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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臙脂〉,出自《聊齋志異》,是一則融合情愛、偷情、殺人、冤案、推理、鬼神、審判、社會批判的文言筆記推理小說,作者蒲松齡。

故事敘述東昌卞家的女兒臙脂,聰慧美貌,卻因家貧難以高嫁。一次在家門前與鄰婦王氏閒聊時,偶然遇見一位白衣俊秀的少年──鄂生,心中悄悄動情。王氏見狀起了戲言,卻轉而將消息告知舊情人宿介。宿介心生邪念,假冒鄂生夜訪臙脂,臙脂誤信,病中無力反抗,遭宿介侵犯。此後宿介失落其所偷繡鞋,落入流氓毛大之手。毛大企圖敲詐,夜入卞家卻誤闖父親房間,被發現後殺人滅口。臙脂為保王氏,誤指鄂生為姦殺之人,鄂生因性格懦弱、無力辯白而屈打成招,被判死刑。案件輾轉至濟南,由清廉智斷的施愚山公審理。施公察覺其中冤情,以城隍託夢、在城隍廟審訊,巧設局誘供,終查明真兇為毛大,鄂生獲釋,宿介亦因奸行受罰。事後臙脂知鄂生無辜,含淚向他懺悔;鄂生一度猶豫是否娶她,但終在縣令主持下迎娶成親。故事末尾由「異史氏」評論,感嘆斷案不慎則沉冤遍地,並讚頌施公審案公正、愛才惜士,批評世俗官員敷衍塞責,推崇真正仁心為本的治理之道。

本篇以懸疑情節貫穿,以吳公、施公先後斷案告終,抽絲剝繭詳述問案斷案過程,開啟清中期以後「公案小說」之先河,語言精練含蓄,兼具文學性與思想深度。「城隍」的角色雖非主線人物,在故事中也從未現身,卻扮演了關鍵的「審判象徵」與「道德權威」,具有如下幾層重要意涵:

一、作為審案的「神聖見證場域」

施愚山公為審清案件、辨識真兇,特意將涉案諸人帶至城隍廟,並說出:「曩夢神人相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這一段描寫明確把「城隍」作為審案的超自然監察者,不只是法律審問的場所,更象徵「天理昭昭、陰陽共審」,使人不敢妄語、不能抵賴。

二、設計心理壓力與儀式感

施公命人在城隍殿內封窗避光、袒露背部、逐一洗手、面壁不動,再說:「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這是一種極具象徵與心理壓迫的設計,模仿「神明顯靈」、「冥判留痕」的傳統觀念,讓犯人因恐懼而心虛現形。實則這是一場精心安排的「心理實驗+科學推理」,但卻借用了城隍的神威作為道德與真相的壓力來源。

三、城隍作為公正象徵與民間信仰的橋樑

整篇小說揭露了冤屈與誤判的可怕,而城隍廟作為民間信仰中審善罰惡的神明場所,自然成為「讓真相出現的最後依靠」。在故事中,「城隍」不僅是背景場景,更是象徵天理、良知與正義的化身。即便在世間法律失靈時,人們仍期盼有神明來主持公道,這反映了清代社會中對「公義失落」的深層焦慮與補償心理。

以下為蒲松齡《聊齋志異》〈臙脂〉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解析,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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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臙脂

東昌卞氏,業牛醫者,有女小字臙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於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所以及笄未字。對戶龔姓之妻王氏,佻脫善謔,女閨中談友也。一日,送至門,見一少年過,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動,秋波縈轉之。少年俯其首,趨而去。去既遠,女猶凝眺。王窺其意,戲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恨。」女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王問:「識得此郎否?」答云:「不識。」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之子。妾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闋也。娘子如有意,當寄語使委冰焉。」女無語,王笑而去。

數日無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縈念頗苦;漸廢飲食,寢疾惙頓。王氏適來省視,研詰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爾日別後,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王小語曰:「我家男子,負販未歸,尚無人致聲鄂郎。芳體違和,非為此否?」女赬顏良久。王戲之曰:「果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女嘆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賤,即遣媒來,病當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頷之,遂去。

王幼時與鄰生宿介通,既嫁,宿偵夫他出,輒尋舊好。是夜宿適來,因述女言為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之竊喜,幸其機可乘也。將與婦謀,又恐其妒,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次夜,踰垣入,直達女所,以指叩窗。內問:「誰何?」答以:「鄂生。」女曰:「妾所以念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郎果愛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諾之,苦求一握纖腕為信。女不忍過拒,力疾啟扉。宿遽入,即抱求歡。女無力撐拒,仆地上,氣息不續。宿急曳之。女曰:「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妾病由,當相憐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復爾爾,便當鳴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跡敗露,不敢復強,但請後會。女以親迎為期。宿以為遠,又請之。女厭糾纏,約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繡履而去。女呼之返,曰:「身已許君,復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狗』,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負心,但有一死!」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臥,心不忘履,陰揣衣袂,竟已烏有。急起篝燈,振衣冥索。詰之,不應。疑婦藏匿,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實以情告。言已,遍燭門外,竟不可得。懊恨歸寢,竊幸深夜無人,遺落當猶在途也。早起尋之,亦復杳然。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無籍。嘗挑王氏不得,知宿與洽,思掩執以脅之。是夜,過其門,推之未扃,潛入。方至窗下,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之,聞宿自述甚悉,喜極,抽身而出。踰數夕,越牆入女家,門戶不悉,誤詣翁舍。翁窺窗,見男子,察其音蹟,知為女來者。心忿怒,操刀直出。毛大駭,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無所逃,反身奪刃;媼起大呼,毛不得脫,因而殺之。女稍痊,聞喧始起。共燭之,翁腦裂不復能言,俄頃已絕。於牆下得繡履,媼視之,臙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實告之;但不忍貽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訟於邑。邑宰拘鄂。

鄂為人謹訥,年十九歲,見客羞澀如童子。被執,駭絕。上堂不知置詞,惟有戰慄。宰益信其情真,橫加梏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誣服。即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氣填塞,每欲與女面相質;及相遭,女輒詬詈,遂結舌不能自伸,由是論死。往來覆訊,經數官無異詞。後委濟南府復案。

時吳公南岱守濟南,一見鄂生,疑不類殺人者,陰使人從容私問之,俾盡得其詞。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籌思數日,始鞫之。先問臙脂:「訂約後,有知者否?」答:「無之。」「遇鄂生時,別有人否?」亦答:「無之。」乃喚生上,溫語慰之。生自言:「曾過其門,但見舊鄰婦王氏與一少女出,某即趨避,過此並無一言。」吳公叱女曰:「適言側無他人,何以有鄰婦也?」欲刑之。女懼曰:「雖有王氏,與彼實無關涉。」公罷質,命拘王氏。數日已至,又禁不與女通,立刻出審,便問王:「殺人者誰?」王對:「不知。」公詐之曰:「臙脂供言,殺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隱匿?」婦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雖有媒合之言,特戲之耳。彼自引姦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細詰之,始述其前後相戲之詞。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慘死,訟結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誠不忍耳。」公問王氏:「既戲後,曾語何人?」王供:「無之。」公怒曰:「夫妻在牀,應無不言者,何得云無?」王供:「丈夫久客未歸。」公曰:「雖然,凡戲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將誰欺?」命梏十指。婦不得已,實供:「曾與宿言。」公於是釋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無良士!」嚴械之。宿自供:「賺女是真。自失履後,未敢復往,殺人實不知情。」公怒曰:「踰牆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招成報上,無不稱吳公之神。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然宿雖放縱無行,故東國名士。聞學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且又憐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詞控其冤枉,語言愴惻。

公乃討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請於院、司,移案再鞫。問宿生:「鞋遺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婦門時,猶在袖中。」轉詰王氏:「宿介之外,姦夫有幾?」供言:「無有。」公曰:「淫辭之人,豈得專私一個?」供言:「身與宿介,稚齒交合,故未能謝絕;後非無見挑者,身實未敢相從。」因使指其人以實之。供云:「同里毛大,屢挑而屢拒之矣。」公曰:「何忽貞白如此?」命搒之。婦頓首出血,力辨無有,乃釋之。又詰:「汝夫遠出,寧無有託故而來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貸餽贈,曾一二次入小人家。」蓋甲、乙皆巷中游蕩子,有心於婦而未發者也。公悉籍其名,並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廟,使盡伏案前。便謂:「曩夢神人相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虛者,廉得無赦!」同聲言無殺人之事。公以三木置地,將並加之;括髮裸身,齊鳴冤苦。公命釋之,謂曰:「既不自招,當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氈褥悉障殿窗,令無少隙;袒諸囚背,驅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訖;繫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

少間,喚出驗視,指毛曰:「此真殺人賊也!」蓋公先使人以灰塗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於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背,而有煙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盡吐其實。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好色之名。祗緣兩小無猜,遂野鶩如家雞之戀;為因一言有漏,致得隴興望蜀之心。將仲子而踰園牆,便如鳥墮;冒劉郎而至洞口,竟賺門開。感帨(繡巾)驚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樹,士無行其謂何!幸而聽病燕之嬌啼,猶為玉惜;憐弱柳之憔悴,未似鶯狂。而釋么鳳於羅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於襪底,寧非無賴之尤!蝴蜨過牆,隔窗有耳;蓮花卸瓣,墮地無蹤。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天降禍起,酷械至於垂亡;自作孽盈,斷頭幾於不續。彼踰牆鑽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誠難消其冤氣。是宜稍寬笞扑,折其已受之慘;姑降青衣,開其自新之路。

若毛大者:刁猾無籍,市井凶徒。被鄰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賊智忽生。開戶迎風,喜得履張生之蹟;求漿值酒,妄思偷韓掾之香。何意魄奪自天,魂攝於鬼。浪乘槎木,直入廣寒之宮;徑泛漁舟,錯認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慾海生波。刀橫直前,投鼠無他顧之意;寇窮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張有冠而李借;奪兵遺繡履,遂教魚脫網而鴻離。風流道乃生此惡魔,溫柔鄉何有此鬼蜮哉!即斷首領,以快人心。

臙脂:身猶未字,歲已及笄。以月殿之仙人,自應有郎似玉;原霓裳之舊隊,何愁貯屋無金?而乃感關雎而念好逑,竟繞春婆之夢;怨摽梅而思吉士,遂離倩女之魂。為因一線纏縈,致使羣魔交至。爭婦女之顏色,恐失『臙脂』;惹鷙鳥之紛飛,並托『秋隼』。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嵌紅豆於骰子,相思骨竟作厲階;喪喬木於斧斤,可憎才真成禍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無瑕;縲絏苦爭,喜錦衾之可覆。嘉其入門之拒,猶潔白之情人;遂其擲果之心,亦風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爾冰人。」案既結,遐邇傳誦焉。

自吳公鞫後,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腆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詞,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戀之情,愛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為千人所窺指,恐娶之為人姍笑,日夜縈迴,無以自主。判牒既下,意始安貼。邑宰為之委禽,送鼓吹焉。

異史氏曰:「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為冤,誰復思桃僵亦屈?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紬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高坐,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靜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余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嘗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後悟之,料無不黜之理。作詞曰:「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友朋看。」先生閱文至此,和之曰:「寶藏將山誇,忽然見在水涯。樵夫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嘗見他,登高怕險;哪曾見,會水渰殺?」此亦風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作品出處】
《聊齋志異》
臙脂
原作者:蒲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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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胭脂(圖片引自網路)


臙脂

(一)

東昌卞氏,業牛醫者,有女小字臙脂,才姿惠麗。父寶愛之,欲占鳳於清門,而世族鄙其寒賤,不屑締盟,所以及笄未字。
譯文:
東昌的卞家,是以替牛治病為業的(即從事牛醫工作的一戶人家),家中有個女兒,小名叫臙脂,才情聰慧,容貌美麗。她的父親非常疼愛她,希望能讓她嫁入有聲望的人家,但那些有地位的世家大族卻嫌卞家出身寒微,不願聯姻,所以她到了適婚年齡還沒有許配出去。

對戶龔姓之妻王氏,佻脫善謔,女閨中談友也。
譯文:
她家的對門住著姓龔的人家,龔妻名叫王氏,性格活潑愛開玩笑,與卞女是閨蜜好友。

一日,送至門,見一少年過,白服裙帽,丰采甚都。女意似動,秋波縈轉之。少年俯其首,趨而去。去既遠,女猶凝眺。
譯文:
有一天,王氏送卞女出門時,剛好看到一位年輕男子經過,穿著白色衣服、戴著帽子,氣質儒雅、容貌俊秀。卞女似乎被他吸引,眼神流轉、深情地望著他。那年輕人低著頭快步離去。即使他已走遠,卞女仍目光凝視著他離去的方向。

王窺其意,戲之曰:「以娘子才貌,得配若人,庶可無恨。」女暈紅上頰,脈脈不作一語。
譯文:
王氏察覺到她的心思,就開玩笑地說:「以娘子的才貌,若能嫁給這樣的人,應該也不會有遺憾了吧?」女聽了臉頰泛紅,含羞不語,只是默默地低頭不說話。

王問:「識得此郎否?」答云:「不識。」
譯文:
王氏又問:「妳認識這位公子嗎?」卞女回答:「不認識。」

王曰:「此南巷鄂秀才秋隼,故孝廉(秀才中推薦給官府的優秀人選)之子。妾向與同里,故識之,世間男子,無其溫婉。今衣素,以妻服未闋也。娘子如有意,當寄語使委冰焉。」女無語,王笑而去。
譯文:
王氏說:「他是南巷的鄂姓秀才,名叫秋隼,是個前任孝廉的兒子。我以前跟他是同一里的人,所以認識。他是世上少見的溫柔體貼男子。今天他穿素白衣服,是因為他妻子剛過世,服喪期還沒結束。妳如果真對他有意,可以託我轉達這份心意,讓他明白。」卞女聽完仍然不作聲,王氏笑了笑就離開了。
◎這段文字細膩描寫古時閨中少女對一位少年動情的情景,語句細膩傳神,表現女子初動情心的羞澀與少女情懷的微妙轉折,也展現古代人對婚姻、階級與感情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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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二)

數日無耗,心疑王氏未暇即往,又疑宦裔不肯俯拾。邑邑徘徊,縈念頗苦;漸廢飲食,寢疾惙頓。
譯文:
過了幾天王氏都沒有消息,臙脂心裡開始懷疑:一方面覺得也許王氏太忙,還沒去找那位少年;另一方面又懷疑那位出身官宦人家的少年,根本不願屈尊接納她這樣寒微出身的女子。於是她悶悶不樂地來回踱步,思念不斷,內心非常煎熬痛苦。慢慢地她開始吃不下飯,身體也越來越虛弱,最後終於病倒,精神憔悴。

王氏適來省視,研詰病因。答言:「自亦不知。但爾日別後,即覺忽忽不快,延命假息,朝暮人也。」
譯文:
這時王氏剛好過來探望,細心追問她生病的原因。臙脂回答:「我自己也說不上來。但那天分別之後,就一直覺得心裡空落落的不舒服,只靠一口氣撐著,日子過得像魂不守舍一樣。」

王小語曰:「我家男子,負販未歸,尚無人致聲鄂郎。芳體違和,非為此否?」女赬顏良久。
譯文:
王氏悄悄說:「我家那口子出門做買賣還沒回來,所以還沒有人幫我傳話給鄂秀才。妳這樣身體不舒服,該不會就是為了這個原因吧?」臙脂臉紅了半天都沒說話。

王戲之曰:「果為此者,病已至是,尚何顧忌?先令夜來一聚,彼豈不肯可?」
譯文:
王氏開玩笑地說:「果然是因為他呀?病都已經這麼重了,妳還在顧忌什麼?不如讓他晚上偷偷來見一面,他怎麼會不願意呢?」

女嘆息曰:「事至此,已不能羞。,但渠不嫌寒賤,即遣媒來,病當愈;若私約,則斷斷不可!」王頷之,遂去。
譯文:
臙脂嘆了一口氣說:「事情到這地步,我也羞不過了。但若他不嫌我出身寒微,只要願意請媒人正式提親,我的病一定會好;若是偷偷私下來相會,那是萬萬不能的!」王氏聽後點點頭,便離開了。
◎這段延續前文,描寫女主角因對少年動情卻遲無回音而日漸消瘦,心情憂鬱。臙脂雖然思念心愛之人,但是她有女子的矜持與堅貞,也透露古代女性在面對愛情與禮法之間掙扎的無奈與堅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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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繡花鞋(圖片引自網路)


(三)

王幼時與鄰生宿介通,既嫁,宿偵夫他出,輒尋舊好。
譯文:
王氏年輕的時候,與鄰居一位叫宿介的男子有過私情。婚後,只要丈夫不在家,宿介便會偷偷來與她重續舊情。

是夜宿適來,因述女言為笑,戲囑致意鄂生。宿久知女美,聞之竊喜,幸其機可乘也。將與婦謀,又恐其妒,乃假無心之詞,問女家閨闥甚悉。
譯文:
那天晚上,宿介剛好過來,王氏把臙脂的事當作笑話告訴他,還開玩笑說要他替自己向鄂秀才傳話。宿介本來就知道臙脂貌美,聽了之後暗自高興,心想這正是個可以趁虛而入的好機會。他本想和王氏商量,但又怕她吃醋,於是佯裝無意,向王氏打聽臙脂家閨房的詳細情形。

次夜,踰垣入,直達女所,以指叩窗。內問:「誰何?」答以:「鄂生。」
譯文:
第二天晚上,他偷偷翻牆潛入臙脂家,直接走到她的房間窗前,用手指輕敲窗戶。房裡面問:「誰啊?」他回答:「我是鄂秀才。」

女曰:「妾所以念君者,為百年,不為一夕。郎果愛妾,但宜速倩冰人;若言私合,不敢從命。」宿姑諾之,苦求一握纖腕為信。
譯文:
臙脂說:「我之所以思念你,是為了長久的結合,不是為了一夜之情。你若是真心喜歡我,請趕快找媒人正式提親;若是想要偷偷私下相會,我是不敢答應的。」宿介假意答應,但苦苦哀求至少能握她的手腕當作信物。

女不忍過拒,力疾啟扉。宿遽入,即抱求歡。女無力撐拒,仆地上,氣息不續。宿急曳之。
譯文:
臙脂不忍心過度拒絕心上人,勉強撐著病體打開門。宿介立刻闖入,伸手就抱住她求歡。臙脂身體虛弱,無力反抗,被他壓倒在地,氣息微弱,幾乎昏厥。宿介見狀,慌忙拉扯她的身體,意圖繼續或想讓她恢復意識。

女曰:「何來惡少,必非鄂郎;果是鄂郎,其人溫馴,知妾病由,當相憐恤,何遂狂暴若此!若復爾爾,便當鳴呼,品行虧損,兩無所益!」宿恐假跡敗露,不敢復強,但請後會。
譯文:
卞女驚恐地說:「你是哪個惡人?絕對不是鄂秀才!鄂郎為人溫和,知道我生病,一定會憐惜體恤我,怎會這樣粗暴無禮!如果你再這樣,我就要喊人了。若我清白被毀,你也落得壞名聲,對我們都沒有好處!」宿介怕事情敗露,不敢再強迫,只說要約定以後再見。

女以親迎為期。宿以為遠,又請之。女厭糾纏,約待病愈。宿求信物,女不許。宿捉足解繡履而去。女呼之返,曰:「身已許君,復何吝惜?但恐『畫虎成狗』,致貽污謗。今褻物已入君手,料不可反。君如負心,但有一死!」
譯文:
臙脂堅持要他等到迎娶之日才可見面。宿介覺得等太久,又繼續纏她。臙脂厭煩他的糾纏,只說等病好了再說。他又想拿個信物留作憑據,臙脂不肯。他便抓住她的腳,硬是脫下她的繡花鞋帶走。臙脂叫住他說:「既然我心已許你,又何必吝惜一物?只是我怕你是『畫虎不成反類犬』,最後落得我被人恥笑中傷。現在我的貼身之物已在你手裡,也無法拿回。你若辜負我,我也只有一死了!」

宿既出,又投宿王所。既臥,心不忘履,陰揣衣袂,竟已烏有。急起篝燈,振衣冥索。詰之,不應。疑婦藏匿,婦故笑以疑之。宿不能隱,實以情告。
譯文:
宿介離開後,又去找王氏投宿。躺下後,他心裡惦記著那隻繡花鞋,悄悄伸手摸衣服想確認,結果發現鞋子竟然不見了。他連忙起來點燈翻找,全身搜遍也沒找到。他質問王氏,王氏故意笑而不答,引他懷疑鞋子被她藏起來。他終於藏不住,把整件事都告訴了她。

言已,遍燭門外,竟不可得。懊恨歸寢,竊幸深夜無人,遺落當猶在途也。早起尋之,亦復杳然。
譯文:
說完後,他還點著燈在屋外四處尋找,卻找不到。他懊悔地回去睡覺,慶幸這是深夜沒人看見,想著可能鞋子還掉在回程路上。一早再出去尋找,也完全找不到了。
◎這一段情節開始出現轉折,描述女主誤信奸人,導致身心受創的一段經過,文筆節奏由柔婉轉為緊張甚至帶有驚悚,展現男女愛情中的誤信與欺騙,以及女主堅守貞節卻遭蒙羞的掙扎。

窗櫺.jpg
(圖片引自網路)


(四)

先是,巷中有毛大者,游手無籍。嘗挑王氏不得,知宿與洽,思掩執以脅之。是夜,過其門,推之未扃,潛入。
譯文:
當時,巷中有一個叫毛大的人,是個閒蕩無業、品行不良之人。他曾經調戲王氏未遂,後來知道王氏與宿介有私情,便打算設計捉住宿介,藉此威脅王氏。這天夜裡,他路過王氏的家,發現大門沒關緊,便偷偷溜了進去。

方至窗下,踏一物,耎若絮帛,拾視,則巾裹女舄。伏聽之,聞宿自述甚悉,喜極,抽身而出。
譯文:
剛走到窗戶下,腳踩到一樣東西,感覺柔軟像棉絮布帛一般,撿起來一看,竟是一只用布包著的女子繡鞋。他躲著偷聽,剛好聽見宿介親口說出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毛大聽了非常高興,悄悄離開。

踰數夕,越牆入女家,門戶不悉,誤詣翁舍。翁窺窗,見男子,察其音蹟,知為女來者。心忿怒,操刀直出。
譯文:
過了幾天,他趁夜又翻牆闖入卞家,想進一步圖謀不軌。但因不熟悉房子格局,誤闖進了臙脂的父親房中。臙脂的父親透過窗戶看到有男人鬼鬼祟祟,觀察聲音與腳步,判斷他是來找自己女兒的登徒子。卞父大怒,立刻拿起刀衝出來。

毛大駭,反走。方欲攀垣,而卞追已近,急無所逃,反身奪刃;媼起大呼,毛不得脫,因而殺之。
譯文:
毛大大驚,轉身就逃,正要攀牆逃走時,卞父已經追得很近,他走投無路,轉身搶奪刀子。這時家中的老婦人(可能是臙脂的母親)起身大聲呼喊。毛大見狀,知道無法脫身,便乾脆將卞父殺了。

女稍痊,聞喧始起。共燭之,翁腦裂不復能言,俄頃已絕。
譯文:
臙脂這時病情稍有好轉,聽到騷動才起床查看。家人點燈一看,發現卞父的頭顱破裂,已經說不出話,過沒多久就斷氣了。

於牆下得繡履,媼視之,臙脂物也。逼女,女哭而實告之;但不忍貽累王氏,言鄂生之自至而已。天明,訟於邑。邑宰拘鄂。
譯文:
他們在牆下找到那隻繡花鞋,老婦人一看,就知道是臙脂的物品,於是逼問她真相。臙脂哭著如實招認整件事,但因為不忍牽連王氏,就謊稱是鄂秀才親自夜訪所致。天亮之後,家人將此事報官。縣官於是下令將鄂秀才拘捕。
◎這這一段劇情進入高潮,悲劇鋪展出來,情節描寫錯綜複雜的誤會與人心,從毛大的貪婪、王氏的輕浮、宿介的欺騙、臙脂的貞烈到父親的冤死,構成一連串悲劇。最令人惋惜的是臙脂為了保護他人而扭曲真相,最終卻可能害了無辜的鄂生。

監獄.png
(圖片引自網路)


(五)

鄂為人謹訥,年十九歲,見客羞澀如童子。被執,駭絕。上堂不知置詞,惟有戰慄。宰益信其情真,橫加梏械。生不堪痛楚,以是誣服。
譯文:
鄂生這個人天性謹慎而少言寡語,年僅十九歲,見到陌生人時還像個孩子一樣羞怯。當他突然被官差捉去,驚嚇得幾乎昏厥。在公堂上被審問時,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全身發抖。縣官見他如此驚慌失措,更加認定他心虛有罪,於是給他戴上沉重的枷鎖手銬,動用酷刑。鄂生無法忍受那樣的痛苦,最終在刑逼之下「招認」,被迫承認並未做過的事。

即解郡,敲扑如邑。生冤氣填塞,每欲與女面相質;及相遭,女輒詬詈,遂結舌不能自伸,由是論死。往來覆訊,經數官無異詞。後委濟南府復案。
譯文:
接著被押往郡城,在那裡又受到和縣裡一樣的毒打審訊。鄂生心中滿是冤屈,屢屢希望能與臙脂當面對質,洗清罪名;但每次見到她時,臙脂都當面辱罵他,使他一時語塞,無法為自己辯解。於是被判處死罪。案件往返審訊,經過多位官員覆查,因口供一致,無人提出異議。後來,案件轉由濟南府進行複查審理。
◎這一段延續上一節,描述鄂生(鄂秀才)因莫須有的指控而被捕、屈打成招的經過,情節悲慘,令人同情。可說是文中最悲情的一環,無辜的鄂生因社會階級與誤會,被捲入他人情慾與謊言之中,性格內向也讓他在關鍵時刻無法為自己辯護。臙脂的虛言出於保護王氏,也因為自己的膽怯,卻最終害了真正的好人。

衙門.png
(圖片引自網路)


(六)

時吳公南岱守濟南,一見鄂生,疑不類殺人者,陰使人從容私問之,俾盡得其詞。公以是益知鄂生冤。籌思數日,始鞫之。
譯文:
當時,吳南岱公擔任濟南府尹,一看到鄂生,就懷疑他不像是會殺人的人。於是私下派人和他輕聲細語地交談,讓他能說出完整的經過。吳公因此更加確信鄂生是受冤的。他思考了好幾天,然後正式開庭審訊。

先問臙脂:「訂約後,有知者否?」答:「無之。」
譯文:
他先問臙脂:「妳和鄂生約定婚事之後,有其他人知道嗎?」臙脂回答:「沒有。」

「遇鄂生時,別有人否?」亦答:「無之。」
譯文:
又問:「妳和鄂生見面時,現場有其他人嗎?」她也說:「沒有。」

乃喚生上,溫語慰之。生自言:「曾過其門,但見舊鄰婦王氏與一少女出,某即趨避,過此並無一言。」
譯文:
於是吳公將鄂生叫上來,語氣和善地安慰他。鄂生說:「我曾經路過她家門前,當時只看到舊鄰王氏和一名少女出來,我就避開了,並未與她們說過一句話。」

吳公叱女曰:「適言側無他人,何以有鄰婦也?」欲刑之。女懼曰:「雖有王氏,與彼實無關涉。」公罷質,命拘王氏。
譯文:
吳公立刻斥責臙脂:「妳剛才說當時沒有其他人,為何現在鄂生說有王氏在場?」眼看就要動用刑罰。臙脂害怕,改口說:「雖然王氏在場,但跟這件事無關。」吳公停止對質,下令拘提王氏。

數日已至,又禁不與女通,立刻出審,便問王:「殺人者誰?」王對:「不知。」
譯文:
幾天後王氏被押來,並不讓她與臙脂私下串供,立刻出庭審問。吳公直接問她:「殺人的是誰?」王氏答:「不知道。」

公詐之曰:「臙脂供言,殺卞某汝悉知之,胡得隱匿?」婦呼曰:「冤哉!淫婢自思男子,我雖有媒合之言,特戲之耳。彼自引姦夫入院,我何知焉!」公細詰之,始述其前後相戲之詞。
譯文:
吳公假裝說:「臙脂供稱妳知道兇手是誰,為什麼還隱瞞?」王氏大叫:「冤枉啊!那淫婢(臙脂)自己心懷邪念。我雖然說了些撮合的話,但只是開玩笑罷了。是她自己引了姦夫進家,我哪知道他是誰!」吳公細細詢問,王氏才交代她之前與臙脂的對話情節。

公呼女上,怒曰:「汝言彼不知情,今何以自供撮合哉?」女流涕曰:「自己不肖,致父慘死,訟結不知何年,又累他人,誠不忍耳。」
譯文:
吳公再叫臙脂上來,怒斥道:「妳剛才說王氏不知情,現在王氏卻供出妳們當初是她撮合的,這又怎麼解釋?」臙脂流著眼淚說:「是我不爭氣,害得父親慘死,官司糾纏多年,還連累他人,我真的不忍心再說謊了。」

公問王氏:「既戲後,曾語何人?」王供:「無之。」
譯文:
吳公問王氏:「既然是開玩笑,妳後來有跟誰說過嗎?」王氏說:「沒有。」

公怒曰:「夫妻在牀,應無不言者,何得云無?」王供:「丈夫久客未歸。」
譯文:
吳公大怒說:「夫妻同床,怎麼可能什麼都不說?怎麼能說一個字也沒提?」王氏回答:「我丈夫長期出外做生意,不在家。」

公曰:「雖然,凡戲人者,皆笑人之愚,以炫已之慧,更不向一人言,將誰欺?」命梏十指。婦不得已,實供:「曾與宿言。」
譯文:
吳公說:「就算如此,世上喜歡戲弄他人的人,多半是想顯示自己的聰明,怎麼會一個人偷笑,而不跟任何人說?妳到底想耍誰?」隨即命人夾王氏十指(刑罰)。王氏實在撐不住,只好招認說:「我有告訴宿介。」吳公於是釋放鄂生,改為拘捕宿介。

公於是釋鄂拘宿。宿至,自供:「不知。」公曰:「宿妓者必無良士!」嚴械之。
譯文:
宿介到案時聲稱:「我不知道這事。」吳公說:「與妓女私通的人,一定不是正人君子!」馬上對他施以重刑。

宿自供:「賺女是真。自失履後,未敢復往,殺人實不知情。」公怒曰:「踰牆者何所不至!」又械之。宿不任凌藉,遂以自承。招成報上,無不稱吳公之神。
譯文:
宿介這才招認:「引誘女子的事是真;自從失了她的繡鞋後,我就不敢再去她家了,殺人的事我不知道。」吳公大怒:「能翻牆進屋的人,有什麼事做不出來?」再加刑具刑逼。宿介受不了刑罰,最終承認殺人一事。招供呈報上去,人人都稱讚吳公斷案如神。

鐵案如山,宿遂延頸以待秋決矣。然宿雖放縱無行,故東國名士。聞學使施公愚山賢能稱最,且又憐才恤士之德,因以一詞控其冤枉,語言愴惻。
譯文:
案情如鐵證般確鑿,宿介於是準備接受秋後處決。然而,雖然宿介是個行為放縱、無德之人,他畢竟曾是東方知名的才士。他聽說當時的學政施愚山公是有德有能之人,素來憐才惜士,於是寫了一篇申冤詞,哀傷懇切,向施公陳情。
◎這段是整個故事中極關鍵的「昭雪篇」,描述吳公南岱(吳南岱)以智慧與審慎,一步步拆穿誣陷、還鄂生清白的過程,是整部作品中正義與冤屈交鋒的關鍵高潮,吳公以冷靜與洞察力步步拆解謊言,令讀者振奮,也凸顯清代司法制度中「情理法」的多重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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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台南縣城隍廟(圖片引自網路)


(七)

公乃討其招供,反覆凝思之。拍案曰:「此生冤也!」遂請於院、司,移案再鞫。
譯文:
施愚山公讀完宿介的招供之後,反覆思考,終於一拍案桌,大聲說:「這個人是冤枉的啊!」於是他向上級官署(按察使與道台)請求,重新移送案件,進行複審。

問宿生:「鞋遺何所?」供曰:「忘之。但叩婦門時,猶在袖中。」
譯文:
他先問宿介:「你當時偷走的繡花鞋後來遺失在哪裡?」宿介回答:「不記得了。但我敲臙脂房門時,那鞋還在我袖子裡。」

轉詰王氏:「宿介之外,姦夫有幾?」供言:「無有。」
譯文:
施公轉而質問王氏:「除了宿介之外,你還有其他姦夫嗎?」王氏回答:「沒有。」

公曰:「淫辭之人,豈得專私一個?」供言:「身與宿介,稚齒交合,故未能謝絕;後非無見挑者,身實未敢相從。」
譯文:
施公說:「放蕩不檢的人,怎麼可能只跟一個人私通呢?」王氏辯稱:「我跟宿介是年少時就私通,所以沒法馬上斷絕關係;雖然後來也有男人挑逗我,但我都沒答應。」

因使指其人以實之。供云:「同里毛大,屢挑而屢拒之矣。」公曰:「何忽貞白如此?」命搒(搒,即打手掌)之。婦頓首出血,力辨無有,乃釋之。
譯文:
施公命令她指出那些曾經挑逗她的男人,以查明真相。王氏說:「有住同里的鄰居毛大,他多次挑逗我,我都拒絕了。」施公冷冷說:「妳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貞潔?」隨即命人對她用刑。王氏當場叩頭叩到頭破血流,拚命辯解沒有跟其他人,施公見狀,暫時放過她。

又詰:「汝夫遠出,寧無有託故而來者?」曰:「有之,某甲、某乙,皆以借貸餽贈,曾一二次入小人家。」
譯文:
接著施公再問:「妳丈夫長期在外,難道從沒有藉故登門的人嗎?」王氏答:「有。有幾位,如某甲、某乙,曾以借錢、送禮為名,來我家過一兩次。」

蓋甲、乙皆巷中游蕩子,有心於婦而未發者也。公悉籍其名,並拘之。既集,公赴城隍廟,使盡伏案前。
譯文:
這某甲某乙是同巷中一些遊手好閒、心懷不軌的年輕人,平時對王氏有意,但未敢明言。施公把他們的名字都記下,並將他們一併拘捕。等人到齊後,他親自前往城隍廟審訊,把所有人都帶去案前站好。

便謂:「曩夢神人相告,殺人者不出汝等四五人中。今對神明,不得有妄言。如肯自首,尚可原宥;虛者,廉得無赦!」同聲言無殺人之事。
譯文:
施公正色宣布:「我昨夜夢見神明啟示,說兇手就在你們四五人之中。現在你們站在神明面前,不可說謊。如果有人願意自首,還可酌情寬恕;若執迷不悟,經神明點名,絕不寬赦!」這些人齊聲喊冤,說他們都沒有殺人。

公以三木(古代刑具,用來夾手或腳)置地,將並加之;括髮裸身,齊鳴冤苦。公命釋之,謂曰:「既不自招,當使鬼神指之。」使人以氈(毛氈)褥悉障殿窗,令無少隙;袒諸囚背,驅入暗中,始授盆水,一一命自盥訖;繫諸壁下,戒令「面壁勿動。殺人者,當有神書其背」。
譯文:
施公命人把三木刑具擺在地上,要全部一併施刑。他又命令他們解開頭髮、脫光上身,全都哀號連連、跪地求饒。施公這時又下令暫時釋放他們,說:「既然你們都不肯自招,就讓鬼神來指認兇手。」他命人用厚氈把整個城隍殿的窗戶通通封住,不留一點縫隙,讓裡面一片漆黑。然後把所有嫌犯上半身脫光,背對牆壁站好,一個個發給清水洗手,洗完後都各自面壁,不准動作。施公說:「殺人者,神明會在他背上留下記號。」
◎這段展現出施公(即施愚山學政)接手案件後,如何再深入審訊,以巧妙設局、誘導證詞,進一步查明真相的過程,節奏緊湊、氣氛嚴肅,精彩地呈現施公用「天人交感」的方式逼供,用心理壓力與信仰敬畏,來突破一貫不認罪者的防線。在完全封閉、神明威懾的環境下,真相即將揭曉。這種審訊方式,既象徵性又充滿戲劇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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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引自網路)


(八)

少間,喚出驗視,指毛曰:「此真殺人賊也!」蓋公先使人以灰塗壁,又以煙煤濯其手:殺人者恐神來書,故匿背於壁而有灰色;臨出,以手護背,而有煙色也。公固疑是毛,至此益信。施以毒刑,盡吐其實。
譯文:
不久之後,施公命人將各嫌犯一一帶出,檢查背後,指著毛大說:「這個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原來施公事先命人將牆壁塗滿灰,又用煙煤塗抹嫌犯雙手。真正殺人的人,內心恐懼神明記錄罪名,因此會把背緊貼牆壁,避開神筆書寫,所以背上會留下灰痕;而臨出時怕露餡,又會用手去遮蓋背部,因此手上就會染上煤煙。施公原本就懷疑是毛大,這一試驗更加確信無誤。於是對他施以嚴刑,毛大終於全盤招認。

判曰:「宿介:蹈盆成括殺身之道,成登徒子(登徒子,好色之人)好色之名。祗緣兩小無猜,遂野鶩如家雞之戀;為因一言有漏,致得隴興望蜀之心。將仲子(將仲子,《詩經》中人物)而踰園牆,便如鳥墮;冒劉郎(劉晨進入仙境典故)而至洞口,竟賺門開。感帨(繡巾)驚尨,鼠有皮胡若此?攀花折樹,士無行其謂何!幸而聽病燕之嬌啼,猶為玉惜;憐弱柳之憔悴,未似鶯狂。而釋么鳳(么鳳,指少女)於羅中,尚有文人之意;乃劫香盟於襪底,寧非無賴之尤!蝴蜨過牆,隔窗有耳;蓮花卸瓣,墮地無蹤。假中之假以生,冤外之冤誰信?天降禍起,酷械至於垂亡;自作孽盈,斷頭幾於不續。彼踰牆鑽隙,固有玷夫儒冠;而僵李代桃,誠難消其冤氣。是宜稍寬笞扑,折其已受之慘;姑降青衣,開其自新之路。
譯文:
接著,施公下判決書:宿介:你這個人,自甘墮落,走上了招災惹禍、送命的不歸路,也成了色欲之徒的典型。原本只是兩小無猜的情誼,竟變成把鄰家女子當作私有物的戀慕;只因王氏一句玩笑話洩露機密,你便起了貪念、得寸進尺。你學仲子(《詩經》中人物)翻牆越院,像失足的鳥兒跌入陷阱;你冒充劉郎,靠近洞口,卻是騙門開進。你感動於她遞出的繡巾,嚇壞了看門的狗,卻像老鼠偷皮般卑劣。你偷香竊玉,行為下流,怎麼還稱得上是個讀書人!好在你曾聽見病中少女微弱啼聲,內心還有一絲憐惜;曾看見她形容憔悴,尚未完全失去理智。你設下羅網困住少女,還留一絲風雅;但你卻在她襪底劫取誓約,這是最卑鄙的無賴行徑!蝴蝶飛過牆頭、隔窗有耳;蓮花落瓣、終究無跡可尋。用假冒的身分求情,引發真正的冤案,誰會相信呢?天意降災,使你幾乎命喪非命;自作孽招來死劫,幾乎人頭落地。你翻牆偷入,已經玷污了儒生身份;讓別人代你承罪,更是無可辯白的冤孽。但你已遭刑罰,痛苦難當,姑且予以減刑,降為平民,讓你重新做人,赦你一命。

若毛大者:刁猾無籍,市井凶徒。被鄰女之投梭,淫心不死;伺狂童之入巷,賊智忽生。開戶迎風,喜得履張生之蹟;求漿值酒,妄思偷韓掾之香。何意魄奪自天,魂攝於鬼。浪乘槎木,直入廣寒之宮;徑泛漁舟,錯認桃源之路。遂使情火息焰,慾海生波。刀橫直前,投鼠無他顧之意;寇窮安往,急兔起反噬之心。越壁入人家,止期張有冠而李借;奪兵遺繡履,遂教魚脫網而鴻離。風流道乃生此惡魔,溫柔鄉何有此鬼蜮哉!即斷首領,以快人心。
譯文:
毛大:你這個人狡猾無恥,根本是市井惡棍。王氏給你丟梭子的暗示,你就起了淫心不死的邪念;看到宿介混入巷內,你馬上動了賊心。你開門迎風,誤以為能像張生那樣艷遇香鞋之緣;你上門求水,幻想偷得韓壽般的女子幽香。沒想到你的惡行引來天譴,被神鬼所控。你好像搭著破筏子誤入仙宮,駕著漁舟誤闖桃源。結果使得你的情慾如火燃燒、欲海生波。你舉刀殺人,像投鼠時毫不顧及旁人;你走投無路,便起了「急兔反咬人」的兇性。你翻牆入屋,原想借屍還魂,結果犯下大錯。你搶走繡花鞋,以為掌握證據,卻讓真兇暴露、真情洩漏。風流之地怎會生出你這樣的惡魔?溫柔鄉怎會藏著你這樣的妖孽?你罪大惡極,該當立刻斬首,以慰人心!

臙脂:身猶未字,歲已及笄(及笄,女子成年)。以月殿之仙人,自應有郎似玉;原霓裳之舊隊,何愁貯屋無金?而乃感關雎而念好逑,竟繞春婆之夢;怨摽梅而思吉士,遂離倩女之魂。為因一線纏縈,致使羣魔交至。爭婦女之顏色,恐失『臙脂』;惹鷙鳥之紛飛,並托『秋隼』。蓮鉤摘去,難保一瓣之香;鐵限敲來,幾破連城之玉。嵌紅豆於骰子,相思骨竟作厲階;喪喬木於斧斤,可憎才真成禍水!葳蕤自守,幸白壁之無瑕;縲絏苦爭,喜錦衾之可覆。嘉其入門之拒,猶潔白之情人;遂其擲果之心,亦風流之雅事。仰彼邑令,作爾冰人(媒人)。」案既結,遐邇傳誦焉。
譯文:
臙脂:妳雖然尚未出嫁,但年齡也已成年。若說妳是月宮裡的仙女,自該有如玉的郎君;即使妳是當年跳霓裳舞的仙子,也不至於愁嫁、藏身陋室。然而妳因讀《關雎》而思求良配,卻夢纏春婆;因感《摽梅》而思吉士,卻變成「倩女幽魂」般的悲劇。只因一念糾纏,引來眾多邪徒。眾人爭搶妳的美貌,不捨妳這「臙脂」之名;但都假託「秋隼」之名來接近妳。妳的一瓣芳心,難以保存;官府的審訊,幾乎毀了妳如玉的清白。妳投注相思之心於骰子,卻讓自己的深情成為災禍的根源;妳像喬木被砍,讓人惋惜美貌竟成禍水。妳自守節操,還好妳的白璧仍未玷污;妳曾落入牢獄,如今終得掩護於錦被之下。妳曾堅拒私會,仍然保有潔白的品德;如今妳得償所願,讓配對的果實落地,也算一段風流佳話。能有這位縣令,成就妳這段姻緣,可說是神人作「媒人」也!」案子終於結案,這段裁決與判詞因文采雋永、斷案公正,而被遠近傳誦不絕。
◎這段是全篇結案收尾之處,既揭露真兇,也總結各人之罪與命運,更融合駢文華美修辭與深刻批判。
◎這是清代公案小說中極具代表性的一段,融合了懸疑、道德批判、社會寫實與文字藝術於一體。施公斷案之精明,王氏之輕佻、宿介之淫邪、毛大之狠毒、臙脂之可惜可憐,全都刻劃入骨。這篇作品不僅是公案判詞,更是一篇警世通言。

自吳公鞫後,女始知鄂生冤。堂下相遇,腆然含涕,似有痛惜之詞,而未可言也。生感其眷戀之情,愛慕殊切;而又念其出身微,且日登公堂,為千人所窺指,恐娶之為人姍笑,日夜縈迴,無以自主。
譯文:
自從吳公審理此案、查明真相之後,臙脂才知道自己錯怪了鄂生,他原來是無辜的。鄂生也被她的眷戀與柔情打動,內心重新燃起對她的愛慕與依戀;但他也思索再三,想到臙脂出身寒微,而且這樁官司鬧得轟動一時,臙脂又經常出入公堂,被千百人看見、議論,他擔心如果娶了她,將來會被人譏笑。這些煩惱讓他日夜思量,內心糾結不已,難以做出決定。

判牒既下,意始安貼。邑宰(縣令)為之委禽,送鼓吹焉。
譯文:
直到判決公文正式下達(真兇已明、案件了結),他的心情才逐漸安定下來。兩人在公堂下再度相見時,臙脂滿臉羞愧地含著眼淚,神情中流露出悲痛與懊悔之意,似乎有話想說,但又說不出口。縣令知道他們二人的情深義重,也為這段因冤案而延誤的姻緣感到惋惜,於是親自擔任媒人,為他們主婚,還派出鼓樂儀仗送嫁,成就這段良緣。
◎這段文字是整篇故事的尾聲,交代女主角臙脂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後,終於了解真相,與鄂生的情感也終於浮上檯面。含蓄地交代了最終「有情人終成眷屬」,但也寫出鄂生身為士人,對於門第、世俗眼光與名聲的顧慮。最後能得官府支持,公開迎娶,也算是在公義之上再添一筆人情圓滿。

嘉義城隍.png
上圖:嘉義城隍(圖片引自網路)


(九)

異史氏曰:「甚哉!聽訟之不可以不慎也!縱能知李代為冤,誰復思桃僵亦屈?
譯文:
異史氏說:「唉!審理訴訟案件實在不能不小心謹慎啊!就算能辨出「李代桃僵」(無辜者代人受過)的冤屈,又有誰會想到那被「桃僵」的,其實也很冤?(意思是:即便找到真兇,也可能忽略了那些被當作工具、被犧牲的人)

然事雖暗昧,必有其間,要非審思研察,不能得也。
譯文:
事情即便再隱晦模糊,其中也必然藏有端倪;若不細心深入查究,是不可能真相大白的。

嗚呼!人皆服哲人之折獄明,而不知良工之用心苦矣。
譯文:
唉!世人都佩服那些明察秋毫的清官,但卻不了解真正「好工匠」(好官)背後心思之苦。

世之居民上者,棋局消日,紬被放衙,下情民艱,更不肯一勞方寸。至鼓動衙開,巍然高坐,彼嘵嘵者直以桎梏靜之,何怪覆盆之下多沉冤哉!」
譯文:
如今在位者,往往是下棋打發時間,蓋被偷閒休息;對於百姓的疾苦與訴求,絲毫不肯費心。等到敲鼓開審,一副高坐於堂上的威嚴模樣,對那些冤民喊冤者,只想用刑具讓他們閉嘴。如此情形,怎麼不會造成「覆盆之下」(如同倒扣的碗蓋裡)埋藏無數冤屈呢?

愚山先生吾師也。方見知時,余猶童子。竊見其獎進士子,拳拳如恐不盡;小有冤抑,必委曲呵護之,曾不肯作威學校,以媚權要。真宣聖之護法,不止一代宗匠,衡文無屈士已也。而愛才如命,尤非後世學使虛應故事者所及。
譯文:
施愚山先生是我的老師。他剛被世人所知時,我還只是個小童。我親眼看到他對於栽培讀書人(進士子)非常用心,好像唯恐教得不夠似的;即使有人有一點點冤屈,他也總是設法保護、照顧,從不倚仗學政之權壓人以取悅權貴。他真是孔子精神的守護者,不僅是一代的師範典範,更是考核文章時絕不壓抑才士的人。他愛惜人才就如同珍惜自己的性命,這種胸懷,實非後世那些只是敷衍了事的學政官員所能比得上的。

嘗有名士入場,作「寶藏興焉」文,誤記「水下」;錄畢而後悟之,料無不黜之理。作詞曰:「寶藏在山間,誤認卻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殿。瑚長峰尖,珠結樹顛。這一回崖中跌死撐船漢!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友朋看。」
譯文:
曾經有位才士參加考試,題目是「寶藏興焉」,他誤看成是「藏在水裡」,寫完後才驚覺錯了主題,自知落榜在所難免。他在文章中這樣寫道:「寶藏原本藏於山中,我卻誤以為在水邊;山頭蓋起水晶宮,奇峰如珊瑚,珍珠結在樹頂端。這一回,我就像撐船誤入崖洞的人被摔死。我要告訴蒼天啊!請留下我一點痕跡,好讓朋友們看看我到底有多冤!」

先生閱文至此,和之曰:「寶藏將山誇,忽然見在水涯。樵夫(砍柴人)漫說漁翁話。題目雖差,文字卻佳,怎肯放在他人下。嘗見他,登高怕險;哪曾見,會水渰殺?」此亦風雅之一斑,憐才之一事也。
譯文:
先生(施愚山)讀到這裡,不但沒有責備,還附詩相和說:「寶藏本來是在山上,卻被你寫成在水邊。樵夫誤說成漁夫的話。雖然題目錯了,但文辭實在優美,怎麼能把他排在別人後面呢?曾見過他登山怕高險,哪裡曾見過他擅水卻被溺死?」這件事也可見先生風雅的一面,與對人才的愛惜之心。
◎這段文字蒲松齡以筆名「異史氏」所作的評論與追述,既是對案件的感嘆,也是對恩師施愚山的讚頌。整段收尾,既是對「審案需謹慎」的深刻反省,也是一篇對理想官員與真正教育者的頌歌。蒲松齡藉由對施愚山先生的回憶與敬佩,對比當時流於形式、不負責任的官場風氣,表達了對真正公義與才德之士的欽敬。

聊齋志異.jpg
(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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