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四夢」的獨特意趣
湯顯祖的四部傳奇傑作《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牡丹亭》並稱「臨川四夢」。「四夢」流傳了四百多年,如今在戲曲舞台上再一次大放光輝。幾家崑劇團已經把「四夢」加工整理,呈現在當代觀眾面前。
湯顯祖的「臨川四夢」都是根據前人的小說改編的,但是在把它變成傳奇劇作時,湯顯祖有自己獨特的發現與發明,對小說原作的主題有新的闡釋,對小說中的人物有新的增補。這一切都是從對現實生活的感悟出發的。(編按:如果沒有真正活在自己的時代,傳統終歸只是不斷的保存與再複製,當代關心的問題將無法投射在古典作品中,為傳統注入新的活水)
湯顯祖是「意氣慷慨,以天下為己任」的人,面對他所處的時代蒼生的苦難、社會的不公和政壇的黑暗,他不肯保持沉默。萬曆十九年,他上《論輔臣科臣疏》,對19年間的政治做了全面的批判。揭露了從朝臣到邊將,從內閣輔臣到六部監察官的整體性的腐敗,表現了一個清醒而正派的士人的良知。
湯顯祖這種批判的精神,同樣表現在他的戲曲創作中。如果把「臨川四夢」和它們據以改編的小說原型作一比較,則不難發現湯顯祖命筆時的特殊的意趣。湯顯祖根據自己的社會理想和對現實生活的理解,給傳統的故事注入了自己政治生活的深切體會,染上了濃厚的時代色彩,表現了鮮明的政治傾向。湯顯祖「因情生夢,因夢成戲」,在說夢的過程中,抒發著滿腔鬱憤。這個事實,在湯顯祖的時代已經被有識之士所認識。
湯顯祖的朋友臧懋循說:「臨川傳奇,好為傷世之語,亦如今士子作舉業,往往入時事。」(臧懋循改本《玉茗堂四種傳奇.牡丹亭.冥判》批語)潘之恆看《牡丹亭》演出「既感杜柳之情深,復服湯公為良史」(潘之恆:《鸞嘯小品.情痴》)。所謂「傷世之語」「往往入時事」,就是說湯顯祖寫劇喜歡加進對當時社會現實的諷喻。所謂良史,就是有學識的、記事無隱的史官。
事實確實如此。湯顯祖「臨川四夢」雖然說的是傳統故事,但筆頭所及,卻廣泛觸及了晚明社會的內政、外交、思想風尚等多個方面。
他最先寫的《紫簫記》只完成半部,沒有再寫下去,就是因為觸及了當時的社會敏感問題,引起了是非。
後來湯顯祖重新構思,寫成了《紫釵記》。這部傳奇是根據唐人蔣防的文言小說《霍小玉傳》改編的,但是湯顯祖對小說原作的人物和主題做了重大的改動。小說寫的是才子李益和妓女霍小玉的愛情悲劇。李益是一個負心漢,他在長安應試時和霍小玉熱戀,同居多日;得官之後,背盟負義,聘娶望族表妹盧氏,拋棄了小玉。小玉憤恨欲絕,發誓死後要變厲鬼報復。果然,李益娶盧氏後,常看到似乎有男子和盧氏調情,因猜妒而休妻。「至於三娶,率皆如初焉。」
湯顯祖在改編時創造出一個重要人物盧太尉。這個人物的出現,根本改變了戲劇矛盾的性質。盧太尉權力無限,李益中了狀元沒有去拜謁他,他就多方整治李益。他故意派李益到西部邊鎮,拆散新婚的李益和霍小玉。後來又軟禁李益,逼迫李益和自己的女兒結婚。盧太尉又是個特務頭子。他派人偵察到李益詩中有「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的句子,就誣告李益「怨望朝廷」,給李益造成心理的政治負擔。這個盧太尉的戲劇行動,使人們自然聯想到明朝權貴的橫行不法和明代特務政治的嚴酷。
湯顯祖在其傑作《牡丹亭》裡,同樣要「入時事」。《牡丹亭》是根據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改編的,湯顯祖做了重大的改動。小說裡並沒有陳最良,也沒有苗舜賓,湯顯祖塑造這兩個人物,是有著特殊的意圖的。湯顯祖對腐儒陳最良做了辛辣的嘲諷與揶揄。陳最良以傳統道學家的觀點講《關雎》,不料正是這一首戀歌使杜麗娘青春覺醒。湯顯祖的用意是諷刺假道學的虛偽和脆弱,崑曲舞台上以丑角飾演陳最良是符合湯顯祖的原意的。湯顯祖塑造苗舜賓這個人物也頗費心思。他寫欽差識寶大使苗舜賓在香山岙(今澳門)舉辦珠寶展覽,是要諷刺皇帝的貪婪與奢靡。如史書所載,嘉靖、隆慶、萬曆等皇帝,都是不遠數萬里搜求珠寶。更有諷刺意味的是,這位苗舜賓因為「能辨番回寶色」,竟被「欽取來京典試」,成了為朝廷選拔人才的主考官。苗舜賓「一見真寶,眼睛火出」,「說起文字,俺眼裡從來沒有」。湯顯祖借這個人物,諷刺明朝科場的腐敗與黑暗。《牡丹亭》中的杜寶的形象,也比小說豐富得多。小說中沒有宋金戰爭的情節,湯顯祖則設計了李全領兵南侵,朝廷任命老邁無能的杜寶迎敵的情節,使人聯想到在「北虜南倭」的威脅下,明帝國朝廷的禦侮無能。
當然,《牡丹亭》更重要的意義,是湯顯祖高舉「言情」的旗幟,一掃「性善情惡」的傳統觀念,給「情」恢復了名譽,給杜麗娘和柳夢梅的「至情」以超越時空、超越生死的不朽意義。潘之恆說《牡丹亭》開啟了人情之大竇,「而天下始有以無情死者矣」(潘之恆:《亘史.雜篇》卷二《墐情》)。就是說無情者連活著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湯顯祖倡導的尊情言情的理論與實踐,形成了全國性的潮流,影響至為深遠。
《南柯記》和《邯鄲記》是兩部很特別的傳奇,同樣也「入時事」。這兩部傳奇都是根據唐人小說改編的,在宗教的外殼籠罩下,在夢幻的框架內,述說著現實的內容。
《南柯記》的淳于棼做了大槐安國的駙馬,靠的是裙帶關係做了「老婆官」。他上任前的南柯郡,是把《大明律》當作講空話的腐敗巢穴,經他治理而成了蔥蔥一善國。但是他進京以後,經不起權力和女色的誘惑,墮落為腐敗分子。在權臣的互相傾軋中,他被當作異己分子而逐出國境。《南柯記》顯然是針對明代官場,有著現實的批判意義的。
《邯鄲記》則是對封建官場的全面批判。主人公盧生是靠老婆家的金錢和關係門路而中狀元的。他對權勢有著無限的貪婪,也同時陷入驚心動魄的宦海風波。幾番大起大落,出生入死,最後醒悟這一切都是胡折騰。
戲中許多情節也是小說《枕中記》所沒有的。湯顯祖寫唐明皇出巡,所居之處「原有先年造下繡嶺宮,三宮六院,見成齊備;扈從文武,俱有公館;帳房人役錢糧,也有東京七十四州縣津分帖濟」,還要一千個女子裙釵搖櫓唱《采菱》。戲中唐明皇的奢華排場不難使人聯想到明武宗朱厚照的荒淫行徑。戲中《織恨》一出,寫盧生被流放,其妻崔氏被罰給皇家織錦,「拋殘紅淚濕窗紗,織就龜文獻內家」,分明說的是明朝皇家「織造」的擾民和機戶的痛苦生活。盧生出將入相五十餘年,八十歲時晉封趙國公。皇帝送他24名女樂,他以「受之有愧,卻之不恭」而照單收下,活畫出假道學的嘴臉。盧生因此一病蹊蹺,三月不起,皇帝仍然委以重任,「重大事機,詔就床前請決」;「分遣禮部官於各宮觀建醮祈禱。王公國戚以次上香」。這種優遇使人立即聯想到張居正。盧生臨死安排後事,給小兒子討了個肥缺尚寶中書。張居正九載考滿,也恰恰蔭一子尚寶丞。湯顯祖的用心和意趣顯而易見。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湯顯祖寫「四夢」,始終沒有忘記描寫衙門缺少正職「一把手」的半癱瘓狀態。這純粹是湯顯祖現實的感悟。湯顯祖進入官場的時代,明朝從中央到地方,一整套官僚體制已陷入半癱瘓狀態,具體表現是缺官嚴重。據《明史》所載,萬曆二十八年間「兩京缺尚書三,侍郎十,科道九十四。天下缺巡撫三,布按監司六十六,知府二十五」。部門缺首長,只好由屬吏臨時代理,有的一人掌握好幾個印信。這種情況生動地反映在湯顯祖的劇作里。我們看到,《牡丹亭》裡的胡判官,是因為「十地獄」沒有閻王,他才「權管十地獄印信」。《南柯記》的南柯郡,在淳于棼到任之前,也是「闕下正堂」,由幕府錄事官「權時署印」。《邯鄲記》里盧生流配的崖州,「州無正官,便是司戶官兒署掌」。明朝大小衙門缺官的情況給湯顯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才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寫到戲裡。
當然,湯顯祖寫「四夢」除了要表現對社會現實的批判,也還有對理想社會的某種曲折的表達。《牡丹亭.勸農》所描寫的清樂鄉,「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雲處處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無事到公庭,農歌三兩聲」;「鄉約保甲,義倉社學,無不舉行」,弊絕風清,地方有福。《南柯記.風謠》所描寫的淳于棼治下的南柯郡,「青山濃翠,綠水淵環。草樹光輝,鳥獸肥潤。但有人家所在,園池整潔,檐宇森齊。何止苟美苟完,且是興仁興讓。街衢平直,男女分行。但是田野相逢,老少交頭一揖」。這是湯顯祖所能設想出的理想的自然環境和社會風貌。
四百年過去了,時代變了,世間的事物也變了。當年湯顯祖在寫戲的時候所感興趣的事,感興趣的人,對今天的觀眾來說可能已經不再感興趣,所以,如果把今天舞台上的各種演出本拿來和湯顯祖的原作相比較,你會發現當年湯顯祖所要表現的那些特殊的「意趣」已不復存在。我在前面所說的這些內容,在演出本中大體上都刪去了。這是戲劇歷史發展的必然。
現代的戲劇家演戲,講求的是戲劇性,講求的是戲劇矛盾的集中,講求的是立主腦減頭緒,所以必然要把當年湯顯祖感興趣的許多「傷世之語」捨棄。作為「場上之曲」,這是完全必要的。不過作為「案頭之書」,我們又不能不研究湯顯祖寫「四夢」時的這種特殊的意趣。
【文章出處】
《壹讀》
〈「臨川四夢」的獨特意趣〉
網址:
https://read01.com/8Meg3K.html
文/周育德
【作者簡介】
周育德,作者為中國戲曲學院院長,著有《湯顯祖論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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