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現在很多人說,孔子這句經典之語並不是人們理解的字面意思,但是,怪力亂神仍然影響了很多代中國人。於是神話似乎也因此遠離了中國人的生活,一句那都是瞎編的,就蓋棺定論了。還好,今天的我們開始重新審視神話的力量,重新思考神話可以帶給孩子或者我們什麼。
現在我們的孩子狂熱的愛上了外來的《哈利·波特》、《魔戒》, 人類不曾拒絕神話, 因為這是現實無趣生活中多出來的幻想和神奇。今天的歐洲、美洲、大洋洲, 都是希臘神話的領域;今日的整個亞洲也幾乎都是印度神話的領域。 今天我們從蔣勳之口再次探討神話:為什麼我們的孩子要讀神話?
《論語》裡記錄了一句話,可能影響了中國兩千年來的文化體質。這一句話是:「子不語怪、力、亂、神。」
孔子不談論靈怪、暴力、淆亂、神鬼之事。
如果生在今天,孔子大概不會喜歡《哈利·波特》,也不會喜歡《魔戒》。
我們因此失去了神話的豐富幻想嗎?
印度有《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兩部長篇神話史詩,闡述歌詠著宇宙的初創。混沌中的大蛇,糾纏扭絞,形成神與魔的拉鋸,乳汁之海翻天覆地,大神毗濕奴(Vishnu)化身為巨龜,成為穩定的軸石,浪花奔騰飛散,每一朵浪花中誕生了一名美麗的舞蹈的女神阿普莎拉(Apsara)。
印度的神話從印度河谷、從浩大綿長的恒河蔓延到整個印度半島,翻過喜馬拉雅山脈, 傳衍在藏傳佛教的廣大領域, 傳向中國、韓國、日本;印度的神話也經由西南貿易風的商旅,傳唱到斯里蘭卡、緬甸、柬埔寨、泰國、老撾、越南。
有一個屬於神話的領域, 事實上遠比歷史上任何帝國更遼闊,也更久遠。
今天的歐洲、美洲、大洋洲,都是希臘神話的領域;今日的整個亞洲也幾乎都是印度神話的領域。
神話老了,人類才開始了歷史
神話遠比歷史更古老。
孔子太重視現世的歷史,因此忽略了神話的意義嗎?
那些隱藏在混沌、靈怪、不可解的暴力中的神話,是不是更早的一頁人類歷史?
魯迅曾經在《故事新編》裡,嘗試重現古老神話的魅力,他也慨嘆中國孩子讀的書太無趣,他童年的記憶裡使他迷戀的是《山海經》繪本裡充滿幻想神秘的怪、力、亂、神。
現實生活裡,儒家務實的哲學無所不在,一個不斷重複歷史經驗的民族究竟失去了多少神話原始盛旺的生命力。
我們離神話有多遠?
《白蛇傳》是溯源自印度的故事, 在民間家喻戶曉、老少鹹宜的孫悟空,正是印度史詩《羅摩衍那》裡那只風靡全亞洲的可愛、神通又法力無邊的猴王哈努曼(Hanumann)。
他不只在中國的戲台上大鬧天宮,帶給人們頑皮、叛逆與顛覆法則的快樂,他也不斷出現在爪哇、泰國、緬甸等全東南亞的舞台中,成為最親近民間的活潑形象,帶著古老印度教信仰的幽默與俏皮,繼續給予現代人生活的智慧與樂趣。
神話裡的猴王是我們自己不曾失去的一片赤子之心。
古老的神話是可以活在現代世界的。
希臘所有的神話, 幾乎都成為現代心理學世界中各種典範個案的最初原型。
一個嬰兒誕生了,父母是國王皇后,很為得到子嗣而快樂,便把這嬰兒帶到德爾斐(Delphi)阿波羅神殿,燒起麥殼,煙燻繚繞,女巫扶乩,鬼神附身,降下神諭,神諭指明,這嬰兒長大成人後,將會「殺父娶母」。
這道神諭驚嚇了父母。
人可以違背神諭嗎?
面對一名看似無邪的嬰兒,而無邪的背後有著「殺父娶母」的毒咒。
神話使人性進入深邃不可知的淵藪,暗無天日,也在暗無天日的絕望之處使人性對未知有更大的謙遜。
嬰兒被父母命人帶到荒野處死,人試圖用改變命運的方式對抗神諭。
然而希臘神話的動人,在於人無論如何也逃不過命運的咒語。
嬰兒被帶到曠野,沒有死,執行命令的人或許覺得,若是將手無縛雞之力的嬰兒擱置在荒地上,下場不是被豺狼吃食,就是凍餓而死。
然而,嬰兒活下來了,另一個城邦的國王皇后年老無子,在神殿祈求,神諭說:會賜給他們一個兒子。
老夫婦路過荒地,聽到哭聲,果真發現一名嬰兒,喜出望外,當然感謝上蒼,神諭靈驗了。
俄狄浦斯嬰兒長大,取名俄狄浦斯(Oedipus),俊美非常,也孝順父母,並不知道自己身世。
長大成人之後,他到神殿求神諭,神諭使他一驚,上面寫著:俄狄浦斯將殺死親生父親,娶親生母親為妻。
俄狄浦斯痛苦不堪,決定悄悄離開父母,終生不再回來,企圖對抗神諭,逃過惡咒。
他當然不知道,他努力逃亡,把自己流放到異鄉,離父母很遠,然而,那異鄉正是他的生身父母的城邦。
神諭使他回到了宿命中的原鄉。
他在路上遇見不認識的生身父親,起了衝突,意外中殺死了父親,應驗了「殺父」第一個神諭。
城邦大旱不雨,母后治國,下令若有人可以解開惡咒之謎,便下嫁為妻。俄狄浦斯又解開了謎語,便娶了生身母親為妻,應驗了「娶母」第二個神諭。
希臘神話裡的俄狄浦斯是兩千年來人性中解不開的惡咒。
神話不是歷史,神話裡沒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麼簡單又膚淺的邏輯。
俄狄浦斯使所有看戲的觀眾痛苦,命運為何要如此捉弄人類。
一個以詩歌、戲劇形式流傳超過了兩千年的神話,到了20世紀初,一個維也納的精神醫師弗洛伊德(SigmundFreud)忽然告訴我們,俄狄浦斯正是我們自己不知道的內在情結,每一個男孩子,潛藏著對母親的愛戀,潛藏著對父親的仇視。
「弒父娶母」不是神話,是人性底層隱藏的一小塊惡性腫瘤的切片。
維也納的醫生弗洛伊德把精神分析上的這一個案例定名為「俄狄浦斯情結」(Oedipus Complex),也有人譯為「戀母情結」。
這是神話。神話使我們對自己驚悚起來,不知道自己是多麼複雜的構成。
印度、希臘,都以豐富的神話在現代世界統治著遼闊而深邃的文化領域。
然而,我們的神話呢?
「子不語怪、力、亂、神!」
所以我們的孩子狂熱愛上外來的《哈利·波特》,愛上《魔戒》,使他們現實無趣的生活裡多了一點神話的幻想。
神話本來就沒有國度,神話只遵守人性的領域!
因此,許多人想背叛一下孔子,在「怪、力、亂、神」的另一個領域建構文化的生命力。
也許是莊子,借著飛向天空的鯤魚擺脫冰冷狹小的「北冥」的束縛,可以摶扶搖直上九萬里,任憑想像在無限的空間裡遨遊。
也許是屈原,在他詠歌宇宙初始的巨大合唱裡,看到生命的美麗,看到天上流連飛揚的一絲一絲的雲,看到河流蜿蜒迴旋如同男女的纏綿,看到死亡無情的苦苦追逼,看到茫然迷失在荒野的切斷的頭、被肢解的身軀、找不到靈魂的迷失的肉體……
我說的是《九歌》,一部最美麗的中國神話,隱藏著整個民族復活的救贖秘密。
---蔣勳 《九歌:諸神復活》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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