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與臨川四夢．邯鄲記
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中秋前一日，湯顯祖完成了「臨川四夢」的最後一夢《邯鄲記》。
《邯鄲記》據唐人沈既濟傳奇小說《枕中記》改編。敘寫山東盧生癡念功名，在邯鄲趙州橋旅店遇見仙人呂洞賓。盧生借得呂洞賓磁枕，百日入夢。夢中與清河崔氏之女結婚，用金錢買通權貴，因而得中狀元。後奉命至陝州開河，掛帥征西，建功封侯，但因得罪權臣宇文融和偷寫封誥等事而被劾問斬。遇赦後充軍鬼門關，歷盡折磨，又被召回朝，當了20年宰相，進封趙國公，兒孫輩也一併得官。皇帝賜女樂24名，80歲的盧生淫樂無度，一病不起，臨死時還惦念身後加官贈諡和幼子的蔭封。結果夢醒覺悟，看破人情世故和人我是非，隨八仙修道。
《邯鄲記》生動地描繪了封建大官僚從發迹到死亡的歷史，揭露了科場的黑暗，官吏的貪婪，皇帝的腐敗荒淫，道學的虛偽，尤其反映了統治集團內部的殊死爭鬥，從多方面批判了明代的社會現實。
《枕中記》為藍本
《邯鄲記》寫盧生夢中歷盡宦海沉浮，享盡榮華富貴，醒來方知是一場春夢，此時，店中黃粱米飯猶未蒸熟。湯顯祖以《枕中記》故事為藍本，採用喜劇的形式，將張居正挾權弄政，為兩個兒子先後竊取榜眼、狀元的醜史，暴露無遺。只不過在劇中，變通為盧生夫婦以千兩黃金賄賂宮廷而取得功名爵祿而已，而且託名唐明皇，顯示君王的暴戾荒淫，可謂是作者憤恨朝政的毫不留情的感情發洩。吳梅在《中國戲曲概論》卷中評道：「記中備述人世險詐之情，是明季官場習氣，足以考鏡萬曆年間仕途之況。」且看盧生的一段唱詞：
﹝朱奴兒﹞我也忘記起春秋幾場，則翰林苑不看文章。沒氣力，頭白功名紙半張，直那等豪門貴黨。（合）高名望，時來運當，平白地為卿相。
類似這入木三分、窮形盡相的犀利詞章，叫人拍案叫絕。湯顯祖傾注火熱的激情，日以繼夜地振筆若揮戈，僅以七個月的時間，便寫就這鞭撻明王朝的「官場現形記」。脫稿時恰是他52歲生辰。
上圖：邯鄲記（劇照）
宣揚道家思想
湯顯祖在劇中借盧生宣揚了人生如夢、仙界長壽美好的虛無主義道家思想。他在《邯鄲記題詞》中說：
士方窮苦無聊，倏然而與語出將入相之事，未嘗不憮然太息，庶幾一遇之也。及夫身都將相，飽厭濃酲之奉，迫束形勢之務，倏然而語以神仙之道，請微閒曠，又未嘗不欣然而嘆，惝然若有遺，譬若清泉之活其目，而涼風之拂其軀也。又況乎有不意之憂，難言之事者乎？回首神仙，蓋亦英雄之大致矣。……獨嘆《枕中》生於世法影中，沉酣啽囈 ，以至於死，一哭而醒。夢死可醒，真死何及。
湯顯祖認為，窮苦無聊的人一聽到別人談出將入相之事，就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出將入相；一旦身為將相，雖飽厭美酒佳餚，擁有嬌妻美妾，卻時時面臨着官場傾軋，一聽到神仙之事則神往而稀有所遇。順境之人，猶然如此，那些因「不意之憂」、「難言之事」而痛苦的人則更是嚮往神仙世界。在湯顯祖看來，人的心態隨着地位、環境的變化而變化，而神仙世界的長生不老、幸福美滿，是每個現實生活中的人都無限嚮往的。湯顯祖在文中認為「回首神仙，蓋亦英雄之大致」，對醒悟現實，皈依神仙有着很高的評價。湯顯祖最初以天下民生為己任，志在現實功名， 但他一生不得志，功名、利祿在他的人生旅途中顯得如夢幻般迷離短暫，「不意之憂」、「難言之事」困擾着他，使他尋求解脫。湯顯祖感嘆盧生「於世法影中，沉酣啽囈，以至於死，一哭而醒」，認為自己醒悟得早，解脫得早。而「夢死可醒，真死何及」一語則又明顯地表露出作者對死亡的恐懼與對長生的渴望。湯顯祖同時代的人閔光瑜認為此劇乃湯顯祖之「大慈悲」、「大功德」，可以與《大乘》、《貝葉》、《六一金丹》相比，「從名利熱場一再展讀，如滾油鍋中一滴清涼露」（《邯鄲記小引》）；劉志禪則認為湯顯祖「以酒色財氣為四賊」，「將四條正路佈列《邯鄲》一部中，指引蹬入，悟時自度」（《邯鄲記題詞》），深得道家要旨。
官職被免
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正月，朝廷以「浮躁」之名，將湯顯祖正式免職。「浮躁」是吏部考核官員新增的罪名。《野獲編補遺》卷二《大計添浮躁》云：「至今上辛醜外察，延津李太宰（戴），三原溫御史（純）為政，乃建議：外吏亦豈無負才而輕佻者，亦宜增入『浮躁』為『不謹』之次，其降級亦視罪之大小為輕重。上允之。今遂遵用之。……其年拾遺即以『浮躁』處李本寧憲使降一級矣。」給湯顯祖扣上「負才而輕佻」的「浮躁」罪名，是對他的誣衊，但從中亦可以瞭解，湯顯祖因為看到吏治的腐敗，政治抱負無法實現，而憤疾、焦慮，陷入自身的思想矛盾之中。他三年前的拂袖而去，又說明他政治理想的破滅，對統治者已不再寄託希望，並決心割斷與現實政治的關係了。
湯顯祖已經棄官歸里，本來不屬於官吏考察的範圍，但吏部卻給予莫須有的罪名和罷職的處分。這無疑使他非常憤怒，必須命筆譴斥醜類，揭露奸佞而後快。這是短至30齣的《邯鄲記》以極快速度寫成的一個重要原因。
上圖：邯鄲記（劇照）
批判封建時政
《邯鄲記》的創作意圖在於批判封建時政，揭露和諷刺上層統治者的卑鄙無恥。盧生不像《南柯記》中的淳于棼，他毫無匡時濟世之志，只是一心追求個人的功名利祿和榮華富貴，地位越高就越加腐敗，這正是對當政權臣的寫照。劇中寫盧生夢醒之後，求仙證道，寧肯在天門清掃落花，也不願在人間過那種爭名奪利的齷齪生活，是大有深意的。這明顯表達了作者對官場的極端厭惡。
若將《南柯記》、《邯鄲記》二劇與《紫釵記》、《牡丹亭》相比照，可以明顯看到，在此二劇中，春天不見了，愛情不見了，理想政治一閃光就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醜惡、腐敗，湯顯祖不再歌頌，而只有揭露的份了。世道已無藥可治，痛苦的湯顯祖只有在談玄禮佛中找到解脫，在佛光仙影中隱寓憤世嫉俗之情。湯顯祖的寧靜是表面的，「道袍」、「袈裟」包裹的卻是一顆不甘熄滅的火熱的心。但是，他找到了解脫。從熱眼看世界，到冷眼看世界；從憑劍改造現實，到以筆揭露現實；從歌頌春天，呼喚烏托邦社會的來臨，到宣佈光明的無望，將專制社會埋葬：這就是湯顯祖在「四夢」中走過的「叛逆」歷程。
絕望寒冬夢
《邯鄲記》中主人公盧生的一生是永遠不滿足、永遠追求不息的一生。儘管他經歷了政治風濤的險惡，也享盡了人間的富貴榮華，但是直到死神來臨，他依然念念不忘為兒孫後代謀求利益。通過盧生形象，湯顯祖深刻地揭示出這樣一個道理：情與夢是永遠不能被擺脫的，它們就是人生。但是問題的關鍵也恰恰就在這裡，當他把人生的追求提升到哲學最高層次上的永恆時，夢境本身也就在這種哲學的反思中被超越了。既然人的本質就在於追求，既然人生就是無數個追求過程的集合，那麼也無須詛咒追求，因為詛咒也是徒勞的。同樣，如果我們把追求看作永恆的要求，那麼也就不必因其不能實現而焦躁，因為即使實現了我們也無法擺脫新的追求要求的驅使。
《邯鄲記》問世的萬曆二十九年（1601年），正是湯顯祖被朝廷以「負才而輕佻」的「浮躁」之名解除官職之時。如果說，三年前他從遂昌任上棄職而歸，還留有某種期待的話，那麼此時他是徹底絕望了。湯顯祖在經歷了長久的困惑之後，終於從情和夢的糾纏中走了出來，穿過哲學的沉思，他把眼光重新投向了現實，永遠地沉默了——他的心走向冰的世界。《邯鄲記》就是一場寒冷冬天的冰雪之夢。
上圖：邯鄲記（劇照）
對《紅樓夢》影響深遠
《邯鄲記》對《紅樓夢》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紅樓夢》的夢幻意識亦受《邯鄲記》的影響。《紅樓夢》第一回中一僧一道點化甄士隱的《好了歌》是直接從湯顯祖《邯鄲夢》最末一齣《合仙》中化用過來的。《合仙》中漢鍾離等六位神仙每人各唱一曲，分別從婚姻、功名、金錢、地位、兒孫等方面點化盧生：
漢鍾離：什麼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癡人。
曹國舅：什麼大關津？使着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癡人。
鐵拐李：什麼大功臣？掘斷河津，為開疆展土害了人民。勒石的功名何處也？你個癡人。
藍采和：什麼大冤親？竄貶在煙塵，雲陽市斬首潑鮮新。受過的悽惶何處也？你個癡人。
韓湘子：什麼大階勳？賓客填門，猛金釵十二醉樓春。受用過家園何處也？你個癡人。
何仙姑：什麼大恩親？纏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癡人。
六位仙人各唱一曲，以人生的種種欲望、追求和幻滅對盧生作警示與點化，使之悟道出世。以此與《紅樓夢》相對照，彼此的繼承關係十分明顯。「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等四句，說的是功名，對應於曹國舅唱的後半曲及鐵拐李、藍采和、韓湘子所唱。「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等四句，說的是金錢，對應於曹國舅唱的前半曲。「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等四句，說的是姣妻，對應於漢鍾離所唱。「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等四句，說的是兒孫，對應於何仙姑所唱。與《合仙》意旨一樣，《好了歌》所警示的即是紅塵人生所迷誤的，同時也是紅塵人生所幻滅的，當然也是紅塵人生所最終解脫的
清二知道人《紅樓夢說夢》云：「《邯鄲記》、《紅樓夢》同是一片婆心，玉茗先生為飛黃騰達者寫照，其語雖殊，然其歸一也。」又云：「大觀園與呂仙之枕竅等耳。寶玉入乎其中，縱意所為，窮歡極欲者，十有九年，卒之石破天驚，推枕而起，既從來處來，仍從去處去，一何其暇也。」此二知道人或謂知湯（顯祖）知曹（雪芹）也。
上圖：邯鄲記（劇照）
【文章出處】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
〈湯顯祖與臨川四夢．邯鄲記〉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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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鄒自振
【作者簡介】
鄒自振，1949年生，中國福建福州人，閩江學院中文系教授，《閩江學院學報》副主編。中國紅樓夢學會會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戲劇家協會理事、福建省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會副秘書長。從事文史教學與研究工作30年，出版個人學術專著《紅樓夢發凡》、《湯顯祖綜論》、《湯顯祖》、《湯顯祖與玉茗四夢》、《邯鄲記評注》、《牡丹亭注評》、《臨川才子論集》、《閩劇史話》（主編）等8部，發表論文200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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