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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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屬於雜記體中的書畫雜記，選自《黃陶庵先生全集》卷七，作者為明清之際文人黃淳耀。李龍眠，即北宋著名畫家李公麟。
李公麟（1049—1106），字伯時，號龍眠居士（「瞑」通「眠」），舒州（今安徽舒城）人。進士出身，官至朝奉郎。擅畫人物、佛道像，多用線描而不設色，筆法如行雲流水，生動地表現人物的神情意態，人稱「白描」，尤精擅畫鞍馬，常觀察群馬生活，求其變化，下筆形神兼備。李公麟身處於新舊黨爭不斷的北宋，卻是一位具有林泉之志和隱逸思想的文人。李公麟透露自己作畫的內心世界：「吾為畫如騷人賦詩，吟詠情性而已。」《宣和畫譜》說他：「仕宦居京師十年，不遊權貴門，得休沐遇佳時，則載酒出城，拉同志二三人訪名園蔭林，坐石臨水，翛然終日。」又說李公麟畫：「創意處如吳生（吳道子），瀟灑處如王維。」李公麟晚年隱居龍眠山。《宣和畫譜》亦記載北宋內府所藏107件李公麟作品中，皆為表現隱逸之題材，這些畫作當中，多幅都以身兼畫家且深受禪宗薰習的唐代詩人王維為主題，顯見晚年於藍田輞川過著參禪悟道、吟詩作畫生活、被後世尊為文人畫始祖的王維，儼然成為李公麟崇仰和效仿對象。李公麟畫作時人評價甚高，宋徽宗曾讚他為當朝最重要畫家，黃庭堅讚美他「風流不減古人」，元代畫評家湯垕說人物畫最難工，唐代畫聖吳道子以下「至宋李公麟伯時一出，遂可與古作者並驅爭先」、「李伯時宋畫人物第一」 。李公麟因名氣甚大，存世作品中有不少假託或臨摹李公麟之作，一般認為屬於李氏較可靠真跡者有〈五馬圖〉、〈臨韋偃牧放圖〉。
本文〈李龍眠畫羅漢記〉描寫李龍眠所畫的一幅〈十八羅漢渡江圖〉，是一篇觀畫後所記感想，文中按「未渡者」、「方渡者」、「已渡者」三組類型，一一勾勒出畫中人物不同神態動作及相互關係，栩栩如生，生動地展現畫家的藝術功力。結尾點明畫家的用意，是要說明十八羅漢渡江像平常人一樣艱辛，並不像人傳說的那樣有「錫飛杯渡」的本事神通。讀此文，使人如見原畫，又了解了畫家的寓意和筆法特色。
黃淳耀（1605—1645），原名金耀，字蘊生，號陶庵，嘉定（今上海市嘉定縣）人。生於萬曆三十三年（1605），3歲讀千字文，5歲讀四書五經，14歲縣試名列前茅，17歲補博學弟子，人稱「黃家千里駒」。由於詩文出眾，受到「嘉定四先生」中的程嘉燧的欣賞，並推薦給常熟大詩人錢謙益家執教蒙館。黃淳耀痛恨華而不實的八股文，與門人陸元輔組織「直言社」，倡導經世之用、言之有物的文章，名重一時。崇禎十六年（1643）進士，因生性耿直，不滿朝廷黑暗，不願做官，寧願返鄉教書淡泊一生。崇禎十七年（1644）清兵入關，實行高壓政策，「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強令漢人剃髮蓄辮，激起強烈反抗。弘光元年（1645）閏六月，嘉定各地自發組織鄉兵抗清，共推鄉賢侯峒曾、黃淳耀為領袖。侯、黃領導義軍守城抗清廿日，殺清江南提督李成棟之弟李成林，至七月四日，終因寡不敵眾，城陷。侯峒曾不降，投葉城自盡。黃淳耀於西林庵自縊殉國，留下絕命書：「弘光元年，七月初四日，進士黃淳耀自裁於西城僧舍。嗚呼！進不能宣力皇朝，退不能潔身自隱，讀書寡益，學道無成，耿耿不昧，此心而已。異日夷氛復靖，中華士庶，在見天日，論其世者，當知予心！」年41歲，門人私謚貞文先生。其弟黃淵耀隨兄而去，僅22歲。兄弟死時，口血噴壁間入磚寸許，其跡歷久不滅，無等法師含淚用筆在一旁寫下「留碧」兩字。黃淳耀死後，其弟子陸元輔將其遺像懸掛於書房，朝夕瞻拜，終生不輟。乾隆四十一年（1776）清廷謚其為忠節，併入祀位於嘉定孔廟內的嘉定鄉賢祠。
黃淳耀精研經籍，造詣深粹，詩文舊然成家，間有感諷時政之作，著有《山左筆談》、《陶庵集》。清代著名學者紀曉嵐評其詩「渾然天成，絕無懦響」。黃淳耀崇拜陶淵明，故有陶庵號，文章質樸淡雅，如〈李龍眠畫羅漢記〉、〈頑山賦〉等作品，至今仍被人推崇。錢大昕曾贊言：「公之文章，青天白日；公之心地，寒冰顥月。」淳耀善書，法顏真卿，亦工繪事。
以下為黃淳耀〈李龍眠畫羅漢記〉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解析，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上圖：黃淳耀（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黃淳耀（圖片引自網路）
李龍眠畫羅漢記
李龍眠畫羅漢渡江，凡十有八人。一角漫滅，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凡未渡者五人：一人值壞紙，僅見腰足。一人戴笠攜杖，衣袂翩然，若將渡而無意者。一人凝立無望，開口自語。一人跽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纏結狀，雙屨脫置足旁，回顧微哂。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地，伸足入水，如測淺深者。
為渡者九人：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目皆下視，口呿不合。一人脫衣，又手捧之而承以首。一人前其杖，回首視捧衣者。兩童子首發髮鬅鬙，共舁一人以渡（。所舁者長眉覆頰，面怪偉如秋潭老蛟。一人仰面，視長眉者。一人貌亦老蒼，傴僂策杖，去岸無幾，若幸其將至者。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閉口，以手反負之，若重不能勝者。一人貌老過於傴僂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未能。而已渡者一人，捉其右臂，作勢起之。老者努其喙，纈紋皆見。又一人已渡者，雙足尚跣，出其履將納之，而仰視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軒渠自得。
按羅漢於佛氏為得道之稱，後世所傳高僧，猶云錫飛杯渡。而為渡江，艱辛乃爾，殊可怪也。推畫者之意，豈以佛氏之作止語默皆與人同，而世之學佛者徒求卓詭變幻、可喜可愕之跡，故為此圖以警發之歟？昔人謂太清樓所藏呂真人畫像儼若孔、老，與他畫師作輕揚狀者不同，當即此意。
【文章出處】
《黃陶庵先生全集》卷七
〈李龍眠畫羅漢記〉
原作者：黃淳耀
上圖：李龍眠（李公麟）（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古籍中的李公麟（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一）
李龍眠畫羅漢渡江，凡（共）十有（音ㄧㄡˋ，通「又」，用於整數與餘數之間，表示數目的附加）八人。
譯文：
李龍眠畫的〈十八羅漢渡江圖〉，共有十八人。李龍眠畫的羅漢渡江圖，共有十八人。
一角漫滅（漫滅，磨滅看不清），存十五人有半，及童子三人。
譯文：
但因為畫的一角已破損模糊，僅存羅漢十五個半，以及三個童子。
◎首段總述畫卷原有人物和現存人物數量，對畫卷保存情況作簡單介紹，在結構上起著引領全文的作用。然後就畫面的各個部分，依序寫去。
上圖：李公麟．五馬圖（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李公麟．五馬圖（局部）（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二）
凡未渡者五人：
譯文：
畫中沒有渡江有五人。
◎文章筆法層次井然，先總述畫卷中人物數，依次寫「未渡者」、「方渡者」、「已渡者」三組人物。
一人值（遇到）壞紙，僅見腰足。
譯文：
一個正好在畫紙的損壞處，只看到腰和腳。
◎第一個羅漢 照應上文的「漫滅」和「有半」。
一人戴笠攜杖，衣袂翩然，若將渡而無意者。
譯文：
一個戴著斗笠，手拿拐杖，衣袖飄揚，好像並不想渡江。
◎第二個羅漢一副趕路的裝束，他的衣袖彷彿在飄動，令人想見呼呼的江風正迎面吹來。本來這個羅漢趕路是要渡江，但此刻他的神情卻似乎無意於渡江，揣測起來，大概是看到渡江艱辛的場面，產生了畏難情緒吧。
一人凝立無望，開口自語。
譯文：
一個直立著眺望遠方，自言自語。
◎第三個羅漢遙望寬闊水面，深知渡河困難，望江興嘆。
一人跽（音ㄐㄧˋ，兩膝跪著，上身挺直）左足，蹲右足，以手捧膝作纏結狀，雙屨脫置足旁，回顧微哂（音ㄕㄣˇ，微笑）。
譯文：
一個左腳跪著，右腳蹲著，兩手交叉抱住膝蓋，兩隻鞋子脫放腳邊，回頭微笑著。
◎第四個羅漢的一雙鞋脫了放在腳邊，說明他已決心渡江，而且即將下水了。這時他回頭微笑著，顯然他是在笑身後那個害怕渡江之難的羅漢。
一人坐岸上，以手踞（倚靠）地，伸足入水，如測淺深者。
譯文：
一個坐在岸邊，用手撐住地面，把腳伸進水裡，好像在探測江水的深淺。
◎第五個羅漢看來也是想渡江，但他還不敢貿然下水，因此他坐在岸邊試探江水深淺。這也是覺得渡江艱險，所以才審慎行事。
◎本段寫未渡的五個羅漢的猶疑、謹慎，襯托即將渡江的艱難。文章用五句話寫五個「未渡」 的羅漢，每句都用「一人」 領起，眉目十分清楚。從「僅見腰足」 的那個羅漢，到伸足入水「測淺深」 的那個羅漢，依次寫來，令人想見他們從岸上到水邊的排列情況。這五個羅漢的動作神情雖各不相同，但是有一點卻是相同的，就是他們都覺得渡江是艱辛的。
上圖：李公麟．臨韋偃牧放圖卷（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臨韋偃牧放圖卷李公麟題款（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三）
為渡者九人：
譯文：
正在渡江的有九人：
◎本段主要描寫正在渡江的九個羅漢，及一個已渡江的羅漢。由「為渡者九人」句領起。讀者的注意力也很自然地移到這一組人物上來。
◎接下來，寫畫面上正在渡江的九個羅漢，或一句寫兩人，或一句寫一人，或兩句寫三人，或三句寫兩人，筆法靈活變化，曲盡其妙。
一人以手揭衣，一人左手策杖（策杖，扶著拐杖），目皆下視，口呿（音ㄑㄩ，張口）不合。
譯文：
一個用手提起衣擺，一個左手拄著拐杖，眼睛都向下看，嘴張得大大的無法合攏。
◎第一、二個羅漢，一個提起衣服，一個左手拄著手杖，動作不同，但是渡江時的小心則是一樣的。他們的眼睛都看著下面滔滔的江水，同時張著嘴，表現出內心的緊張，寫出了正在渡江離岸涉水時驚恐畏懼、斂神屏息的神情。
一人脫衣，又手捧之而承以首（承以首，頂在頭上）。
譯文：
一個脫下衣服，兩手托著，頂在頭上。
◎第三個羅漢雙手捧著脫下的衣服，頂在頭上。他對江中水深流急，預先已作好準備。
一人前其杖，回首視捧衣者。
譯文：
一個把拐杖拄在身前，而回頭看兩手托衣的那個人。
◎第四個羅漢正向前揚起手杖，準備邁出腳步，但卻回頭望著那捧衣的羅漢，大概在羨慕捧衣羅漢的做法。
兩童子首髮鬅鬙（音ㄆㄥˊ ㄙㄥ，頭髮散亂的樣子），共舁（音ㄩˊ，扛抬）一人以渡。
譯文：
兩個童子頭髮散亂，一起抬著一人渡水。
◎第五個羅漢由兩個頭髮蓬亂的童子抬著渡江。我們從他不自行涉水，而由兩個童子抬著渡江，可以想見他是佛門中地位特殊的僧人。但是這位高僧對於渡江也沒有什麼法術可施，他自己不能或不願涉水，就叫兩個童子抬著他走。
所舁者長眉覆頰，面怪偉如秋潭老蛟。
譯文：
他們抬著的人，眉毛長得蓋住了面頰，長相奇特，好像秋潭中的老蛟龍。
一人仰面，視長眉者。
譯文：
一個仰著頭，看長眉老人。
◎六個羅漢仰著臉看那個由童子抬著渡江的長眉羅漢，他對長眉羅漢是羨慕敬仰，還是及至中流時勉爲其難，懷有別的情感，值得玩味。
一人貌亦老蒼，傴僂（傴僂，駝背）策杖，去岸無幾（無幾，不多。幾，音ㄐㄧˇ），若（像）幸（慶幸）其將至者。
譯文：
一個相貌也老了，駝著背拄著手杖，離岸不遠，神情好像在慶幸快要到岸了。
◎第七個羅漢離岸不遠。我們從他的神態，可想見他已經走過的江中路程是多麼艱險，因而他對馬上就要到岸感到欣慰。而已經去岸不遠慶幸欣喜的神情，正顯示渡江的不勝其苦。
一人附童子背，童子瞪目閉口，以手反負（揹）之，若重不能勝者。
譯文：
一個靠在童子背上，那童子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反過手來背著他，好像重得受不了。
◎第八個羅漢不能單獨涉水過江，因此被童子背負渡江，狀貌神情刻畫細緻入微：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閉得緊緊的，彷彿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徒手渡江已是艱辛，更何況是背負一人而渡，從這個羅漢要童子背負以及童子不堪其重，可以想見他二人渡江是多麼困難。
◎三個童子，或抬羅漢，或背羅漢，有的「首髮鬅鬙」，有的「重不能勝」，有力地烘託了羅漢渡江之難。
一人貌老過於傴僂（音ㄩˇ ㄌㄡˊ，駝背）者，右足登岸，左足在水，若起（爬起）未能。
譯文：
一個相貌比駝背的更老的人，右腳已上岸，左腳還在水中，好像爬不上去。
◎第九個羅漢容貌比上述駝背的羅漢還要蒼老，右腳已經踏上江岸，但左腳還在水裡，好像要提起又提不起來。這個老羅漢從江水中徒涉過來，到達岸邊，已經筋疲力盡，所以一隻左腳踏在水裡，再用力也提不起來了。
而已渡者一人，捉（抓）其右臂，作勢起（拉起）之。
譯文：
一個已上岸的，捉住他的右手，作勢要拉他上來。
◎這時，已過江登岸的第一個羅漢，抓住這個老羅漢的右臂，用力拉他上岸。這個羅漢雖然已經勝利過江，但此刻他的心情還沉浸在渡江的艱辛之中，沒有解脫出來。
老者努（突起，鼓起）其喙（音ㄔㄨㄢˊ，嘴），纈紋（纈紋，皺紋。纈，音ㄒㄧㄝˊ，有花紋的絲織品）皆見。
譯文：
老人在一個已渡江的人幫助下正在登岸，嘟著嘴，皺紋都顯現出來了。
◎第九個老羅漢努著嘴，臉上的皺紋全都露了出來，可見他正使出全身餘力來走完渡江的最後一步，神情刻畫十分形象。渡江艱難加之年老，更見艱辛。
◎寫畫面上九個正在渡江的羅漢，舉止各殊，神態迥異，但這一切都同樣表現出羅漢渡江的艱辛。
又一人已渡者，雙足尚跣（音ㄒㄧㄢˇ，赤腳），出其履將納之，而仰視石壁，以一指探鼻孔，軒渠（軒渠，愉快暢適的樣子）自得。
譯文：
又有一個已登岸的，還光著雙腳，拿出鞋子準備穿上，卻又抬頭看著石壁，用一根手指挖鼻孔，很得意地笑著。
◎已渡江的第二個羅漢，神情就完全不同，他怡然自得，他的兩腳還赤著，正拿出鞋子來準備穿，而眼睛卻仰看石壁，用一個指頭挖著鼻孔，輕鬆喘一口氣，現出笑容，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他大概感到難關已過，一身輕鬆，因此高興地欣賞起景物來了。這種渡江後的怡然自得，與未渡者和方渡者怕渡江、苦渡江的神情形成鮮明的對照，反襯了渡江的艱難。
◎文章至此，依序把正在渡江的九個羅漢和三個童子的動作神情都一一描述出來，並且連帶寫到一個已經登岸、還在幫助別人的羅漢。
◎如果說前面寫「未渡者五人」是透過他們未渡時的動作神情，表現出羅漢渡江的困難，是側筆、虛寫，那麼，這裡寫「方渡者九人」 就是正面落墨，直接描寫羅漢渡江的艱辛之狀了。而關於兩個已經過江的羅漢的描寫，雖然敘他們的動作神情完全兩樣，但是筆意仍是一貫的，即寫助人登岸的那個羅漢，是表現渡江之難的續筆和餘波，而寫「仰視石壁」 的羅漢，是以過江後的欣然自得來襯托渡江時的艱辛。
◎在三組人物中，又按各人距江邊和彼岸的次序，一一寫去，令人想見他們從岸上到水邊的排列情况。每個羅漢的動作神情雖各不相同，但是有一點却是相同的，就是他們都覺得渡江是艱辛的。這樣使讀者對整個畫面獲得清晰的印象，文章也顯得層次分明。
◎作者體會到李龍眠人物畫運筆傳神寓意含蓄的特點，「以意爲先」、「在心不在相」，著重刻畫人物內在精神，可謂深得其旨。對畫面形象的描述，多掌握人物的自然神情，雖寥寥數語，却能得其精神。
上圖：（傳）李公麟．維摩演教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傳）李公麟．維摩演教圖（局部）（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四）
按（考查）羅漢於佛氏（佛教）為得道之稱，後世所傳高僧，猶云錫飛杯渡（錫飛杯渡都是古代關於高僧的傳說。錫，錫杖，僧人所用。錫飛，跨著錫杖飛行。杯渡，乘著木杯渡河）。
譯文：
按照佛家的說法，羅漢是得道者的稱呼，後代流傳的高僧傳，還有神僧跨著法杖飛行、乘坐木杯渡水的記載。
◎文章對畫上人物的描述，處處顯示出其渡江之不易，這就為進一步發揮議論作好了鋪墊。
而為渡江，艱辛乃爾（乃爾，如此），殊可怪也。
譯文：
而這些羅漢渡江，竟然艱苦成這樣子，真是令人奇怪。
◎接著作者提出：羅漢在佛家是得道者的稱呼，後代還傳說高僧能乘著錫杖飛行、乘著木杯渡水，而李龍眠畫羅漢渡江，卻把他們畫得這樣艱辛，是很奇怪的。這是在對「畫者之意」發表自己的看法之前，先來個反喝，以便引起讀者的思考。
推（推測）畫者之意，豈以佛氏之作（動作）止（舉止）語（說話）默（沉默）皆與人同，而世之學佛者徒求卓詭變幻、可喜可愕（驚）之跡，故為此圖以警發（警發，警示啟發）之歟？
譯文：
我推測作畫者的用意，難道是因為佛陀的動作、舉止、言語、沉默，都和一般人相同；然而世上學佛的人，卻只想追求高超怪異、變幻莫測、令人驚喜的行徑，所以畫這一幅圖，來告誡提醒人們嗎？
◎然後作者才進行推論，推測李龍眠作畫的用意，以羅漢渡江的艱辛與俗世之人並無兩樣來警醒世人。作者的意思本是肯定的，但是這個肯定的意思，文中卻用疑問推測的語氣表達出來，以引起讀者的玩索之趣，使議論收到更好的效果。
◎修得羅漢或頓悟成佛之人，依然是活在世上的人，與人無異，依然離不開吃喝拉撒睡的生活，所不同者在於轉換心境與常人有別。
◎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一個人要修行、悟道、成佛，都不能離開世間修行，修行者一切世俗事務，如工作、學習、走路、吃飯、買賣經商、人與人交往都與一般人相同，修行不是一個人躲起來清修就行了，更要在人群中磨鍊，因為大眾習氣不同，在人群中修行才容易看清檢討自己的缺點，佛法和世間法本來就是同一個。
昔人謂太清樓（太清樓，北宋真宗藏書畫處）所藏呂真人（呂真人，呂洞賓，相傳為八仙之一）畫像儼若（儼若，很像。儼，音ㄧㄢˇ）孔、老（孔子、老子），與他畫師作輕揚（輕揚，超脫塵世的樣子）狀者不同，當即此意。
譯文：
前人說太清樓所藏的呂洞賓畫像，相貌莊重一如孔子、老子，和其他畫家畫成超脫塵世有如神仙的樣子不同，應該就是這個用意。
◎作者最後又以太清樓所藏的呂真人畫像，莊重得像孔子、老子的像一樣，而那些畫師的用意大概也和李龍眠相同，來證明自己的論點。
◎作者點明畫家的用意，是要說明十八羅漢渡江像平常人一樣艱辛，並不像人傳說的那樣有「錫飛杯渡」的本事。宗教信仰，重在修行得道，而不是追求神異。除了脚踏實地、不避艱辛、團結互助、奮勇向前之外，人還能指望其他什麽通天之術？至此，這篇短文慧眼頓開，通篇皆活。讀此文使人如見原畫，又瞭解畫家的寓意和筆法特色。
◎文章以議論作結，餘韻悠然。透過結尾的議論，點破了畫面的深遠寓意，批判學佛者迷信無知的思想行為，使文章具備了一定的思想意義。
◎讀完這篇文章，彷彿親自欣賞了李龍眠的〈羅漢渡江圖〉，為畫家高超的技藝而驚嘆。文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效果呢？首先，由於深入領會了「畫者之意」，根據李龍眠作畫「以意為先」的特點，在下筆時不僅注意人物的形貌動作，而且注意其神情意態，這就把每個人物寫得形神兼備，栩栩如生。同時，由於寫出了形神兼備的人物形象，因此也就準確表現出了畫面的豐富意蘊，使讀者得以充分馳騁想像，並對各個人物的內心活動有所探索領悟，而整個畫面上的人物，在讀者心目中，也就進一步「活」起來了。這樣，讀者披文而見人，因人而會心，感到意味無窮，從而獲得了豐富的藝術享受。
◎再就用筆來說，前面緊扣「畫者之意」來描述人物，末後水到渠成發揮議論，這結尾一筆，使讀者對〈羅漢渡江圖〉的感受更深了。透過議論，深刻指出了李龍眠作這幅畫的目的，因而讀者對畫中人物的神情意態理解更深，印象也更加鮮明。至於下筆時能從整個畫面佈局著眼，把眾多的人物分成「未渡者」、「方渡者」和「已渡者」三部分；而在每一部分中，又按各人距江邊和彼岸的次序，一一寫去，這樣使讀者對整個畫面獲得清晰的印象，文章也顯得層次分明。
上圖：（傳）李公麟．維摩居士圖（局部）（京都國立博物院館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傳）李公麟．免冑圖（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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