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圖:《斯卡羅》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我們想讓你知道的是
《斯卡羅》構成的正反討論與高度關注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現象。它的效應不僅在戲劇本身的好壞,更多的是各方人士對於台灣本土意識的不同反應。首先,「羅妹號事件」便有打破大中國民族主義歷史觀的特殊意涵。
《斯卡羅》:藉「羅妹號事件」打破大中國民族主義歷史觀,證明了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
《斯卡羅》是公視的旗艦戲劇,源起於2017年公視宣布改編陳耀昌小說《傀儡花》,以大河劇形式製作12集的電視連續劇,這是仿照NHK的大河劇模式,在行政院前瞻基礎建設計畫的補助下,以每集約新台幣1550萬、共斥資約兩億的預算製作《斯卡羅》。《斯卡羅》於2019年3月12日,也就是劇中核心主題「羅發號事件」152週年時開拍,並在2021年8月播出。
《斯卡羅》以每周末上映兩集的方式,預計於一個半月內播畢,並同時於線上串流平台Netflix上架,每周兩集。出人意料的是,《斯卡羅》一、二集僅僅播出一天,隨即在網路上形成廣泛討論,並在Netflix上打敗具有眾多收視群的韓劇,衝上戲劇排行榜首位。隨著三、四集的播出,社群媒體上的討論文章不見減少,甚至有更蓬勃的景象。
同樣是花費一億多元的公視大作《一把青》,就沒有這種僅播出兩集就被熱烈討論的盛況。導演一樣是曹瑞原,製作規模、創作者都不變的狀態下,《斯卡羅》引發全民關注,是值得討論的現象。
綜合網路上對《斯卡羅》一、二集的討論,不外乎兩個方向。一個是「激起全民對台灣史的興趣」,另一個是「敘事破碎、人物扁平,以連續劇標準來說,難看死了」。然後護航者跟批判者戰成一片,各自維護自己立場。
可以說,《斯卡羅》構成的討論與關注本身就是一種政治現象。它的效應不僅在戲劇本身的好壞,更多的是各方人士對於台灣本土意識現狀的各種反應。
突破大中國民族主義的歷史觀
《斯卡羅》改編自陳耀昌的歷史小說《傀儡花》,內容描述發生於1867年3月的「羅妹號事件」。美國商船羅妹號在屏東擱淺,船員者誤闖原住民政治實體「斯卡羅」的領土,原住民將美籍船長等13人處決,繼而引發美國對台灣原住民發動戰爭的歷史事件。
這個事件的歷史意義是:
1. 為了替船員復仇,美國政府出兵攻打琅𤩝,被地方政權瑯嶠十八社裡的排灣族原住民打敗,促使美國與瑯嶠十八社定下口頭合約「南岬之盟」。大清國並未參戰,只能從中協調,此舉讓他們變相承認無法有效統治台灣「番地」的現實。
2. 大清國主權不及原住民領地的事實為各國所知,也令台灣受到列強覬覦,造成1874年日本發動「牡丹社事件」,其成果讓日本訂下奪下台灣的軍事國策,使台灣在1895年成為日本殖民地。
羅妹號事件本身是小事,甚至在改版前的國民政府歷史課本都不曾提到。因為在大中國民族主義的教育政策下,國民政府不會提到任何關於「台灣地位未定論」的歷史事件。
國民政府訂定的歷史課本的史觀,從來就否定「自古台灣並非中國領土」的歷史事實。所以40歲以上的台灣民眾,除非自己接觸台灣史,否則都不知道羅妹號事件。而改編此事件的《斯卡羅》一出,自然就勾起中壯年以及「天然獨」年輕人的興趣。
瑯嶠十八社以原住民邦聯的姿態,由「斯卡羅」四大社統治屏東旗下各社,範圍甚至包括泉漳粵等漢人流民聚落。斯卡羅領袖來自台東「知本社」的少數卑南族,他們征服排灣族各部落,並開放土地讓漢人墾租。早在荷蘭時期,東印度公司就以「瑯嶠君主」稱呼部落首領。
瑯嶠十八社就跟過去台灣遍布全島的原住民王國(例如大肚王國)一般,如古代中國的春秋戰國,群雄割據。從荷蘭東印度公司、大清國,到大日本帝國,台灣真正被殖民者統一的時刻是1933年4月22日,布農族拉荷阿雷和塔馬荷社,跟台灣總督府達成歸順的協議。在此之前,台灣一直都處在沒被統一的狀態。
在大中國的一統史觀下,這些原生於台灣土地的歷史,全都不被教育體系所傳播。眾多英雄事蹟一如羅妹號事件,不為台灣人所知。不知道還好,一旦進入公眾的視野,自然就會沸騰。
也就是說,目前網路上爭辯的兩派,無論對《斯卡羅》叫好或罵壞,都不能否認,羅妹號事件隱含的「打破大中國民族主義的歷史觀」,就是最勾起大眾興趣的點。
以台灣主體視角為主的上好題材
台灣史裡的眾多事件都很容易被放置在框架內詮釋。僅以抗日事件來說,台南漢人與平埔族Taivoan人(大武壠族)建立的「大明慈悲國」,因為宗教與民族因素,被國民政府收編為抗日行為。即使是非漢人本位的霧社事件,按照賽德克族發動的主要理由,是莫那魯道的兒子為了解決自己的婚外情事件,以族內的文化規範「gaya」所發動的戰事。
而布農族拉荷阿雷長達18年的游擊戰,也是因部落與外來者(總督府日警)價值觀不同,導致戰役發生。台灣原住民向來只有領地、族群跟部落的概念,沒有現代民族國家的觀念,他們被寫進歷史的行為,常跟傳統史觀所謂的民族大義毫無關係。
而台灣的內部衝突,類似泉漳械鬥、閩客械鬥,多元族群在無主之地開墾的先人事蹟,同樣跟國家認同無關,切面也小,較屬民間故事的範疇。但羅妹號事件涉及的不僅是斯卡羅酋邦內部多元族群的相對關係,殺外國船員所引發的國際事件,把大清國、美國都牽扯進來,還因為南岬之盟,讓瑯嶠十八社這個原住民邦聯變成大清國無法統治的區域,這種變相獨立的歷史存在,就成了挑戰台灣人「中國一統」歷史認知的上好題材。
也就是說,羅妹號事件是一個在「中國認同」與「台灣認同」的意識形態對立下,很好被台灣認同者拿來做政治宣導的歷史事件。它不但證明了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而且還讓台灣浮上19世紀的國際政治舞台(東亞貿易、日本侵略、捲入帝國間的角力)。它能激起的話題,不是歷史,而是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的政治討論。
羅妹號事件背後牽涉多元族群的融合,跟台灣在政治的主體性,相當引人注目。在2000年政黨輪替之後,台灣研究真正能在學界獲得資源的狀態下,相關討論與著作跟著蜂湧而出。原著陳耀昌會拿羅妹號事件寫小說,也著眼於此。但無論是學術論著或相關小說,只有熱愛台灣文史的小眾人士會關心,一般大眾尚不至於討論。
但羅妹號事件以超高製作費拍成連續劇,挾帶無線台、公共電視頻道的影視傳播優勢,比圖書館、博物館的傳播作用大得多。這是《斯卡羅》討論度遠勝《一把青》的真正原因。
因為台灣收看連續劇的青壯年,大多受黨國「中國一統」的教育,抗戰、空軍英雄、眷村題材,早就是戒嚴時期的熱門影視題材,「中華民國」的史事已透過黨國文化機器,在台灣人心中留下陰影,看都看到爛,沒什麼新意可言。
但《斯卡羅》所呈現的內容,無論是閩客械鬥、原住民族與漢人相互歧視、融合的互動、漢人與原住民部落跟外國人交手,這種主題在過去影視中頗為少見,即使有,也像《台灣奇案》拍「荷蘭七寶公主」那樣,處理成鄉野傳奇,讓人失去觀看興趣。
透過「台灣視角」輔以高品質製作的連續劇,除少數如《風中緋櫻》、《台北歌手》等級的劇,過去可說根本沒有,當然《斯卡羅》輿論會炎上(編者註:「炎上」一詞來自日文炎上(えんじょう),原指猛烈的火焰燃燒起來,後來泛指在網路上失言或因事件引起紛爭,而在網路被網友猛烈攻擊)。這跟此片拍好拍壞都毫無關係,光它的存在就一定會被討論。討論好壞的意義不大,因為過去幾乎沒有人用台灣主體視角、花超過兩億成本來拍攝台灣歷史連續劇。
過去沒人這樣做,是因為不確定這麼高的成本拍充滿台灣意識的作品有沒有市場。如導演曹瑞原所說:「我們是可以做得出來的,不用懼怕任何題材,不用懼怕任何時代背景,只要把創作的能量再打開,尋找屬於自己的故事,不必跟在別人的後面追逐,未來一定會有更多更好的作品。」這本身就有意義。
而《斯卡羅》一播出,鄉民相互鬥嘴,冒出大量垃圾言論。社會公知網紅看風向趁機炒作一波,內容平乏無趣,都不值一提。但意外的是,因為本劇涉及到台灣多元族群、文化、語言、美術、文學,各方相關的文化人士紛紛發文討論劇中的各項細節,讓《斯卡羅》的討論從對劇作的剖析,延伸到羅妹號事件內外的細節,甚至擴及上下百年文史考證的眾多資訊,讓人看了大開眼界。
那些平常專家早就默默耕耘,卻沒人關心的內容,突然被到處傳播。台灣民眾對台灣史的熱情可說寫下新高。這完全符合公視製作本劇的目的,不得不說策畫者陳郁秀(編者註:曾任行政院文建會主委,時為公共電視董事長)眼光看得很準。
當然,《斯卡羅》的熱潮也讓許多「泛藍人士」、「綠皮藍骨」,或大中國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國家機器的支持者,看了非常吃味。在政治正確的時代,以原住民、原漢混血,與漢人流民為主角的戲劇,他們很難去批判其台灣意識,於是大多只能從美學的角度嚴加批判。例如:影像剪輯貧弱、敘事失準、缺乏戲劇張力、原著平凡乏味、文史考證不足等。這些說得都沒錯。只是,《斯卡羅》有這些問題,《一把青》難道就沒有?其他台產歷史連續劇,又有多少部沒這些問題?
有諸多批判是好的,有批判,下一部類似規格的台灣文史大劇才會變得更好。至於過度叫好或罵得太兇的的評論,說的有理的就吸收一下,說得太過的便看看就好。
以目前播出的四集來看,《斯卡羅》在美學呈現方面有蠻多問題,娛樂度也不如歐美的歷史劇,演員表現倒是出人意料的好,其實看得並不沉悶。至於不想涉及意識形態認同或政治討論的人,把它當成外國劇看,也能看出一些趣味。
上圖:《斯卡羅》劇照(圖片引自網路)
【文章出處】
《The News Lens關鍵評論》
〈《斯卡羅》:藉「羅妹號事件」打破大中國民族主義歷史觀,證明了台灣自古不屬於中國〉
2021-09-26
網址: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55675
作者:傅紀鋼
【作者簡介】
傅紀鋼,詩人,作家,塔羅牌算命師,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系畢業,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曾任前壹週刊人物組記者、前進文學誌發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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