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開學季。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暑假過後,將有9000多萬小學生、4000多萬初中生回到校園,繼續學業。
但還有上千適齡學生,不會再回到學校了。他們選擇了一條獨立於應試教育的「成才之路」——讀經。
近二十年來,台灣教授王財貴在大陸建立起一套名為「老實大量讀經」的理論體系,以培養聖賢為目的,以全日制讀經為手段。
這套理論被全國近百家讀經學堂執行,招收大量生源,未來能流利背完30萬字中外經典的學生,有機會進入位於浙江溫州的「讀經界」最高學府「文禮書院」。
從信奉「老實大量讀經」理論的眾多擁躉,到近百家讀經學堂的興辦,再到「讀經界」最高學府「文禮書院」,一條以王財貴為主導的讀經產業鏈條已經形成。
國學熱與「讀經教主」
王財貴倡導的讀經教育,要從上世紀90年代說起。
當時,這位台中教育大學教授開始在台灣推行讀經典運動,最初的理念是課餘對孩子進行讀經輔導。但據知情人稱,當時的台灣,西風東漸,公眾對這種讀經教育並不買帳。
1994年,王財貴進入大陸宣講讀經。恰逢其時——時任西南政法大學教授的蔣慶等人,已經就「是否要讀經」的問題,在大陸掀起討論熱潮。大多數的聲音都是,要讀。
香港中文大學第一任文學院院長唐君毅曾感嘆,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化「花果飄零」。中國社會對於國學復興的願望,在此時達到了高潮。
國學熱的背景裡,不僅有民間的願望,還有政府的包容。
讀經學堂招收的孩子,多是適齡學生,這就涉及違反義務教育法及辦學資質的問題,是一個灰色地帶。一些讀經學堂堂主告訴新京報記者,地方政府往往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的學堂,還成了當地的文化名片。
這些年裡,王財貴在各地做演講超過一千場,主題恆久不變——中國的孩子需要學習中國的經典,學習的方法則簡單明了,大量讀經,大量背誦。只要會說「小朋友,跟我念」六個字,就能教好孩子。
王財貴認為,人類在所有動物中的幼兒期最長,基本上是13年,所以人才能夠成為萬物之靈。用13年的時間來學習中國5000年的文化,乃至於西方大量的經典文化,這樣,13歲之前的孩子,就可以博古通今、滿腹經綸。
他提出「老實大量讀經」理論,所謂「老實」,一是內容,就是「讀真正的經」;二是方法,「只管讀,不要管懂不懂」。所謂「大量」,是平均一天要讀經6到8小時,到最後達到進入最高學府文禮書院的標準「包本背誦30萬字」。
二十年過去,這種理論已占據讀經界的主流地位。王財貴其人,也成了大陸民間讀經運動的精神領袖,被稱為「讀經教教主」,建立起民間讀經的嚴密體系。
讀經學堂裡的「阿貓阿狗」
如果說追捧王財貴讀經理論的大量「信眾」是這條讀經產業鏈下游的話,那麼這條產業鏈的中游,是遍布城鄉的上百所讀經學堂。
開學堂的門檻並不高,在「教育簡單論」、「讀經學堂誰都可以開」的言論之下,讀經學堂的數量擴張很快。一所房子,幾個老師,學堂就成了。這種連鎖模式,發展簡單,可複製。不少家長在學堂陪讀一陣兒,自己回去就開班。
同濟大學教授柯小剛長期關注讀經教育,他認為,讀經學堂堂主有兩類人,一類人有教育理想,另一類人則是單純為了掙錢,被讀經界稱為「阿貓阿狗」。
浙江遂昌王財貴經典學校的校長趙升君,就被大家視為是有教育理想的。他希望能培養一些自由狀態的讀書人。
他最初也是王財貴的追隨者,文禮書院第一批招收的11個學生,有9個來自他的學校。
但在「老實大量讀經」的實踐中,趙升君發現,全天機械性地背書,有學生讀了幾年仍不識字,更嚴重的得了厭學症。
「這不是真的讀經教育,是換了內容的應試教育。」如今,他已經走到了王財貴的對立面。
江蘇姑娘李淑敏曾在河南新鄉一所讀經學堂讀書,堂主就規定,每個孩子要把論語讀五百遍,能開智慧;每晚,都必須跪著給長輩洗腳,表達孝心。「我不是不可以做,但這不是形式主義嗎?」她質疑道。
據新京報記者調查,目前讀經學堂的收費在每人每年四萬元左右。一百位孩子,一年就是四百萬。多位堂主表示,確實有不少「阿貓阿狗」,是單純為了斂財開學堂。
「最高學府」龐大的籌款工程
2012年由王財貴創辦的文禮書院,是這個讀經體系的頂端。在讀經界,文禮書院是公認的最高學府,相當於體制教育裡的清華北大。
文禮書院的入學條件極為嚴苛,學生們要通過「包本」,一字不漏地背完30萬字中外經典,才有入校資格。入校後由王財貴親自授課,授課十年到二十年,目標是培養「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文化大才。
去年起,文禮書院啟動了龐大的籌款工程,計劃在2020年建成10萬平米的書院建築,耗資10億元。
書院老師裴志廣稱,截至今年8月,他們已從各地讀經學堂、家長手中獲得1600萬元的資助。
8月中旬,新京報記者在文禮書院所在的溫州市竹里鄉看到,建設工程還未動工。33位已入校的學生,租住在山區的居民樓里,上課的教室,也是從鄉政府租來的。
除文禮書院外,王財貴團隊在北京還擁有一家公司,名為北京文禮經典文化公司,為他打理讀書出版等事宜。
該公司官網顯示,學生讀經所用的標準教材,售價273元;智能桌面讀經機,售價2680元;家庭胎、早教套裝,售價9980元。
裴志廣介紹,保守估計,全國至少有50家學生在50人以上的讀經學堂,宗旨就是幫助學生包本進入文禮書院。王財貴「御定」的學堂如廣東明德堂、北京千人行書院,招生的規模都在百人以上。
「這麼算下來,至少有2500個孩子在等待進入這個學堂了。」這位老師不無驕傲。
背完30萬字經典的「包本」入學考試,意味著競爭。近年來,各地讀經學堂體罰學生的新聞屢屢爆出。有學生反映,學堂老師已經進入瘋狂狀態,他們希望通過高壓,讓學生儘快「包本」通過。理由很簡單:只有把學生送到文禮書院,有了升學率,學堂才有了招生的說服力。
「所以純讀經、包本、體罰,已經是很成熟的體系,跟聖賢、經典、教育這三個詞毫無關係了。」同濟大學教授柯小剛直言。
「復讀機」式的學堂老師
8月13日,新學期開學前一天,北京千人行書院還在和水泥、鋪地磚,一片忙亂。
這所學校位於海淀區鳳凰山腳下,圍了一個院子,青灰色的高牆,沒有招牌。這是北京最著名的「包本」讀經學校之一。九月,將有兩位學生從這裡畢業,進入文禮書院。
八年前,老師楊倩(化名)從體制內小學離職,到千人行書院工作。她承認,自己至今也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些經典的意思。「但是讀了,就像念佛一樣,有一種加持力。當你遇到這個意境和現實情況的時候,能馬上返回經典上。」
楊倩的日常工作,更多等同於「復讀機」。孩子年齡較小的班級,她讀一句,孩子讀一句;孩子年齡較大了,她就只需要按下復讀機,讓孩子跟著機器讀。
在讀經學生李淑敏看來,她十年里接觸到的那些老師,甚至連陪讀都算不上,更多是對傳統文化感興趣的一些家庭婦女。
這暗合了目前讀經界流行甚廣的說法:「做讀經老師不需要有文化,不用講解,也不許講解,只要會按復讀機按鈕、督促小朋友背誦,就是最好的讀經老師」。
在文禮書院的規劃里,教育的最後幾年是學習牟宗三全集。牟宗三,是現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王財貴的老師。
但柯小剛發現,整個讀經系統,除了王財貴和極少數的堂主,絕大多數老師,幾乎沒人讀過牟宗三。
在學界,大家有一個共識:無論是儒家的孔子、牟宗三,還是佛家,都是一脈優美的文化傳統。
柯小剛最擔心的是,這些傳統被不科學的純讀經方法污名化。錯失時機之後,將來在社會、政府、公眾心中重建對傳統文化的信任和嚮往,就非常難了。
來源:新京報記者 羅婷 北京報導
上圖為王財貴為學生辦開學典禮
---壹讀。教育。2016-0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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