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の斥候兵.jpg
上圖:斥候兵(五人の斥候兵(1938)劇照)



從戰士到斥候──國文課也需要轉型正義

戰場上,我們總是心醉神迷於關公般的戰士,攻擊或防守,一夫當關萬夫莫敵,過五關斬六將等等。不過,戰場上,還有一種非常重要的角色,斥候、探子或偵察兵斥候職責不在攻守,在理解,敵我虛實,衡量整體脈絡,如山林、水澤、天時、地利、人和等等。

Julia Galefu據此區分兩種思想心態,保護自己所屬群體,擊敗敵人的戰士模式。還有搞清楚情勢,誠實觀察與理解的斥候模式前者專注於擊落敵對陣營的任何資訊後者的價值觀並不在於讓某種觀念獲勝,或某陣營落敗,而是誠懇篤實、精確的觀察與描述發生的事情。哪怕事情發展可能讓她很不爽。


Julia 認為,如果個人或社會要改善其判斷,真正的關鍵不是懂得更多的邏輯、有更好的社會、政治與經濟學的知識,也不是認知者有多聰明或很博學多聞等等,而是要改變心態,當個斥候,而非戰士。也就是說,當我們發現,自認為對了,實際上卻錯了時候,當感到光榮,而非羞愧。如一個贊成死刑的斥候,後來能醒覺我或許是錯了。那不意味著他愚蠢或很糟糕,相反的,他當引以為榮,因為他能根據諸多事證達成一個更好的判斷,尤其是該判斷與其信念相左時。

島嶼台灣紛紛擾擾,從藍的、綠的,統的、獨的,擁核、反核,贊死、廢死,同婚與年改贊成與反對陣營,到近來的文白之爭,雙邊陣營總是腎上腺素亢奮,如火如荼,反射性的刀光劍影彼此攻錯。

這是怎麼來的?為甚麼台灣面對爭議,總難達成共識?前仆後繼當戰士者何其多,能醒覺自己認為對但實際上可能錯了的斥候何其少?中學國文教育、經典教育,在此戰士薰陶與培養過程中,扮演了甚麼樣的角色?這些都是艱難的問題。本文無能解決,只能以讀李斯的諫逐客書為例,點出傳統中文經典教育在培養斥候公民、化解衝突上的限制。


忙著培養思想戰士的國文課

國文課不能只是讀經,徹頭徹尾崇拜某個古人,成為護衛其論點或思想體系的戰士;還要當偵查兵,找出跟經典信念相左的理據,才可能釐清真相,超越衝突。

「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這段話,出自孟子滕文公篇下。他老人家說得氣勢磅礡,淋漓盡致。問題是,這樣的話或論證,能好奇找出對方何以跟自己信念相左的原因,並進而解決衝突嗎? 還只是讓彼此更是各執己見,更如水火不容呢?他認為道家、墨家等於無父無君。無君無父又等於禽獸。然後這種邪說誣民,就又等於率獸食人。率獸食人又會等於人與人之間彼此相食。


孟老先生這段話中,有很多理所當然的「等於」。然後,這些等於怎麼來的,怎麼讀一讀墨子,就會跳躍到禽獸,會造成人之相食的阿修羅世界。我想,好好讀過墨家和道家著作者,衷心喜愛者,勢必很難接受孟子這種粗魯的論論。孟子似乎沒理解對方陣營,只是自己紮個稻草人,自己砍得很爽。但這種爽,只是否定對方,而沒有任何溝通效果,更無法超越衝突。

如果高中國文經典課,只有孟子一人如此,那還無所謂。糟糕的是,高中國文課本所收錄的經典議論文,幾乎都忙著自說自話,不留一點篇幅給對方,更不用說好好凝視衝突深淵,試圖超越的,如著名的李斯諫逐客書等等。


以行動打臉自己文章的李斯

傳統讀經,總是希聖希賢,讀其書,頌其詩,不只要知其人,還要如其人。中正大學哲學系教授陳瑞麟說得好,中國整個經典傳統就是一個「思想的正回饋的系統」,不管怎麼讀只會強調正面的價值,如果有問題那在於閱讀者無法理解聖賢的微言大義,或是無法活用活學。問題是,在現代社會中,有些中文經典並不值得如此信賴,該作者也不見得是甚麼了不起的聖賢。國文經典選文中所傳授的價值觀,有時還恰好與現代公民社會的背道而馳。如大考中心,很喜歡拿來考學生的李斯諫逐客書。

李斯這篇文章非常有名。連魯迅都說「秦之文章,李斯一人而已」。我們如果不試圖理解脈絡,只是讀經般看過去。這篇文章算中規中矩。他開宗明義第說,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中間三段,就是不論闡述逐客哪裡不好,哪裡很糟糕。第五段結論歸結到: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資治通鑑對李斯這篇文章,非常看重。司馬光如此闡述,這篇文章的歷史影響。王乃召李斯,復其官,除逐客之令。李斯至驪邑而還。王卒用李斯之謀,陰遣辯士齎金玉遊說諸侯,諸侯名士可下以財者厚遺結之,不肯者利劍刺之,離其君臣之計,然後使良將隨其後,數年之中,卒兼天下。也就是說,這篇文章不僅讓李斯高升為廷尉,而且還是秦得以兼併天下的關鍵。

一般喜歡作文的,或像資治通鑑般,認為史事關鍵,如秦併天下,是有人作文做得很好的,都認為李斯這篇文章很有說服力。可是,實際上,他可能只說服了一個人秦始皇所謂說服,應是讓敵對陣營認同自己的論點,才是真說服。可是回到歷史脈絡,我們會發現李斯這篇文章,根本沒回應爭點。既然沒回應爭點,也就沒有說服之可能。


依據維基百科,這篇文章的緣起脈絡大致如下:

《諫逐客書》,是李斯寫給秦王嬴政的一篇文章……秦王嬴政四年(前243年),揭發韓國實施「疲秦計畫」,即韓國水工鄭國利用修關中水渠以耗費秦國人力、銀錢,和呂不韋和嫪毐之黨徒為亂(他們兩人都不是秦人)。在宗室大臣鼓譟下,秦王政下逐客令,驅逐所有六國籍貫客卿,被驅逐者之一、楚國上蔡李斯因此寫下《諫逐客書》予秦王政過目。

換言之,秦國出現不少間諜造成國家動亂。基於國家安全考慮,秦王於是下逐客令。理論上,我們討論這件事情,進行法規範的社會與經濟分析,就要針對如何規範外籍人士,使得他們當間諜或造成國安問題,為亂的情況降低或消失。李斯這篇文章,卻只是說外國人才如何為秦做出卓越的貢獻。外國珍寶美人,如何豐富了秦王的日常生活。所以,有容乃大。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衆庶,故能明其德。


這些話說得很漂亮。但李斯這篇文章並沒有針對爭點,針對衝突所在,提出超越與解決之道。而且他預設的讀者只有一個人,秦王嬴政。他真正說服的好像也只有一個人。甚至我們說李斯這篇文章,說服了秦王,也有點過頭。因為這篇文章透露幾分詭怪,很像套招演戲

1. 李斯既知「逐客令」,為何不立即上書直諫,竟在被逐途中方才上書?

2. 當時李斯只是呂不韋的門客,在秦國沒有官職,何以其諫能直書秦王?李斯在被逐途中使何人上書秦王?

3. 秦王何以能在一日之內,在酈邑追還李斯,「復李斯官」?


諸多疑點,令人不禁懷疑: 李斯此文只是套招,做球給秦王打。又李斯身為呂不韋門客,可獲重用,恐怕是因為他賣主求榮,協助嬴政扳倒呂不韋。嬴政既然已經成功削弱呂不韋勢力,自然決定取消逐客令。也就是說,這篇文章可能只是官方粉飾激烈的政治鬥爭用的,不碰觸爭點,當然實際上也就沒有溝通效果,更難說服任何人。

值得注意的是,李斯後來顛覆六國,所採取的策略,在實作上打臉他自己這篇文章。因為他派出很多間細,收買的各國政要,如果無法收買就暗殺。如此,離間六國君臣,導致各國分崩離析,沒多久就為秦所兼併。也就是說,六國如果下逐客令,趕走所有跟秦、跟李斯有關係的人(或間諜),那麼六國或許不會危亡,或許跟秦還有得抗衡。

李斯用自己吞併六國的陰謀,打臉他自己這篇文章,而且打得很響。


誠實面對李斯們的限制

又,我們如果從史料中,追溯李斯面對衝突或爭點的態度或慣行,其實不是很好奇找出對方跟自己理念相左的原因,也不是超越衝突,體制性化解爭端,而是出賣朋友,出賣舊國君,或是直接將潛在的可能提出異議者殺光。

我們從李斯為政風格來看,面對衝突,他想到的不是溝通,而是肅清反對陣營。如有名的秦國政體該採封建還是郡縣的爭議。博士淳于越建議,秦當回復封建,因為「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面對此爭議,李斯的論證是:

「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


李斯一樣沒回應爭點,就長治久安來講,到底是封建制度比較好,還是郡縣制度好。他不想當偵查兵,好奇的找出郡縣制度的問題。他只想當郡縣制度的戰士,殺光跟自己信念相違背地人。他說,淳于越這樣的議論會造成國家動盪,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沒有人會尊敬秦始皇,入則心非,出則巷議。此言論後來造成焚書坑儒之禍,以古非今者族。也就是說,李斯之道就是當戰士,消滅異議聲音,解決膽敢街頭巷議,提出問題的人。

李斯之為人也,為求榮華富貴,或許出賣過呂不韋。史書記載,他更是出賣了好同學,韓非。最後,他還出賣了剛過世的老闆,秦始皇。秦始皇遺詔是想讓太子胡蘇即帝位。李斯害怕,太子老師蒙恬會奪了他的相位,所以跟趙高一起竄改詔書,改立胡亥,而且賜死胡蘇與蒙恬。

面對衝突,我們如果只是看到片面之言,如讀孟子、讀李斯的諫逐客書,勤苦讀經,往往只會加深自身的偏見。看不到衝突,當然也就很難超越衝突了。


中文讀經傳統素不喜歡衝突。如有衝突,看到古人之言不合理處,往往反躬自省,責怪自己不夠用心。同樣的,面對社會衝突,我們也往往喜歡用心或用愛解決一切問題。如用愛發電,用心、用愛做環保,或是把交通的愛找回來之類的等等。又鄭用錫的勸和論,一言以蔽之,就是用愛來解決分類械鬥的問題。台灣人面對醫療糾紛,秉持鄭用錫觀點者不在少數,所以主流聲音似乎是將心比心,建立醫病平台,用愛來解決醫療糾紛。可是也跟鄭用錫無法好好理解、面對造成分類械鬥的體制性因素,台灣醫療無法除罪化,反而將造成醫療事故的體制性因素擠壓到法律陰影下,沉默於病歷黑洞中。

須知如果不誠懇面對現實,面對衝突,又沒意識到自己信念之偏執,那麼愛心並非如此可靠。台灣用愛發電,還是有缺電危機。能源問題,也不只是發電充足與否的問題而已。單是勸和,用愛來解決分類械鬥的問題,反而讓問題頑固難解,綿亙數百年。台灣這麼多年來,用愛心來解決醫療糾紛,反而讓白袍醫生,倉皇逃亡。柯文哲為此口出狂言,說整個社會都在說謊,除非他當總統,否則台灣醫療體制無人敢改。


從醫療事故處理來看,我們或多或少承載李斯們的身影。醫師們在病歷表記載上,不避重就輕,說些普通人難以理解的拉丁文(文言文),就很焦慮,怕留下被告後敗訴的把柄。病患家屬們,看不慣醫師們盛氣凌人,內心不爽,不告不足以減輕內心的焦慮。大家都忙著當誅殺異己或捍衛自己陣營的戰士,沒多少人誠實面對當李斯們的限制,當斥候,好好理解整個醫療糾紛或體制臧否的來龍去脈。

當斥候,好好理解才是解決問題的起點

相對的,英國對於醫療事故的社會控制,就遠比台灣李斯戰士們冷靜。如柯文哲所言,台灣不重視事實釐清,只找知道事故該找誰負責,哪個人主刀之類的。可是,醫療事故不見得是人的錯誤所造成。從醫療錯誤中找人負責的個人主義心態,往往行不通。我們要反思自我信念之不足與偏執,誠實理解情勢,才可能化解衝突。

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所傅大為所討論過以下幾個著名的醫療糾紛案例,在表面上看到的是:

●有個資深護理師,在病人突然加劇時,倉促間錯拿了氯化鉀,也沒有經過稀釋,就注射到病患身上,導致病患致死。


●有個藥劑師,看到醫院中有四個奇怪而幾乎致死的服藥案例,發現那都是他所給的藥。當他向醫院報告後,院方(或他自己)才發現,他誤把可致死的肌肉鬆弛劑當成鎮靜劑,因為兩者的包裝很像。

●另外是個常見的例子,就是麻醉師為病患插管,本應插入氣管,卻錯插了食道,因為沒有好的即時判斷器材,結果病患在麻醉中缺氧而死。從個人主義的立場出發,很容易找醫護人員當代罪羔羊,磨刀霍霍向護理師、藥劑師與麻醉師。可是懲罰醫護人員,實際上,並無法改善這些錯誤。我們要從「揪出那個該負責的犯錯醫護人員」觀點,轉而從「尋找使醫護人員容易犯錯的體制原因」著手:

●氯化鉀的例子:醫院藥房在分類與儲存上,沒有把氯化鉀這種危險的藥品與其他普通藥品分開,所以在緊急狀況下,醫護人員容易拿錯藥。

●肌肉鬆弛劑的例子:原來是醫藥廠的包裝出了大問題,沒有足夠的警示。其實製藥廠早就發現了這個問題,還寄了許多紅標籤給醫院,要他們在該藥品上貼上這危險標誌。結果可以想像,當然有許多的疏漏發生。


●麻醉中缺氧的例子:那是因為,過去病患在麻醉狀態中,麻醉師手上沒有簡單的檢測器材,可以迅速顯示病患身體狀態,通常只靠經驗與目測。所以,後來發明了一些簡易檢測器材後,這種麻醉致死的案例就降到原來的百分之一。

為了避免同樣的錯誤,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英國斥候們,為理解事實發生的體制性因素,他們在刑事上很少針對醫護人員究責,只要他們能一五一十,誠實交代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讓後來的體制性改進有穩固的事實基礎。

當斥候,還是當思想戰士?

我不反對讀文言文,如讀李斯的諫逐客書,甚至比例很高也無所謂。但我反對將經典視為天經地義,只為了培養思想戰士們,只看到章句訓詁的經典閱讀。因為這種學術習慣,或多或少造成中國傳統政治的諸多問題,如很不寬容,三不五時就內戰,搞到海內虛耗,戶口減半那樣的天下大亂。天下大亂悲劇,恐怕有部分源自於思想戰士太多,總以為自己理所當然的站在正義這一邊;卻無法誠實面對衝突,忙著戰鬥,卻無法像斥候般理解,就算自己認為自己對,實際上可能錯了。


面對歷史慘劇,德國閱讀希特勒,我的奮鬥,需要轉型正義,需要補充說明很多衝突脈絡。同樣的,面對焚書坑儒的慘劇,我們閱讀李斯的文章,也需要警覺,不能只是當思想戰士,只看到章句訓詁,而無法誠實面對體制性的衝突大海。做為一個儒家經典的愛好者,誠實面對衝突大海,終於發現自己錯了,聖人的話也血跡斑斑時,那不是數典忘祖的羞愧;反而是我們得以達成更好判斷的榮耀。

問題不在於文言文比例,而在於我們要當斥候,還是當思想戰士!


關羽.jpg
上圖:關羽(劇照)


【文章出處】
《上報》
從戰士到斥候──國文課也需要轉型正義
2017-09-08
網址:

https://www.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24329?%3Dfb
作者:許全義
【作者簡介】
許全義,國立清華大學歷史所、國立交通大學科法所碩士,台中一中歷史教師,譯有英國歷史教學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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