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經典」不再經典──跳脫舊課本,打開文學教育的更多可能
高中國文課本文白比例以及篇目選擇成為新課綱審議的焦點。多位院士與重要的文學學者發起了連署,呼籲暫緩文言課文比例調降的決策;然而同時也有多位作家發起連署,呼籲增加臺灣當代白話文學比例。一時之間,臺灣社會彷彿遭受100年前中國五四文言、白話之爭的鬼魂附身。
這次的選文爭議,當然與決策過程是否周延有很大的關係。但是,無須諱言,其中牽扯更深的還是臺灣當前的政治意識形態與文化認同等更為深層的問題。我無法在短短的篇幅當中細究這個巨大的問題,也無意參與究竟文、白比例該怎麼訂的辯論。我主要是想簡單討論經典文言選文在現今語文教育中的位置,並稍微談一下我們對於國文課程樣貌可以有什麼樣的新的想像。
不可能擺脫的意識形態
首先,一談到課本選文,我們似乎就沒有能夠逃脫「意識形態」一詞的糾纏。一直以來,不管是國民黨還是民進黨執政,國文課本選文總被冠以「遂行意識形態的工具」的罵名。其實,這樣的說法多少是有些問題的。它之所以有問題倒不在於這一指責是否錯誤,而在於它假設有一種選文的決策過程是可以無涉意識形態的。
意識形態指的是人們認知、分析、判斷、說明等一切活動背後的基本預設與深層價值結構。沒有什麼是不受意識形態所決定,包括專業判斷在內──無論這個專業看起來多麽科學、客觀與超脫。哪個作品值得一讀再讀、值得收入選集、值得作為文學史知識,值得被稱為經典,沒有一項不是受到意識形態的影響。
於是,對於某些人來說是次次次等的文章,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具有高度價值的著作;對某些人來說是經典中的經典,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根本不入流。這是再正常不過的現象。在這個意義上,文白比例的調整以及篇目的選擇,並不會比家裡碗盤該自己手洗還是該買臺洗碗機來洗的選擇更帶有意識形態。而主張文白比例維持45%-55% 也並不會比主張調降到30%更能擺脫意識形態。因為45%-55這看似「客觀」、「持平」的比例數字,實際上是一個刻意曖昧模糊、帶有明顯協商姿態的數字範圍。套一句政治修辭,這是「一個比例,各自表述」。哪些篇章值得成為教科書教材,的確也從來沒能逃脫意識形態的糾纏,不會因為誰主政而有所差異。
經典的信仰者們
那麼,如果我們不談政治意識形態,有沒有辦法以其他方式來探討經典文言選文在現今語文教育中的位置呢?「經典」這個概念本身或許就是一個方便的切入點。國文課文的文言教材的比例應該維持甚至增加的主張,其實有一部分是來自長久以來人們對於經典文字力量的堅定信仰。
對經典的信仰者而言,經典的文字如同咒語、佛號或耶穌之名。讀者只要閱讀(最好還可以朗讀背誦),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對身心靈產生神奇的淨化、啟發與救贖的力量,進而涵養道德,開拓思想格局,表現在寫作上自然體大思精、識見不凡。即使背誦經典無法立即產生效用,但是就像張無忌背誦七傷拳譜一樣,將來某一關鍵時刻融會貫通,自然能夠受用無窮。
在上述的信仰中,主宰閱讀活動被視為來自經典文字神秘崇高不可知的力量,而不是閱讀者的閱讀方法與實踐。而教材到底選的是不是經典,也因此成了教學中最重要的事情。
能不能以新的方式,看待「被經典化」的文本?
然而,正如各種學術史、版本學以及文學接受史研究的成果告訴我們的,經典並不是經過偉大、透明而客觀的時間淬煉與淘洗之後所留存下來的精華,而是出於各種原因(包括刻下我們正在進行的課綱選文決策)的人為選擇、去脈絡化的解釋、竄改、誤讀以及物質條件的形塑所造成的結果。而如果我們認為國文課本裡面選的文章不見得「就是」經典,那麼我們也同樣沒有理由那麼容易就相信,過去所受到的教育裡面認定的經典就「應該是」經典。這不是說經典不再存在或不應該存在,畢竟經典化的機制永遠都存在並且會持續以各種方式運作,而是說我們必須以新的方式看待被經典化的文本在語文教育中的位置和功能。
我們承認經典是被製造出來的,因此並不具有自然而然的神聖性與心靈魔法,但是我們同時也意識到,有一些文本的確比其他文本更能夠引起不同時代的讀者、來自不同觀點的共鳴、並且持續容納各種複雜、不同類型甚至相反的解釋。
從這點上來說,如果要讓「經典」文本對現在的學生產生意義,那麼就不該只是由教師從頭到尾講授完畢、為經典賦予單一的意義和解釋,而是應該培養學生對文學作品的基礎分析以及思辯的能力,讓每個學生發展屬於自己的閱讀經驗,並且能夠擁有一套方法得以有意義地溝通彼此的閱讀經驗。如此,經典才能稱之經典,留在課文中也才有其意義。
事實上,今年開始的學測及指考的施測重點,就已經反映了這樣的注重閱讀分析與思辨能力的走向。然而,絕大部分的高中國文教師過去在中文系所受到的訓練並沒有包括這一塊。這也是為什麼從臺文、外文甚至哲學等強調批評與思辨方法的學科訓練出身的人,能夠毫無愧色地宣稱他們能夠教文學,而且教得比中文系畢業的高中教師要來得好、來得精彩。面對這一批來勢洶洶、一身本領的閱讀高手,中文系畢業的高中教師以及志在教學的中文系在學大學生、研究生們,準備好(被取代)了嗎?
重點在語文教育的目的
主張課本納入高比例的文言經典,也與教學實踐本身有很大的關係。在這場文白課文的爭論中,第一線的高中教師積極地參與連署與發聲,希望保持、甚至是增加文言課文比例。高中教師提出這樣的需求不能只放在上述政治意識形態或對於經典的信仰的脈絡底下看,而必須回到教學、考試以及教師養成機制的連動關係上面來看。長年以來,學測與指考的試題都納入一定比例的文言課本選文,學校教學自然也亦步亦趨。但是,為什麼必須如此呢?
事實上,最能夠回答這個問題的人就是高中教師,因為大考中心之所以如此設計試題,正是為了順應來自高中教師的的強烈要求。
高中教師提出這樣的要求出於不同的考量和理由。坦白地說,有一部分教師之所以如此要求,是因為過去只重古典的中文系訓練讓他們只能教文言文。而他們的教法就是解釋困難字詞與文意、將課文順過一遍,頂多再依照出版社編寫的教師手冊補充教材照本宣科一番,如此就算是教完了一課。至於不會教的白話文,如果不是依樣照抄自教師手冊,就直接當成不值得教,因此自然也就不需要教了。如果課文的70%成了白話文,那麼整堂課該怎麼度過,恐怕會令這些教師們感到相當地苦惱。
另外一種理由則是國文不只是教語言,更肩負著文化傳承的任務,而文言經典則代表著文化的精萃。暫且不論白話與文言的差異可不可以用「語言」與「文化」的對比來理解,也不管被認定的文言經典究竟是否等於文化的精粹,但是當前的問題顯然並不是「國文是什麼」或「中文系的價值是什麼」,而是「語文教育的目的是什麼」。如果我們可以跳脫中文系的文學史、思想史專業本位,而以未來公民的批判性思考及表達能力導向的教育目為中心來思考,那麼將中國文學史和思想史中的經典當作一半的課本選文或許就不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讀經典,也練習當個批評者
有人從能力養成的觀點出發,指出文言、白話之爭或者經典與非經典之辨都是假議題,真正重要的其實是教學方法。這話僅說了一半。因為,教材不只是給教師教學用的,更是給學生學習用的。教師必須教給學生一套方法,可以用來分析、理解、討論包括文言經典在內的選文。這套教法的講授需不需要課本教材呢?當然需要。畢竟並不是所有的教師都天縱英才。如果我們將對於閱讀與批評方法的關懷帶進來,而不再把對於課本的想像限縮在選本,那麼或許可以有一個很不一樣的課本與課程樣貌。
我們可以試著問問學生:如果老師希望幫助你們培養批判思考與表達的能力,那麼你們會希望有一本教導閱讀與批評方法的課本,搭配上文學作品當作練習對象?還是不要使用閱讀和批評方法的教材,然後全部使用經典作品當課本,老師自己來講呢?我相信學生的選擇是很明顯的。
這種結合批評方法的訓練與選文閱讀的教學真的可行嗎?所有臺灣的大學外文系學生都會說:當然可行,因為我們一、二年級的「文學作品讀法」課就是這麼上的。 如果有高中國文教師質疑,那是外文系的訓練,可是我們教的是國文。那麼,我也可以說:當然可行,因為我就是這麼教中文系一年級學生的「文學概論」課。而學生們在一年後給我的回饋是,從對文學毫無概念的超不理想讀者(不要懷疑,所有的大一學生都一樣,包括臺大學生)變成了擅於文學分析與解讀的高手。
很厲害嗎?其實並沒有。所有和我有同樣經驗的老師們都知道,我們只是協助學生取得思考的方法和工具,並且提供學生相互練習的機會。至於所有的掙扎、挫折、突破與進步,學生會自己負責。當教師不試圖告訴學生一個作品的意義是什麼,而是教導他閱讀作品的方法、規則與技巧,學生自然會喜歡上文學閱讀。因為,他們開始學習使用思想的工具打磨、創造出屬於他們自己的知識樣貌,而不再是單向接受教師(或教師手冊)所指定的唯一解釋。
---獨立評論@天下雜誌。2017-09-12
- Sep 12 Tue 2017 23:17
許暉林:當「經典」不再經典──跳脫舊課本,打開文學教育的更多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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