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的《新京報》在二○一六年八月二十九日刊載了一篇題為〈讀經少年:背了十年書,識字卻成了問題〉的報導(後來網路轉發題目為〈讀經少年 聖賢夢碎〉),該文舉了若干個案,並以鄭惟生(化名)為主角,報導他從小愛看書但不適應學校生活、作文成績差,鄭母認為體制教育出了問題,偶然發現讀經教育方法簡單並能幫助孩子成為聖賢,就將孩子送進讀經班。惟生從此輾轉在十個讀經學堂求學,過著清修苦讀的生活,每天背經十小時。他曾經想要背完三十萬字經典,以便進入讀經界的最高學府——文禮書院(位於浙江溫州),但背了二十萬字後,開始「懷疑這麼做沒有意義」,並且不再翻閱背過的經書。該篇報導很長,對讀經教育的主要批判包括:
1.教育簡單論:王財貴倡導的讀經教育認為學習方法很簡單,就是「老實大量讀經」;所謂「老實」就是讀真正的經,只管背誦,不管懂不懂;所謂「大量」就是平均一天讀六到八小時。讀經教育也認為教學方法很簡單,就是「小朋友,跟我唸」六字真言。因此誰都可以開讀經學堂,最好的讀經老師不是人,而是複讀機。
2.反智:許多讀經班教師無法為學生解惑,甚至認為學生獲得的知識愈多就會障礙愈重;也有教師發現學生偷偷查閱詞典理解詞句,就將其詞典沒收。此外所謂「真正的經」由學堂獨斷決定,有些學堂可能要求背誦四書五經、弟子規、凈土宗佛經,卻將《史記》和《曾國藩家書》列為禁書。
3.學生喪失基礎學力:該文訪問同濟大學柯小剛教授指出,若干讀經的學生想要回到一般大學,但其英文程度尚不如小學生,學習興趣低落,心情迷惘不安,人際相處衝突不斷。
該篇報導刊出後引起正反論辯,不到一週,主角鄭惟生就在網路上發表聲明,指出《新京報》為了譁眾取寵,部分報導內容不實、斷章取義。他並且表示學習經典對他自己的心靈成長、為人處世與困境中的選擇都很有幫助。他雖承認自己「選擇轉身或是放棄某段形式」,但否認這是叛逆或焦躁,認為只是「忠於自我的信念」。他仍對老師們心存感恩,並且認同文化經典的價值。
任何觀點或理論在鬆散式擴張時,經常會發生扭曲、誤用或橘逾淮而為枳的情況,所以,我回頭參閱王財貴的原著,特別是刊載於全球讀經教育基金會官網的資料,發現王財貴的確主張教育簡單論如下:
1.教材選擇很簡單,因傳統文化當中最有價值的經典只有「那幾部」。
2.學習順序很簡單,就是依照經典書籍的內容順序。
3.教學原理很簡單,就是「多唸多背」。
4.教師選聘很簡單,因為「幾乎任何人都可教讀經」。
如果這些觀點為真,則教育領域中的課程理論、發展心理學、教育心理學和師資培育制度幾乎可完全取消。
王財貴的教義應該不是全面反智,因為他雖以經典、古文、中國文化和記憶為主,但至少聲稱不排斥其他書籍、白話文、西方文化和理解。不過,他心目中的兒童圖像的確很像一台記憶機器,他認為兒童的「人性」就是記憶力較強而理解力很弱,所以勸導大眾「不要再迷信『懂不懂』的理論」,勸導孩子「只要能背,不管懂不懂」。他極端低估兒童的理解力,其實是因為他給兒童的材料具有兩大特性:文言文且概念抽象。文言文對兒童來說就像外文,我們如果給一位新儒家大人讀外文的量子論或拓樸學,他也極可能一樣理解力很弱。如果給兒童適當難度的材料,配合其心理發展順序,提供他適當的例子和經驗連結,他的理解力就會大幅提升。
讀經兒童的基礎學力如何,可以鑑定。但他若因讀經而對人生道理有所領悟或在作文能力上有所提升,極可能是他不遵守王財貴的教義,在背誦時嘗試理解,並在學習時偷偷思考。
經典的精髓在義理,語言的形式只是糟粕,真正的理解會自然忘記語言表層形式而保留深層義理。有些文學作品(例如某些詩詞歌賦)除了意境美,在語法和修辭上也很漂亮,比較值得背誦,但大部分經典都適合探求義理卻不值得背誦。鼓勵兒童背誦而不求理解,是弱化兒童思考力;若要求兒童終日背誦經典而不學習其他領域,則違反均衡發展。讀經可以是一道菜,但不要強迫兒童三餐都吃一道菜,連續吃十幾年。囫圇吞棗是一種吃法,但不要鼓勵兒童採用這種最不健康的吃法。這已經不只是教學方法問題,而是倫理道德問題。
---《親子天下》85期。20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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