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圖片引自網路）


題解

本文為《老殘遊記》自序，作者劉鶚。

文中從「哭」的原因、「哭」的種類談起，繼而談到「創作」也是表現一種作者心中的悲痛，最後歸結到作者創作《老殘遊記》的動機，是為了表達其身世之感情、家國之感情、社會之感情、種族宗教之感情，並期望世上的知音能體會其著作的心情。


上圖：劉鶚（圖片引自網路）


老殘遊記自序

嬰兒墮地，其泣也呱呱。又其老死，家人環繞，其哭也號啕。然則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終也。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蓋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焉。 

馬與牛終歲勤苦，食不過芻秣，與鞭策相終始，可謂辛苦矣。然不知哭泣，靈性缺也。猿猴之為物，跳擲於深林，厭飽乎梨栗，至逸樂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故博物家云：「猿猴，動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靈性也。古詩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斷人腸。」其感情為何如矣！ 

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計有兩類：一為有力類、一為無力類。癡兒騃女，失果則啼，遺簪亦泣，此為無力類之哭泣。城出婦之哭，竹染湘妃之淚，此有力類之哭泣也。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甚勁，其行乃彌遠也。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王之言曰：「別恨離愁，滿肺腑，難淘瀉，除紙筆，代喉舌，我千種相思向誰說？」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豔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豔同悲也。 

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鍊生所以有《老殘遊記》之作也。 

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豔，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

【文章出處】
《老殘遊記》
〈自序〉
原作者：劉鶚


上圖：劉鶚（圖左）（圖片引自網路）


註釋翻譯

（一）

嬰兒墮地，其泣也呱呱。又其老死，家人環繞，其哭也號啕。然則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終也。
譯文：
嬰兒落地，他會呱呱而哭；等到他年老死去了，家裡人圍繞在他身邊，也會號啕大哭。這樣看來，哭泣，原來是用來總括一個人誕生和死亡兩件大事啊！

其間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為衡（衡量的標準）。
譯文：
其中一個人的人品高低，以他這個人的哭泣為衡量的標準。

蓋哭泣者，靈性之現象也，有一分靈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際遇之順逆不與（不在其中）焉。 
譯文：
哭泣是萬物靈性的表現，有一分靈性就有一分哭泣，而與處境遭遇的好壞沒有關係。
 

上圖：劉鶚（圖片引自網路）


（二）

馬與牛終歲勤苦，食不過芻秣（草料），與鞭策相終始，可謂辛苦矣。然不知哭泣，靈性缺也。
譯文：
馬與牛，終年辛勤勞苦，吃的不過是些草料，一直在人的鞭打下生活，稱得上是辛苦了，然而牠們不會哭泣，是因為缺少靈性。

猿猴之為物，跳擲於深林，厭飽乎梨栗，至逸樂也，而善啼。啼者，猿猴之哭泣也。
譯文：
猿猴這種動物，跳躍於深山林中，一點點梨栗果子便能吃飽，生活最為快活，卻很會啼哭吼叫。啼叫，是猿猴的哭泣。

故博物家云：「猿猴，動物中性最近人者。」以其有靈性也。
譯文：
所以，博物學家說；「猿猴，是動物中性情與人類最為相近的。」就因為牠們具有靈性。

古詩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斷人腸。」其感情為何如矣！ 
譯文：
古詩上說：「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斷人腸。」（編者註：語出自酈道元《水經注》）可知那些猿猴的感情是多麼豐富啊！


上圖：劉鶚（圖片引自網路）


（三）

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哭泣計有兩類：一為有力類、一為無力類。
譯文：
靈性產生感情，感情產生哭泣。哭泣可以分成兩類：一類為有力量的哭泣，一類為無力量的哭泣。

癡兒騃（音ㄞˊ，癡呆）女，失果則啼，遺簪亦泣，此為無力類之哭泣。
譯文：
那些癡兒傻女，丟了果子便哭泣，掉了髮簪也哭泣，這種是沒力量的哭泣。

城崩杞婦之哭（編者註：故事原型出自《左傳》杞梁妻，後演變為孟姜女故事），竹染湘妃（湘妃為舜之后妃娥皇、女英）之淚，此有力類之哭泣也。
譯文：
而把城郭哭到崩塌的杞梁之妻的哭泣，把眼淚染上竹子的湘妃的哭泣，才是有力量的哭泣（編者註：有力量的哭泣，指國破家亡之痛）。

有力類之哭泣又分兩種：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為哭泣者，其力甚勁，其行乃彌（更）遠也。 
譯文：
有力量的哭泣又分成兩種：以哭泣來表達哭泣的，它的力量仍比較弱；不以哭泣來表達哭泣的（編按：指將傷痛表現於創作中），它的力量十分強大，它的作用也更為深遠。 


上圖：老殘遊記（圖片引自網路）


（四）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莊子為宋國蒙縣人）之哭泣，《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詩集》（杜甫曾遷徙至四川成都浣花溪畔築草堂）為杜工部（杜甫）之哭泣。
譯文：
《離騷》是三閭大夫屈原的哭泣，《莊子》是蒙叟莊周的哭泣，《史記》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哭泣，《草堂詩集》是工部員外郎杜甫的哭泣。

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朱耷，明清之際畫家）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譯文：
李後主李煜以詞哭泣，八大山人朱耷以畫哭泣；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記》，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王（王實甫）之言曰：「別恨離愁，滿肺腑，難淘瀉，除（除了）紙筆，代喉舌，我千種相思向誰說？」
譯文：
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寫道：「別恨離愁，充滿肺腑難以發洩。除用紙筆代替發洩。除用紙筆代替喉舌外，我千種思緒去向誰訴說？」

曹（曹雪芹）之言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譯文：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道：「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意？」

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萬豔同杯」者（編者註：語出《紅樓夢》第五回太虛幻境），千芳一哭，萬豔同悲也。 
譯文：
在《紅樓夢》中，他把茶稱作「千方一窟」，把酒叫作「萬豔同杯」，其實不正是說：千芳一哭，萬豔同悲啊！
 

上圖：劉鶚（圖片引自網路）

　　
（五）

吾人生今之時，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國之感情，有社會之感情，有種（種族）教（宗教）之感情。
譯文：
我生活在如今這樣的時代，有個人身世引發的感情，有對家國的感情，有對社會的感情，有對種族、宗教的感情。

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鍊生（作者劉鶚筆名）所以（為何）有《老殘遊記》之作也。 
譯文：
我的感情越深，我的哭泣就愈悲痛；這就是我鴻都百煉生寫下這本《老殘遊記》的原因啊！


上圖：劉鶚（圖片引自網路）


（六）

棋局已殘，吾人將老（編者註：殘、老二字點出《老殘遊記》書名及主角名「老殘」的由來），欲不哭泣也得乎？
譯文：
時局已殘破不堪，我這一代人也即將要老死，想要不哭泣，還能如此嗎？

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豔，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
譯文：
我知道海內的「千芳」，人間的「萬豔」之中，一定會有與我一起哭、一同悲傷的人吧！


（圖片引自網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