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png


題解

一宗武士死亡、妻子逃逸的命案,引出眾人說法不一的供詞,讓實情難以捕捉。

本文〈竹藪中〉選自《芥川龍之介全集》,原發表於大正十一年(西元1922年)新思潮雜誌,日文篇名為〈藪の中〉,中文翻譯為〈竹藪中〉。竹藪(音
ㄙㄡˇ)是竹林、竹篁之意。1950年黑澤明傳世名作《羅生門》,便是依據〈竹藪中〉文本改編的電影。

芥川龍之介此篇小說素材取自日本古典小說《今昔物語》二十九卷,也參考了英國詩人勃勞寧的《戒指與書》和美國作家比阿斯的《月光寶石》的結構,經過大幅度改寫創作而成。《今昔物語》是平安朝末期的千餘則故事說話集,作者相傳為源隆國人。

《今昔物語》中有一則故事描寫武士偕妻子前往若狹國,途中遇見強盜,而妻子遭強盜欺凌。在強盜離去後,武士並未喪命,夫妻繼續上路前往若狹國。以此角色設定的竹藪中,由三位當事人和四位證人在法官面前敘述事情發生的經過,內容都有些出入,連冤魂都出來說明自己的死亡經過,讓形式與主題有了非常特別的呈現方式。這些爭論使得凶手與真相具有多面性的解答,足見這篇作品意義的豐厚多變。故事中的每個人對同一件事,都有其不同的陳述,變成了無法釐清真相的謎案。

 

在事實的全貌下,每個人都是散裂的碎片,人人只不過是膜拜隻言片語,信奉無限發散的片面真相而已。

延伸閱讀:
各說各話的「羅生門」----芥川龍之介〈竹藪中〉內容分析

目擊者.png
上圖:電影《目擊者》海報


竹藪中

一、樵夫接受法官盤問的供詞

是的,發現那具屍體的,確實是我。今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去後山砍杉樹,就在後山的竹林裡發現那具屍體。你問我地點在哪兒?離山科的驛路約略有四五町光景,竹林中夾雜著細長的杉樹,那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死者身穿淡藍色的衣服,頭戴京都式烏帽,仰著臉臥倒地上。雖說那只是一刀,因為刺進胸膛,屍體周遭的竹葉被染成暗紫色,不,那時血已經不再流了,好像早已凝固。而且還有一隻馬蠅緊緊地叮著傷口,連我的腳步聲都沒驚擾牠呢!

你問我有沒有看見佩刀或什麼嗎?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在那杉樹底下,留下一條繩子。另外
──對了,對了,除了繩子還有一把梳子。在屍體的四周,只有這兩件東西。

不過,草和竹子的落葉,整片被踏得亂糟糟的,想來那男人被害以前,還曾經拚命搏鬥一番。什麼?有什麼馬嗎?馬根本進不去,因為那兒離馬走的道路,還隔著一道竹林呢。

二、行腳僧被法官盤問的供詞

那死者,昨日貧僧確實遇到過。昨天──嗯!該是正午時分吧。地點是關山到山科的途中,那人和騎馬的女人朝關山的方向走來。女人戴著市女笠,圍著面紗,所以貧僧沒看到她的容貌,只見衣裳好像是紫面青裡的。

馬是桃紅色的──好像是匹鬃毛被剃掉的馬。馬有多高?大概有四尺四寸高吧!我們出家人對這些事情是不太內行的。那個男子不但帶著佩刀,也攜著弓箭,特別是那黑漆的箭囊裡,插著二十來支箭,這個貧僧還記得很清楚。

做夢都沒想到那男子會落得這般下場啊,生命誠然如露亦如電,一點也不錯。唉,這該怎麼說呢?真可憐啊!

 

三、衙役接受法官詢問的供詞

您說被我逮捕的男人嗎?他的確叫多襄丸,是個有名的強盜。不過我抓到他時,他正在粟田口的石橋上呻吟著,好像從馬上摔下來吧!您問我那是什麼時刻嗎?是昨晚初更左右吧。

上回我差點逮到他,但被他逃掉了,那一回他也是穿著這種藏青色的衣服,佩著有刀鞘的長劍。此外,正如您所見的,還帶著弓箭之類的東西。是這樣嗎?那被害的男人也佩帶這個嗎?那麼凶手一定是這個多襄丸了。

纏有皮革的弓,黑漆的箭筒,裝飾著鷹羽的箭十七支──這些都是那個被害人的吧!是的,馬也如您所說的,是沒有鬃毛的桃花馬。他會被那畜牲摔下來,必定有什麼因果報應吧!我看到那馬時,牠正在石橋前面的地方,拖著長長的韁繩,吃著路旁的蘆葦。

在京都的強盜中,多襄丸這傢伙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有個來參拜的婦人和丫頭一道在鳥部寺賓頭盧的山後被殺,據說就是這傢伙幹的。騎那桃花馬的女人,在那男人被殺後就下落不明了。也許小人踰越本分,還請大人明察。

四、老媼接受法官詢問的供詞

是的,那死者就是我女婿。他不是京都的人,是若狹國府的武士,名叫金澤武弘,二十六歲。不,他的性情溫和,不可能和別人結怨的。

您說女兒嗎?女兒名叫真砂,年齡是十九歲。她是個性情剛烈、不讓鬚眉的女人,除了武弘之外,從沒跟其他的男人要好過。小小的瓜子兒臉,膚色微黑,左眼角有顆痣。

昨天武弘和小女一起動身前往若狹國,沒料到他竟遭遇不測,真是造孽啊!女婿死了,只好認命了,但小女究竟怎麼了?實在讓我很擔心啊!懇請青天大老爺,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小女的下落。說來說去,最可恨的是那個叫做多襄丸的狗強盜,不但殺了我女婿,連小女也……(之後泣不成聲)

五、多襄丸的供詞

那男的,是我殺的;但那女的,我可沒殺。可是她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且慢,大老爺,不管怎麼拷問,不知道的事也招不出來。事到如今,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打算懦弱地隱瞞什麼。

昨天正午過後,我就遇見那對夫婦。正巧一陣風吹來,掀起那女人的面紗,剎那間我瞥見那女人的臉,一閃再也看不見她的面貌。因為這個緣故,在我眼裡,那女人彷彿是一尊菩薩。在那瞬間,我就下定決心,就算要殺掉那男人,我也要把她搶過來。 

你問什麼?要殺掉那男人,並不像你們所想的那麼困難。反正要把那女人搶到手,那男的就非殺不可。不過,我殺人,是用腰間的大刀;但是你們殺人不用大刀,只用權力、用金錢,甚至只憑一張嘴就夠了。不錯,你們殺人不見血,也活得很風光──但總歸也是殺手。如果要論罪孽的深重,是你們可惡,還是我可惡呢?那只有天曉得。(嘲謔地微笑)

不過,假如能不殺男人,就能把女人搶到手,也沒什麼不好。

那時,我只想把她搶到手,儘量不要殺那男人。但在那山科的驛路上,根本無法動手,於是我就設法把那對夫婦誘進山裡去。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當我和那對夫婦結伴同行,就告訴他們,對面山上有座古墓。我曾挖開古墓,取出許多古鏡和寶劍。為了怕人知道,我祕密地把那些東西埋在後山的竹叢裡。假如有人要買,便廉價出售。那男人聽了我的話,就漸漸地動心了。然後──怎樣,人的貪念不是很可怕嗎?不到半個時辰,那對夫妻就跟我一起朝山路走去了。

來到竹林前,我說:「寶物就埋在裡面,進來看看吧!」那男人貪婪無厭,當然沒有異議。可是女人說:「我不下馬,我在外邊等著。」看著竹林長得那麼茂密,也難怪她會這麼說。說句實話,女的不進來,正中我下懷。於是便把女的留在外頭,我和那男人走進竹林中。

樹林裡前端盡是竹子,可是約走了半町,才是稀疏的杉樹林─要下手,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地點了。我一邊撥開竹枝,一邊煞有介事地騙他說:「寶物就埋在杉樹下。」男人信以為真,就朝杉樹的方向拚命地趕去。不一會兒,竹子漸漸稀疏,幾株杉樹並排著。我一到那裡,說時遲那時快,冷不防把對方按倒在地。那男人不愧是個佩刀的武士,力氣倒是蠻大的,可是由於無意中被突襲,就無法招架了,馬上就被我綁在杉樹下。您說繩子嗎?繩子是強盜不可缺少的,隨時用來翻牆,老早就帶在腰邊。當然為了使他不出聲,就把竹葉塞滿他的嘴巴,別的也就沒什麼麻煩了。

我把男人綑綁後,就回到女人那裡,告訴她說:她的男人好像發了急病,趕快去看看。不出所料,她也中計了。女人摘掉掛著面紗的市女笠,被我拉著手,走進竹林深處,可是到那裡一看,那男人竟被綁在杉樹下。

女人一看見這副情景,不知何時,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匕首,拔出鞘來,閃閃發亮。我從未見過這樣剛烈的女人,如果那時稍有疏忽,可能就被一刀戳穿小腹。不,即使能閃過一刀,那麼接二連三地刺過來,不知會受怎樣的傷呢。

但,我不愧是多襄丸,不必拔大刀,也能把她手上的匕首打落。無論多麼剛烈的女人,沒有武器就沒辦法了。我終於如願以償,不必殺男人,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不殺男人──是的,我本來就不打算要那男人的命。可是當我丟下那哭泣的女人,想逃出竹林時,女人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瘋狂似地纏住我,並且斷斷續續地嚷喊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丈夫死,你們兩個總要死一個。讓兩個男人看我受辱,比死還痛苦!」她又喘吁吁地說:「誰活,我就跟誰去!」這時,我才對那男人產生殺機。(陰鬱地興奮)

這麼一說,你們一定會以為我比你們殘酷吧。那是因為你沒看見那女人的臉,尤其沒看見那一瞬間──她烈焰般的眼神──才會那麼想的。當我和那女人眼光相遇,我就想:即使遭到天打雷劈,我也要把她娶到手。娶她當老婆,我心裡只盤算著這件事。這不是你們所想像那種卑鄙的情慾。假如當時除了情慾之外,沒有別的念頭,我早就踢倒女人逃之夭夭了。

這麼一來,我的刀也就不會沾上那男人的血了。不過在陰暗的竹林中,凝視著那女人臉的剎那,我就下定決心不殺死那男人,絕不離開那裡。但,我要殺那男人,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為他解開繩子後,叫他拔刀來決鬥(扔在杉樹下的繩子,便是那時丟失的)。那男人變了臉色,馬上抽出大刀,一聲不響,憤怒地向我撲過來。這場決鬥的結果,就不用細說了。我的大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時,刺進對方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請別忘了這個,到現在我還佩服他這一點,因為能夠跟我交手二十回合的,全天下只有這麼一個男人!(愉快地微笑)

在那男人倒下時,我提著血淋淋的大刀,回頭往女人那邊望了望。怎麼了?那女人竟然不知去向,她究竟逃到哪兒去了?我搜尋杉樹林,可是竹子的落葉上,不留一點兒痕跡;就是豎起耳朵聽,也只聽到那男人喉嚨發出快要斷氣的呻吟。

在我們開始交手時,也許那女人為了求救,鑽出竹林逃走了。我這麼一想,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就奪走了大刀和弓箭,馬上跑回原來的山路上。那女人的馬仍在原地靜靜地吃草。以後的事,就不用多說了。還有,我在進京前,就把大刀賣了──我的供詞只有這些。反正我的頭遲早要掛在樹枝上的,那麼就請處死我吧!(昂然的態度)

六、一個女人在清水寺的懺悔

那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凌辱我之後,他望著我那被綁著的丈夫,又嘲笑又譏諷。我丈夫是多麼懊惱、悔恨,可是不管他再怎麼掙扎,只有讓身上的繩子勒得更緊而已。我不禁跌跌撞撞地跑向丈夫身邊──不,是想跑過去。但是那男人猛然把我踢倒在地。就在那時候,我發覺丈夫流露著難以形容的眼神。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那眼神,還是渾身冷顫。丈夫嘴裡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眼神已經表達了他所有的心思。閃爍在他眼裡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卻是一股冷冷的輕蔑我的眼神!與其說被那男人踢倒,不如說被丈夫的眼神打倒,我不知道自己喊叫了什麼,最後昏倒了。

後來醒過來,那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丈夫被綁在杉樹下,我在竹子的落葉上勉強地撐起身子,注視著丈夫的臉。但,丈夫的目光絲毫沒有改變。仍是在冷冷的蔑視中,露出憎恨的眼神。羞恥、悲哀、憤怒——我不知如何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和您在一起了。我打算要一死了之,可是──請您也死吧!您已看到我受辱的情形,我不能讓您一個人活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些話。然而丈夫還是嫌惡地瞪著我。我壓抑著即將破碎的心,尋找著丈夫的大刀,可是那大刀可能被強盜搶走了,在竹林中,別說大刀,連弓箭也找不到了。幸虧有匕首掉落在我腳邊。我舉起匕首,再次對丈夫說:

「那麼請恕我要你的命吧!我也會立刻跟你去的。」

丈夫聽見這句話,好不容易動了動嘴唇,然而他嘴裡塞滿了竹葉,我聽不見他要說什麼。但,我一看見他的嘴型,馬上領悟他的意思。丈夫仍然輕蔑地注視我,我感覺他在說:「殺吧!」我像做夢似地,用匕首刺進了丈夫的胸膛。

這時候,我似乎又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環顧四周,發現丈夫仍然被綑綁著,早已斷了氣。夾雜著竹叢、杉林的上空,有一縷落日的餘暉映照在他那蒼白的臉上。我忍著哭聲,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然後──然後你說我怎麼樣了呢?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這個問題。總之,我沒有自殺的勇氣:或者把匕首放在脖子上,或者跳入山腳下的池塘,雖然嘗試過各種辦法,但就是死不了,這樣活下來,實在沒臉見人。(淒涼地微笑)像我這麼不中用的人,恐怕連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都拋棄我了。可是殺死丈夫的我,遭受強盜凌辱的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到底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突然劇烈地啜泣)

七、武士的靈魂藉靈媒之口的陳述

強盜凌辱了我的妻子後,就坐在那裡,用種種話語安慰她。我當然說不出話來,身子也被綑在杉樹下。可是我在那時候,三番兩次對妻子使眼色,想暗示她:「別把這男人的話當真,不管他說什麼,都要當它是一派謊言。」可是妻子靜靜地坐在竹葉上,凝視著自己的膝蓋。怎麼看都像是專心在傾聽著強盜的話,我因妒忌而渾身發抖。但強盜繼續花言巧語,最後竟然膽大包天地說出這樣的話:「一旦失身了,和丈夫的感情再也很難圓滿了。與其跟這樣的丈夫過日子,倒不如當我的老婆吧!我就是因為愛你,才會幹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被強盜這麼一說,妻子出神地抬起頭,我從未見過妻子像那個時刻那樣美。可是我美麗的妻子當著被綁著的我面前,怎麼回答強盜呢?雖然我的靈魂漂泊在九泉之下,只要一想起妻子的回答,就禁不住燃起憎恨之火。妻子確實是這麼說的──「那麼隨你帶我到什麼地方都可以。」(長久地沉默)

妻子的罪孽尚不止於此,要是僅僅這樣,我在這幽闇的冥府中,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當妻子如做夢般被強盜牽著手要走出竹林外時,忽然臉色變得慘白,指著杉樹下的我,發瘋似地喊了好幾遍:「請殺掉那個人吧。只要他活著,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這句話像一陣狂風,即使現在也好像要把我倒栽蔥似地吹進幽暗的深淵裡。從人的嘴裡會說出如此可憎可恨的話嗎?人的耳朵可曾聽過如此詛咒的話嗎?可曾有一次像這樣──(突然迸發出嘲笑)聽到這話,連強盜也駭然失色了。「請殺掉那個人!」──妻子一面喊叫著,一面抱著強盜的臂膀。強盜盯著妻子,一直不回答。──就在這考慮的瞬間,強盜一腳把妻子踢倒在竹葉上。(再一次爆出嘲笑)強盜安靜地抱著胳膊,對我看了一眼說:「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女人?殺掉,還是饒她一命?你只要點頭回答就可以了,要殺嗎?」──只憑這句話,我就想寬恕強盜的罪過。(再度沉默良久)

妻子趁著我躊躇的時候,喊叫了一聲,突然逃向竹林深處。強盜馬上撲了過去,好像連袖子都沒抓住。我只如幻似夢地望著這一切情景。

妻子逃走後,強盜奪走我的大刀和弓箭,並割斷我身上的繩子。我記得──強盜消失在竹林外時,自言自語道:「這一次該輪到我逃了。」之後,四周一片寂靜。不,還有什麼人在哭泣的聲音。我一邊解開繩索,一邊傾聽著,但,發覺那聲音,可不是我自己哭泣的聲音嗎?(第三次長長的沉默)

我很吃力地從杉樹下撐起疲憊的身體。在我的面前,妻子遺留下來的匕首正閃閃發光。我把它拿在手裡,心一狠一刀刺進自己的胸膛。一股血腥氣湧上口中,我不覺得有絲毫痛苦。只是胸部變冷時,周遭越發寂然無聲。啊!多麼地寂靜淒涼呀!這後山竹叢的上空,連一隻小鳥也不飛來鳴囀啁啾。只有一抹寂靜的日影飄灑在杉樹和竹林的樹梢上。日影──連陽光也漸漸暗淡下來了──杉樹和竹子再也看不見了。我倒臥在那裡,被深沉的寂靜包圍著。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的身旁。我想轉頭去看。但我的四周不知何時已暮靄茫茫。不知哪個人的手,悄悄地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時我的口中又湧出一口鮮血。從此,我永遠沉淪在幽暗的冥間了……


【作品出處】
《芥川龍之介全集

竹藪中
原作者:芥川龍之介
譯者:不詳


芥川龍之介.jpg
上圖:芥川龍之介
竹藪中.png


註釋解析

(一)第一段:樵夫敘述發現屍體的時間、地點,以及死者的穿著與死後的情狀。

一、樵夫接受法官盤問的供詞
◎在小說情節上,這是故事的結局;就案件的調查,這是案發的現場。

是的,發現那具屍體的,確實是我。今天早上,我和往常一樣去後山砍杉樹,就在後山的竹林裡發現那具屍體。你問我地點在哪兒?離山科(地名)的驛路(大路)約略有四五町(約110公尺)光景(左右),竹林中夾雜著細長的杉樹,那是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案發後首先發現死者的人是樵夫。
◎發現時間:今天早上。
◎發現地點:在離山科的驛路約略有四五町光景、荒無人煙的竹林內。


死者身穿淡藍色的衣服,頭戴京都式烏帽(貴族所戴帽子),仰著臉倒在地上。雖說那只是一刀,因為刺進胸膛,屍體周遭的竹葉被染成暗紫色,不,那時血已經不再流了,好像早已凝固。而且還有一隻馬蠅緊緊地叮著傷口,連我的腳步聲都沒驚擾牠呢!
◎死者的穿著:身穿淡藍色的衣服,頭戴京都式烏帽。
◎死者屍體的情況:仰著臉倒在地上,刀刺進胸膛,血已凝固不再流出。


你問我有沒有看見佩刀或什麼嗎?沒有,什麼也沒有,只有在那杉樹底下,留下一條繩子。另外──對了,對了,除了繩子還有一把梳子。在屍體的四周,只有這兩件東西。
◎周遭的證物:現場留下繩子、梳子。根據後文,武士生前被人用繩子綑綁;梳子應該是女人的梳子。
◎根據後文,武士的佩刀、弓箭不見了。馬匹也不見了。


不過,草和竹子的落葉,整片被踏得亂糟糟的想來那男人被害以前,還曾經拚命搏鬥一番。什麼?有什麼馬嗎?馬根本進不去,因為那兒離馬走的道路,還隔著一道竹林呢。
◎周遭的證物:現場竹子落葉和草被踐踏凌亂。
◎樵夫個人的主觀推測:他藉現場留下的證物,推測死者被殺前曾與人打鬥。但也不能排除樵夫有意導向武士死前曾與強盜拚鬥的可能。

◎根據後文,強盜表明雙方有決鬥,武士表明沒有決鬥,女人因為昏倒因此不知道有沒有發生決鬥。


竹林.png
想像示意圖
竹葉.png
上圖:枯竹葉


(二)第二段:行腳僧敘述遇見武士夫妻的時間、地點、穿著,並抒發死生無常的感慨。

二、行腳僧被法官盤問的供詞
◎行腳僧是武士夫妻生前最後目擊者。在故事情節上,時空又倒回故事的起初,武士夫妻兩人前往關山途中。

那死者,昨日貧僧確實遇到過。昨天──嗯!該是正午時分吧。地點是關山到山科的途中,那人和騎馬的女人朝關山的方向走來。女人戴著市女笠(貴婦外出所戴帽子),圍著面紗,所以貧僧沒看到她的容貌,只見衣裳好像是紫面青裡的。
◎遇見武士生前最後的人,是一個行腳僧。
◎遇面時間:昨日正午。
◎遇見地點:關山到山科的途中。
◎武士的穿著、配備:武士帶佩刀、攜弓箭,黑漆箭囊中插著二十來支箭,但佩刀、弓箭在武士死後不見了。
◎女人的穿著、配備:女人騎四尺四寸高、鬃毛被剃掉的桃紅色馬,戴市女笠、圍面紗、衣裳紫面青裡。


馬是桃紅色──好像是匹鬃毛被剃掉的馬。馬有多高?大概有四尺四寸高吧!我們出家人對這些事情是不太內行的。那個男子不但帶著佩刀,也攜著弓箭,特別是那黑漆的箭囊裡,插著二十來支箭,這個貧僧還記得很清楚。
◎馬匹四尺四寸高、鬃毛被剃掉,桃紅色。
◎從行腳僧供詞大量出現的「該是......吧」「好像是」「大概」透露其觀察力的不確定性。補充說明馬的高度,同時表明這純屬推測,並非確實數字。


做夢都沒想到那男子會落得這般下場啊,生命誠然如露亦如電,一點也不錯。唉,這該怎麼說呢?真可憐啊!
◎行腳僧對此意外事件的感觸:他對武士的不幸有所同情,抒發生命如露亦如電,死生無常的感慨。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是佛教《金剛經》中非常有名的四句偈。語譯:人生的一切現象都是變化無常的,如夢幻般不真實,如水上泡影轉眼消失,也如清晨的露珠、天空的閃電,雖然出現眼前但一剎那就不見。智者應以一切變化無常的角度,去細心觀察這個世界。


日本僧侶.png
上圖:日本僧人
日本僧侶.png
上圖:日本僧人


(三)第三段:衙役述說昨夜在粟田口捕捉多襄丸的情景,包含多襄丸的穿著、好色習性,與可能涉及命案的推測。

三、衙役接受法官詢問的供詞
◎衙役的供詞把時空鏡頭轉到多襄丸離開竹林之後,騎著女人的馬,摔在粟田口的石橋上被捕。

您說被我逮捕的男人嗎?他的確叫多襄丸,是個有名的強盜。不過我抓到他時,他正在粟田口的石橋上呻吟著,好像從馬上摔下來吧!您問我那是什麼時刻嗎?是昨晚初更左右吧。
◎衙役陳述昨夜捕捉強盜的情景。
◎捕捉時間:昨晚初更。
◎捕捉地點:粟田口的石橋上。

◎「好像從馬上摔下來吧」表示主觀推測。

上回我差點逮到他,但被他逃掉了,那一回他也是穿著這種藏青色的衣服,佩著有刀鞘的長刀。此外,正如您所見的,還帶著弓箭之類的東西。是這樣嗎?那被害的男人也佩帶這個嗎?那麼凶手一定是這個多襄丸了。
◎衙役描述強盜多襄丸:多襄丸從馬上摔下來,穿戴一樣的衣服和武器。(注意:強盜身上有長刀、弓箭)
◎衙役根據死者與多襄丸弓箭相同這一線索,武斷推論多襄丸就是凶手。


纏有皮革的弓,黑漆的箭筒,裝飾著鷹羽的箭十七支──這些都是那個被害人的吧!是的,馬也如您所說的,是沒有鬃毛的桃花馬。他會被那畜牲摔下來,必定有什麼因果報應吧!我看到那時,牠正在石橋前面的地方,拖著長長的韁繩,吃著路旁的蘆葦。
◎消失的桃花馬再度出現。(注意:馬的特徵與武士女人所騎的馬特徵一樣)
◎衙役描述強盜身上十七支弓箭與行腳僧所說二十來支箭的數目有所出入。

在京都的強盜中,多襄丸這傢伙是有名的好色之徒。去年秋天,在鳥部寺供奉賓頭盧(十六羅漢之一)後面的山裡,前來參拜的婦人和丫頭一道被殺了,據說就是這傢伙幹的。騎那桃花馬的女人,在那男人被殺後就下落不明了。也許小人踰越本分,還請大人明察。
◎衙役根據多襄丸好色傳聞的線索,推斷多襄丸就是凶手。
◎衙役因之前的經驗,衙役供詞中帶有情緒化的語氣,有先入為主的主觀判斷。
◎衙役一句「據說就是這傢伙幹的」不知據誰說,妄加歸罪於多襄丸。


日本女子.jpeg
上圖:日本女子
日本武士.png
上圖:日本武士


(四)第四段:老媼提供武士夫妻的姓名、年齡、性情及女兒的容貌,並譴責強盜凌辱女兒,殺死女婿。

四、老媼接受法官詢問的供詞
◎老媼暗示命案與女兒、女婿本身無關,這是對所愛之人的袒護。

是的,那死者就是我女婿。他不是京都的人,是若狹國府的武士,名叫金澤武弘,二十六歲。不,他的性情溫和,不可能和別人結怨的。
◎老嫗說明自己與死者的關係為岳母與女婿,並說明死者的姓名、年齡、職業、性格。
◎老嫗論斷死者絕非死於仇殺。

您說女兒嗎?女兒名叫真砂,年齡是十九歲。她是個性情剛烈、不讓鬚眉的女人,除了武弘之外,從沒跟其他的男人要好過。小小的瓜子兒臉,膚色微黑,左眼角有顆痣。
◎老嫗說明自己與武士身邊女人的關係為母女,並說明女人的姓名、年齡、性格、異性交際、長相。
◎老嫗強調女兒感情世界單純、堅貞、處事能力不輸男人。
◎老嫗論斷死者亦非死於情殺。


昨天武弘和小女一起動身前往若狹國,沒料到他竟遭遇不測,真是造孽啊!女婿死了,只好認命了,但小女究竟怎麼了?實在讓我很擔心啊!懇請青天大老爺,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小女的下落。說來說去,最可恨的是那個叫做多襄丸的狗強盜,不但殺了我女婿,連小女也……(之後泣不成聲)
◎老媼認為女兒、女婿都是無辜的受害者,更跟有根據即論斷凶手就是強盜多襄丸,並認為女兒的失蹤與多襄丸脫不了干係。
◎以上四人(樵夫、行腳僧、衙役、老嫗)均為間接證人。

能劇面具.png
上圖:日本能面(能劇面具)
能劇面具.png
上圖:日本能面(能劇面具)


(五)第五段:多襄丸敘述因見武士之妻的容顏,而企圖誘騙、突襲武士、凌辱其妻。

五、多襄丸的供詞
◎以下三人(強盜、女人、武士)均為直接當事人,但三人證詞彼此不同。
1.強盜多襄丸:強盜殺死武士。
2.女人:武士之妻殺死丈夫。
3.武士:武士自己自殺。
◎在小說的情節上,多襄丸的供詞有二種作用:
1.結構上承前啟後:多襄丸敘述武士夫妻往若狹國途中故事的發展,且與武士夫妻重複鋪陳武士之死的情節。
2.故事於此完整:多襄丸再把故事的時空拉回昨日正午,接在行腳僧看見武士夫妻之後。


那男的,是我殺的,但那女的,我可沒殺。可是她去哪兒,我也不知道。且慢,大老爺,不管怎麼拷問,不知道的事也招不出來。事到如今,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打算懦弱地隱瞞什麼。
◎強盜多襄丸侵犯武士之妻、殺死武士、奪走長刀和弓箭。
◎多襄丸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與其作虛弱無力的辯白,不如乾脆一口承認犯行,以表現男子漢的氣概。

◎然而,多襄丸完全否認女子的失蹤與自己有關。

昨天正午過後,我就遇見那對夫婦。正巧一陣風吹來,掀起那女人的面紗,剎那間我瞥見那女人的臉,一閃再也看不見她的面貌。因為這個緣故,在我眼裡,那女人彷彿是一尊菩薩。在那瞬間,我就下定決心,就算要殺掉那男人,我也要把她搶過來。 
◎強盜多襄丸自承犯案動機是,因為覬覦武士之妻的美貌,加上受到武士之妻的鼓動,故引發殺機。
◎根據樵夫、行腳僧、衙役、老媼、多襄丸所述,依時間順序排出事件發展經過如下:武士夫妻動身前往若狹國,昨日正午遇見行腳僧,之後又遇見多襄丸。在竹林中,多襄丸綑綁武士,侵犯武士之妻。武士被多襄丸殺死,武士之妻則不知去向。昨晚初更,多襄丸被衙役捉拿。今天早上,樵夫在後山竹林發現武士的屍體。


你問什麼?要殺掉那男人,並不像你們所想的那麼困難。反正要把那女人搶到手,那男的就非殺不可。不過,我殺人,是用腰間的長刀,但是你們殺人不用長刀,只用權力、用金錢,甚至只憑一張嘴就夠了。不錯,你們殺人不見血,也活得很風光──但總歸也是殺手。如果要論罪孽的深重,是你們可惡,還是我可惡呢?那只有天曉得。(嘲謔地微笑)
◎多襄丸認為有權有勢的尊貴者殺人不必用大刀,卻可置人於死地;甚至更為嚴重,只憑一張嘴、一條法令,就可以讓千萬人無安身之處,讓他不喜歡的人人頭落地。他不僅逍遙法外,更依然安享榮華富貴,不必為自己的罪惡付出任何代價。他們比強盜可惡。
◎由這段話可知多襄丸個性憤世嫉俗。

不過,假如能不殺男人,就能把女人搶到手,也沒什麼不好。

那時,我只想把她搶到手,盡量不要殺那男人。
但在那山科的驛路上,根本無法動手,於是我就設法把那對夫婦誘進山裡去。

這倒不是什麼難事。當我和那對夫婦結伴同行,就告訴他們,對面山上有座古墓。我曾挖開古墓,取出許多古鏡和寶劍。為了怕人知道,我祕密地把那些東西埋在後山的竹叢裡。假如有人要買,便廉價出售。那男人聽了我的話,就漸漸地動心了。然後
──怎樣,人的貪念不是很可怕嗎?不到半個時辰,那對夫妻就跟我一起朝山路走去了。

來到竹林前,我說:「寶物就埋在裡面,進來看看吧!」那男人貪婪無厭,當然沒有異議。可是女人說:「我不下馬,我在外邊等著。」看著竹林長得那麼茂密,也難怪她會這麼說。說句實話,女的不進來,正中我下懷。於是便把女的留在外頭,我和那男人走進竹林中。

◎強盜利用人性的弱點引誘武士夫妻,並批評武士貪婪以至於被騙。

樹林裡前端盡是竹子,約走了半町,才是稀疏的杉樹林──要下手,沒有比這更適合的地點了。我一邊撥開竹枝,一邊煞有介事地騙他說:「寶物就埋在杉樹下。」男人信以為真,就朝杉樹的方向拚命地趕去。不一會兒,竹子漸漸稀疏,幾株杉樹並排著。我一到那裡,說時遲,那時快,冷不防把對方按倒在地。那男人不愧是個佩刀的武士,力氣倒是蠻大的,可是由於無意中被突襲,就無法招架了,馬上就被我綁在杉樹下。您說繩子嗎?繩子是強盜不可缺少的,隨時用來翻牆,老早就帶在腰邊。當然為了使他不出聲,就把竹葉塞滿他的嘴巴,別的也就沒什麼麻煩了。

我把男人綑綁後,就回到女人那裡,告訴她說:她的男人好像發了急病,趕快去看看。不出所料,她也中計了。女人摘掉掛著面紗的市女笠,被我拉著手,走進竹林深處,可是到那裡一看,那男人竟被綁在杉樹下。

女人一看見這副情景,不知何時,從懷裡掏出了一把匕首,拔出鞘來,閃閃發亮。我從未見過這樣剛烈的女人,如果那時稍有疏忽,可能就被一刀戳穿小腹。不,即使能閃過一刀,那麼接二連三地刺過來,不知會受怎樣的傷呢?


但,我不愧是多襄丸,不必拔長刀,也能把她手上的匕首打落。無論多麼剛烈的女人,沒有武器就沒辦法了。我終於如願以償,不必殺男人,就把女人弄到手了。

不殺男人
──是的,我本來就不打算要那男人的命。可是當我丟下那哭泣的女人,想逃出竹林時,女人突然抓住我的胳膊,瘋狂似地纏住我,並且斷斷續續地嚷喊著:「不是你死,就是我丈夫死,你們兩個總要死一個。讓兩個男人看我受辱,比死還痛苦!」她又喘吁吁地說:「誰活,我就跟誰去!」這時,我才對那男人產生殺機。(陰鬱地興奮)
◎強盜表明本來目的只在奪得武士之妻,並表示後來殺害武士非出自本意,而是受武士之妻所鼓動。

這麼一說,你們一定會以為我比你們殘酷吧。那是因為你沒看見那女人的臉,尤其沒看見那一瞬間──她烈焰般的眼神──才會那麼想的。當我和那女人眼光相遇,我就想:即使遭到天打雷劈,我也要把她娶到手。娶她當老婆,我心裡只盤算著這件事。這不是你們所想像那種卑鄙的情慾。假如當時除了情慾之外,沒有別的念頭,我早就踢倒女人逃之夭夭了。這麼一來,我的刀也就不會沾上那男人的血了。不過在陰暗的竹林中,凝視著那女人臉的剎那,我就下定決心不殺死那男人,絕不離開那裡。但,我要殺那男人,我也不想用卑鄙的手段。為他解開繩子後,叫他拔刀來決鬥(扔在杉樹下的繩子,便是那時丟失的)。那男人變了臉色,馬上抽出長刀,一聲不響,憤怒地向我撲過來。這場決鬥的結果,就不用細說了。我的長刀在第二十三回合時,刺進對方的胸膛。第二十三回合──請別忘了這個,到現在我還佩服他這一點,因為能夠跟我交手二十回合的,全天下只有這麼一個男人!(愉快地微笑)
◎多襄丸強調自己情操高貴,不是為慾望,而是有心長久廝守。
◎由這段話可知多襄丸個性浮誇,如:他說自己欺騙武士,是智取;與武士決鬥,殺死他,是光明磊落;侵犯武士之妻不是出於情慾,而是想娶她為妻,表人格高尚;說天下只有武士能跟自己交手二十三回合,令人敬佩,誇口自己武功乃天下第一。

在那男人倒下時,我提著血淋淋的長刀,回頭往女人那邊望了望。怎麼了?那女人竟然不知去向,她究竟逃到哪兒去了?我搜尋杉樹林,可是竹子的落葉上,不留一點兒痕跡,就是豎起耳朵聽,也只聽到那男人喉嚨發出快要斷氣的呻吟。

在我們開始交手時,也許那女人為了求救,鑽出竹林逃走了。我這麼一想,為了保全自己的生命,就奪走了長刀和弓箭,馬上跑回原來的山路上。那女人的馬仍在原地靜靜地吃草。以後的事,就不用多說了。還有,我在進京前,就把長刀賣
──我的供詞只有這些。反正我的頭遲早要掛在樹枝上的,那麼就請處死我吧!(昂然的態度)

◎文中藉多襄丸的供詞,來呈現他的個性與心態:
1.吹噓浮誇:多襄丸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與其作虛弱無力的辯白,不如乾脆表現男子漢的氣概。他說自己欺騙武士,是智取;與武士決鬥,殺死他,是光明磊落;不是出於情慾,而是想娶武士之妻為妻,表人格高尚;說天下只有武士能跟自己交手二十三回合,令人敬佩,藉誇獎武士以自誇,誇口自己武功天下第一,充分表現其自以為是的心態。
2.憤世嫉俗:多襄丸諷刺居上位者憑藉巧言或權力殺人不見血,自己用腰刀殺人,罪過難道比他們大嗎?
3.批評他人,不知自省:批評武士太貪婪,大發物慾害人的高論,在批判他人時自以為正義。


紫式部.jpg
上圖:日本女子(平安時代)
日本女子.jpg
上圖:日本女子


(六)第六段:武士妻子敘述被凌辱之後,丈夫蔑視的眼神使她悲傷憤懣,因而殺死丈夫。

六、一個女人在清水寺的懺悔
◎小說場景由法庭轉移至清水寺,帶出武士之妻的獨白。

那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凌辱我之後,他望著我那被綁著的丈夫,又嘲笑又譏諷。我丈夫是多麼懊惱、悔恨,可是不管他再怎麼掙扎,只有讓身上的繩子勒得更緊而已。我不禁跌跌撞撞地跑向丈夫身邊──不,是想跑過去,但是那男人猛然把我踢倒在地。就在那時候,我發覺丈夫流露著難以形容的眼神。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那眼神,還是渾身冷顫。丈夫嘴裡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眼神已經表達了他所有的心思。閃爍在他眼裡的,不是憤怒,也不是悲哀──卻是一股冷冷的輕蔑我的眼神!與其說被那男人踢倒,不如說被丈夫的眼神打倒,我不知道自己喊叫了什麼,最後昏倒了。
◎妻子渴望丈夫的安慰、憐愛,但丈夫冷漠眼神使劇情突然轉折。

後來醒過來,那穿藏青色衣服的男人早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丈夫被綁在杉樹下,我在竹子的落葉上勉強地撐起身子,注視著丈夫的臉。但,丈夫的目光絲毫沒有改變。仍是在冷冷的蔑視中,露出憎恨的眼神。羞恥、悲哀、憤怒──我不知如何描述當時的心情。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走到丈夫身邊。
◎丈夫輕視的眼神使妻子陷入絕望與屈辱,以致最後產生憎恨。

「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和您在一起了。我打算要一死了之,可是──請您也死吧!您已看到我受辱的情形,我不能讓您一個人活下去。」
◎武士之妻殺夫的理由。

我好不容易才說出這些話。然而丈夫還是嫌惡地瞪著我。我壓抑著即將破碎的心,尋找著丈夫的長刀,可是那長刀可能被強盜搶走了,在竹林中,別說長刀,連弓箭也找不到了。幸虧有匕首掉落在我腳邊。我舉起匕首,再次對丈夫說:

「那麼請恕我要您的命吧!我也會立刻跟您去的。」


丈夫聽見這句話,好不容易動了動嘴唇,然而他嘴裡塞滿了竹葉,我聽不見他要說什麼。但,我一看見他的嘴型,馬上領悟他的意思。丈夫仍然輕蔑地注視我,我感覺他在說:「殺吧!」我像做夢似地,用匕首刺進了丈夫的胸膛。

◎武士之妻由武士嘴型推測,並由武士眼神,作出主觀的解讀。
◎以上根據武士之妻的懺悔之辭:武士之妻被凌辱,自覺受到很大的傷害,丈夫不但不諒解,反而用非常嫌惡的眼神鄙視她,讓她絕望。所以她決定先殺丈夫再自殺。


這時候,我似乎又昏過去了。等我醒來,環顧四周,發現丈夫仍然被綑綁著,早已斷了氣。夾雜著竹叢、杉林的上空,有一縷落日的餘暉映照在他那蒼白的臉上。我忍著哭聲,解開他身上的繩子。

然後
──然後您說我怎麼樣了呢?我已經沒有力氣回答這個問題。總之,我沒有自殺的勇氣,或者把匕首放在脖子上,或者跳入山腳下的池塘,雖然嘗試過各種辦法,但就是死不了,這樣活下來,實在沒臉見人。(淒涼地微笑)像我這麼不中用的人,恐怕連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都拋棄我了。可是殺死丈夫的我,遭受強盜凌辱的我,該怎麼辦才好呢?到底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突然劇烈地啜泣)
◎武士之妻提出為了名節殺夫的版本。日本男人可以公開與妻子以外的女人發生性關係,對妻子也不必有所隱瞞,但是「妻子卻沒有這種特權,她的義務是對丈夫忠實,如果發生婚外性關係,也必須極度守密。」(菊花與劍)武士目睹妻子被凌辱,對妻子產生輕賤嫌惡的心理。武士之妻渴望丈夫的憐惜,而丈夫竟然以冷漠與蔑視對待。


日本武士.png
上圖:日本武士
日本武士.png
上圖:日本武士


(七)第七段:敘述武士自殺的原因。

七、武士的靈魂藉靈媒之口的陳述
◎此處藉靈媒之口陳述武士供詞陳述事件始末,是採取超現實的手法。

強盜凌辱了我的妻子後,就坐在那裡,用種種話語安慰她。我當然說不出話來,身子也被綑在杉樹下。可是我在那時候,三番兩次對妻子使眼色,想暗示她:「別把這男人的話當真,不管他說什麼,都要當它是一派謊言。」可是妻子靜靜地坐在竹葉上,凝視著自己的膝蓋。怎麼看都像是專心在傾聽著強盜的話,我因妒忌而渾身發抖。但強盜繼續花言巧語,最後竟然膽大包天地說出這樣的話:「一旦失身了,和丈夫的感情再也很難圓滿了。與其跟這樣的丈夫過日子,倒不如當我的老婆吧!我就是因為愛你,才會幹出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怎麼看都像是專心在傾聽著強盜的話,我因妒忌而渾身發抖」是武士主觀的解讀。

被強盜這麼一說,妻子出神地抬起頭,我從未見過妻子像那個時刻那樣美。可是我美麗的妻子當著被綁著的我面前,怎麼回答強盜呢?雖然我的靈魂漂泊在九泉之下,只要一想起妻子的回答,就禁不住燃起憎恨之火。妻子確實是這麼說的──「那麼隨你帶我到什麼地方都可以。」(長久地沉默)
◎強盜凌辱武士之妻事件發生後,武士夫妻二人的心理有了二個變化:
1.武士感覺妻子不只是身體失去貞潔,連心靈也被強盜吸引,願意委身強盜,還要強盜殺死他,簡直是無情無義而憤恨不已。
2.妻子覺得丈夫始終冷冷地輕蔑她、嫌惡她,對她的傷害甚於強盜。
他們各自因感情上的背叛,彼此關係上的猜疑嫌惡,而傷心絕望、憤怒,婚姻關係也因此動搖了。


妻子的罪孽尚不止於此,要是僅僅這樣,我在這幽暗的冥府中,也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當妻子如做夢般被強盜牽著手要走出竹林外時,忽然臉色變得慘白,指著杉樹下的我,發瘋似地喊了好幾遍:「請殺掉那個人吧!只要他活著,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這句話像一陣狂風,即使現在也好像要把我倒栽蔥似地吹進幽暗的深淵裡。從人的嘴裡會說出如此可憎可恨的話嗎?人的耳朵可曾聽過如此詛咒的話嗎?可曾有一次像這樣──(突然迸發出嘲笑)聽到這話,連強盜也駭然失色了。「請殺掉那個人!」──妻子一面喊叫著,一面抱著強盜的臂膀。強盜盯著妻子,一直不回答──就在這考慮的瞬間,強盜一腳把妻子踢倒在竹葉上。(再一次爆出嘲笑)強盜安靜地抱著胳膊,對我看了一眼說:「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女人?殺掉,還是饒她一命?你只要點頭回答就可以了,要殺嗎?」──只憑這句話,我就想寬恕強盜的罪過。(再度沉默良久)
◎「強盜一腳把妻子踢倒在竹葉上」意味強盜也不要狠毒的女人。
◎武士「就想寬恕強盜的罪過」,他竟能寬恕強盜,不寬恕妻子。不追究強盜乃是加害者,只因替自己出一口氣而原諒他。

◎在這個事件中,武士之妻是無辜的受害者,但武士卻極言妻子的種種罪惡。或是因為眼見妻子被侵犯,無法出手保護,並且感覺妻子的背叛,所以把一切罪惡推給妻子。

妻子趁著我躊躇的時候,喊叫了一聲,突然逃向竹林深處強盜馬上撲了過去,好像連袖子都沒抓住。我只如幻似夢地望著這一切情景。

妻子逃走後,強盜奪走我的長刀和弓箭,並割斷我身上的繩子。我記得
──
強盜消失在竹林外時,自言自語道:「這一次該輪到我逃了。」之後,四周一片寂靜。不,還有什麼人在哭泣的聲音。我一邊解開繩索,一邊傾聽著,但,發覺那聲音,可不是我自己哭泣的聲音嗎?(第三次長長的沉默)

我很吃力地從杉樹下撐起疲憊的身體。在我的面前,妻子遺留下來的匕首正閃閃發光。我把它拿在手裡,心一狠一刀刺進自己的胸膛。一股血腥氣湧上口中,我不覺得有絲毫痛苦。只是胸部變冷時,周遭越發寂然無聲。啊!多麼地寂靜淒涼呀!這後山竹叢的上空,連一隻小鳥也不飛來鳴囀啁啾,只有一抹寂靜的日影飄灑在杉樹和竹林的樹梢上。日影
──連陽光也漸漸暗淡下來了─杉樹和竹子再也看不見了。我倒臥在那裡,被深沉的寂靜包圍著。
◎武士為何要說自己是自殺而死的?因為日本人認為自殺是光榮而有尊嚴的死亡方式,甚至「可洗刷一個人的汙名,保全死後別人對他的好評」(菊花與劍)。否則,對一個武士、一個男人而言,無論是被強盜或被妻子殺死,都是相當丟臉的事。
◎乍看之下武士和強盜多襄丸是兩個對立的角色,就人性層面而言,兩人有何共通之處? 他們都急於捍衛自己的男性尊嚴,而提出符合自身利益的言論,或醜化貶低他人來提升自己,或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甚至藉以吹噓,深刻地反映人性。
◎本段摹寫死寂蒼涼的景象,襯托武士臨終前淒涼的心境。

這時有人躡手躡腳地來到我的身旁,我想轉頭去看,但我的四周不知何時已暮靄茫茫。不知哪個人的手,悄悄地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時我的口中又湧出一口鮮血。從此,我永遠沉淪在幽暗的冥間了……
◎此人是誰?武士之妻、強盜會再回來嗎?作者留下玄機待讀者尋思,構成全文懸疑尾聲。

◎武士之妻被凌辱之後情節的發展,由強盜、武士之妻、武士靈魂三者陳述,哪些是共同的交集?哪些是各說各話?
1.他們三人都提到強盜踢倒武士之妻。不同的是強盜與武士之妻都說強盜在凌辱後,準備逃走之前踢倒她,但強盜表示那只是他的念頭。武士說妻子要強盜殺死他時,強盜驚駭地踢倒妻子。
2.強盜與武士都提到武士之妻要強盜殺死武士,追隨強盜;且談到她的容貌美麗動人。不同的是強盜說武士之妻要強盜與丈夫決生死,她要跟那得勝的人走。武士卻說妻子被強盜花言巧語所騙,要跟強盜走,臨走前要強盜殺了武士。兩人所說的因果、順序不同。
3.強盜在武士之妻要他與武士決生死時,感覺她眼神的熱情美麗,她以美貌媚惑強盜;武士看妻子被強盜言語迷惑,心意動搖時,容貌極美。不同的是,武士的眼神,在妻子看來是輕蔑的;而武士說自己是暗示妻子別上強盜的當,是妒忌。武士說強盜一聽妻子要他殺夫,他因而驚駭,轉過來問武士要殺妻子嗎?強盜是受武士之妻的鼓動,才對武士動了殺機。
4.武士之死,三人說詞完全不同。強盜說他鬆開武士的繩索,與武士決鬥,在第二十三回合時殺了武士。武士之妻說因丈夫已看了她的受辱,不能容他一個人活下去,她殺死丈夫。武士說他用妻子掉落在地上的匕首自殺。


張振宇:竹藪中(1993).png
上圖:張振宇(繪).竹藪中(1993)
能劇面具.png
上圖:日本能面(能劇面具)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