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蘇洵(圖片引自網路)
(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上歐陽內翰第一書〉,作於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是北宋文學家蘇洵寫給當時翰林學士歐陽脩的一封自薦信(求見信)。歐陽內翰,即歐陽脩,當時他為翰林學士,唐宋時也稱翰林內翰。第一書,指第一封書信。蘇洵前後共上歐陽內翰有五書。
北宋中葉,官僚隊伍龐大,行政效率低下,遼和西夏威脅北方和西北邊疆,社會危機日益嚴重。以范仲淹為首的開明派受到以呂夷簡為首的守舊派的打擊。景祐三年(公元1036年)范仲淹被貶,歐陽脩出於義憤寫了〈與高司諫書〉刺痛了守舊勢力,被誣為「 朋黨」,這就是北宋所謂黨論之爭。慶曆三年(1043年),在愈演愈烈的社會矛盾下,宋仁宗重新起用范仲淹、富弼等一干大臣鋭意進行改革,澄清吏治,減除徭役,史稱「慶曆新政」,但新政推行不久旋即失敗。慶曆五年(1045年),主持變法改革的主要人物全被逐出朝廷,當時在京城的蘇洵目睹了這一切。史載蘇洵少年不學,二十七歲時才開始發憤讀書。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蘇洵年近五十,既未中進士,又非出身名門,他同兩個兒子蘇軾、蘇轍一同進京,晉謁翰林學士、文壇領袖歐陽脩,希望得到引薦,於是寫了這封書信。歐陽脩看了他的書信、文章,大加賞識,認為他的文章超過了漢朝賈誼、劉向之文,並把他的二十二篇文章呈獻皇帝。蘇洵之名遂大振。這篇書信是使蘇洵後來置身仕途至為關鍵的一封信。
信中先述當朝諸位賢人君子的離合變故,以表作者自己的慕歐之意;次敍孟、韓、歐文之間的比較,以示自己知歐之深;三談作者平生之經歷,坦露十年學道之心得,以求歐公之知己。文章千迴百折,卻絲絲入扣。尤其第一段中,採用層層剝筍之法,從諸賢的離合變故之中,層層轉換分離,最終點出歐公,把十年求賢之心歸於一人,又為後文作了張本。文章恣逞筆力,開闔抑揚,把蘇洵的慕賢之心、求薦之意、平生之志敍述得既曲折周詳,又委婉得體。
以下為歐陽脩〈上歐陽內翰第一書〉原文,原文後附各段翻譯,便於讀者閱讀參考。
上圖:蘇洵.嘉祐集(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蘇洵(圖片引自網路)
上歐陽內翰第一書
洵布衣窮居,嘗竊自歎。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
往者天子方有意於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為樞密副使,執事與余公、蔡公為諫官,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之地。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魯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之將成,而可以復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執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歎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既復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今之世無復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姑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者異。而余公適亦有成功於南方,執事與蔡公復相繼登於朝,富公復自外入為宰相,其勢將復合為一。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往見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則又為之潸然出涕以悲。嗚呼!二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思其止於四人也,則又汲汲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於其前,而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而聞之以言。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於執事之庭。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之中,非其勢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語約而意盡,不為巉刻斬絕之言,而其鋒不可犯。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黿蛟龍,萬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執事之文,紆餘委備,往復百折,而條達疏暢,無所間斷。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閑易,無艱難勞苦之態。此三者,皆斷然自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長,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讓,有執事之態。陸贄之文,遺言措意,切近的當,有執事之實。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
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為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雖然,執事之名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
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泥塗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書,自托於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遊。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厲行,以古人自期。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其後困益甚,然後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於是而已者。由是盡燒其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近所為〈洪範論〉、〈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噫嘻!區區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文章出處】
《老泉文鈔》
〈上歐陽內翰第一書〉
原作者:蘇洵
上圖:三蘇圖(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蘇洵(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洵(蘇洵)布衣(平民)窮居,嘗竊自歎。以為天下之人,不能(不可能)皆賢,不能(不可能)皆不肖(不賢)。
譯文:
內翰執事歐陽公:我蘇洵本是鄉野平民,生活窮困,曾經私下歎息,覺得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賢能的,也不可能都不肖。
◎「洵布衣窮居,嘗竊有嘆」,很經濟的幾個字表明自己的身份。
◎「以為天下之人,不能皆賢,不能皆不肖。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簡潔明瞭的兩句,似破空而來,很有氣勢地總領了全段文字的大意,同時也為下面文字立了依據。
◎天下的人不可能都是賢才,也不可能都是奸佞,這是使賢人君子時而聚集、時而分散的原因。
上圖:范仲淹(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歐陽脩(圖片引自網路)
(二)
往者天子(指宋仁宗)方有意於治,而范公(范仲淹。宋仁宗慶曆三年,范仲淹為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在相府,富公(富弼。時任樞密副使,與范仲淹分掌北方、西方邊事)為樞密副使,執事(舊時書信中對對方的敬稱。歐陽脩時任太常丞並知諫院)與余公(余靖。時任右正言(諫官))、蔡公(蔡襄。時任秘書丞知諫院)為諫官,尹公(尹洙。時任知涇州(今甘肅涇川),又知渭州(今甘肅隴西),兼涇原路經略部署。當時正對西夏用兵,尹洙忙於策劃軍事)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兵器衣甲,指戰爭)之地。
譯文:
過去正當天子有意於統治國家治理天下的時候,范仲淹公在宰相府,富弼公當樞密副使,執事您與余靖公、蔡襄公任諫官,尹洙公奔走於上上下下,在邊防要塞施展才能。
◎文章開頭按一般書信方式行文,執事是書信中常用的敬辭,表示不敢直呼對方大名,而説讓其左右辦事的人員代為轉達。
◎蘇洵用三個時間內發生的事來具體敍述諸君子的離合。其一是慶曆三年(1043年)「天子方有意於治」,於是范仲淹除參知政事;富弼除樞密副使,分掌北方西方邊防軍事;歐陽脩、余靖、蔡襄皆為諫官;尹洙以太常丞知涇州,旋以右司諫知渭州兼領涇原路經略部署。
故賢人君子之處於世,合必離,離必合。
譯文:
所以賢明正直的人處在世上,有聚合必有分離,有分離又必有聚合。
◎文章共分三個部分。第一部分通過對諸君子離合的敍述,作者懇切地説明了自己上書歐陽脩的原因。
方是之時,天下之人,毛髮絲粟(比喻微小)之才,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
譯文:
正當此時,天下的人,細如毛髮、實用如絲粟的才幹,都紛紛起來,合成一股力量。
◎正是這個時候,賢豪畢至,天下才能細小平凡的人都「紛紛然而起,合而為一」,緊扣上文的「合」字。
而洵也,自度其愚魯(愚笨)無用之身,不足以自奮於其間,退而養其心,幸其道(指道德、學術、文章)之將成,而可以復見於當世之賢人君子。
譯文:
而我自認為自己愚笨無用,在眾人之間沒有能力自己奮起,所以退下來修養身心,寄希望於大道的將會成功,從而可以再次見到當代的賢人、君子們。
◎六位君子行蹤的離合是一條明線,集中描繪了自己仰慕賢良的心情;同時夾敍自己「道」之成與未成,是一條暗線,為第二、三部分作了伏筆。
不幸道(指道德、學術、文章)未成,而范公西(慶曆四年,范仲淹、富弼等人被夏竦等誣為朋黨,范仲淹出為陝西、河東宣撫使),富公北(夏竦誹謗,富弼懼,求宣撫河北),執事與余公、蔡公分散四出(歐陽脩因上疏為范仲淹辯白,慶曆五年被貶為滁州知州。余靖出使契丹,學蕃語,曾在契丹主面前作蕃語詩,被御史彈劾,言其大失使者體統;慶曆五年出為吉州知府。蔡襄論陳執中不可執政,仁宗皇帝不從,慶曆四年因以親老乞歸,出為福州知州),而尹公亦失勢(尹洙因與邊臣有爭議,徙知慶州、晉州、潞州。後被貶崇信軍節度副使,徙監均州酒税),奔走於小官。
譯文:
不幸的是自己的道德學問還沒有修養好,范仲淹公就已西行,富弼公北上,執事您與余靖公、蔡襄公等,又被分別派到四面八方去,而尹洙公也失去了權勢,四處奔走充任小官。
◎其二是慶曆四年至慶曆五年(1044年—1045年),范仲淹出為陝西、河東宣撫使;富弼出為河北宣撫使;歐陽脩出知滁州;余靖出知吉州;蔡襄出知福州;尹洙被貶監均州酒税。蘇洵第一次出遊京師,正好是慶曆五年。他「親見其事,忽忽仰天嘆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緊扣上文的「離」字。
◎本文文辭簡潔明瞭,隨言長短。如敍述諸公離合的幾段文字。「尹公馳騁上下,用力於兵革之地」、「而尹公亦失勢,奔走於小官」等,準確簡約,抑揚頓挫,長短合宜。
洵時(當時,指慶曆五年)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憂愁的樣子)仰天歎息,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
譯文:
我蘇洵那時正在京中,親眼見到了這些事情,無可奈何只能仰天長歎,認為這些人離開朝廷,即使大道有成,也不足以為之慶幸。
◎又如「洵時在京師,親見其事,忽忽仰天嘆息」,這是抒情;接著「以為斯人之去,而道雖成,不復足以為榮也」,又是發議論。而議論與抒情又同時圍繞敍事展開,使文章情韻生動,感人至深。
既復自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薦引)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離間,排斥)之。
譯文:
進而我又想,過去眾位君子之進入朝廷,一開始,必然是有好人們推薦的;現如今,又必然是有壞人們離間的。
今之世無復(再)有善人也,則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憂焉?
譯文:
當今的時勢,要是不再有好人,那就完了!而如果不是這樣,我又有什麼可擔憂的呢?
姑(姑且)養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傷?
譯文:
姑且繼續養我的心,讓使自己的道德學問期待有更大的成功,這樣又有什麼不好呢?
◎本文敍事、議論、抒情融於一體。敍事當中夾議論、夾抒情,但卻不顯生硬。如諸君子由合變離的一段敍事後,有一段議論「既復反思,念往者眾君子之進入於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間之。」然後接兩句反問,這兩句反問即帶濃厚的抒情色彩。
退而處十年,雖未敢自謂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與曩(從前)者異。
譯文:
退下來又過了十年,雖不敢說道已有所成,但是胸中自有一股浩浩蕩蕩之氣,好像與過去不一樣了。
而余公適(正好)亦有成功(建立功績)於南方,執事與蔡公復相繼登於朝(登於朝,入朝任職),富公復自外入為宰相(仁宗至和二年,富弼由幷州召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其勢將復合為一。
譯文:
而余靖公正好在南方有所成功,執事您和蔡襄公又相繼登上了朝廷,富弼公又從外任調入朝廷當宰相,這樣的形勢又可合成一股力量了。
喜且自賀,以為道既已粗成,而果將有以發之也。
譯文:
這真讓人高興而暗自祝賀,以為我的道德學問已略有成績並且將有施展的機會了。
◎其三是皇祐五年至至和二年(1053年—1055年),余靖遷工部待郎;歐陽脩遷翰林學士;蔡襄遷龍圖閣學士;富弼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蘇洵「喜且自賀」,以為「道」即粗成,可以有用武之地了。
◎與此同時,蘇洵在文中還將諸君子離合與自己「道」之成與未成相聯繫。「道」在這裡可以理解為學業,即文學才能。諸君子離時,作者「道業未成」、諸君子合時,作者「道有粗成」。這在以學為政、科舉取士的封建時代是表明自己才能不可忽視的一個重要方面。
◎在文學史上,這時候的歐陽脩上繼承韓柳的文學方向,領導北宋文壇,反對「時文」(駢體文),提倡「散文」的古文運動,並作出了相應的成績。在當時「時文」風行的時代,蘇洵這篇文章卻採用「散文」手法寫成,這不能不使歐陽脩在精神上為之一振。歐陽脩在蘇洵這次晉謁之後,極為稱讚。
既又反而思,其向(從前)之所慕望愛悅之而不得見之者,蓋有六人,今將往見之矣。
譯文:
接著又回過頭想道,過去所仰慕愛戴的,但始終未能見其親顏的,約有六位,現在將能去見見他們了。
◎富弼、尹洙、余靖、蔡襄、范仲淹、歐陽脩都是開明革新派。蘇洵這樣寫自己慕望愛悦他們,無疑是表明自己的政治傾向。
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范仲淹卒於皇祐四年(1052),尹洙卒於慶曆七年(1047))焉,則又為之潸然(流淚的樣子)出涕以悲。
譯文:
而這六位之中,范公、尹公二位已經去世,不禁為他二位暗暗流淚,感到悲傷。
嗚呼!二人者不可復見矣!而所恃(倚仗)以慰此心者,猶有四人也,則又以自解。
譯文:
唉!這兩位已經再也見不到了。而尚可寬慰我心的,還有四位在,則又正可寬慰自己。
思其止(只,僅僅)於四人也,則又汲汲(心情急切的樣子)欲一識其面,以發其心之所欲言。
譯文:
想到只剩四位了,所以又急急乎想見他們一面,以便把心裡所想說的話都向他們一吐為快。
而富公又為天子之宰相,遠方寒士(貧苦的讀書人)未可遽(急速)以言通於其前,而余公、蔡公遠者又在萬里外(余靖時在桂州,蔡襄以樞密直學士知泉州,徙知福州,不久復知泉州),獨執事在朝廷間,而其位差(稍微)不甚貴,可以叫呼扳援(扳援,攀引)而聞之以言。
譯文:
而富弼公又出任天子的宰相,邊遠地方的貧寒之士,沒能馬上在他面前說上話;而余靖公、蔡襄公,還遠在萬里之外,只有執事您身在朝廷,而地位還不是最尊貴,可叫應聽得見我的話。
而饑寒衰老之病,又痼(久病)而留之,使不克(能)自至於執事之庭。
譯文:
但是限於饑寒與衰老等毛病,又宿疾纏身而滯留自己,叫我不能親自登執事您的門庭來拜謁。
夫以慕望愛悅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見,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則四人之中,非其勢(地位、學識、文章)不可遽以言通(通達)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止)也?
譯文:
以渴慕盼望愛戴喜悅這幾位的心情,十年而不得一見,而他們之中有的已經死了的,像范公、尹公二位;剩下四位之中,不是因為他的威勢就不能夠互通說話,又怎麼可以因為不能親自前往拜謁而作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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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之知之特深,愈(勝過)於天下之人。
譯文:
執事您的文章,天下的人沒有不知道的。但我自以為我知道得特別深刻,是超過了天下之人的。
◎蘇洵在文章的第二部分,迅速轉到評文論學上來。他深知只有論文精到公允,才能表明自己「道有粗成」。「執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竊自以為洵引之知之特深,愈於天下之人。」由稱讚歐陽脩的文章而論及文壇先輩。
何者?孟子之文,語約(簡括)而意盡,不為巉刻(巉刻,山石險峻的樣子,形容言辭峭厲)斬絕(斬絕,形容言辭鋒利)之言,而其鋒不可犯。
譯文:
為什麼這樣說?孟子的文章,語言簡約而意思詳盡,他不說尖刻與斬釘截鐵的文辭,然而話的鋒芒卻誰也不敢侵犯。
韓子(韓愈)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渾浩流轉,流水洶湧、勢頭很猛的樣子,此比喻文章氣勢宏大),魚黿(大鱉)蛟龍,萬怪惶惑(惶惑,疑懼),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見其淵然(深邃的樣子)之光,蒼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視(近看。迫,逼近)。
譯文:
韓愈的文章,好比長江黃河,渾然浩蕩奔流宛轉,像是魚鱉蛟龍,萬種怪異,令人惶惶惑惑,卻能遏制隱蔽而掩藏起來,不讓它們自露於外;而人們遠遠望見它們的淵深光芒,蒼茫色彩,也都畏懼躲避,不敢接近正視。
執事之文,紆餘委備(紆餘委備,是説文章寫得曲折詳備。紆餘,曲折。委備,詳盡完備),往復百折,而條達(條理通達)疏暢,無所間斷。
譯文:
而執事您的文章,委婉詳備,來來回回多曲折變化,卻條理清晰通達,疏闊而暢適,無間隔,不折斷。
氣盡語極,急言竭論,而容與(容與,從容不迫)。閑易(安閒平易),無艱難勞苦之態。
譯文:
氣勢造極而語言淨盡,急切的言詞與高妙的論述,說來卻閒適而平易,從沒有艱苦費力的表現。
此三者(指孟子、韓子、歐陽子三家),皆斷然(決然無疑)自為一家之文也。
譯文:
上述這三點,都足以斷然使您自成一家。
惟李翱(人名,韓愈弟子)之文,其味黯然(深黑的樣子,此形容文章意味深長)而長,其光油然(自然流暢的樣子)而幽,俯仰揖讓(揖讓,拱手行禮,形容文章謹嚴,合於法度),有執事之態。
譯文:
只有李翱的文章,它的味道澹泊而雋永,它的光彩油然而幽靜,高低謙讓,頗有執事您的姿態。
陸贄(人名,唐德宗時為翰林學士,後累遷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所作奏議條理精密,文筆雄健流暢。贄,音ㄓˋ)之文,遺言措意,切近(確切)的當(的當,恰當,準確),有執事之實。
譯文:
陸贄的文章,用詞與達意,切近事理,準確恰當,頗近執事您的切實。
◎孟子的文章「語約而意盡」,韓愈的文章「深浩流轉」,李翱的文章「自然流暢」,陸贄的文章「委婉深長」。用孟、韓、李、陸的文章來襯托歐陽之文,以説明了解歐陽文章之深。不僅評文精當,而且使文章氣勢起伏、波瀾開闊。
而執事之才,又自有過人者。
譯文:
而執事您的才華,又自有超過別人的地方。
蓋執事之文,非孟子、韓子之文,而歐陽子之文也。
譯文:
大致上說,執事您的文章,不是孟子、韓愈的文章,而是您歐陽子的文章。
上圖:宋眉山蘇氏三世遺翰冊頁.蘇洵致提舉監丞尺牘(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蘇洵字跡(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四)
夫樂道人之善而不為諂者,以其人誠足以當之也。
譯文:
樂於稱道人善良而不諂媚於別人,是因為他的為人確實經得起這樣的稱道。
彼不知者,則以為譽人以求其悅己也。
譯文:
那些不知情的人,則認為讚譽人是為了求得別人的歡欣。
夫譽人以求其悅己,洵亦不為也。
譯文:
讚譽人以求人歡欣的事,我是不那樣做的。
而其所以道執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執事之知其知我也。
譯文:
之所以要稱道執事您光明盛大的道德,而不能自我控制的原因,也是為了想讓執事您知曉我是瞭解您的。
雖然,執事之名滿於天下,雖不見其文,而固已知有歐陽子矣。
譯文:
儘管如此,執事您的大名,早已遍知於天下,即使沒讀過您文章的,也都早就知道有位歐陽公的了。
(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蘇洵(圖片引自網路)
(五)
而洵也,不幸墮在草野(鄉野、民間)泥塗(污泥、淤泥,比喻卑下的地位)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粗成,基本完成)。
譯文:
而我卻不幸,淪落在草野冷落的地方,而自己的道德修養,近來已粗有所成。
◎第三部分從「道有粗成」的角度敍述自己求學刻苦的經歷。文章巧妙之處在於並不直接表白作者在文學上有何成就,而是從學習經歷和體會兩個方面加以抒發。
◎本文結構精緻細密,行文婉曲而不失波瀾。如敍諸君子離合與敍自己道之成與未成兩者的安置上,結合得天衣無縫,同時也為下文作鋪墊。先合,後離,再離而復合,隨著這條線寫出了作者道之未成、道雖有成、道有粗成三個層次,從從容容,流暢婉轉。這種特徵極富宋人文章風味。它區別於唐文縱橫開闔、奇峭突兀的特點,而更顯得洋洋灑灑。
而欲徒手奉咫尺之書(咫尺之書,指書札),自托於執事,將使執事何從而知之,何從而信之哉?
譯文:
想空手奉上不滿一尺的書信,把自己託付給執事您,將怎麼能讓執事您瞭解我,並且相信我呢?
洵少年不學,生二十五年,始知讀書,從士君子(士君子,指官吏、鄉紳)遊(交往)。
譯文:
我蘇洵年輕時不學習,活到二十七歲,才知道要讀書,和有學問的人一起交往學習。
◎文章以第一人稱敍述,顯得感情豐富,親切自然。
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鍛鍊意志)厲行(砥礪德行),以古人自期(自我期望)。
譯文:
年齡既已老大了,卻又不刻意嚴厲付諸行動,以期望自己效仿古人。
而視與己同列者,皆不勝己,則遂以為可矣。
譯文:
但看到和自己同列的等輩,又都不如自己,於是覺得自己可以了。
其後困益甚,然後取古人之文而讀之,始覺其出言用意,與己大異。
譯文:
後來窮困得更加嚴重,就拿古人的文章來讀,開始覺得古人所發言論,與自己的有很大的不同。
時復內顧,自思其才則又似夫不遂止(只)於是而已者。
譯文:
我常反省自己,自覺一己之才能,又好像還不僅僅只是這些。
由是(於是)盡燒其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不動的樣子)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
譯文:
於是把舊時所寫的文章幾百篇悉數燒掉,而拿起《論語》、《孟子》、韓愈以及其他偉人賢士的文章,正襟危坐,整天都閱讀它們,總共花了有七、八年時間。
◎宋仁宗慶曆七年(1047年),蘇洵舉進士不第回去後,把自己以往寫的文章全部燒掉,閉門不出,更加用功讀書,直到通曉六經、百家學説,最後終有所成。正如文中自述:「由是盡燒曩時所為文數百篇,取《論語》《孟子》、韓子及其他聖人、賢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終日以讀之者七、八年矣。」
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觀於其外,而駭然以驚。
譯文:
剛開始,自己讀進去只覺惶惶然,廣博地觀覽於其外,則又害怕得驚叫起來。
及其久也,讀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當然者,然猶未敢自出其言也。
譯文:
時間長了,讀得也更精細了,胸中豁然開朗似的明白了,好像人家的話本來就該是這樣的,但我還是不敢提筆也這樣寫。
時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
譯文:
時間更久了,胸中想說的話更多了,不能克制自己,便試著把它們寫出來。
試出而書之,已而再三讀之,渾渾乎(泉水奔湧不斷的樣子)覺其來之易矣,然猶未敢以為是也。
譯文:
以後又一而再、再而三地閱讀它,只覺得文思泉湧,好像寫出來是很容易的,然而還不敢自以為是啊。
近所為〈洪範論〉(蘇洵評論〈洪範〉的文章,文已不存。〈洪範〉,《尚書》中的篇名)、〈史論〉凡七篇,執事觀其如何?
譯文:
近日所作的〈洪範論〉、〈史論〉等共七篇,執事您看看,究竟寫得怎樣呢?
噫嘻(嘆息聲)!區區(微小,自謙之詞)而自言,不知者又將以為自譽以求人之知己也。
譯文:
唉!區區一己的言說,不明白的人又會把它看做是在自我讚譽了,以求得別人來瞭解自己。
惟執事思其十年之心(指作者多年來對歐陽脩等人的仰慕和努力求學的用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考察,這裡暗含舉薦之意)之!
譯文:
只有執事您會念其十年的心血,是如此的不偶然,從而來考察的吧。
上圖:宋眉山蘇氏三世遺翰冊頁.蘇洵書尺牘(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上圖:宋眉山蘇氏三世遺翰冊頁.蘇洵書尺牘(局部)(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片引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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