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解
本文從鋪陳張九齡詩,訴說難忘「滅燭憐光滿」的情思,其後一生的踏尋印證此詩的意境。二十五歲的愛情海之旅,作者終於理解何謂「滅燭憐光滿」。雖然光害破壞月光之美,然而京都桂川的燭光晃盪,北埔螢火蟲的閃爍幽光,莫內對自然光的捕捉,一一使他體悟張九齡「滅燭憐光滿」的悠遠意境,最後石梯坪月華朗照如平直寬闊的道路,使他得意忘言。「滅燭憐光滿」是舊時的記憶,也是美的永恆典藏。全文扣緊「滅燭憐光滿」,以優美的文采與豐富的視覺意象抒情寫意,並藉海上明月之景首尾呼應,展現作者對美的領悟與感動。
滅燭.憐光滿
(一)古人的經驗──張九齡詩
【美的類型】:流動閃爍、紛飛變動之美
【心的感受】:繁華無常,感慨眷戀
不知道為什麼一直記得張九齡〈望月懷遠〉這首詩裡的一個句子──滅燭憐光滿。
◎起筆即扣題。「一直記得」顯見這句詩在作者心中內化甚深。
◎張九齡〈望月懷遠〉: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
延伸閱讀:
滅燭憐光滿----張九齡:望月懷遠
明月從海洋上升起,海面上都是明晃晃的月光。大片大片如雪片紛飛的月光,隨著浩瀚的水波流動晃漾。月光,如此浩瀚,如此繁華,如此飽滿,如此千變萬化,令人驚叫,令人嘖嘖讚嘆。
◎近似「月湧大江流」的意境。雪片形容海面上月亮剔透的光色。「如此」四次疊出,語調飽含驚詫與讚嘆。
詩人忽然像是看到了自己的一生,從生成到幻滅,從滿樹繁花,如錦如繡,到剎那間一片空寂,靜止如死。剎那剎那的光的閃爍變滅,剛剛看到,確定在那裡,卻一瞬間不見了,無影無蹤,如此真實,消逝時,卻連夢過的痕跡也沒有,看不到,捉摸不到,無處追尋。
◎作者揣測詩人因為看到海上浪湧月光的明滅,在光的閃爍變化中,聯想到人的繁華瞬間、生滅無常。
◎蔣勳喜歡面對著花打坐,從花朵含苞待放,到盛開,然後凋謝,他從中看到肉體的生命,彷彿生命從年輕、盛放,走向衰落。他說每一朵花裡都能見佛(編按:衣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他將落花拾起,以一碗清水供養,畫在空白的畫布上,然後題一句詩:「捨不得丟棄的一朵落花,便用碗與清水供養。」他說花謝其實不是凋謝,而是感謝,因為花將最好的色彩與香味給了世界之後才凋零。
詩人的面前點燃著一支蠟燭,那一支燭光,暈黃溫暖,照亮室內空間一角,照亮詩人身體四周。
也許因為月光的飽滿,詩人做了一個動作,起身吹滅了蠟燭的光。
◎於原詩中,詩人滅燭是因為「竟夕起相思」睡不著,才發現月光之美,又愛憐明媚飽滿的月色之美,因而吹熄蠟燭,要披衣到戶外去。
燭光一滅,月光頃刻洶湧進來,像千絲萬縷的瀑布,像大海的波濤,像千山萬壑裡四散的雲嵐,澎湃而來,流洩在宇宙每一處空隙。
◎以瀑布、波濤、雲嵐三個壯麗意象來博喻,形容月光洶湧、澎湃、流洩,極力寫月光滿盈之美。
「啊──」詩人驚嘆了:「原來月光如此豐富飽滿──」
小時候讀唐詩,對「憐光滿」三個字最無法理解。「光」如何「滿」?詩人為什麼要「憐」「光滿」?
◎以童年不解「憐光滿」,為下文「要在漫長的一生去印證」埋下伏筆。
最好的詩句,也許不是當下的理解,而是要在漫長的一生中去印證。
◎承上啟下,由訴諸想像的詩境,轉至以實際旅行來印證。
「憐光滿」三個字,在長達三、四十年間,伴隨我走去了天涯海角。
◎呼應首據「一直記得」。
◎本段相當於全文的「序」,有引領全文的用意。
說明:
童年讀詩,不解詩中「光」為什麼會「滿」?也許,是張九齡看到明月照耀大海的繁華盛美,在光影的閃爍明滅中,體悟人生及一切生命的無常。壯麗飽滿的月光,洶湧流洩,不是年幼的作者能體會的意象,他在漫長的人生中印證,才慢慢理解到這句話的意涵。
上圖:銀河
(二)自己的經驗(1)──愛情海的月光
【美的類型】:如水傾瀉之美
【心的感受】:眼熱鼻酸、感動詠嘆
二十五歲,從雅典航行向克里特島的船上,一夜無眠。躺在船舷尾舵的甲板上,看滿天繁星,辨認少數可以識別的星座。每一組星座由數顆或十數顆星子組成,在天空一起流轉移動。一點一點星光,有他們不可分離的緣分,數百億年組織成一個共同流轉的共同體。
愛琴海的波濤拍打著船舷,一波一波,像是一直佇立在岸邊海岬高處的父親「愛琴」(Agean),還在等待著遠航歸來的兒子。在巨大幻滅絕望之後,「愛琴」從高高的海岬跳下,葬身波濤。希臘人相信,整個海域的波濤的聲音,都是那憂傷致死的父親永世不絕的呢喃。那片海域,也因此就叫作愛琴海。
愛琴海波濤不斷,我在細數天上繁星。忽然船舷移轉,濤聲洶湧,一大片月光如水傾洩而來,我忽然眼熱鼻酸,原來「光」最美的形容詠嘆竟然是「滿」這個字。
「憐」,是心事細微的震動,像水上粼粼波光。張九齡用「憐」,或許是因為心事震動,忽然看到了生命的真相,看到了光,也看到了自己吧。
一整個夜晚都是月光,航向克里特島的夜航,原來是為了註解張九齡的一句詩。小時候讀過的一句詩,竟然一直儲存著,是美的庫存,可以在一生提領出來,享用不盡。
說明:
多年以後,作者在愛琴海的旅途中,才懂了詩中的文字,原來「滿」是形容月光最美的詠嘆。作者體會到,童年的記憶,是美的庫存,它可以在日後的人生中,被享用不盡。與前段的仔細詳寫相比,描述愛琴海的月光只簡略用如水傾洩來形容,因為此處前段詩境已做完整的詮釋,本段只是詩境的印證,故無須繁複再加贅述,輕重有別。
上圖:日本富山山河口湖國際祈福水燈節
(三)自己的經驗(2)──京都桂川的水燈
【美的類型】:幽微飄忽、如夢似幻之美
【心的感受】:普施孤魂,共度圓滿
月光的死亡
二十世紀以後,高度工業化,人工過度的照明驅趕走了自然的光。
居住在城市裡,其實沒有太多機會感覺到月光,使用蠟燭的機會也不多,張九齡的「滅燭憐光滿」只是死去的五個字,呼應不起心中的震動。
燭光死去了,月光死去了,走在無所不侵入的白花花的日光燈照明之下,月光消失了,每一個月都有一次的月光的圓滿不再是人類的共同記憶了。
那麼,「中秋節」的意義是什麼?
一年最圓滿的一次月光的記憶還有存在的意義嗎?
漢字文化圈裡有「上元」、「中元」、「中秋」,都與月光的圓滿記憶有關。
上元節」是燈節,是「元宵節」,是一年裡第一次月亮的圓滿。
「中元節」是「盂蘭盆節」,是「普渡」,是把人間一切圓滿的記憶分享於死去的眾生。在水流中放水燈,召喚漂泊的魂魄,與人間共度圓滿。
圓滿不止是人間記憶,也要布施於鬼魂。
在日本京都嵐山腳下的桂川,每年中元節,渡月橋下還有放水燈儀式。民眾在小木片上書寫亡故親友姓名,或只是書寫「一切眾生」、「生死眷屬」。點上一支小小燭火,木片如舟,帶著一點燭光放流在河水上,搖搖晃晃,漂漂浮浮,在寧靜空寂的桂川上如魂如魄。
那是我又一次感覺「滅燭憐光滿」的地方,兩岸沒有一點現代照明的燈光,只有遠遠河上點點燭火,漸行漸遠。
光的圓滿還可以這樣找回來嗎?
延伸閱讀:
託付給飄流的祝願----蔣勳:京都水燈
上圖:螢火蟲
(四)失去的經驗──螢火蟲的閃滅
【美的類型】:生命繁衍之美
【心的感受】:華麗莊嚴
島嶼上的城市大量用現代虛假醜陋的誇張照明殺死自然光。殺死月光的圓滿幽微,殺死黎明破曉之光的絢麗蓬勃浩大,殺死黃昏夕暮之光的燦爛壯麗。
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多的現代照明?高高的無所不在的醜惡而刺眼的路燈,使人喧囂浮躁,如同噪音使人發狂,島嶼的光害一樣使人心躁動浮淺。
「光」被誤讀為「光明」,以對立於道德上的「黑暗」。
浮淺的二分法鼓勵用「光明」驅趕「黑暗」。
一個城市,徹夜不息的過度照明,使樹木花草不能睡眠,使禽鳥昆蟲不能睡眠,改變了自然生態。
「黑暗」不見了,許多生命也隨著消失。
消失的不止是月光、星光,很具體的是我們童年無所不在的夜晚螢火也不見了。螢火蟲靠尾部螢光尋找伴侶,完成繁殖交配。童年記憶裡點點螢火忽明忽滅的美,其實是生命繁衍的華麗莊嚴。
因為光害,螢火蟲無法交配,「光明」驅趕了「黑暗」,卻使生命絕滅。
◎作者認為,光害帶來三種影響:
1.節日文化的意義動搖。
2.自然光從生活中消失。
3.自然生態受到影響。
在北埔友達基金會麻布山房看到螢火蟲的復育,不用照明,不用手電筒,關掉手機上的閃光,螢火蟲來了,點點閃爍,如同天上星光,同去的朋友心裡有飽滿的喜悅,安詳寧靜,白日喧囂吵鬧的煩躁都不見了。
「滅燭憐光滿」,減低光度,拯救的其實不止是螢火蟲,不止是生態環境,更是那個在躁鬱邊緣越來越不快樂的自己吧。
◎「滅燭」的另一層意義是減少人造的光線。
說明:
話鋒一轉,現代工業文明讓人類遠離的自然,忘記自己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過度的人工照明殺死了月光,殺死了日出日落的光,也殺死了螢火蟲微弱的光,而人心也開始躁動浮亂,這是從反例來說。作者也從正例上談月圓節慶的共同記憶、日本京都桂川的中元水燈、北埔麻布山房螢火蟲的復育。作者最後提出很重要的觀點(全文真正的點題處),降低光害,尊重自然,拯救生態。拯救自然生態就是拯救人類自己,因為一旦自然生態受到破壞,生活在醜陋危險的環境中,人類又怎能活得快樂?而人類一旦妄自尊大,宰制萬物,最後毀滅的不正是自己?
上圖:莫內〈日出.印象〉
(五)外國人的經驗──莫內畫日出
【美的類型】:光影瞬間變化之美
【心的感受】:內心印象
莫內的〈日出.印象〉
歐洲傳統繪畫多是在室內畫畫,用人工的照明燭光或火炬營造光源。有電燈以後當然就使用燈光。
十九世紀中期有一些畫家感覺到自然光的瞬息萬變,不是室內人工照明的單調貧乏所能取代,因而倡導戶外寫生,直接面對室外的自然光(en plein air)。
莫內就是最初直接在戶外寫生的畫家,一生堅持在自然光下繪畫,尋找光的瞬間變化,記錄光的瞬間變化。
莫內觀察黎明日出,把畫架置放在河岸邊,等待日出破曉的一刻,等待日出的光在水波上剎那的閃爍。
日出是瞬間的光,即使目不轉睛,仍然看不完全光的每一剎那的變化。
莫內無法像傳統畫家用人工照明捕捉永恆不動的視覺畫面,他看到的是剎那瞬間不斷變化的光與色彩。
他用快速的筆觸抓住瞬間印象,他的畫取名〈日出.印象〉(L,impression,Le Soliel Levant),他畫的不是日出,而是一種「印象」。
這張畫1874年參加法國國家沙龍比賽,沒有評審會接受這樣的畫法,筆觸如此快速,輪廓這麼不清晰,色彩這麼不穩定,這張畫當然落選了。
莫內跟友人舉辦了「落選展」,展出〈日出.印象〉,報導的媒體記者更看不懂這樣的畫法,便大篇幅撰文嘲諷莫內不會畫畫,只會畫「印象」。
沒有想到,「印象」一詞卻成為劃時代的名稱,誕生了以光為追尋的「印象派」,誕生了一生以追逐光為職志的偉大畫派。
說明:
作者講了一個故事,畫家莫內顛覆了傳統人工照明,顛覆了傳統繪畫對光線的處理,他嘗試著捕捉日出瞬間變化的光線,因而創造印象派,莫內對自然的光的熱愛,以及因為這份愛而生的執著,使細微多變的光線走入了畫布,他自己也成了真正偉大的藝術家。莫內縱然落選,還是要辦畫展,表現出他堅持自我,相信自己才華,不受傳統或權威的支配,甚至要向傳統或權威挑戰。另外一批人的反應,也同樣提醒了所有人:不要以既有的成見,論斷新的觀念。
上圖:石梯坪月光
(六)自己的經驗(3)──石梯坪的月光
【美的類型】:平靜圓滿之美
【心的感受】:飽滿自足,了無遺憾
石梯坪的月光
石梯坪在東部海岸線上,花蓮縣南端,已經靠近台東縣界。海岸多岩塊礁石,礁石壁壘,如一層一層石梯,石梯寬闊處如坪,可以數十人列坐其上,俯仰看天看山看海。看大海壯闊,波濤洶湧而來,四周驚濤裂岸,澎轟聲如雷震。大風呼嘯,把激濺起的浪沫高揚在空中吹飛散成雲煙。
我有學生在石梯坪一帶海岸修建住宅,供喜愛東部自然的人移民定居,或經營民宿,使短期想遠離都會塵囂的遊客落腳。
我因此常去石梯坪,隨學生的學生輩紮營露宿,在成功港買魚鮮,料理簡單餐食,大部分時間在石梯坪岩礁上躺臥坐睡,看大海風雲變幻,無所事事。
石梯坪面東,許多人早起觀日出,一輪紅日從海平面緩緩升起,像亙古以來初民的原始信仰。
夜晚在海邊等待月升的人相對不多,月亮升起也多不像黎明日出那樣浩大引人敬拜。
我們仍然無所事事,沒有等待,只是坐在石梯坪的岩礁上聊天,但是因為浪濤聲澎轟,大風又常把出口語音吹散,一句話多聽不完全,講話也費力,逐漸就都沉寂了。
◎美的景致,常是無心而得。(編按: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沒有人特別記得是月圓,當一輪渾圓明亮的滿月悄悄從海面升起,無聲無息,一抬頭看到的人都「啊──」的一聲,沒有說什麼,彷彿只是看到了,看到這麼圓滿的光,安靜而無遺憾。
初升的月光,在海面上像一條路,平坦筆直寬闊,使你相信可以踩踏上去一路走向那圓滿。
年輕的學生都記得那一個夜晚,沒有一點現代照明的干擾,可以安靜面對一輪皓月東升。我想跟他們說我讀過的那一句詩──滅燭憐光滿,但是,看到他們在宇宙浩瀚前如此安靜,看到他們與自己相處,眉眼肩頸間都是月光,靜定如佛,我想這時解讀詩句也只是多餘了。
說明:
天地初闢之時,人可以獨對明月,不受文明光害干擾。但文明帶來好處,卻也讓人失去接近自然的機會,退化了對美的感動。當有一天作者與一群學生在東部海邊,靜對明月,臻於心靈的圓滿自足,在神聖的一刻降臨,生命圓滿的當下,一切語言、知識已是多餘,作者傳達了「言語道斷」「欲辯忘言」的最高境界。美,常常是無心而得,一旦落入刻意追求,反而造成累贅而不可得。美的欣賞一樣是簡單而直接,無需太多言詮及華麗讚嘆。石梯坪的海上明月,如筆直寬闊之路,彷彿拾級而上可以達到圓滿。而在圓滿的境界中,物我合一,讀書、解詩不僅多餘,也將是一種造作了。
延伸閱讀:
彷彿若有光----蔣勳:光的文學書寫
【文章出處】
《聯合報》
〈滅燭.憐光滿〉
2010-08-20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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