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聞：樵客老師的國文教學網站

　　　　　

碧海潮生按玉簫──談東邪黃藥師
           
天下「乾坤五絕」東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為爭奪《九陰真經》而相約華山論劍。這批當世武學大師，東邪黃藥師似正似邪，西毒歐陽鋒精研毒功，南帝段興智遁入佛門，北丐洪七公行俠仗義，中神通全真教主王重陽虛靜修道，每人各自卓然成家，令人嘆服。王重陽黯然早逝，著墨不多，但若說到這幾位傳奇人物形象的人文深度，卻要首推看上去博學多變的東邪黃藥師。

黃藥師可謂聰明絕頂的天下第一奇才，不僅文武雙全，而且兼通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算數韜略、奇門五行。他的女兒黃蓉，只學到父親才華學識的一點皮毛，即讓人驚為天人；看他所居住的桃花島花草成陣，盡是諸葛八陣遺法，就讓人頭昏眼花。這裡有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麼如此絕頂聰明之人，在武功方面卻不能成為真正的天下第一？

黃藥師當年華山論劍，就敗給了中神通王重陽，後來見識了天下武學奇書「九陰真經」，但練來練去，卻仍只是與西毒、北丐打成平手；時過境遷，他顯然也不是老頑童周伯通之敵，假以時日，他也勢必要遜於自己女婿郭靖一籌。對此，或許可以說，這是出自一種傳統觀念，東南西北四方不分伯仲，自然不及中央神通；也可說成材之路各人不同，條條道路可通羅馬，每門絕學各有高人獨領風騷。但是或許還有一種可能：黃藥師博學旁通，精力過於分散，當然不能專精一門而臻於極境。

老頑童曾對郭靖轉述師兄王重陽的觀點：「師哥當年說我學武的天資聰明，又是樂此不疲，可是一來過於沉迷，二來少了一副濟世救人的胸懷，就算畢生勤修苦練，終究達不到絕頂之境。當時我聽了不信，心想學武自管學武，那是拳腳兵刃上的功夫，跟氣度見識又有什麼關係？這十多年來，卻不由得我不信了。兄弟，你心地忠厚，胸襟博大，只可惜我師哥已經逝世，否則他見到你一定喜歡……」老頑童雖然有點瘋瘋癲癲，實際上天資聰穎，況且這些話是出自天下絕頂高手王重陽之言，這對人類及其個體智慧的生成與發展，仍稱得上是睿智與經驗之談。

智商固然是人的智慧發展的重要因素，但卻不是人的智慧成就唯一的決定因素，智商的發展及轉化，人的智慧潛能開發程度，不僅取決於智商本身，還決定於人的個性、習慣、胸懷、氣度、視野、資源、環境條件等其他因素，如果其他因素不完全具備，一個人即使智商再高，也會受到侷限，很難再自我超越。也就是說，黃藥師的武功極限，是由他的視野、精神、境界來決定的，簡言之，他的個性氣質，決定了他的自我侷限。

黃藥師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聰明人的優點是，善於運用自己的頭腦去鑑別萬物，而後有所發明創造。但聰明人的缺點，則是容易驕傲自滿，進而目空一切，導致自我發展受到侷限，論語所謂「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即是此理。黃藥師個性自傲，他行走江湖，總喜歡帶上一副人皮面具，不願意以真面目見人，只因為覺得世上庸俗之士，不配一見其廬山真面；郭靖在桃花島發現他的五位師父遺體，誤以為是黃藥師所殺，因而要找他拼命，黃藥師明知誤會，卻不屑向郭靖這傻小子做任何解釋，還硬說不妨將此血債算在他的頭上。全真諸子之向黃藥師挑戰，同樣是出於誤會，他也同樣不願做出任何解釋，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與其說是年輕一代的誤會，不如說是黃藥師的高傲所致。

　　
黃藥師在夫人硬記誦下的半部九陰真經，被門下弟子陳玄風盜走之後，他發下重誓，若不將九陰真經補齊，就絕不離開桃花島半步，他的這一誓言，正是出於對自己的過度自信，以為那真經既然由人所創，以他這樣的聰明人，就一定也能做到，有意思的是，黃藥師始終沒能創出新的武學密笈，半部九陰真經也始終沒有補齊。黃藥師為何不能補齊，原因很簡單，當年創造九陰真經的前人，是將天下道藏精讀校正研究後的結果，而黃藥師卻未必有這樣的外在條件，即使有充分的資源材料提供，黃藥師會怎麼讀？怎麼用？甚至是否會讀？會仔細去讀？這些都是問題。

　　
黃藥師外號東邪，這個外號最能說明他的個性，在這裡，我們應留意他對於傳統經典的態度，他對這些古代文獻、知識材料採取否定和排斥的態度。東邪非道非佛，非俠非毒，對於儒家聖人及經典更是挖空心思地嘲弄諷刺，一個人如果對於文獻資料的態度尚且如此，他要用什麼作為他的創作參考，以什麼作為他的文化資源呢？
　　
黃藥師不但高傲自滿，我行我素，拒斥經典，同時還十分孤僻、固執、偏激。在和他並列同一等次的高手中，王重陽是全真教主、段興智是大理國王、洪七公是丐幫幫主、歐陽鋒在西域的白駝山亦有甚多徒眾，唯獨東邪黃藥師是孤家寡人一人，不僅缺乏文獻資訊，同時缺乏必要的人與人之間的資訊交流。而人事業或智慧的成功，向來是靠眾人協助成就者居多，單靠一己之力者微乎其微。
　　
黃藥師在東海桃花島本來也是自成一派，門下教出不少頂尖弟子，但由於大弟子陳玄風和女弟子梅超風共謀偷走他的半部九陰真經，黃藥師變遷怒旁人，將其餘並未犯錯的曲靈風、陸乘風、馮默風諸弟子全都打斷雙腿，挑斷腳筋，然後通通掃地出門，甚至將桃花島上所有僕役，全部刺耳割舌，讓其又聾又啞，遷怒之下身邊的人都殘廢了，他也為自己製造一個孤家寡人、孤立無援的世界。
　　
黃藥師性格中的邪門怪僻，與其說是我行我素，不如說是唯我獨尊，自負自信，過度相信自己，遇事又遷怒旁人，這是此人明顯的智力盲點，稍通世間情理者所不至於誤陷的禁區，但這一切惡果的發生，源頭上都是他的性格決定的，以這樣一代宗師的名望，及他傲慢固執偏激的個性，當然不會反省自己，或做自我檢討，他每逢挫折災禍就暴跳如雷，指天怨地，斥喝咒罵，遷怒無辜，實際上與世間愚昧無知者一般無異，他的才華即使再多再深，哪一點看得出他還是個絕頂聰明之人？
   
如是我們不難得出一個有趣的結論，那就是，黃藥師這個如此聰明之人，卻不是真正的智者。他的聰明足以讓他如願掌握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等千百絕技，但卻不足以讓他飽含真正的人生智慧──尤其是「認識自己」這個人類最大的智慧，又正因為如此，形成了他才智上的侷限，使他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天下武功第一之人。
　　
黃藥師一生獨來獨往，我行我素，吹簫攝魄，彈指神通，桃花影落飛神劍，碧海潮生按玉簫，表面上看來這位桃花島主人，簡直是東海仙人，實際上這位飄飄入仙的武學宗師，卻是個愚蠢得不可救藥的凡夫。黃藥師當然不是愚蠢之輩，所以只能說出他有嚴重的心理障礙，甚至是精神疾病，以致做出那些完全不通情理的推斷及行為。不可一世的黃藥師從愛妻死後，長期的情感缺失，證明他實際上是一個心理極為脆弱的人，表面堅強，內心其實非常脆弱，甚至像是世間行屍走肉。黃藥師對亡妻的愛與思念，算得上是多情種子，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是一個懂得情感與人性之人，他對女兒黃蓉情感始終沒有真正理解，如果他真愛自己女兒，就應該愛其所愛，但他對郭靖卻是極端排斥。
　　
表面上的原因，是他覺得郭靖太傻，加上出身卑微，不是女兒良配；實際上，他對郭靖如此厭惡，甚至如臨大敵，不僅僅是郭靖傻呼呼，不配當絕頂聰明的自己的女婿，其實還有更深刻的心理因素，這不是為了女兒，而是為了他自己，他在潛意識中害怕女兒的出嫁，將讓自己精神上無依無靠。愛妻死後，女兒成為他繼續活在世上的理由，成為支持他心理的支柱，他對妻子的愛，除了男女夫妻情愛，其實還有本能的精神依戀，愛妻在世，他並未特別珍惜，沒有將夫人的健康置於半部武功密笈之上，等夫人離世，他又走向另一種極端，覺得失去妻子就等於失去一切。人還活之時不知體恤珍惜，人死卻又悲痛逾恆不知節制，對生對死，都是不健康的偏頗心理。
　　
黃藥師的人生觀念始終模糊不清，以至於他的情感無所附麗，此人非儒、非道、非佛、非俠、非毒，雖然看起來自由自在，實際上生命充滿矛盾和空虛。高處不勝寒，本是智者宿命，黃藥師偏偏在自然精神的寂寞外，還要製造人為的空虛，弄得桃花島門人離散、妻死女逃、僕役聾啞，毒蟲滋生，妻死他想死卻沒死，想隱逸山林卻又熱衷人間名望，嘲諷儒家經典又說自己最敬重忠臣孝子，曾發下重誓卻又自破其誓，本想將自己人生寄託於夫妻情感，豈料他的愛妻雖然聰慧卻不幸短命，無法相伴終生，這是他一生寫照：想做出與眾不同的自己，結果卻仍與多數人相同。黃藥師自負才華蓋世，想要獨數一幟，到頭來並沒逃脫出人間常理，他仍然只不過是可憐眾生中的普通一人。

【文章出處】
《金庸小說人物談（上）》
〈黃藥師自我局限〉　　　
（編按：本文已重新改寫，文字略有增減出入，題目重新擬定）　　　
作者：陳墨
【作者簡介】
陳墨，原名陳必強，生於1960年，中國安徽望江縣人。1982年畢業於安徽大學，1988年畢業於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系，中國電影資料館研究員。在海峽兩岸出版過「金庸小說研究系列」和「陳墨金學作品集」等著作數十種。
【文字打字校對；內容改寫】
本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