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項羽(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資深媒體人也是作家的謝鵬雄在其所著《文學中的男人》,分析東西方文學作品中的男主角,書中也寫到項羽這個人。文中他以《項羽本紀》中的〈新安城釋放章邯〉〈鴻門宴釋放沛公〉二段情節為例,說明項羽的個性思考今昔前後有脈絡可循,以及項羽做為一個世家貴族子弟的「紳士心態」,如何限制了他的性格思考。作者說:項羽的悲劇性,正是在「不通達」這點上,文中也很仔細說明了什麼叫做「不通達」,值得我們反省,自己為人處事是否也和項羽一樣,有著人性中同樣的盲點。因為除了實體書籍外,在網上無法找到該文,編者今重新打成文字上網,提供讀者搜尋參考:
力拔山兮氣蓋世──《史記》中的悲劇霸王
如果屈原是楚國悲劇詩人的代表,那麼與他相距僅七十年,崛起於楚國的項羽,應算是很典型的悲劇英雄。兩人都是楚人,都懷才而未得好結果,死於非命。而重要的,兩人都秉有周秦漢之際一種有自尊的貴族性格,與中國南方浪漫的生命情調。而且在事與願違,前途無望時,很認命,也很壯烈地結束了自己的人生。
司馬遷在史記〈屈原列傳〉、〈項羽本紀〉及相關的篇章中(如高祖本紀、淮陰侯列傳等),以極其哀戚之情寫這兩人的平生、行為與事功。千載以下,令人讀之,不勝唏噓。司馬遷寫史記,總體而言,博雅宏辯,敘論詳實,但並不是每篇的意趣境界都相等的。譬如他寫〈高祖本紀〉,自始至終推崇備至,但只是語言上的推崇,全文中看不出他寫〈項羽本紀〉的那種激越與用心。
司馬遷是漢臣,他不能不在表面上推崇漢高祖劉邦,這是很容易了解的。他在表面上也不敢稱讚與劉邦為敵的項羽,這也是可以了解的。但司馬遷是見識很廣、見解很高、才華過人的史學家。他受了腐刑之後忍辱偷生,為了「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編者註:語出司馬遷〈報任少卿書〉)。寫史記所以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編者註:語出司馬遷〈報任少卿書〉)。我們也可以相信,任何事,儘管表面不敢,但只要他心中想表達出來,他自有其絕妙的方法可以表達出來。像〈項羽本紀〉,篇幅長逾史記中任何其他篇章,寫項羽之家世、生長、崛起、攻戰至敗死,反反覆覆,正面寫,反面寫,側面寫,儘管在 「贊」中,司馬遷直斥項羽「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過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編者註:原文僅節錄《史記.項羽本紀贊》節錄文字,今改引全文),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些話都是表面文章。真正的心意是涵蓄在那一萬多言的「本紀」裡,虛虛實實的敘述中的(編者註:廖棟樑教授過去在輔大中文系教授必修課「史記」時,獨具慧眼,用整整一學期只上〈項羽本紀〉一篇,可見在學者心中,本篇的分量足以代表《史記》一書)。
上圖:屈原(圖片引自網路)
司馬遷不敢正面讚美項羽,但他以最無保留的禮讚,讚頌屈原:「博聞彊志,明於治亂,嫻于辭令。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其文約,其辭微,其志絜,其行廉,其稱文小而其指極大,舉類邇而見義遠。其志絜,故其稱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編者註:原文僅節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節錄文字,今略增補內容)司馬遷敢如此讚美屈原,因為屈原是一百多年前的人,與漢朝無關。他如此心儀屈原,因為屈原 「信而見疑,忠而被謗」(編者註:語出《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與他自己的遭遇太相像了。「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戹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編者註:語出《史記.太史公自序》節錄文字,今略增補內容)而來的。他自己著史記,是沿著這一脈「賢聖發憤之所為作」(編者註:語出《史記.太史公自序》)而來,屈原是他的「前身」,他焉能不加禮讚。
至於項羽,是與漢朝關係極大極複雜的人。雖然事跡異於屈原,性情相近。而身為受到漢廷腐刑的士人,回想楚漢相爭之際的種種,古今之變既已從各種史料了然於胸,做為一個史官,有責任紀實事,做為一個文學家,也頗思有以 「成一家之言」。於是真相、真情、真知就在不知不覺、有意無意之間,在字裡行間滲透出來了。
上圖:項羽(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根據〈項羽本紀〉所說:「項籍者,下相人也,字羽。初起時,年二十四。其季父項梁,......項氏世世為楚將,封於項,......。項籍少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項梁怒之。籍曰:『書足以記名姓而已。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於是項梁乃教籍兵法......。」(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後來斬會稽守又擊殺數十百人,聚兵八千,渡江而西,與秦爭天下。
范增勸項梁說:「今君起江東,楚蠭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後也。於是項梁然其言」(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求得楚懷王之孫,立以為楚懷王。
但不久項梁與秦章邯戰而不利,死於定陶。楚懷王聽高陵君顯得推薦,封宋義為上將軍。項羽等都成為宋義的部下。救趙之役,項羽見宋義飲酒高會,不肯發兵,乃將宋義斬了,自為上將軍,從此項羽自將一軍,引兵渡河「與秦軍遇,九戰,絕其甬道,大破之」(編者註:此役即成語「破釜沉舟」出處的鉅鹿之戰,語出《史記.項羽本紀》)破秦救趙,於是成為諸侯上將軍, 「諸侯皆屬焉」(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這是項羽最得意、其聲名也達到最高峰的時候。
此後,項羽屢破章邯軍,降服了章邯、阬秦卒二十萬,定了秦地,卻為先入關的事(編者註:楚後懷王熊心在伐秦之前,曾與諸將約定「先入關中者王之」)與劉邦發生齟齬,而有「鴻門之宴」,並展開了一連串楚漢之爭,且與彭越及韓、齊也兵戎相見,最後不得已與漢和,而漢竟背約又回軍襲楚,急轉直入垓下之圍,一代霸王,就此殺身於烏江之畔......
上圖:項羽敗亡路線(圖片引自網路)
〈項羽本紀〉表面上只是不加評論地敘述楚漢之際的人事、形勢與攻戰。但在這篇相當長的紀事文中,司馬遷所透露的消息是很多的。
第一,它在層層的人事與戰事的交織呈現中,透露出很強烈的悲劇情調。而這個悲劇的形成,是由於項羽的性格與其周圍所有的人,尤其是與劉邦的差異,而發生的。如本紀所說,項羽 「世世為楚將」,則其為貴族世家,秉有世家子弟的性格上的長處與弱點,是項羽的秉性中的特出之處。本紀的敘述中,毫不隱諱地揭露項羽性情的暴躁,他動輒「阬卒」、「烹之」、「烹說者」、「燒殺紀信」,看來是很殘暴的(編者註:另外在《史記.項羽本紀》裡還有:項羽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這的確是項羽性格上的弱點。但項羽做為一個世家子弟,基本上是一個「紳士」。紳士者會以劇烈手段對付敵人,但對朋友,或已投降的敵人,卻能信守諾言,甚至施予憐憫(編者註:對此說法編者不完全同意,鉅鹿之戰後,項羽為解決軍中突然人數暴增糧餉不足的問題,以欺騙為手段,阬殺秦卒二十萬人,秦軍主力就此瓦解,足見項羽也有其現實深沉一面)。這就是〈淮陰侯列傳〉中韓信形容項羽「......項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編者註: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節錄文字,今略增補內容)這段敘述是力能扛鼎的楚霸王的另一面。他對來降的敵人的仁慈可以從他對章邯的態度看出來:
章邯本是秦之上將,曾在定陶大破楚軍,殺死了項梁。對項羽而言,是國仇家恨都在他身上的第一號不共戴天之人。但章邯在棘原與項羽對峙時(編者註:鉅鹿之戰後,項羽與章邯對峙,項羽駐軍漳南,章邯駐軍棘原),因相持未戰受到秦二世的責備,而內部起了微妙的變化。「章邯恐,使長史欣請事。至咸陽,留司馬門三日,趙高不見,有不信之心。長史欣恐,還走其軍,不敢出故道,趙高果使人追之,不及。欣至軍,報曰:『趙高用事於中,下無可為者。今戰能勝,高必疾妒吾功;戰不能勝,不免於死。』......章邯狐疑,陰使候始成使項羽,欲約。約未成,項羽使蒲將軍日夜引兵度三戶,軍漳南,與秦戰,再破之。項羽悉引兵擊軍汙水上,大破之。章邯使人見項羽,欲約。項羽召軍吏謀曰:『糧少,欲聽其約。』軍吏皆曰善。項羽乃與期洹水南殷虛上。已盟,章邯見項羽而流涕,為言趙高。項羽乃立章邯為雍王,置楚軍中......」(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
這段話細細敘來,表面上在敘章邯,實際上是敘項羽對此事的反應。文字虛實相間,以賓襯主,是很高明的敘事記人的文學。項羽此時面對不共戴天之仇,勢如破竹,一再將秦軍「大破之」,卻在章邯派使者請和時立刻態度軟化對軍吏說:「糧少,欲聽其約。」糧少,可能也是事實,但堅持下去破秦軍只在彈指之間,為何要言和?「軍吏皆曰善」表示軍卒們都打累了。意者項羽也是希望讓士卒休息,對章邯,也覺得可饒人處且饒人,並不像「贊」中所說:「欲以力征經營天下」了?到了兩人已盟而見面,章邯流涕「為言趙高」,項羽面對已投降而且向他訴說委屈的敵將,已完全原諒其過去,可推心置腹封他為雍王了。若非他出生世家,胸襟高人一等,豈能如此剎那之間釋棄敵意,照顧降將。從這種地方,我們可以看出一個人是不是紳士,是不是真正的君子。
上圖:劉邦(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第二個事件是,「行略定秦地。函谷關有兵守關,不得入。」(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為鴻門宴情節開始,以下四句皆同)又聽曹無傷說:「沛公欲王關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項羽雖立刻大怒曰「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但一旦沛公表示不敢背德,項伯又表示「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羽也就幡然改變態度,在鴻門之宴中,毫無傷害劉邦之意,雖然范增屢次「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他總裝做不見。
這些作為,充分表示項羽實具有亂世中極少有的言而有信,雖然逆我者死,但順我者必不辜負的道德情操與紳士風度。
韓信初見劉邦時分析項羽 「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編者註: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這話不完全是汙衊。項羽實是有這種捨不得封賞的缺點。但從另一角度看,韓信是很輕易地獲得劉邦送來的齊王印了,結果如何?封賞者(編者註:暗指劉邦)用來做籠絡的手段,自然要大方,等野獸盡、鬣狗烹時送出去的反正都會回來。其所以「忍不能予」,因為心中很誠實地覺得送出去就送出去了,不可能要回來。項羽的悲劇性正是在這種「不通達」上面(編者註:項羽無法跳脫禮法在他個性上的綑綁、放下貴族身分,對他造成的無形束縛),通達就是凡事客觀化,想成一種方法或手段。不通達,就是凡事主觀化,堅持原則,跳不開道德情操,與紳士氣質。在這些事情上,平民出身,或無賴出身的人(編者註:暗指劉邦),與貴族出身的人,便見出其放得開與放不開的差別(編者註:劉邦出身平民,個性無賴,原則可隨時調整改變,做人做事比項羽更有靈活彈性)。項羽是個放不開的人。因此在攻秦、滅秦的一段,他做得有聲有色,因為他無疑的是個很好的將領、軍事家。但亡秦以後與諸侯的周旋應對,他就顯得沒有劉邦靈活了。他與劉邦言和,說好了就準備東歸,根本沒想到劉邦經張良一句「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編者註:《史記.項羽本紀》原文為:漢欲西歸,張良、陳平說曰:「漢有天下太半,而諸侯皆附之。楚兵罷食盡,此天亡楚之時也,不如因其機而遂取之。今釋弗擊,此所謂『養虎自遺患』也。」漢王聽之。)竟從後面追來了。(編者註:這一段史實值得今日台灣參考。為期四年的楚漢相爭進入尾聲之際,楚漢兩營相持不下,彼此都已師老兵疲。劉邦、項羽協議以鴻溝為界共分天下。於是,過度天真浪漫的項羽認為,既然已與劉邦言和,彼此都說好了,大丈夫一諾千金,更何況這還是歃血為盟天地為證,就準備班師東歸,根本沒想到無賴、無信的劉邦隨即撕毀盟約,竟從後面追來了。政治上兩國締結的和平條約,歷史血跡斑斑,告訴後人絕不可盡信,一紙和約,基於政治及國家利益考量,可以說翻臉就翻臉,楚漢相爭就是一例。國家的安全及國際的和平,不能全部押寶在法律、契約的保障上,也不能倚賴對敵對陣營某個領導人的政治誠信的信任上,當然也不能完全倚賴支持陣營的口頭外交辭令保證或白紙黑字的法律條文上,這兩種心態都都是偏極兩端的浪漫天真。馬前總統說的,兩岸關係必須相信習近平,或認定一旦台海有事,美國必然信守台灣關係法出兵保衛台灣,這二種意見都不夠成熟,對台灣安全都不是絕對的保證。爬梳剔抉今昔經驗,台灣仍要小心翼翼,以史為鑑也以人為鏡。自己國家的安全只能建立在本身實力,以武止暴,國防是保障和平的後盾,以及武力背後自身的民心士氣。)
上圖:項羽敗亡路線(圖片引自網路)
垓下之圍,四面楚歌,霸王悲歌「虞兮虞兮奈若何」(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此歌通稱〈垓下歌〉),是古今文學中最動人心弦的一幕。如此簡潔精采的敘述,若非作者心中對男主角有很深的同情,怎寫得出?怎會如此寫?
便是到了「烏江亭長檥船待」(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的時候,為項羽計,忍一時之辱,回到故鄉,誠然「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項羽若真回江東,生聚教訓,捲土重來,天下事誠未可知。但項羽拒絕了,為什麼?項羽曾對劉邦說:「天下匈匈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為也。」(編者註:語出《史記.項羽本紀》,此句之後劉邦的回答為:漢王笑謝曰:「吾寧鬬智,不能鬬力。」高祖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慄)
在烏江畔的項羽已經認命了,何必再使 「天下匈匈」?人在該承認失敗的時候就要承認,這是紳士的氣質。承認失敗的人就會真的失敗,這是悲劇的鐵律。李清照在其〈烏江〉:「生當作人傑,死亦爲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對項羽不渡烏江一事給以極高的讚美。李清照真是解人(編者註:解人,明理識趣之人)。
項羽的英勇、崇高、光明、磊落、誠懇,在垓下到烏江之間發揮無遺(編者註:此段與〈鴻門宴〉同為《史記.項羽本紀》最精采處)。司馬遷在字裡行間,潛藏著對項羽的禮讚與對高祖的貶損,讀者必須細心檢視、思索,才找得到。所謂「漢武不殺史公,令其成謗書」(編者註:范曄《後漢書.蔡邕列傳》:王允曰:「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謗書,為直言指斥或毀謗內容的史傳或小說,亦指毀謗攻訐他人的書信),不是無的放矢的話。但今日我們卻幸而有這本書集史學精神與文學技巧於一處的 「謗書」,否則將如何去了解這些古人的立體形象?
上圖:項羽自刎(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文學中的男人》(九歌出版)
〈力拔山兮氣蓋世司馬遷──《史記》中的悲劇霸王〉
1992-07-10
作者:謝鵬雄
【作者簡介】
謝鵬雄,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留日傳播學者,資深電視從業人,曾任臺視編審組長、企劃組長、駐日代表等職,曾在世新大學與政治大學任教。多年來不斷在《中華日報》《聯合報》等媒體寫專欄,榮獲中山文藝獎,著有《文學中的女人》《文學中的男人》《文學中的性》《透視日本》《女性新象》《紅樓夢女人新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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