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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解

本文屬於贈序體，取臨別贈言之意，與書牘相近。孟郊，字東野，中唐詩人，一生失意潦倒，為人寡合，思苦奇澀，屬於苦吟詩派，與賈島齊名，有「郊寒島瘦」之說，其最知名詩作為「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遊子吟〉。

韓愈與孟郊為友，孟郊四十九歲才中進士。臨老五十三歲才被派任為小小溧陽縣尉，其失意可想而知。韓愈很同情他，寫下這篇臨別贈言送他，為孟郊抱屈，文章從「不平則鳴」談起，接著提到歷代都有表現時代心聲的善鳴者，說明文學與時代之間　的密切關係，歷數古往今來善鳴者的不平際遇，並以天命加以寬解，對他表達深切的同情惋惜。本文重心在「不平」二字，用「鳴」加以縱橫組織，最後以「順天安命」、讚美孟郊的文學成就作結。




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爲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爲木鐸。」其弗信矣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詩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爲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邪？何爲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東野之役於江南也，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

【文章出處】
《古文觀止》
（轉引自《昌黎先生集》）
〈送孟東野序〉
原作者：韓愈




註釋翻譯

（一）以自然萬物遇外力激盪而發聲為喻，說明人的言語歌詩，也是遇到不平之氣而發出鳴聲。

大凡（大抵）物不得其平則鳴（發聲）。
譯文：
一般說來，各種事物處在不平衡、不平靜的時候，就會發出聲音。

草木之無聲，風撓（搖動）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
譯文：
草木本來沒有聲音，風搖動它就發出聲響。水本來沒有聲音，風震盪它就發出聲響。

其躍也，或激之；其趨也，或梗（阻塞）之；其沸（水滾）也，或炙（燒煮）之。
譯文：
水浪騰湧，或是有東西在阻遏水勢；水流湍急，或是有東西阻塞了水道；水花沸騰，或是有火在燒煮它。

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
譯文：
金屬、石器本來沒有聲音，有人敲擊它就發出聲響。

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
譯文：
人的說話也同樣如此，往往到了不得不說的時候，才會開口說話。

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爲聲者，其（大概）皆有弗平者乎！
譯文：
人們唱歌是爲了寄託情思，人們哭泣是因爲有所懷戀，凡是從口中發出而成爲聲音的，大概都有其不能平靜的原因吧！


上圖：笙


（二）樂藉八音、天藉四時、人藉文辭，發出不平之聲。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者也，擇其善鳴者而假（借）之鳴。
譯文：
音樂，是人們心中鬱悶而抒發出來的心聲，人們選擇最適合發音的東西來奏樂。

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
譯文：
金、石、絲、竹、匏、土、革、木這八種樂器，是各類物質中發聲最好的。

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借）之鳴。
譯文：
上天對於一年四季也是這樣，選擇最善於發聲的事物，借它來發出聲音。

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推移。敓，音ㄉㄨㄛˊ），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
譯文：
因此春天讓百鳥啁啾，夏天讓雷霆轟鳴，秋天讓蟲聲唧唧，冬天讓寒風呼嘯。一年四季互相推移變化，也一定有其不能平靜的原因吧？

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精華）者爲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精華）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借）之鳴。
譯文：
對於人來說也是這樣。人類聲音的精華是語言，文辭對於語言來說，又是它的精華，所以尤其要選擇善於表達的人，依靠他們來表達意見。




（三）舉歷代思想家、文學家為例，說明人類社會的不平，也是通過人發出聲音，表現其心聲。

其在唐、虞，咎陶（人名，即皋陶，舜之獄官長。咎，音ㄍㄠ）、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人名，舜之典樂官）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借）於《韶》以鳴。
譯文：
在唐堯、虞舜時，咎陶、禹是最善於表達的人，因而藉助他兩人來表達，夔不能用文辭來表達，他就借演奏《韶》樂來表達。

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
譯文：
夏朝的時候，太康的五個弟弟，用他們歌聲來表達他們的諷喻。商朝善於表達的是伊尹，周朝善於表達的是周公。

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
譯文：
凡是記載在《詩經》、《尚書》等儒家六種經典上的詩文，都是表達得很高明的作品。

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爲木鐸（古時施教振以警眾之物）。」其弗信（真實）矣乎！
譯文：
周朝衰落時，孔子這些人表達看法，他們的聲音洪大而傳播遙遠。《論語》上說：「上天將使孔子成爲宣揚教化的人。」這難道不是真的嗎？

其（指周朝）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
譯文：
周朝末年，莊周用他那廣大無邊的文辭來表達。

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
譯文：
楚國是大國，它滅亡時候的情景，靠着屈原的創作來表達。

臧孫辰（臧文仲，魯大夫）、孟軻、荀卿，以道（學說，道理）鳴者也。
譯文：
臧孫辰、孟軻、荀卿等人，用他們的學說來表達。

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道術，主張）鳴。
譯文：
楊朱、墨翟、管仲、晏嬰、老子、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子、張儀、蘇秦這些人，都通過各自的主張來表達。

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
譯文：
秦朝的興起，李斯表達他的思想。在漢朝，司馬遷、司馬相如、揚雄，是其中最善於表達的人。

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斷絕）也。
譯文：
此後的魏朝、晉朝，能表達的人及不上古代，可是也並未絕跡。

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節奏）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爲言也，亂雜而無章。
譯文：
就其中比較好的人來說，他們作品的聲音清細而虛浮，節奏短促而急迫，辭藻豔麗而傷感，志趣頹廢而放曠；他們的文辭，雜亂而沒有章法。

將天醜（厭棄）其德莫之顧邪？何爲乎不鳴其善鳴者也！
譯文：
這大概是上天厭棄這個時代的醜德敗行而不願照顧他們吧？爲什麼不讓那些善於表達的人出來表達呢！




（四）舉唐代善鳴之人，歸結到孟東野以詩抒發不平，是天意通過他以鳴聲，其命運窮通在於天命，勉其順天安命，不需為命運而憂戚。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
譯文：
唐朝建立以後，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都憑他們的出衆才華來表達心聲。

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
譯文：
其後還活著的人當中，孟東野（孟郊）開始用他的詩歌來表達感情。

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達到）於古，其他浸淫（感染）乎漢氏（漢代）矣。
譯文：
這些作品超過了魏晉，有些經過不懈的努力，已達到了上古詩作的水平，其他作品也都接近了漢朝的水準。

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特出）也。三子者之鳴，信（真的）善矣。
譯文：
同我交往的人中間，李翱、張籍大概是最引人注目的。他們三位的文辭表達，確實是很好的。

抑不知天將和（應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邪，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邪？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
譯文：
但不知道上天將應和他們的聲音，使他們作品表達國家的強盛呢，還是將讓他們貧窮飢餓，愁腸百結，使他們作品表達自身的不幸遭遇呢？他們三位的命運，就掌握在上天的手裡了。

其在上（居高位）也奚（何）以喜，其在下（居下位）也奚（何）以悲！
譯文：
身居高位有什麼可喜的，身沉下位有什麼可悲的！

東野（孟東野）之役（任職）於江南也，有若（好像）不釋然（不開心釋懷）者，故吾道其於天者以解之。
譯文：
孟東野（孟郊）將到江南地區去就任縣尉，心裡好像有想不開的地方，所以我講這些命由天定的話，來解開他心中的鬱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