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這首詩完成於一九七四年二月，輯入《瓶中稿》，為壓軸力作。楊牧自云：「我很久以前就想寫林沖事蹟，也曾起頭數次，但都棄去了。這次再寫，想盡辦法把傳統的『林沖夜奔』情節忘記，因為怕落入老套。全詩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為骨幹，故聲音也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四種為主，只增加了小鬼與判官，試想當然耳。我於水滸人物中最愛林沖，認為他的勇敢和厚道，實非其儕輩如武松，魯達之流所能比較。林沖之落草，是真正的走投無路，逼上梁山。」既為「聲音的戲劇」，直當以朗誦賞讀。私下獨誦或聽群體朗讀演出。讀著聽著，當會折服於詩人絕技，怎麼全劇無一贅字冗音！怎麼可以用如此典雅、優美的詩句寫出武俠草莽風格！若非純屬聲音的戲劇，全無肢體動作具象的表演，讓人忍不住要拿它跟京劇和能劇的經典比評高下。
楊牧熟讀莎劇，寫作此劇時，或有莎翁化身謬司在旁提點。劇中的人間，道德隳毀，王法淪喪、朋友見利忘義，惟靠山神與風雪，大自然的神力──天地沛然正氣，施行公義與憐憫，庇護勇敢和厚道的林沖免於火劫。楊牧運用「詩中道義」（ poetic justice）做此設計，淋漓展現了他為人稱道的浪漫精神。劇中有兩景獨創絕技最見匠心。一景在草料場，出現在第一折尾端。雪拼命下著，但見窗內柴火熊熊排擋寒氣，雪急了，於是再加把勁，讓雪柱當窗懸下。這下更慘，雪柱、雪陣狀若絲簾垂下，雪開始擔心自己弄巧成拙。倘若簾影勾起林沖思念愛妻，回味閨中歡好溫存，繼續耽留於草料場，如何是好？再飆高力道吧，讓林沖冷得嗜酒，出外沽酒去。楊牧用短短數行詩，層次分明，將風雪解人刻劃入微。而這一幕淡筆挑出閨情，正是為了替第三折甲哀嘆友情的崩亡鋪路。豪俠重義，再沒有比被朋友出賣、背叛至於害命，更令人痛心！所以，全劇的高潮出現在林沖最後出手殛殺陸謙這一行：「且吃我一刀」！詩人用蒙太奇手法，把刀鋒濺血渲染成童年於陸謙家院所見大朵牡丹、兩人在家鄉山邊水陂共賞的水蓮勝景、在同一間私塾就學「讀書的硃砂」，最後停格在陸謙羞澀的童顏。這一刀劈下去喚回童真友誼的記憶，同時斬斷的是被出賣的友情 ──這正是〈林沖夜奔〉悲劇的核心。悲劇總涉及血祭，希臘悲劇如此，莎劇如此。在這齣聲音的戲劇裡，血祭的悲劇內涵，詩人以輓歌的筆調托出，聲音在此化為一幕幕無言的畫面，失樂園淒絕餘韻裊裊，啟人深思。
【文章出處】
《趨勢教育基金會》
〈楊牧【林沖夜奔 聲音的戲劇】賞讀〉
2016-08-09
網址：
https://www.trend.org/column/artical/71
作者：曾珍珍
【作者簡介】
曾珍珍（1954－2017年），臺灣比較文學學者、英美文學學者、譯者。出生於臺灣省桃園縣，1976年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外文系，1992 年取得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96年移居花蓮，2000年至國立東華大學任教，歷任英美語文學系教授、系主任，與李永平、郭強生一同開創國立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簡稱創英所），語言中心主任、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副院長，專長為專長比較文學、神話與文學、生態批評、美國文學。致力文學教育與學術研究之餘，亦從事文學翻譯，2008年以翻譯諾貝爾文學奬得主童妮 · 摩里森的著作《最藍的眼睛》（The Bluest Eye ）獲得第32屆金鼎獎最佳翻譯人獎。2013年童子賢捐獻專款設立楊牧文學講座基金，曾珍珍擔任執行小組主席，統籌建置楊牧書房、定期舉辦楊牧文學獎與相關講座等活動。2017年12月1日，曾珍珍於花蓮家中因失足意外猝逝。
上圖：林沖夜奔（示意圖）
林沖夜奔──聲音的戲劇
第一折 風聲．偶然風、雪混聲
等那人取路投草料場來
我是風，捲起滄州
一場黃昏雪──只等他
坐下，對著葫蘆沉思
我是風，為他揭起
一張雪的簾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傷
那人兀自向火
我們兀自飛落
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
風雪，撲打他微明的
竹葉窗。窺探一員軍犯：
教他感覺寒冷
教他嗜酒，抬頭
看沉思的葫蘆
這樣小小的銅火盆
燃燒著多舌的山茱萸
訴說挽留，要那漢子
憂鬱長坐。「總比
看守天王堂強些……」
好寥落的天氣──我們是
我們是今夜滄州最急躁的風雪
這樣一條豹頭環眼的好漢
我是聽說過的：岳廟還願
看那和尚使禪杖，喫酒，結義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殺了
陸虞候。這樣一條好漢
燕頷虎鬚的好漢，腰懸利刃
誤入節堂。脊杖二十
刺配遠方
撲打馬草堆，撲撲打打
重重地壓到黃土牆上去
你是今夜滄州最關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黃楊木
兀自不停地燃燒著
挽留一條向火的血性漢子
當窗懸掛絲簾幕
也難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教他寒冷抖索
尋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
何不去沽些來喫？
第二折 山神聲‧偶然判官、小鬼混聲
頭戴毡笠雪中行
花鎗挑著酒葫蘆，這不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人稱
豹子頭林沖的是誰？
半里外，我就看見他
朝我料峭行來
我看他步履迅速
想是棒瘡早癒了。回想
董超薛霸一心陷害他
我枉為山神是
親見的
滄州道上野豬林
也不知葬殺了多少好漢
我枉為山神都看得仔細
虧他相國寺結義的好兄弟
及時搭救，我何嘗不是親見的──
那一座猛惡林子
夏天的晨烟還未散盡
林沖雙腳滴血，被兩個公人
一路推捱喝罵，綁在
盤蟒樹上，眼看水火棍下
又是一條硬朗崢嶸的好漢……
我枉為山神只能急急
使一隻黃雀驚醒
那一路尾隨的莽和尚
使些風起，赤松子落
藤葉斷處，一條鐵禪杖
好個提轄出家花和尚
拳打鎮關西，落髮
五臺山，捲堂散了選佛場
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跨戒刀，六十二斤鐵禪杖
悶雷迴盪，救了無奈流淚的
英雄漢。合是遇林而起
遇山而富。遇水而興
遇江而止……
林沖向我頂禮了──
這樣蕭瑟孤單的影子
花鎗挑著酒葫蘆
一身新雪，卻不見
多少憔悴的樣子
快步投東，背風而行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風雪猛烈，壓倒
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沖命不該絕
林沖命不該絕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雪你快快下，風你
用力颳，壓倒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今夜滄州軍營合當有事
兀那陸虞候，東京來的
尷尬人，兀那富安
兀那差撥。雪你
快快下，林沖命不該絕
這漢子果然回頭來推門
花鎗挑著酒葫蘆
好一場風雪──
取下毡笠，坐在我案前
喫冷酒，淒涼的林沖
不知在尋思甚麼？淒涼的
林沖，你曉得是誰自東京來
四處正在放火害你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沖命不該絕──今夜是
那風那雪救了你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這一切都看得仔細
第三折甲 林沖聲．向陸謙
陸謙，陸謙，雪中來人
又是你陸虞候！
若不是風雪倒了草料場
若不是山神庇祐，我今夜
准定被這廝燒死了──卻在
廟前招供！我與你自幼相交
你樊樓害我，尖刀等你三日
讓你逃了，如今真尋來滄州
放火陷我，千里迢迢
且吃我一刀
宛然是童年
大朵牡丹花
在你園子裡開放
是浮沉的水蓮仲夏
開滿山池塘，是你
讀書的硃砂
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
何苦來滄州送死？
第三折乙 林沖聲
想我林沖，年災月厄
如今不知投奔何處
雪啊你下吧，我彷彿
奔進你的愛裏，風啊
你颳吧，把我吹離
這漩渦。廟裏三顆死人頭
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
琉璃夢。仗花鎗
我林沖，不知投奔何處
且飲些酒，疏林深處
避過官司，醉了
不如倒地先死
第三折丙 林沖聲．向朱貴
一支響箭射進蘆葦洼裡──
想我林沖（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年災月厄
也無心看雪。多謝那柴大官人
指點路口，來此
水鄉宛子城，暫且
尋個安身。折蘆敗葦
好似我的心情落草
東京一種風流
還是鬱鬱的三春
鞦韆影裡飲酒
木蘭花香看殘棋
月下彈寶刀……
（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
第四折 雪聲．偶然風、雪、山神混聲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張望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敗葦間穿行，好落寞的
神色，這人一朝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
如今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擺渡的人
彷彿有歌，唱蘆斷
水寒，魚龍嗚咽
還有數點星光
送他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渡船上扶刀張望
臉上金印映朝暉
彷彿失去了記憶
張望着烟雲：
七星止泊，火拼王倫
山是憂戚的樣子
【作品出處】
《瓶中稿》
〈林冲夜奔──聲音的戲劇〉
作者：楊牧
【作者簡介】
楊牧，本名王靖獻，1940年出生於台灣花蓮，15歲就讀花蓮高中時即在《現代詩》、《創世紀》等刊物發表詩作，啟用筆名葉珊。1963年於東海大海外文系畢業，翌年赴美留學，先後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和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博士學位。1972年起改筆名為「楊牧」。曾任美國麻州大學、台灣大學客座教授、美國普林斯頓大學、香港科技大學、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教授。現任台灣國立東華大學中文系教授、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是台灣學府派的詩人和散文家，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兼擅翻譯和評論，2000年榮獲第四屆文學類國家文藝獎，並被譽為台灣最接近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2020年3月13日以80歲之齡病逝於台北。
上圖：林沖夜奔（示意圖）
註釋解析
林沖夜奔──聲音的戲劇
◎楊牧：「我很久以前就想寫林冲事蹟，也曾起頭數次，但都棄去了。這次再寫，想盡辦法把傳統的『林冲夜奔』情節忘記，因為怕落入老套。全詩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為骨幹，故聲音也以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四種為主，只增加了小鬼與判官，試想當然耳。我於水滸人物中最愛林冲，認為他的勇敢和厚道，實非其儕輩如武松，魯達之流所能比較。林冲之落草，是真正的走投無路，逼上梁山。」
◎唐捐：「林冲故事的主要底本見《水滸傳》，屢經改編成戲，〈夜奔〉已是著名的劇碼，它們也成了詩人的對話對象。劉龍勳指出，舊製最多只借助於伽藍神一類神靈，此詩則添加了能說的風雪之聲，形成了類似於希臘悲劇裡合唱隊的效果。楊牧繼承了傳統戲曲的思維，又添加一些西方元素，遂鎔鑄出一種新體。詩的副題叫『聲音的戲劇』，殆即暗示它不依賴舞台、人物和動作，而刻意突顯主人翁內心的聲音以及天地的聲音，形成意志和命運交響的效果。擬人格（personification）的神、鬼、風、雪，皆為詩人的面具，以一種看似超然的視角推動情節，並製造出有情而無奈的氛圍。」
第一折 風聲．偶然風、雪混聲
◎本折以旁觀者「風」的角度看林沖。
◎張漢良：「故事由風聲揭開序幕，介紹雪的上場，並預示林冲的來臨。接下去是風、雪混聲，以濃縮的方式暗示出草料場失火，風雪救難的未來情節發展。在第一折裡，焦灼的風雪前後三次以變奏重複出現。前後呼應的回聲，變成作者連貫全詩結構的技巧。分別以意象的定向發展與平行句構的反覆出現顯示。」
等那人（指林沖）取路投草料場來
◎高俅得知林沖日子過得逍遙，又派殺手陸謙、富安去害林冲，陸謙和富安到滄洲後，買通管營，改派林沖看守草料場，並計畫火燒草料場謀害林沖。
我是風，捲起滄州
◎林沖獲罪刺配滄州。
一場黃昏雪──只等他
坐下，對著葫蘆沉思
我是風，為他揭起
一張雪的簾幕，迅速地
柔情地，教他思念，感傷
◎曾珍珍：「這一幕淡筆挑出閨情，正是為了替第三折甲哀嘆友情的崩亡鋪路。豪俠重義，再沒有比被朋友出賣、背叛至於害命，更令人痛心！」
那人兀自（仍然）向火
我們兀自飛落
◎張漢良：「貫穿全詩的有兩個重要意象，一個是酒，另一個是火。作者以它們的再現，交待出情節的發展。火這個意象尤其扮演著關鍵情節發展與主角命運的角色。序幕的風雪聲『那人兀自向火／我們兀自飛落』已暗示出火是衝突的焦點。直到三折火被風雪撲滅後，使命已了；四折便不再出現。」
我們是滄州今夜最焦灼的
風雪，撲打他微明的
竹葉窗。窺探一員軍犯：
教他感覺寒冷
教他嗜酒，抬頭
看沉思的葫蘆
這樣小小的銅火盆
燃燒著多舌的山茱萸
訴說挽留，要那漢子（指林沖）
憂鬱長坐。「總比
看守天王堂強些……」
◎林沖最初到了滄州城牢營後，因柴進關照打點關係，得了看守天王堂的閒缺。
好寥落（稀疏冷清）的天氣──我們是
我們是今夜滄州最急躁的風雪
這樣一條豹頭環眼的好漢
◎林沖初登場時，《水滸傳》書中形容他「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
我是聽說過的：岳廟還願
◎「岳」通「嶽」。此「岳廟」所祭祀乃是東嶽大帝。
看那和尚（指魯智深）使禪杖，喫酒，結義
◎林沖夫人到廟裡還願，與倒拔垂楊柳的花和尚魯智深一見如故，遂結義為兄弟。，在野豬林險些被公差董超與薛霸殺死，幸虧得魯智深相救。
一把解腕尖刀不曾殺了
陸虞候（陸謙）。這樣一條好漢
◎陸謙（字虞候）為林冲年少以來的至交舊友，但屢屢見利忘義，為虎作倀。曾為高衙內設計誘騙林冲的妻子，幸林冲及時來救。林冲遂攜解腕尖刀，擬殺虞候，未果。
燕頷虎鬚的好漢，腰懸利刃
◎林沖初登場時，書中形容他「生的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八尺長短身材，三十四五年紀。」
誤入節堂（白虎節堂，簡稱節堂、白虎堂）。脊杖二十
◎高俅為讓其子高衙內霸佔林沖妻子，設計陷害林沖，讓林沖得一口寶刀，再以看寶刀為藉口，誘騙林沖進入商議軍機大事要地白虎堂，並以林沖帶寶刀私闖白虎堂治其罪。
刺配遠方
撲打馬草堆，撲撲打打
重重地壓到黃土牆上去
你是今夜滄州最關心的雪
怪那多舌的山茱萸，黃楊木
兀自不停地燃燒著
挽留一條向火的血性漢子
當窗懸掛絲簾幕
也難教他回想青春的娘子
◎林沖妻子張氏貞娘在去東嶽廟上香時，被殿帥府太尉高俅之義子高衙內調戲；幸得侍女錦兒告知林冲，將其喝止。但高衙內淫心不死，又使高俅的心腹陸謙騙林沖外出飲酒，欲乘機非禮張氏，幸為林沖趕回阻止。
教他寒冷抖索
尋思嗜酒──
五里外有那市井（市集）
何不去沽（買）些來喫？
第二折 山神聲‧偶然判官、小鬼混聲
◎本折以旁觀者「山神」的角度看林沖。
◎第二折主要敷演《水滸傳》「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裡的節情。按林冲受命看管草料場，天寒出外打酒，回來時草廳已被積雪壓塌，只好睡到附近的古廟。小說裡記載：「入得裏面看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箇判官，一箇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本節即是以這些神靈的眼光來描述林冲的遭遇，一方面顯現出超然客觀的敘述觀點，一方面顯現出天地有靈的認知。
◎曾珍珍：「劇中的人間，道德隳毀，王法淪喪、朋友見利忘義，惟靠山神與風雪，大自然的神力──天地沛然正氣，施行公義與憐憫，庇護勇敢和厚道的林冲免於火劫。楊牧運用『詩中道義』（ poetic justice）做此設計，淋漓展現了他為人稱道的浪漫精神。」
頭戴毡笠雪中行
花鎗挑著酒葫蘆，這不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人稱
豹子頭林沖的是誰？
半里外，我就看見他
朝我料峭（風力寒冷）行來
我看他步履迅速
想是棒瘡早癒了。回想
董超薛霸一心陷害他
◎董超與薛霸為負責押解林冲的兩個官差，接受奸人賄賂，意圖在野豬林謀害發配滄州路上的林冲，幸為花和尚魯智深所救。第二折的前四段，即以詳盡而靈活的筆法追憶林冲這段飽經危難的經驗以及魯智深的義氣。
我枉為山神是
親見的
滄州道上野豬林
也不知葬殺了多少好漢
我枉為山神都看得仔細
◎山神理應神通廣大，能察看事件始末，但又說「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虧他相國寺結義的好兄弟（指花和尚魯智深）
及時搭救，我何嘗不是親見的──
那一座猛惡林子（指野豬林）
夏天的晨烟還未散盡
林沖雙腳滴血，被兩個公人（指董超與薛霸）
一路推捱喝罵，綁在
盤蟒樹上，眼看水火棍下
又是一條硬朗崢嶸（原指山勢高峻突出，此指人品出眾）的好漢……
我枉為山神只能急急
使一隻黃雀驚醒
那一路尾隨的莽和尚（指魯智深）
使些風起，赤松子落
藤葉斷處，一條鐵禪杖
好個提轄出家花和尚（指魯智深）
拳打鎮關西，落髮
五臺山，捲堂散了選佛場
大鬧桃花村，火燒瓦罐寺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山神理應神通廣大，能察看事件始末，但又說「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跨戒刀，六十二斤鐵禪杖
悶雷迴盪，救了無奈流淚的
◎林沖野豬林險些遇害，幸虧得魯智深相救。
英雄漢。合是遇林而起
遇山而富。遇水而興
遇江而止……
◎《水滸傳》第五回，智真長老讓魯智深去東京大相國寺找師弟，走的時候贈送智深四句偈言「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水而興，遇江而止」，言可終身受用。
◎智真長老四句偈林、山、水、江分別指：
遇林而起：遇到林就有爭鬥廝殺。如：赤松林、林沖、野豬林、萬松林，琳琅山松林。
遇山而富：遇到山就有財富好運。如：桃花山、二龍山、烏龍嶺、琳琅山。
遇水而興：遇到水就興旺發達。如：水泊梁山。
遇江而止：遇到江就終止完結。如：宋江、錢塘江。
◎另說「林」指林沖，「山」指二龍山，「江」指宋江，四句指的是魯智深到東京後結識林沖，奪取二郎山，以及三山英雄會合梁山泊英雄攻破青州，見了宋江，同歸梁山泊。
◎後來魯智深未隨宋江回京，而是選擇在餘杭六和寺出家渡過餘生，與一同在此出家不願回京的武松，一起照顧病入膏肓的林沖，不久後林沖病逝。半年後的某晚魯智深未隨宋江回京，而是選擇在餘杭六和寺出家渡過餘生，與一同在此出家不願回京的武松，一起照顧病入膏肓的林沖，不久後林沖病逝。半年後的某晚魯智深聽得錢塘江潮信，終於頓悟自己的大限已至，於是沐浴更衣，圓寂涅槃。
林沖向我頂禮了──
◎從這裡開始，敘說者山神不再回顧過去，而是回到當下敘說林冲買酒途中，初次路經古廟，頂禮一番的畫面。從這段敘說裡，可以看出山神對林沖的敬佩與憐惜。
這樣蕭瑟孤單的影子
花鎗挑著酒葫蘆
一身新雪，卻不見
多少憔悴的樣子
快步投東，背風而行
我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山神理應神通廣大，能察看事件始末，但又說「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風雪猛烈，壓倒
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沖命不該絕
◎山神雖說「林沖命不該絕」，卻也愛莫能助。
林沖命不該絕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雪你快快下，風你
用力颳，壓倒他兩間破壁茅草廳
◎山神唯一能做的，只能命令風雪快下，壓倒破壁草廳。
◎林沖逃過奸人火燒草料場的惡計，跟草廳倒塌有關。《水滸傳》原文只提到「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楊牧的詩在情節的安排上既有繼承，亦有所創造。他把這種「佑護」歸於山神，並渲染風雪「救」林冲的主動性與積極性。
我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山神理應神通廣大，能察看事件始末，但又說「枉為山神......看得仔細」。
今夜滄州軍營合當有事
兀那陸虞候，東京來的
尷尬人，兀那富安
兀那差撥。雪你
快快下，林沖命不該絕
這漢子果然回頭來推門
花鎗挑著酒葫蘆
好一場風雪──
取下毡笠，坐在我案前
喫冷酒，淒涼的林沖
不知在尋思甚麼？淒涼的
林沖，你曉得是誰自東京來
四處正在放火害你
判官在左，小鬼在右
林沖命不該絕──今夜是
那風那雪救了你（指林沖）
我（指山神）枉為山神，靈在五嶽
這一切都看得仔細
◎山神理應神通廣大，能察看事件始末，但又說「枉為山神......看得仔細」，雖說「林沖命不該絕」，卻也愛莫能助。
第三折甲 林冲聲‧向陸謙
◎本折以主觀者「林沖」的角度看自己。
◎林沖被流放之後，陸謙奉高俅之命，到林沖負責看守的草料場燒死他。這一整首長詩的第一折、第二折都是旁觀者的發聲，惟到第三折，才出現林沖的甲、乙、丙才輸到林沖本人發聲。在甲這一則裡，表現林沖被至友背叛的憤恨與悲哀。
陸謙，陸謙，雪中來人
又是你陸虞候！
若不是風雪倒了草料場
若不是山神庇祐，我今夜
准定被這廝燒死了──卻在
廟前招供！我與你自幼相交
你樊樓害我，尖刀等你三日
讓你逃了，如今真尋來滄州
放火陷我，千里迢迢
且吃我一刀
◎曾珍珍：「這一刀劈下去喚回童真友誼的記憶，同時斬斷的是被出賣的友情 ──這正是〈林冲夜奔〉悲劇的核心。」
宛然是童年
大朵牡丹花
在你園子裡開放
是浮沉的水蓮仲夏
開滿山池塘，是你
讀書的硃砂
◎這段描述乃是楊牧的創造，詩意盎然，藉由美好的的回憶畫面暗示出眼前這位仇人，曾是主人翁林冲年少以來的至交。
愛臉紅的陸謙，你何苦
何苦來滄州送死？
第三折乙 林沖聲
◎這一則寫的是林冲為奸賊所迫，亡命途中，茫然不知去處的悲涼心境。
想我林沖，年災月厄
◎林沖刺配滄州，辭別丈人與娘子，皆有「年災月厄」之語。意思是說，自己為近來不斷遭遇惡運。
如今不知投奔何處
雪啊你下吧，我彷彿
奔進你的愛裏，風啊
你颳吧，把我吹離
這漩渦。廟裏三顆死人頭
◎林沖因義憤殺了三人，分別為陸謙、富安及一個差撥（看守囚犯的差役）。乃將三個人頭結在一起，提入廟裡。見《水滸傳》第10回。
東京更鼓驚不醒一場
琉璃夢。仗花鎗
我林沖，不知投奔何處
且飲些酒，疏林深處
避過官司，醉了
不如倒地先死
第三折丙 林冲聲．向朱貴
◎朱貴係較早在梁山落草的好漢，在梁山南邊要衝，藉由開酒店之便，打聽各路消息。林沖即由他接引上山。
一支響箭射進蘆葦洼裡──
◎這支響箭原是梁山的暗號，表示自己人回來了，請求接應。但在詩行裏彷彿也指向自身落草的命運，有如箭矢既發，其勢難回。
想我林沖（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年災月厄
◎林沖落草前，想起平生際遇，曾在酒店壁上題詩：「仗義是林冲，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見《水滸傳》第11回。
也無心看雪。多謝那柴大官人
指點路口，來此
水鄉宛子城（宛子城在水泊梁山的中間地帶），暫且
尋個安身。折蘆敗葦
好似我的心情落草
東京一種風流
還是鬱鬱的三春
鞦韆影裡飲酒
木蘭花香看殘棋
月下彈寶刀……
◎這幾行回憶過去在東京的美好生活，與眼前的折蘆敗葦相映襯，烘托出英雄落草的悲哀。楊牧使用一種近於詞曲的語言為林冲代言，自有一種高雅的氣息。
（他年若得志
威震泰山東）
第四折 雪聲．偶然風、雪、山神混聲
◎本折以旁觀者「雪」的角度看林沖。
◎利文祺：「該折的每節開頭為『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這樣的重複性彷彿雪的不斷落下，每一節的結尾空兩格，並重複『山是憂戚的樣子』，彷彿重疊的山壓落在下方。這樣的寫作技巧彷彿是圖像，讀者可以透過文字圖像般的組合想像出落雪、重山。」
張漢良：「套語的平行結構，使用得最成功的便是第四折雪聲與風、雪、山神聲的交響演出。這是一篇倣詩經漸重形式的抒情詩，分為四段，每段皆以『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開始，以『山是憂戚的樣子』結束，每段中間變化的語句描寫乘渡船向梁山落草的林冲。換言之，全詩所有的人物一齊上場演出。焦灼的風雪靜默了；山憂戚地兀立；而林冲在『行船悄悄』的『渡船上扶刀張望／臉上金印映朝暉／彷彿失去了記憶』。激昂的情緒轉為靜謐；動態的畫面凝為靜態；整個節奏緩慢了下來。靜默的風雪、憂戚的山、『蘆斷水寒、魚龍嗚咽』，從此英雄落草為寇。」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本折每節的開頭都是「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雪不斷紛飛落下。
渡船上扶刀張望
山是憂戚的樣子
◎本折每節的結尾都是「山是憂戚的樣子」，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重重疊疊的山壓在下方，有如圖像。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本折每節的開頭都是「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雪不斷紛飛落下。
敗葦間穿行，好落寞的
神色，這人一朝是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
如今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雪」見證禁軍教頭林沖落草為寇的過程，以及他今非昔比的落寞。
山是憂戚的樣子
◎本折每節的結尾都是「山是憂戚的樣子」，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重重疊疊的山壓在下方，有如圖像。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擺渡的人
◎本折每節的開頭都是「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雪不斷紛飛落下。
彷彿有歌，唱蘆斷
水寒，魚龍嗚咽
還有數點星光
送他行船悄悄
向梁山落草
山是憂戚的樣子
◎本折每節的結尾都是「山是憂戚的樣子」，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重重疊疊的山壓在下方，有如圖像。
風靜了，我是
默默的雪。他在
◎本折每節的開頭都是「風靜了，我是默默的雪」，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雪不斷紛飛落下。
渡船上扶刀張望
臉上金印映朝暉
◎林沖被「刺配」滄州，其中的刺刑即是在臉上烙印囚犯的標記。詩裡的「臉上金印」即是指此，過去留下的恥辱映著「朝暉」，預示著新的開始。
彷彿失去了記憶
張望着烟雲：
七星止泊，火拼王倫（梁山泊第一代首領）
◎火拼在今日的用法，係指激烈的打鬥。《水滸傳》原文作「併火」或「火併」，指同道間的相互廝殺。王倫，係梁山第一代首領。由於王倫器量狹小，處處刁難林沖，且無意接納晁蓋等人。在吳用設計激恕之下，林沖殺了王倫，扶晁蓋為主。這是林沖在梁山結義史上不可磨滅的功績，楊牧將全詩結束在這裡，預示了英雄的地位，以及未來發展的動向。
山是憂戚的樣子
◎本折每節的結尾都是「山是憂戚的樣子」，重複性的文字彷彿重重疊疊的山壓在下方，有如圖像。
【解析出處】
《楊牧書房》
〈楊牧詩註〈林冲夜奔〉〉
（編按：段落重新安排，增補部分內容）
網址：
https://sites.google.com/gms.ndhu.edu.tw/yang-mu-library/%E6%A5%8A%E7%89%A7%E8%A9%A9%E6%95%B8%E4%BD%8D%E8%A8%BB%E8%A7%A3/%E6%A5%8A%E7%89%A7%E8%A9%A9%E8%A8%BB%E6%9E%97%E5%86%B2%E5%A4%9C%E5%A5%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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