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指考國文作文題目是「在人際互動中找到自己」,題目一公布,各界批判或擔憂的聲浪也隨之而起。
良心說,這次的題目較之往年並不是沒有進步,但進步一說僅止於我個人的價值觀,未必符合所有國文教育者的期待。
我的價值觀很簡單,國文考試考的是語文,一個題目好不好,要看他能不能公平測驗每個學生的語言表達、邏輯論述能力。這是在以華語文為主要語言的前提下產生的標準,人的腦內語言如何運作,直接關係到他的思考表現,一個「國語文」教育理應擔起訓練這部分能力之責任。
如以此標準來看,這份考題比起更早先多半帶有抒情成分的考題,確實接近論述測驗一些,這部分我認為是進步的。但與往年一樣,這個「在人際互動中找到自己」的題目,引言部分基本上毫無幫助,給予的寫作方向看似開放,其實是不夠明確。此外,最大的問題在於這個題目預設了一個結論,即「人可以/應該在人際互動中找到自己」,這讓答題方向受到一個「正面」的限制,這是最大的問題。比起這個,「我看歪腰郵筒」還是相對好的題目。
這樣的題目設計,讓學生養成「揣摩上意」的寫作習慣,因此題目看似給予很大的空間,但學生吐出來的答案大同小異卻可想而知。
寫自己的人生經驗再寫從中所獲的體悟是最安全的做法,經驗真實與否不重要,體悟卻務必光明而溫暖、正面積極,如能把格局寫大,則當然盡可能把世界囊括進胸懷,以天下為己任更是上上之策。
紙上的自己,才能擁有未來的人生
是的,真實與否早已不重要,想拿分數的學生不在意誠實,他們唯恐自己的經驗平平無奇,害怕自己的體悟不夠深刻。總而言之,自己真實的樣貌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考卷裡,必須得是個積極向上、溫暖光明的好孩子。
再聰明點的,引用一些文學作品吧,最好是學過的那些經典,或是自己旁涉的名著。這麼做只為了向教育者、閱卷者證明一件事:學國文,讓我成為了一個更好的人。
在考場拚生死的學生總容易徬徨,隨便給他一根浮木,他很有可能就會把浮木當作這場風浪中的信仰牢握不放。即便學生實際上未必這樣揣測教育者的心態,但他們多半會這樣猜想:出題的、改考卷的都是國文老師,因此我照我國文課或課本上看來的(有學生不聽課)那套來寫,總能討到老師歡心吧。如果學校老師也確實如此鼓勵,那這樣的觀念就更加根深蒂固了。
是的,討老師歡心,這無須避諱,參與大小考試凡是要經過主觀審查的,如何討主事者歡心必然是第一要務,此理自古皆然,沒有多少人願意拿自己的「前程」當賭注。
而這樣的心態,正是此題目最被詬病之處,這樣的批評並不陌生,透顯著國文教育一直以來必須面對的問題。我們希望學生寫自己的生活經驗,希望他們在文學中學會讀解人生,最後學生卻只能造假欺瞞,只為了在分數場上找到一線生機。
多數的批評是這樣的:現實人生遠比這個題目所描述的殘酷,人與人相處永遠艱難,我們在人際互動中不但找不到自己,反而是一路丟失。
我想,一定有學生也抱持著類似的想法,但他們的直覺告訴他們,寫這樣的負面結論是拿不到分的,是「離題」的。
這些判斷可能來自於學校老師日常的教導,可能來自於自行摸索社會風氣後的結果,也可能受到歷年「模範作文」的影響。過往的教育習慣以遮蔽的方式,盡可保護孩子不去面對社會殘酷,當然也脫不了責任。
只是,我想追問的問題是,如果學生明確體認到「在人際互動中是會迷失自己的」,這樣的體認真拿不到分數嗎?我的意思是,不只今年的考題如是,如果學生在每一次的考試中,都扮演那個「說國王沒穿衣服的孩子」的角色,把那些被認為不能說的事實道破,真的拿不到分數嗎?
我的答案是否定的。
事實上,一個題目、論述要寫得好、寫得深刻,從反面逼問是必要的。我並不認為學生會因為「提到這些負面論述」或「揭露不可說的現實」,就會被扣分。我想,重點還在學生的論述是否有憑有據、條理分析是否流暢,且最重要的,反面論述並不能「離題」,否則拿不到分數。
有一個拿不到分數的可能是這樣的,當學生的結論落在「在人際互動中不能找到自己」時,則與題目預設之方向相悖,這樣是會被判「離題」的。比較成熟的寫作方式,是即便從反面切入,最後仍要詳詳細細探討何謂「自己」,討論所謂的「符合眾人期許」是否真是一種單向的自我丟失,還是成長必經之路,這些又是否成為一個更完整的人、一個能與人群休戚與共的人之關鍵。
真實的人生變成紙上虛構的自己
分析至此,我想問題已經浮現了。首先,這個題目一開始就預設了「人可以/必須在人際關係中找到自己」,一旦學生的結論落在消極而黑暗的一面,則與此預設相悖,會被判離題。這部分,明顯是題目設計的問題,需要檢討。
再次,學生因為害怕離題,寧可絕口不提任何的反面可能,以至於最後出現一些可以想見的文章,比如在人群中受排擠到被接受的過程,或是從一次次的交友關係中反省建立自我價值等等。為了達致這些正向而積極的結論,學生會開始擔心自己給的例子不夠深刻,所以造假風波將再度出現,這都是可以預期的。
然而,從反面論述逼問主題,將討論推向更深刻的層次,明明也是個可以被肯定,且甚至更有機會拿高分的作法,為什麼多數學生不採用呢?
我想,問題在於多數學生的能力並不足以處理這些,何況這樣的寫作方式同時承擔著高風險,在題目與引文中又看不到明顯的許可,考場短短的幾十分鐘,沒有幾個人敢冒這個險。
這背後的問題是,我們的教育並沒有給予學生足夠的批判能力,以至於學生寫到與主流價值不同的意見時,找不到充足的理由或沒有完備的論述來支撐自己的論點。另一方面,主流價值受到的質疑本少,過往的國文教育更罕見去駁斥主流價值的操作方式,那些我們認為「對的、好的、善良的」觀念受到的質疑太少,甚至根本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而當學生去質疑或反駁這些,我們非但沒有給予適當的鼓勵或支持,反而直接扼殺了他們思考的空間。這未必是刻意的,有更多時候是無意間發生的。畢竟有太多觀念早已根深蒂固於文化中,要反思這些本就難上加難,很多時候我們看似教導孩子正確的價值,實際上只是為僵化的高牆添磚。
我的意思是,以一個學生的生活經驗和過往的教育中並不重視的論述與批判能力而言,要去質疑這些既有的價值觀本就會在論點上漏洞百出。但一個常見的情況是,教育者能明確掌握到孩子的論述不足之處,卻忽略了這些不完整的思考,正是最可貴的、最需要被保護的東西。
懂得質疑與反思,往往是一個人建立道德自覺的起點,去除掉這些,再守規矩亦是出於他律,要不就庸庸碌碌與人群相安無事,要不就學會裝模作樣打滾一生。若是再不幸一點,誤入歧途也是遲早的事,此去一路就算回頭,也是滿身傷痕了。
深刻的思考、深刻的反省與質疑,我們最應該讓學生培養的那些,往往在還只是微弱火苗時,就被撲滅了。
當學生的質疑都不被鼓勵時,考作文時自然會挑簡單的路走。畢竟,高聲歌頌那些積極正面的價值,這個社會就暫時不會跟我們作對;即便學生並不笨,也未若我們想像的單純。寫這些不深刻但可能會動人的文章,並不需要什麼論述能力,只要好好地把故事說完,再裝出最該被看見的那個樣子就可以了。於是孩子們在紙上找到了自己後,更無須在意現實中的那個自己正在被離棄。
這樣做即便不拿高分,卻也是個絕佳的安全牌,多數學生要的也就只是這個。
這整件事大抵如是,該反省的不只是出題者,這題目固然有問題,但更大的問題還在教育本身所習慣的那套運作模式。如果不深切反省這些,那每一年還是會有成千上萬考生虛構著不屬於自己的人生,說起故事來義無反顧,擋也擋不住。
---陳茻 鳴人堂 2017-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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