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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年教育現場逐漸重視學生批判能力的培養,只是這樣風氣也換來新的擔憂。然而,這裡我想探討的問題是,除了批判能力以外,「國文教育」該給學生的是什麼?

有次演講,我問在場的學生,我們的課本「應該」選什麼樣的文章?

多數學生可能沒仔細想過這問題,有位同學舉手,說可能需要「能傳達正面思想」的文章。這位學生沒說錯,這一直是我們的課本所希望的。然而,接下來的問題恐怕是「什麼叫做正面思想」?

從宏觀的角度來說,價值觀是隨時代流動的,我們很難找到一個能具體實踐的價值是千萬世不易的。我們固然相信這世上確實有顛撲不破的真理,可是所謂「真理」總難言說,或已窮盡千百世能人志士之心靈,諸哲人畢生思索,卻又眾說紛紜,我們小小的教材與短短幾年的國文教育時間,又該如何安排這些太過宏大的理想?

當然,符合這個時代的普世價值仍是有的,只是什麼樣的作品足以承載這樣的內容,又恐怕難以清楚描述。畢竟許多價值至今依然爭訟不休,一件作品包含了作者、時代、當是評價及後世詮釋等等層面,我們很難找到一個標準說服所有人某件作品確實「夠資格」作為教材。

可是我們依然抱著希望,所以許多人的人生故事,那些從來都被視為好的、迷人的「文學之美」,仍然被選入課本中。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幾年時間中,有學生真的被感動了,有學生錯解了依然沉醉,有學生曾經愛過卻在日後被現實澆醒,也有許許多多的人始終一知半解或嗤之以鼻,更甚者,因著種種能力的不被肯定,被拒於門外。

「我國文老師經常請假」的背後

「我國文不好」這樣的話語在現實中多可見,有的來自仍在求學時的焦慮,有的則是對過去的自嘲。只不過,國文這門學科真正該被檢驗的能力究竟是什麼,卻依然沒有多少人能真正說出來。感嘆自己國文不好的,多半是指自己現在或過去的「學科成績」不佳,但這些人未必不喜愛文學,未必不擅寫作,有的人甚至才華洋溢,在文壇上小有名氣,也有人能說會道,馳騁職場無往不利。

那恐怕是這樣的,所謂的「國文能力」是來自某個時代某群人對國文教育的集體想像,那個想像可能是國學常識豐富,對歷代文壇軼事如數家珍,可能是妙筆生花,極盡風花雪月之能事。抑或是溫文儒雅,談吐引經據典,興之所至亦能吟風弄月,大發思古幽情。

退而求其次者,就算一個學生做不到這些,在某些特別的時候,力圖表現自己從這些文學作品中著實領略了幾番人生況味,那也足以證明自己的國文能力還不錯了。至少,這些教育在自己身上是沒有白費的,是看得到成果的。

這是一種對教育的期許,我們期許透過「專家」選出的那些範文,帶給學生正向的思考,能讓他們長成更好的人。然而現實並非如此,以範文為核心的教育體系,衍伸出不少問題。

前次跟朱家安談到這件事,他問我:「國文教育教記敘文和抒情文的目的是什麼?一般人什麼時候會用到這兩種文體?」我的回答很簡略,但由此問題帶出了不少思考,整理如下。

記敘文與抒情文的教學目的

首先,我的看法是:「沒有什麼文章該被稱為抒情文」。更精確點說,我們選的範文並沒有「純粹的抒情文」存在。好的抒情散文不會沒有故事,所以最起碼也是個「記敘兼抒情」的文體。有的文章是不帶感情的,那比較偏向所謂的報導或報導文學。當然,報導文學更多時候會融入作者個人的關懷,這當然是帶感情的,此又另當別論。

即便是最接近純抒情的詩歌,多半也是需要媒介的。若真要論純粹的抒情文,那麼當今社群媒體上常見的「廢文」,甚至路邊的一聲「國罵」,含有的情感能量可能都要來得更為有力而直接。

過去的教材中,這些並不純粹的抒情文比比皆是,我們也一貫以抒情散文目之,是以在文體分類上,「抒情文」即成一大宗。當然,這並沒有不好,文學往往來自於生活的困頓與失落,來自於慾望的不滿足,不管最後結論如何,只要是文學作品,少有不帶感情色彩的。

有人認為只著重學生的批判性思考,容易讓學生成為冷漠的評論機器,是以這些帶著感情的作品是不可或缺的,是讓學生保有人性溫暖的關鍵。

這些我完全同意,文學的責任本就是為了讓人們看見許多不被看見的,照進那些陽光不曾照進的角落。但問題在於,選了這麼多抒情散文,我們的操作方式確實發揮了這些功能與價值了嗎?我們又希望學生從中獲得什麼呢?

學生的情意表達能力是重要的,感受能力是重要的。或者說,身為一個人,能完整且妥善的表達自己的情感,溫柔而細膩的體察他人的情感,本就是個需要一生努力的課題,這些當然至關重要。教學生抒情,最初的理想必然是好的、良善的,但最後學生卻寫出一篇篇矯情的文章,對於持此主張的教育者無疑是最巨大的諷刺。

我說這些,無意批判任何情感教育,甚至我也是其中一個持此主張的人。但我想最根本的問題就是,我們希望替學生培養的情意表達能力,並非過去的教育方式足以勝任的。

語文測驗預期檢測出的能力是什麼?

有個觀點或許很多教育者無法接受,但自現實考量來看,其實學生學會矯作自己的情感,學會說漂亮的場面話或揣測上意,並不失為一個「實用」的能力。更進一步說,真實表達自己的情感,無非就是一個本能,只要有基本的語言能力即可,無須訓練。我們需要訓練的,或是文學作品真正擁有的,是讓人「更能感受到我們的情感」的能力。

說穿了,情意表達追求的不只是真實,真實只是最基本的門檻,我們更需要學會的,是如何透過文字讓他人感受到這些「真實」。很多時候我們願意相信一個人所言之情意真切,與他所採取的文字策略有必然之關係。

這些文字策略並非單純的胸口一噴即是,還需要考慮讀者的接受情形,這才是語文教學該處理的問題。同樣的情感透過不同方式處理,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否則離鄉背井之情多人有,生離死別更是人世必然,為何有人寫來字字血淚,有人卻總是不知所云。

當然,文字的使用也必然面臨造假的問題,可是當學生能將自己的情感用這些方式表達,能確實顧慮到人們的感受而調整自己的言說、敘述方式,輔以良好的思辨能力,則平凡的經驗並不足以造成「無話可說」的困擾。學生們並不需要去偽造未曾經歷的事,也會明白真切梳理自己的情感之價值,語文教育的功能發揮到最佳處,該當是這個樣子。

理解了這些情感與語言之間的關係,人們也才能在人與人的互動間表達自己、聽懂他人。但同樣諷刺的是,學生學會在作文時作假,學會矯情,這些能力雖來自於教育環境,卻並非我們努力的成果。我們更像是提供一個讓學生自學矯情的環境,卻又不願意承認。

我必須在此強調,上面提到的是一個極為理想的狀態,現實中每個學生天賦各異,文學作品等級的語言表達能力並不需要人皆有之,我們的教育從來不是為了培養文學家,不需要弄到全民皆兵。即便學生不能寫出文情並茂的文章,只要他日後不是從事相關行業,諸如文字工作者或是廣告業的文宣部等等,這些都不足以影響他的人生。

在情意教育上,認識自己、整理自己的情緒才是第一要務,這固然與文字運用能力有關(至少腦內訊息的運轉無礙會有幫助),但未必需要動人的表達。也就是說,我們過去期待在語文測驗中,看到學生寫出「動人」的文章,恐怕不是在檢測那些最需要教給學生的能力。

與這些比起來,敘述與論述的能力顯得重要許多,這些能力與學生的邏輯思辨能力息息相關,更牽扯到一個學生能否透過義務教育走入公民社會,一個社會能否由具備一定的思辨能力之公民所組成的問題。

期待一個以語文能力為核心價值的國文教育

除了一直被討問的論述能力之外,敘述能力也該是一個被訓練的重點,且就次序上來看,敘述能力的培養當早於論述能力。我們首該訓練學生如何仔細觀察並客觀描述一件事,在這個基礎上訓練學生思考,如此所使用的材料才會完整。

更進一步說,敘述一件事的先後次序,中間的取捨,也會影響到這件事被接收時的情形。這是關於文字運用、語言運用的,是國語文教育所不能迴避的責任。

確切了解到這些,一個人在接收各方資訊時也才會有更良好的消化基礎,這在現今資訊爆炸的時代最是不可或缺。這些能力,遠比課本上記載的知識重要。國文教育從來不該是一個知識的單向輸送,在現今的社會更不該是。說穿了,一台手機能連接到的資料庫,早已遠遠超越那些薄薄的課本了。課本上所選的範文、承載的知識,永遠只該是媒介而非最終的教學目的。

總結以上,國文課訓練的從來就是語言能力,語言是批判的基礎,但除了批判,如何運用這些語言接收與處理外界的資訊或情緒,當是當前首要努力之教育目標。情意表達與感受固然是重要的,但培養敘述與論述之能力與此不相悖,甚至是培養這些能力的重要基礎。

脫離這些語言本身的訓練,國文教育的新舊價值,都可以被藝術課程、哲學課程或歷史課程取代,談再多國文教育的價值,也只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罷了。

或許我們該期待一個以語言能力為核心價值的國文教育,以此為出發點,培養真正有道德自覺的公民,培養我們期待看見的人。



---陳茻  鳴人堂 2017-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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