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斯卡羅》中,卓杞篤(右)由屏東縣泰武國小老師——查馬克・法拉屋樂飾演。近期傳出老師病逝,作者在此緬懷。
《斯卡羅》的真實與虛構?被埋沒的台灣,與當代多方詮釋
近期公視史詩大劇《斯卡羅》上映,受到熱烈關注與迴響。本劇改編自陳耀昌的小說《傀儡花》,內容以真實歷史事件「羅妹號事件」為藍本,講述1867年台灣與世界接軌所引發的衝突、族群認同等問題。羅妹號事件的發生,讓台灣逐漸進入列國的眼簾,並被世界覬覦,也讓清初以來清政府的消極治台政策,產生了變化。
針對本劇,筆者將分享一系列主題性的分析。本篇主要分享史學研究的嚴謹與多元觀點包容,並彙整《斯卡羅》所觸及到的重要史實。筆者發現《斯卡羅》受到前所未有的關注,可能更甚先前另一部可作為對照的電影──《賽德克巴萊》。
以《賽德克巴萊》為例:影視藝術與正史的差距
與《賽德克巴萊》的議題相似,《斯卡羅》講述著台灣原住民族與外界的衝突,那些都是早期台灣教育鮮少提及的,或遭執政者隨意詮釋與渲染。相較前者霧社事件,羅妹號事件更多了漢人、洋人等多方族群的角力,飽含宏大的世界觀,牽涉的文史議題也甚廣,劇集上映前後,讓不少文史人士熱議其歷史背景和詮釋手法。
史學研究是會隨著時間推陳出新的,新的證據往往會改寫我們既定的歷史印象。以莫那.魯道為例,他過去被執政者推崇為「抗日英雄、民族英雄」;在近期影視作品中被描述為「部落英雄」;最後則成為「反英雄」:指涉他曾協助日本政府「以蕃制蕃」政策,去屠殺族人。
一般來說,一部文學作品、影視創作是不可能完全依照史實的,如果完全依照,那便是一部普通的方志、圖記或紀錄片,內容不見得適合所有族群,也不利於大眾傳播。另一方面,在史實中增添藝術性的編改,能產生新火花,卻又容易誤導大眾。
真實與虛構?我們該如何分辨
權衡拿捏上,除了播映之前,劇組該讓大眾理解「前提」,亦有賴現今發達的網路,例如Facebook—直以來都是「網路史學家」暢談之所在,分享功能更是增添資訊傳播的速度,許多不同聲音都能輕易被看見與查閱。但筆者認為,不是看似合理的言論都是正確的,凡事該當交叉比對,反覆驗證。就像影視作品中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都個性分明、合情合理,但史實可能並非如此。
筆者在做藝術史研究途中,也曾發現同文物的研究論文、期刊,兩者言論不一,引經據典上亦會出錯;口述歷史的訪談往往也是受訪者各說各話,或是前後矛盾;史書也有竄改或在資訊不明確的狀況下記錄之嫌疑。在還未有確鑿的考古證據、文物遺存前,說故事是易如反掌。
即便如此,也不是說大家都在亂做研究,如同前面所述「凡事該當交叉比對,反覆驗證」,「正確」或「較正確」的事實,都是比較出來的。在無力求得正確資訊時,臆測往往是個起頭,才能有動力去查證,沒有頭就沒有尾。沒有以往為莫那.魯道編造的神話,我們也難以得知後來的史實;筆者相信,如今《斯卡羅》也正在經歷這樣的過程。
《賽德克巴萊》的成功,多少出自洗腦大眾之效果,筆者以前去影院觀影,也覺得原住民反守為攻,狙殺日本人好不暢快,「恨不得把他們殺光光」的念頭相信也曾出現在當時慷慨激昂的台灣民眾腦中,這種影響力是影視藝術的成功,卻是歷史研究的弊點。如今想想,那也就是個影視藝術效果罷,不妥的是身陷其中、身受民族主義洗腦的人。同樣,《斯卡羅》中亦有許多影視效果,還有待觀眾自行斟酌真實與虛構。
關於真實的「斯卡羅」
原作小說《傀儡花》中的「傀儡」一詞影射過去漢人對於琅嶠原住民的貶稱。劇組後來啟動徵件、票選新劇名,並得新名稱《斯卡羅》,卻也引發史實正確與否的爭議。不過就如筆者所說的,沒有頭沒有尾,網路上看見許多原民族人、學者紛紛站出來分享見解,也是美事一樁,這些蝴蝶效應,正帶動著台灣史研究的熱潮。
卑南族作家──巴代在臉書為文指出:
斯卡羅是卑南族知本社單方面的稱法,不是排灣族的概念,從來就不是。
斯卡羅被發現是在日治時期1930年代初,日籍台灣人類學家馬淵東一在滿州豬勞束社調查時,意外發現這個遷徙而來的族群,並在卑南族知本社中確認了這段口述歷史。「斯卡羅」是sugarugaru的音譯,原意是指「一起抬起來」「抬轎」的意思。知本社的口傳歷史中,敘述著部分卑南族人南遷,靠著巫術和武力征服恆春地區,讓當地排灣族臣服,於是每當部落開會,排灣族必定以轎子來抬請知本社人一起開會或參與活動,所以知本社人開始有了「被抬起的人」的尊稱。
可以看到「斯卡羅」一詞是帶有殖民、征服之意,是下對上不平等用語,且僅限於南遷的卑南族人身上。斯卡羅人在現今的社群統計也不過四至五社。即便琅嶠各社聯合組織起大社群,排灣族仍然佔多數,除了斯卡羅人,還有少數的阿美族人。若是如此,將「斯卡羅」一詞強押在排灣族人佔多數的大社群中,是否擠壓到排灣族人和阿美族人?
何況這是現代的詮釋手法。清政府稱其為「琅嶠(下)十八社」而非斯卡羅;現今中華民國政府也劃分此地為「排灣族」而非斯卡羅。1930年代所發現的斯卡羅是個非常低調的史實,流傳在主動田野調查的學者文獻與維基百科中。直到今天《斯卡羅》一齣劇才聲名大噪,也或許過了頭。
許多原民學者認為,斯卡羅族群早已完全融入排灣族。可能連斯卡羅的族裔也已認為自己是排灣族人。
酋邦、邦聯、國家?
「斯卡羅」的後世詮釋引起不小爭議,不少人為了傳頌這不為人知的台灣史,紛紛稱其為「王國」,像是斯卡羅王國、大龜文王國、大肚王國等。此等依據多來自荷治時期,對台灣劃分的「福爾摩沙十一郡省」,以地理劃分記錄著當地疑似出現的原住民族政權與大型社群。直到後來明、清、日,越來越多原住民族與外來政權交流後,種種紀錄才讓當代學者釐清了其蘊含類似酋邦或是邦聯的政治屬性。
以下列舉現今學者常用的三種政治組織形式分類──酋邦、邦聯、國家:
一.酋邦
1.約有數千至數萬人聚居,互有部分有限的社交,意見由長老統合。
2.定居於一村落以上,有糧食生產。
3.酋邦擁有階級之分。
4.中央集權於酋長,所有土地及資訊均由酋長壟斷。
5.物品從部落時期的互相交換,轉變為酋邦的「重新分配」模式(稅收)。
6.相比國家以法律解決爭端,酋邦爭端由酋長定奪。
二.邦聯
1.主權仍在各自國家並有各自的政治。
2.中央權力需要靠各國支持否則政策無以推行;有些甚至沒有中央機制。
3.邦聯靠條約、政治、經濟或軍事組成,結構鬆散故容易因利害關係解組。
4.邦聯盟國就算違反邦聯中央法律也不致構成無效。
三.國家
1.「人民」,亦即該國的固定人口。
2.「領土」,由國家持有並管理之地理位置,包含「浮動領土」(延伸領土)。
3.「政府」,代表國家行事的機構體系。
4.「主權」,對內擁有統治權,對外具有與其他國家建立關係的能力。
「斯卡羅」的定位
酋邦大多是由部落社會轉變而成,部落不符合狹隘的國家定義,「政府」即是傳統部落社會無法明確組織的。嚴謹來看,部落並非國家,也就難成為邦聯。
「酋邦」應較適合用來詮釋台灣早期各原住民族的大型社群。包含當今討論甚廣的「斯卡羅」、「大龜文」與「大肚王國」。
咦?上述提到應稱呼酋邦才合適,為何卻又有大肚「王國」一詞?正是因為荷蘭人親自命名──米達赫王國(荷蘭語:Koninkrijk Middag),目前許多歷史研究,似乎都沿用大肚王國一詞,可我們心知肚明,他們絕非嚴謹定義指涉的「國家」。
至於各部落有沒有辦法成為國家,進而形成邦聯?現今族群界線模糊、語言流失,許多史實皆難以考證。筆者認為,歷史若沒有絕對證據的話,往往能容許一定程度上的多種詮釋,而酋邦、邦聯躍升成為王國的詮釋,同樣也在這容許當中。
這又牽扯到國家,是由國家人民認同,還是該由外界認同?現在的「台灣」,我想是個很明顯的例子。
如果由國家人民認同,那基於尊重包容,無可厚非。現在大肚王國的成員:拍瀑拉族、巴布薩族、巴則海族、洪雅族和道卡斯族,在18世紀瓦解同盟後,隨著族群融合,幾乎也分不出誰是平埔族或是漢人了,難以見得以往酋邦、國家之認同,所以我們只能沿用荷蘭人記載的「王國」一詞。
可斯卡羅大不相同,排灣族群仍然健在,且當今口述歷史、田野調查甚多,結果如上述巴代表示,那便是排灣族沒有對於「斯卡羅」的認同,更別說是「王國」了。
不過1867年(羅妹號事件)至1930年代前後(發現斯卡羅)也差距近百年,期間模糊的歷史也難以確認那份族群認同是否有生變過,因此劇中的詮釋也不盡然完全錯誤。
「大股頭」的定位
關於原住民族部落文化,筆者仍觸及皮毛而已,粗淺的概要,推薦屏東縣國小教師 Vavulegan Eleng 蔡衣珊的見解,她亦是瑪家鄉涼山部落頭目。她表示:部落領袖彼此尊重,不會強調誰統領了誰,只會主張家族擁有哪些傳統領域範圍,這也是部落得以和平共處的默契。
卓杞篤確實沒有實行中央集權統治整個恆春半島,各部落仍聽令自己的頭目,也沒有大股頭有權決定哪裡的地要不要租漢人,或是調停漢人械鬥。只有在軍事、外交事務上,會由整個大社群的大股頭出面協調談判。
小結
為何《斯卡羅》的史學討論有如此盛況,各界又如此嚴格?因為它有這個水準,它標榜著史詩大河劇,及盡可能地還原歷史時空,卻又無法百分百。這促使我們這些歷史粉絲能夠自行挖掘史實,互相討論,分享予大眾。當然希望劇組也能共同參考之。這一切都是善意的討論,筆者也認為那些因此惡意批評劇組之人不妥。沒有人是全人的。
除此之外,這是部小說改編作品,不是照著方志、圖記去等比例重現的。重點應該放在此劇要表達什麼意涵,而不是那些景致人設到底是不是真的。我們看的清宮劇,大多都是在講宮鬥、愛情,而非大清史實,這部作品也是同理。
本齣劇尚有許多面向引起討論,包含劇情邏輯、建築場景、歷史文化、族群語言等。諸多細節也不便多論於此,本篇大半前題分享對於史學論述的嚴謹審查與包容性。許多論述並非看到A就覺得是對的,而B、C就是錯的,在沒有確鑿證據下,可當此事有著A、B、C之說法,不可輕易偏袒某一方。
(接下文:顏瑞霆:李仙得是賣台第一人?當《斯卡羅》變成政治鬥爭的符碼)
上圖:李仙得繪製的恆春半島地圖,圖中於現今墾丁的位置標註「Where the Rover's Crews landed」(羅妹號船員登陸處) (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鳴人堂》
〈《斯卡羅》的真實與虛構?被埋沒的台灣,與當代多方詮釋〉
2021-09-06
網址: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22177/5724816
作者:顏瑞霆
【作者簡介】
顏瑞霆,臺灣臺南人,攝影師,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古蹟藝術修護學系畢業,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評與古物研究碩士,。熱愛家鄉,紀錄與學習各項文化資產,喜好民俗、傳藝、建築、藝術,自許為「文史紀錄者」。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