文藝季,如今也改為線上預錄,8月起播放。

一場疫情,把人類從速食文化拯救出來

3月10日從倫敦回到台灣後,我忽然沉靜下來。幾天後,區公所就打電話來提醒必須居家隔離。有時候我看到公寓外面風光明媚,還忍不住打電話去區公所問,可不可以到外面曬曬太陽,結果當然是不行。


雖然如此,這兩個禮拜我也覺得很棒,把好久沒翻的書又翻出來,好久沒聽的音樂又再次撩動心弦,好久沒有自己好好把黃瓜切成細細的絲。我就覺得好有趣,人在新冠肺炎時,反而可以回來做自己。

對我而言,也是在快速轉動的現代生活中,重新找回適合生活的節奏。我曾經交了學費,向台北亞都麗緻大飯店天香樓的保師傅學「煨麵」。「煨」就是用最小最小的火,把湯底煮48小時,再用這個湯底來下麵,就叫「煨麵」。

這幾乎就是用人一般的體溫做出來的佳餚。我一直很憂心,如果愈來愈多人無法分辨煨麵和泡麵的差別,煨麵這道工夫菜可能就不存在了。所幸新冠肺炎期間,好多朋友都告訴我,開始重新花很長的時間做菜,我覺得很有趣。

新冠肺炎看似是大災難的來臨,也可能是救贖,把人類從速食文化拯救出來。人們會突然心領神會,為什麼要那麼急?如果必須居家工作,跟家人相處、經營自己料理的時間都變多,這應該是重大改變。

不過,就算找回懂得欣賞孤獨的自己,仍得時刻保持謙卑。這次疫情給我的當頭棒喝是,千萬不要認為自己安排的東西,一定非要達成不可,這是一廂情願,或者是我們自己的妄想。

有時候我在想,我這一代其實是非常幸運的一代,台灣在我的孩提時期,仍然有很多空襲警報,時常晚上警報聲一響,我們就要忙著把燈都關掉。

如果認定安逸是常態,就非受到教訓不可

現在台灣的年輕一代,已經沒有這種經驗。但我反而會覺得,在我人生至今的73年歲月中,從來沒有碰過戰爭,是何其幸運的事。攤開人類歷史,絕少有連續70年都沒發生戰爭的時刻。


北宋在澶淵之盟之後,有過將近100年都沒有戰爭。所以後來大敵當前時,北宋連招架的能力都沒有。當時逃到南方的孟元老寫了《東京夢華錄》,分析讓北宋滅亡的原因,裡頭提到「斑白之人不識干戈,」意思就是頭髮花白的人已經不懂得居安思危。

這次新冠肺炎,全球確診人數已破1070萬,死亡人數也達到51.6萬。我覺得是一個功課,安逸並不是老天爺一定要給你的。如果你認定安逸是常態,你可能就必須非受到教訓不可

死亡對我而言,並不可怕,在背後支撐我的,就是《金剛經》。還記得父親在過世前,我接到電話,得知父親在溫哥華陷入彌留,我整理行李準備趕往溫哥華時,發現爸爸年輕時送給我的《金剛經》,我也沒多想,就帶著它上了飛機。

快到溫哥華時,我就把它打開,仔仔細細地讀,讀到「不驚,不怖,不畏,」忽然心頭一震,好像父親在幾十年前早就為你準備好似的,這個時刻會發生死亡。

下了飛機後,父親仍有呼吸心跳。我立即到他面前,看他睜開眼睛又閉起眼睛,也為他念《金剛經》。後來,它成為安慰我的重要力量,我才恍然大悟,那是父親刻意留給我的功課,於是我從早上起來讀經,到後來變成抄寫經文。

你以為天經地義擁有的東西,並不天經地義

疫情發生前,我還跟美國華盛頓朋友講,10月必定可以見面。但現在想到只會莞爾一笑,所有的一廂情願都會落空,就像《金剛經》講的,「應無所住」,沒有什麼東西是你想像中一定要完成的東西


講到這裡,我想起2014年秋天到台東池上駐村,過著簡單而純粹的生活。過去,我在都市生活,開燈就是早上,關燈就是晚上,可以畫畫到晚上10點、11點再去用餐。但在池上,居民往往清晨4點就起床幹活,晚上6點鐘不去吃晚飯,根本就沒有晚飯可吃。

池上人不只有晨昏的記憶,也有對節氣的敬畏。年初從立春開始,到年尾的大寒,一年24個節氣,他們無不朗朗上口,每一個節氣對他們而言,都是和土地的對話

傳染病的傳播,和大自然的脫序有很大關係。過去農業民族,在宇宙循環當中,對日升月沉都有自然的記憶,不會違反自然。我們千萬別以為光靠人為方法,就足以扭轉大自然的秩序

你以為天經地義擁有的東西,並不天經地義。也許有一天,我們不再有郵輪、飛機,也不再能出國,這會讓我們重新思考,我能不能有另外處理自己生活的方式?或是我能不能和自己相處?也許聽起來有點杞人憂天,但現在就是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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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出處】
《天下雜誌》
〈獨家專訪》蔣勳:新冠肺炎提醒我們,要好好面對孤獨的自己

2020-07-02
網址:

https://www.cw.com.tw/article/5100997?template=fashion
受訪者:蔣勳
記者:陳育晟
【受訪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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