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大江健三郎(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選自《為什麼孩子要上學》,作者為日籍文學家大江健三郎。作者以兩個切身事例,分別探討題旨。
其一作者回憶其十歲時,發現教育竟是政治愚民的工具,內心一度充滿矛盾而拒絕上學,直到母親曉以承先啟後的意義才復學。其二是先天腦部殘疾的長子光,在特教班激發了音樂潛能,找到他自己與社會連結的語言。
兩文都在說明,無論在任何時代,學校教育都是人類改變自我的一線希望。
上圖:大江健三郎(圖片引自網路)
為什麼孩子要上學
1
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當中,我曾經兩度思考過這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雖然痛苦,但是,除了沉思之外別無他法。不過,就算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但擁有過沉澱思考的時間,日後回想起來,其實是非常有意義。
當我思考此事的時候,很幸運地,兩次都得到了好答案。我認為這是自己人生裏所得到的不計其數各式問題的答案中最好的一個。
初次遇上小孩子為什麼要上學這個問題,與其說是思索,不如說是強烈質疑,那是發生在我十歲那年的秋天。當年夏天,我的國家在太平洋戰爭戰敗。這次戰爭中,日本和美、英、荷、中等聯盟國開打,核子彈第一次降落在人間都市。
因為戰敗,致使日本人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那以前,我們小孩子,甚至大人,都被教育著去相信,我們的國家裡具有強大力量的天皇是個「神」。但是戰敗後,很顯然天皇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
戰爭的敵對國家裡,美國是我們最為恐懼,也最為憎恨的敵人。然而現在,它卻是我們要從戰爭的傷害中重新站起來時最依賴的國家。
我認為這樣的變化是對的。我也很清楚,與其讓「神」來支配著現實社會,還不如施行民主,讓每個人都擁有同樣的權利更好。我漸漸感受到,我們不再有軍隊,不用因為有了敵人就必須去殺別國的人(也可能會被殺),是個很了不起的變化。
戰爭結束的一個月後,我就不再去上學了。
直到盛夏之前,老師們原本說天皇是「神」,要我們朝著相片膜拜,還說美國人不是人,是鬼、是野獸;突然間,他們毫不在意地開始說著完全相反的話,完全不提之前的想法、教法了。現在需要反省,只是非常自然地改口說,我們天皇也是人,而美國人則是朋友。
美國駐軍部隊乘著幾部吉普車,進入位在森林山谷間的小村莊裡(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學生們站在道路兩旁,搖著手製星條旗,大叫著Hello,夾道歡迎。那天,我離開了學校,走入森林裡。
從高處向下望著山谷,像迷你模型的吉普車沿著河旁的道路駛來,雖然看不清楚豆粒般大小的孩子臉上的表情,但確實聽到了Hello的叫聲,我突然流下了眼淚。
2
從隔天早上開始,我一到學校就馬上從後門溜出去,跑進森林裏,一個人待到傍晚為止。我帶著一大本植物圖鑑,把森林裡樹木的正確名稱對照著圖鑑,一一地確認並牢記在腦中。
我家從事某項和森林管理相關的工作,所以,我只要把森林裡的樹木名稱和性質都記住,將來生活上一定派得上用場。森林裡樹木種類繁多,每一棵樹的名稱和性質都各不相同,我覺得有趣極了,幾乎沉迷於其中。到現在我還記得很多樹木拉丁文學名,大多是那時候經過實地學習而來的。
我已經不打算再去學校上課了。我認為獨自在森林中,從植物圖鑑裡學好樹木的名稱和性質,就算是長大了,生活也一定不成問題。另一方面,也因為在學校裡並沒有可以互相討論的老師或同學,聊聊我打心底覺得有趣的樹木。我為什麼要去這樣的學校,學些和長大之後的生活似乎完全無關的東西呢?
在秋天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我仍舊繞進森林裡。雨越下越大,在林中四處出現了前所未見的湍急水流,道路被土石沖毀。到了夜裡,我還是無法走回山谷裡。我發著高燒,隔日,我被發現,我倒臥在一棵巨大的七葉樹底的洞裏,是村子裏的消防隊員們把我救了出來。
回到家中,我依舊高燒不退,從隔壁鎮上請來的醫生說──我像做夢一樣聽著──已經藥石罔效、無藥可醫了。他說完就回去了,只剩下母親仍舊抱著我,希望繼續看護我。一天深夜,我還是持續發著高燒,依舊感覺很虛弱,但是,我卻從像被熱風包圍的夢中世界裏睜開眼,腦筋清醒過來。
在日本過去的房子裏,大多是直接在榻榻米地板上鋪好棉被就寢,如今連鄉下也很少見了,而我就這樣睡著。枕邊坐著應該已經好幾日沒闔眼的母親,低頭看著我。接下來我們是用地方話進行的對話,為了讓年輕人也看得懂,所以我改成一般日語。
我也覺得自己情況不樂觀,慢慢悄聲問她:「媽媽,我快要死了嗎?」
「我不認為你會死,我希望你不要死掉。」
「我聽到醫生說『這個孩子快死了,已經沒救了。』他認為我會死吧!」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就算你真的死了,我還是會再把你生下來,別擔心。」
「但是,那個小孩子和現在就要死掉的我,應該是不一樣的孩子吧?」
「不,是一樣的!我一生下你之後,就會把你過去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做過的事全部都講給新的你聽,也會教新的你說現在會講的話,所以,你們兩個就會一模一樣了哦!」
母親這麼回答我。
我雖然還搞不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心情平靜了下來,好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開始慢慢恢復了,不過恢復得很慢。一直到了初冬,我才能自己去上學。
3
在教室裏上課或者是在運動場上玩棒球時(這是戰爭結束後盛行的新運動)我總會不知不覺地發呆,一個人陷入沉思中。我想:現在在這裡的我,會不會是那發燒痛苦的孩子死掉後,媽媽再次生出來的新小孩呢?我那些舊有的回憶,是不是媽媽把那個死去的孩子所見、所聽、所讀、所做的事情,全部說給我聽才知道的呢?而我是不是因為繼承了死去孩子所使用的語言,才可以像這樣思考、說話呢?
在教室裏或是運動場上的這些同伴們,是不是也都經過媽媽們把那些不能長大的孩子所見、所聞、所讀過的書、所做過的事重述後,讓他們代替那些孩子繼續活下來的呢?而這件事的證據就是我們大家都繼承了同樣的語言在說話。
而我們每個人不就是為了把這些語言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才到學校來的嗎?我想不僅是國語、理科、算數,就連體操也都是為了繼承死去孩子們的語言所必須學習的東西。獨自一個人跑到森林中,對照著植物圖鑑和眼前的樹木並不能代替死去的孩子,不能和他同化,變成新的小孩。所以,我們必須到學校來,大家一起讀書、一起遊戲。
我現在所講的事情,大家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我自己也是在很久以後才想起這段經歷,對於長大後的自己來說,在那個冬天,好不容易養好了病,帶著平靜的喜悅再度回到學校時,才發現,一直以為已經理解清楚的事情,其實自己根本沒搞懂。
另一方面,對於現在身為小孩子、新孩子的你們,我抱著可以讓大家輕鬆理解的期望,把這從未曾書寫下的回憶細數出來。
4
另一個回憶是在我長大成人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家裏的第一個小孩是一個男孩,叫光。他出生時腦部異
常,頭看起來有平常人的兩個頭那麼大,後面長著一個大瘤。我們請醫生盡可能地把瘤切除、縫合,而不要影響到腦部本身。
光很快長大,可到了四五歲還是不會講話。但是,他對聲音的高低、音色非常敏感,比起人類的語言,他更能記得許多野鳥唱的歌曲,而且,他一聽到鳥兒唱歌,就會哼出在唱片上學到的小鳥名稱。這就是光最初的語言。
光七歲時,比一般健康的孩子晚一年入學,並進入「特教班」就讀。那裏聚集了各式各樣身體殘疾的孩子。有的孩子一直大聲尖叫,也有的孩子不能安靜片刻,動個不停,不斷翻桌子、撞倒椅子。從窗戶往裏頭窺看,光總是兩手捂著耳朵,身體僵硬著。
這時,已經是大人的我,再次問了自己和孩童時代同樣的問題。光為什麼非去學校不可呢?他清楚野鳥的歌聲,喜歡父母教他認識小鳥的名字,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回到村子裏,住在森林高地草原上的家中,三個人一起生活呢?我可以讀著植物圖鑑,辨識樹木的名稱和性質,光可以聆聽小鳥的歌聲,說出它的名字。我太太可以幫我們兩個人畫素描,煮飯做菜。為什麼不能這樣呢?
但是,這個連身為大人的我都難以回答的問題,光卻自己找到了答案。光進入「特教班」不久,就找到了和自己一樣不喜歡噪音的朋友。後來,這兩個小傢夥就常一起窩在教室角落,手牽著手忍耐著。
而且,光還幫助這位運動能力比自己還弱的朋友去上廁所。自己對朋友有所幫助,這件事情對於在家中只能完全依靠母親的光而言,是非常新鮮的喜悅。之後,這兩個人就與其他的孩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並坐在一起聽FM音樂廣播。
過了一年,光發現自己對人類所作的音樂比對鳥兒的歌聲更敏感。光甚至會把廣播中朋友喜歡的曲目抄寫在紙上,帶回家來,然後翻找家中的CD。就連老師也發現幾乎不說話的兩人之間開始用巴哈、莫扎特等字眼進行交談。
從「特教班」到殘障學校,光都和這位朋友一起上學。在日本,高中三年畢業後,就沒有智障孩子可念的學校了。畢業的這一天,老師必須對著將要畢業的光和同學解說,明日開始就不必上學,而我也以家長的身份陪同聽著。
在畢業典禮的party上,聽了好幾次明天開始不必來上學的說明後,光終於理解地說:
「真是不可思議啊!」
過了一會兒他的朋友也說:
「嗯,真是不可思議。」
他很認真地回了話。兩個人像是被嚇了一跳,說完後,兩人都浮現出平靜的微笑來。
光開始跟著母親學習音樂,為了已經可以作曲的光,我以一段對話為基礎,寫了一首詩,由光來譜曲。從這首曲子所發展出來的《畢業變奏曲式》曾在各種演奏會上演出,很多人都聽過。
現在,對光而言,音樂是為了開啟自己內心深處的豐富寶藏,並且傳遞給他人讓自己和社會有所關聯的最有效語言。它雖然萌發於家庭生活中,卻是在光上學之後形成的。不管是國語也好,理科或算數、體操或是音樂也罷,這些語言都是為了充分了解自己,與其他人聯繫。外語也是一樣。
為了學習這些東西,我想不管在任何時代,這世界上的孩子們,都應該要去上學。
【文章出處】
《為什麼孩子要上學》
〈為什麼孩子要上學〉
原作者:大江健三郎
譯者:陳保朱
【原作者簡介】
大江健三郎(日語:おおえ けんざぶろう,1935年1月31日—2023年3月3日),日本當代著名存在主義作家。出生於日本四國愛媛縣偏僻的山村喜多郡,9歲喪父,隔年日本戰敗投降,12歲進入新制中學接受民主教育。在東京大學修讀法國文學時,已嶄露文學才華,身受卡繆、沙特等存在主義文學思想家影響,作品具有現代意識。1957年正式踏上文壇時便贏得「學生作家」、「川端康成第二」等讚語。短篇小說《飼育》獲得芥川文學獎。1994年,他因長篇小說《個人體驗》、《萬延元年的足球隊》中「存在著超越語言與文化的契機、嶄新的見解、充滿凝練形象的詩這種『變異的現實主義』,讓他回歸自我主題的強烈迷戀消除了語言等障礙」,而榮膺諾貝爾文學獎。日本右翼認為「持續批評日本的態度」才是大江被瑞典學院青睞的原因。大江本人的解釋是,他的獲獎是「邊緣(文學)對中心的勝利」(他認為從文化角度上看,日本應該被視為世界的邊緣)。其後積極參與政治與社會運動,創作量甚豐。
上圖:大江健三郎(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解析
1
到目前為止的人生當中,我曾經兩度思考過這個非常重要的問題,雖然痛苦,但是,除了沉思之外別無他法(這個問題只能沉思,沒有其他其他解決辦法)。不過,就算問題並沒有完全解決,但擁有過沉澱(凝聚沉積。澱,沉積)思考的時間,日後回想起來,其實是非常有意義。
◎「這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意指題目說得的「為什麼孩子要上學」。
當我思考此事的時候,很幸運地,兩次都得到了好答案。我認為這是自己人生裏所得到的不計其數(形容數目眾多)各式問題的答案中最好的一個。
初次遇上小孩子為什麼要上學這個問題,與其說是思索,不如說是強烈質(詢問)疑,那是發生在我十歲那年的秋天。當年夏天,我的國家(指日本)在太平洋戰爭(1941年12月8日,日本偷襲美國夏威夷,並攻擊太平洋各島嶼,此後美日雙方以太平洋為戰場,展開一連串激烈戰鬥,直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對宣布無條件投降,稱為太平洋戰爭)戰敗。這次戰爭中,日本和美、英、荷、中等聯盟國(又名同盟國。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與德、義、日三國發動侵略所組成的軸心國相對抗的聯盟組織,包括中、美、英、法、蘇等四十九國)開打,核子彈(實為原子彈,是透過鈾或鈽原子分裂,瞬間產生巨大震爆而造成慘重人員死亡及建物倒塌)第一次降落在人間都市(指日本廣島、長崎。1945年8月6日上午,美國以原子彈投擲於廣島,瞬間使廣島成為煉獄)。
因為戰敗,致使(導致)日本人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在那以前,我們小孩子,甚至大人,都被教育著去相信,我們的國家裡具有強大力量的天皇(在日本文化中,天皇是神的後裔,天皇是日本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也是全國的表率與象徵)是個「神」。但是戰敗後,很顯然天皇也不過是個凡人而已(日本宣告戰敗後,1946年昭和天皇對內發布〈天皇人間宣言〉,宣布放棄其被賦予的神性,與平民無異)。
◎作者回憶其十歲時,發現教育竟是愚民的政治工具,人們無論大人小孩,都被教育著去相信天皇是神。
戰爭的敵對國家裡,美國是我們最為恐懼,也最為憎恨(厭惡怨恨。憎,音ㄗㄥ)的敵人。然而現在,它卻是我們要從戰爭的傷害中重新站起來時最依賴的國家。
◎作者回憶其十歲時,發現教育竟是愚民的政治工具,人們無論大人小孩,都被教育著去相信天皇是神。
我認為這樣的變化是對的。我也很清楚,與其讓「神」來支配著現實社會,還不如施行民主,讓每個人都擁有同樣的權利更好。我漸漸感受到,我們不再有軍隊,不用因為有了敵人就必須去殺別國的人(也可能會被殺),是個很了不起的變化。
戰爭結束的一個月後,我就不再去上學了。
◎十歲的作者,開始對學校教育產生懷疑,從此不再上學。
直到盛夏之前,老師們原本說天皇是「神」,要我們朝著相片膜拜(合掌於額上,跪地叩拜,為極恭敬的禮節),還說美國人不是人,是鬼、是野獸;突然間,他們毫不在意地開始說著完全相反的話,完全不提之前的想法、教法了。現在需要反省,只是非常自然地改口說,我們天皇也是人,而美國人則是朋友。
美國駐軍(長期停留防守的軍隊。駐,停留)部隊乘著幾部吉普車,進入位在森林山谷間的小村莊裡(我出生長大的地方),學生們站在道路兩旁,搖著手製星條旗(美國國旗。分為紅白藍三色,紅色象徵熱心、熱情、勇氣;白色象徵純潔、正直;藍色象徵誠實、忠誠、公正、友誼、奉獻。左上角藍底代表聯邦,五十個白色星星代表美國現今的五十州,每當州數增加時,星星數目就要增加。十三條紅白相間的橫紋代表獨立前的十三個殖民地區),大叫著Hello(音譯為哈囉,英文的打招呼聲),夾道歡迎。那天,我離開了學校,走入森林裡。
◎基於民族主義的情感,作者無法接受學生們手執美國旗,夾道歡迎美國駐軍。
從高處向下望著山谷,像迷你(mini,非常小型)模型(模仿實物製成的樣品)的吉普車沿著河旁的道路駛來,雖然看不清楚豆粒般大小的孩子臉上的表情,但確實聽到了Hello的叫聲,我突然流下了眼淚。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2
從隔天早上開始,我一到學校就馬上從後門溜出去,跑進森林裏,一個人待到傍晚為止。我帶著一大本植物圖鑑(以圖片、圖形為主,輔以文字說明的專業書籍),把森林裡樹木的正確名稱對照著圖鑑,一一地確認並牢記在腦中。
◎離開學校的作者,決心帶著圖鑑,前往森林自學。
我家從事某項和森林管理相關的工作,所以,我只要把森林裡的樹木名稱和性質都記住,將來生活上一定派得上用場。森林裡樹木種類繁多,每一棵樹的名稱和性質都各不相同,我覺得有趣極了,幾乎沉迷於其中。到現在我還記得很多樹木拉丁文(西元前一、二世紀古羅馬人所使用的語言,今日廣泛運用於西方的學術、文學、醫學、生物學的專有名詞)學名,大多是那時候經過實地學習而來的。
我已經不打算再去學校上課了。我認為獨自在森林中,從植物圖鑑裡學好樹木的名稱和性質,就算是長大了,生活也一定不成問題。另一方面,也因為在學校裡並沒有可以互相討論的老師或同學,聊聊我打心底覺得有趣的樹木。我為什麼要去這樣的學校,學些和長大之後的生活似乎完全無關的東西呢?
◎作者內心拒絕上學。
在秋天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我仍舊繞進森林裡。雨越下越大,在林中四處出現了前所未見的湍急(水流急速)水流,道路被土石沖毀。到了夜裡,我還是無法走回山谷裡。我發著高燒,隔日,我被發現,我倒臥在一棵巨大的七葉樹(中國特有樹種,屬落葉喬木,掌狀複生葉由七小葉組成)底的洞裏,是村子裏的消防隊員們把我救了出來。
回到家中,我依舊高燒不退,從隔壁鎮上請來的醫生說──我像做夢一樣聽著──已經藥石罔效(藥物與針灸治療都已無效。藥,藥物。石,砭石,用以針刺灸療。罔,無)、無藥可醫了。他說完就回去了,只剩下母親仍舊抱著我,希望繼續看護我。一天深夜,我還是持續發著高燒,依舊感覺很虛弱,但是,我卻從像被熱風包圍的夢中世界裏睜開眼,腦筋清醒過來。
在日本過去的房子裏,大多是直接在榻榻米地板上鋪好棉被就寢,如今連鄉下也很少見了,而我就這樣睡著。枕邊坐著應該已經好幾日沒闔眼(閉上眼睛。闔,音ㄏㄜˊ,合、關閉)的母親,低頭看著我。接下來我們是用地方話進行的對話,為了讓年輕人也看得懂,所以我改成一般日語。
我也覺得自己情況不樂觀,慢慢悄(音ㄑㄧㄠˇ)聲問她:「媽媽,我快要死了嗎?」
「我不認為你會死,我希望你不要死掉。」
「我聽到醫生說『這個孩子快死了,已經沒救了。』他認為我會死吧!」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就算你真的死了,我還是會再把你生下來,別擔心。」
「但是,那個小孩子和現在就要死掉的我,應該是不一樣的孩子吧?」
「不,是一樣的!我一生下你之後,就會把你過去看到的、聽到的、讀到的、做過的事全部都講給新的你聽,也會教新的你說現在會講的話,所以,你們兩個就會一模一樣了哦!」
母親這麼回答我。
我雖然還搞不太清楚這是怎麼回事,可是,心情平靜了下來,好好地睡了一覺。第二天早上起來,我就開始慢慢恢復了,不過恢復得很慢。一直到了初冬,我才能自己去上學。
◎因為母親曉以承先啟後的意義,作者才重新回到學校。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3
在教室裏上課或者是在運動場上玩棒球時(這是戰爭結束後盛行的新運動)我總會不知不覺地發呆,一個人陷入沉思中。我想:現在在這裡的我,會不會是那發燒痛苦的孩子死掉後,媽媽再次生出來的新小孩呢?我那些舊有的回憶,是不是媽媽把那個死去的孩子所見、所聽、所讀、所做的事情,全部說給我聽才知道的呢?而我是不是因為繼承了死去孩子所使用的語言,才可以像這樣思考、說話呢?
◎棒球在美國是非常風行的運動,戰後日本因為受美軍控制,因此也受到美國文化的影響熱衷棒球。
在教室裏或是運動場上的這些同伴們,是不是也都經過媽媽們把那些不能長大的孩子所見、所聞、所讀過的書、所做過的事重述後,讓他們代替那些孩子繼續活下來的呢?而這件事的證據就是我們大家都繼承了同樣的語言在說話。
而我們每個人不就是為了把這些語言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才到學校來的嗎?我想不僅是國語、理科(指教育體系中對於數學、物理、化學、生物等與數理邏輯有關科目的統稱)、算數,就連體操也都是為了繼承死去孩子們的語言所必須學習的東西。獨自一個人跑到森林中,對照著植物圖鑑和眼前的樹木並不能代替死去的孩子,不能和他同化(不同的文化、團體、個人,彼此經過長期接觸後,一方的特質被另一方所融合的現象),變成新的小孩。所以,我們必須到學校來,大家一起讀書、一起遊戲。
我現在所講的事情,大家或許會覺得不可思議(指無法思考或討論,難以相信)。我自己也是在很久以後才想起這段經歷,對於長大後的自己來說,在那個冬天,好不容易養好了病,帶著平靜的喜悅再度回到學校時,才發現,一直以為已經理解清楚的事情,其實自己根本沒搞懂。
另一方面,對於現在身為小孩子、新孩子的你們,我抱著可以讓大家輕鬆理解的期望,把這從未曾書寫下的回憶細數出來。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4
另一個回憶是在我長大成人之後發生的事情。我家裏的第一個小孩是一個男孩,叫光。他出生時腦部異
常,頭看起來有平常人的兩個頭那麼大,後面長著一個大瘤。我們請醫生盡可能地把瘤切除、縫合,而不要影響到腦部本身。
◎作者的長子大江光,罹患先天腦部異常的殘疾。
光很快長大,可到了四五歲還是不會講話。但是,他對聲音的高低、音色非常敏感,比起人類的語言,他更能記得許多野鳥唱的歌曲,而且,他一聽到鳥兒唱歌,就會哼出在唱片(指黑膠唱片,一種紀錄聲音的圓形膠片,片上有螺旋紋的細溝,放在電唱機上搭上唱針便可發聲)上學到的小鳥名稱。這就是光最初的語言。
光七歲時,比一般健康的孩子晚一年入學,並進入「特教班」(專門為生理障礙、身心缺陷、智能不足、性格異常、資賦優異的學生,所設計的以特殊教育方式進行授課的班級)就讀。那裏聚集了各式各樣身體殘疾的孩子。有的孩子一直大聲尖叫,也有的孩子不能安靜片刻,動個不停,不斷翻桌子、撞倒椅子。從窗戶往裏頭窺看,光總是兩手捂(音ㄨˇ,用手掩住,通「摀」)著耳朵,身體僵硬著。
這時,已經是大人的我,再次問了自己和孩童時代同樣的問題。光為什麼非去學校不可呢?他清楚野鳥的歌聲,喜歡父母教他認識小鳥的名字,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回到村子裏,住在森林高地草原上的家中,三個人一起生活呢?我可以讀著植物圖鑑,辨識樹木的名稱和性質,光可以聆聽小鳥的歌聲,說出它的名字。我太太可以幫我們兩個人畫素描(以線條和塊面明暗,用炭筆、鉛筆、鋼筆、毛筆等工具,描繪物體形象的單色畫,是西洋繪畫的基本訓練之一),煮飯做菜。為什麼不能這樣呢?
◎作者第二次問,為什麼非去學校不可呢?
但是,這個連身為大人的我都難以回答的問題,光卻自己找到了答案。光進入「特教班」不久,就找到了和自己一樣不喜歡噪音的朋友。後來,這兩個小傢夥就常一起窩(藏匿)在教室角落,手牽著手忍耐著。
而且,光還幫助這位運動能力比自己還弱的朋友去上廁所。自己對朋友有所幫助,這件事情對於在家中只能完全依靠母親的光而言,是非常新鮮的喜悅。之後,這兩個人就與其他的孩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並坐在一起聽FM音樂廣播。
過了一年,光發現自己對人類所作的音樂比對鳥兒的歌聲更敏感。光甚至會把廣播中朋友喜歡的曲目抄寫在紙上,帶回家來,然後翻找家中的CD。就連老師也發現幾乎不說話的兩人之間開始用巴哈(又譯巴赫,德國音樂家,有音樂之父的美譽)、莫扎特(奧地利音樂家,五歲即能譜曲,有音樂神童之稱,是維也納古典樂派代表人物)等字眼進行交談。
從「特教班」到殘障學校(專門為身心障礙學生設立的特殊教育學校),光都和這位朋友一起上學。在日本,高中三年畢業後,就沒有智障孩子可念的學校了。畢業的這一天,老師必須對著將要畢業的光和同學解說,明日開始就不必上學,而我也以家長的身份陪同聽著。
◎身心障礙,包括以下各類型:視覺障礙、聽覺障礙、語言障礙、肢體障礙、身體病弱、智能障礙、學習障礙、嚴重情緒障礙、多重障礙、自閉症、發展遲緩、其他顯著障礙。
在畢業典禮的party上,聽了好幾次明天開始不必來上學的說明後,光終於理解地說:
「真是不可思議啊!」
過了一會兒他的朋友也說:
「嗯,真是不可思議。」
他很認真地回了話。兩個人像是被嚇了一跳,說完後,兩人都浮現出平靜的微笑來。
光開始跟著母親學習音樂,為了已經可以作曲的光,我以一段對話為基礎,寫了一首詩,由光來譜曲。從這首曲子所發展出來的《畢業變奏曲式》(變奏曲式,一種樂曲的結構形式,將樂曲最初呈現的主題不斷反覆,運用故種技法將主題等音樂旋律加以變化重複,而來發展變曲,是一種古老的經典作曲方式)曾在各種演奏會上演出,很多人都聽過。
現在,對光而言,音樂是為了開啟自己內心深處的豐富寶藏,並且傳遞(傳送)給他人讓自己和社會有所關聯的最有效語言。它雖然萌發(開始發生。萌,音ㄇㄥˊ,草木始生)於家庭生活中,卻是在光上學之後形成的。不管是國語也好,理科或算數、體操或是音樂也罷,這些語言都是為了充分了解自己,與其他人聯繫。外語也是一樣。
◎大江光在特教班激發了音樂潛能,找到他自己與社會連結的語言。
為了學習這些東西,我想不管在任何時代,這世界上的孩子們,都應該要去上學。
◎作者兩則例子都在說明,無論在任何時代,學校教育都是人類改變自我的一線希望。
想像示意圖(圖片引自網路)
- Nov 09 Fri 2018 15:05
▲大江健三郎:為什麼孩子要上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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