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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紅樓夢第一回


蔣勳說紅樓夢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我的《紅樓夢》記憶

我沒有想到會講《紅樓夢》,一直不想開講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從十二三歲時開始讀《紅樓夢》,讀得入迷,功課一塌糊塗。所以家裡有一段時間禁止我讀《紅樓夢》。記憶很深的是在坊間買的一本《紅樓夢》,是用當時一個電影明星(樂蒂)演的林黛玉劇照做的封面,晚上躲在棉被裡面,用手電筒照著看。所以,《紅樓夢》對我來說是特別的記憶,是青少年時期的一段私密感情的記憶。有時候覺得不應該跟很多人分享這種很個人的情感。


讀大學時,很多科系裡面,比如中文系,會開《紅樓夢》的課,偶爾也去旁聽一下,總覺得跟自己躲在棉被裡面看《紅樓夢》的感覺不一樣。我相信很多大學研究所裡開這個課,都比較著重於研究,一學期都在講關於考證的部分,始終沒有碰到小說本身。所以我一直在疑慮,我自己閱讀《紅樓夢》的方法,我和《紅樓夢》間那種很私密的情感,適不適合跟很多朋友分享。

從清代乾隆年間開始,有很多《紅樓夢》的手抄本流傳。許多人不知道是誰寫的,每個人讀到的可能是散亂的一回兩回,沒有寫完,最多到了第八十回就沒有了。它在民間流傳,大家也覺得可有可無,從來不是不得了的「文學」,也沒有人注意它。可慢慢地,它變成了大家愛讀的東西。這種「樂讀」的快樂,就引發了《紅樓夢》從手抄本變成印刷品出版。

人們大都知道程偉元這個人。程偉元是個出版商,他跟另外一個叫高鶚的寫小說的人合作,在手抄本的《紅樓夢》八十回後面又補了四十回,便成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並將其印刷出版,才有了普及的《紅樓夢》。最早的《紅樓夢》,就是手抄的。誰喜歡它,誰就手抄。現在的朋友會覺得不可思議,怎麼用手抄?如今拿一部《紅樓夢》來,我們光看印刷品都已經嚇暈了,何況是手抄。可是對我這個年齡層的人來講,完全可以理解。我在大學的時候還手抄過魯迅的小說。因為當時複印機不發達,從台灣大學借到當時被列為「禁書」的魯迅的《吶喊》和《彷徨》。偷偷借出來的朋友說,兩天後你們一定要還。所以我們就連夜抄,一個人抄累了,就跑去睡,另外的人就接著抄。所以我知道什麼叫做「手抄本」,「手抄本」說明你真喜歡那個作品,不能買,就用手抄。

《紅樓夢》最早的手抄版本慢慢被人搜集,像後來的胡適這樣受過西方嚴格考證學或文學史研究訓練的人,回到中國,開始對這部作品進行研究,也開始探討很多被我們今天列為「紅學」的問題。

一本寫青少年的書

我想,講《紅樓夢》,我不會碰太多的「紅學」,紅學簡直像大海一樣,掉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了。我的很多學生現在還在修研究所的《紅樓夢》課程,到最後碰不到太多跟小說有關的東西,一直在外圍轉,比如,作者是誰,作者的家世如何,寶玉影射誰──這叫做紅學考證。不是說考證不重要,但是我們讀小說的時候,它就是小說,讀起來要很好看。我們要讀進去,讓它跟我們人生之間有一種對話,不一定要把它當成研究工作來做。可是在中國傳統的文化道統當中,一般人覺得,任何一本書,如果能夠流傳,一定有文以載道的意義。「文」是文章,「道」是道統。一本書只有能承載一種道德,才有流傳的意義,像《四書》、《五經》,都有重大的文化使命。我想,小說這種東西是從茶餘飯後的消遣發展出來的,首先還是要「好看」、「有趣」。


我看到幾個有趣的版本對《紅樓夢》的考證,他們會把《紅樓夢》牽強附會到說它要講的是反清復明的故事。比如說有一個學者就是專門說裡面哪一個人是明朝末年反清的哪一個人。《紅樓夢》變得很奇怪,有一點像一個公式,每個人都可以附會出自己所要的東西。那個學者,心裡只有反清復明,就在這裡面套用反清復明的公式,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完全能自圓其說。另外一個學者說,這個小說是講清朝順治皇帝跟董小宛的故事。順治皇帝愛上了董小宛,後來出家,在五台山做了和尚,《紅樓夢》隱喻這個故事,所以寶玉是誰,黛玉又是誰,一樣頭頭是道,而且也可以自圓其說。我讀了這些考證以後,發現《紅樓夢》這本小說,你套用任何故事都可以言之成理。

我想,最早喜歡看《紅樓夢》手抄本的人或許不在意它是不是文學,它會不會被放到文學系去作為研究的對象,重要的是它這麼好看,好看到你十二歲看它,三十歲又看它,四十歲還看它。在不同的年齡去看《紅樓夢》,感受不同,但是都「好看」。

小時候家裡一方面禁止我看《紅樓夢》,一方面說《紅樓夢》真好看。大人的世界很矛盾。不准我看,又說好看得不得了。我當然好奇,躲在棉被裡看《紅樓夢》的時候,就想:說不定大人們以前也這樣偷看。

《紅樓夢》其實是寫青少年的一本書,它今天變成了古典文學,很多人都覺得它是老年人讀的書。被改編成了電影、電視連續劇,人物角色年齡也被加大,比如王熙鳳,有時候是四十幾歲的演員演。小說裡面,王熙鳳開始大概十七歲左右,林黛玉進賈府時應該是十二歲左右,賈寶玉大黛玉一歲,寶釵又大一點,他們在小說裡都是十五歲上下的青少年。

所以,我第一個要講的就是《紅樓夢》中人物的年齡問題。他們全部是少年。想想看,我們家裡十二歲的女孩子、十三歲的男孩子,他們在做什麼事?他們就是《紅樓夢》裡面的林黛玉和賈寶玉。如果超過十五歲,他大概就不會這麼呆了,像黛玉,整天沒事在那邊哭,無緣無故地就生氣了,計較寶玉對別人好,嫌對她不夠好,這就是少女情懷、小女孩情態。所以,讀《紅樓夢》,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人物還原到青少年。

秘密的青春王國

大觀園裡,薛寶釵大概十三歲半,比賈寶玉大一點點,賈寶玉十三歲,林黛玉十二歲,史湘雲大概也十二歲左右。更小的是惜春,小說開始時她大概只有八九歲。就是這樣一群小男孩、小女孩住在大觀園裡。所以我覺得,大觀園是一個青春王國


在傳統的封建社會裡,人是沒有「青春」可言的。古代人沒有像西方那樣有一個叫做「青春」的東西,希臘文化一開始就歌頌「青春」。我們小時候讀的唐詩宋詞,被大人逼著背誦的《古文觀止》、《朱子治家格言》,都充滿了中年以後的滄桑感,「滄桑」不是「青春」。什麼是「青春」?青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種浪漫,剛剛發育,生理起了變化,對生死愛恨懵懵懂懂,充滿夢幻、憂傷、不確定,充滿性的慾望和愛的渴望,也開始嘗到人生的失落與幻滅之苦

這個年齡,是應該讀《羅密歐與朱麗葉》,應該讀《牡丹亭》的。可是大人覺得可以讀《三國演義》,不要讀《紅樓夢》。《三國演義》完全是搞政治的權謀,其中的心機跟謀略,比現在搞政治的人還要厲害。十二三歲讀這樣東西,會造就什麼樣的人生?《西遊記》是好讀的,《西遊記》裡面有很多超現實、好玩的東西。《水滸傳》呢,讀了之後你最崇拜的大概就是混幫派的黑道。每一本小說都有它的偶像性,青少年男孩讀了《水滸傳》,他心目裡面的偶像就是喝醉了酒可以把柳樹連根拔起、醉打山門的魯智深,或者是夜奔梁山的林沖,都是幫派大哥的角色。

《三國》、《西遊》、《水滸》都好,但是缺少一個東西,就是《紅樓夢》的「青春之歌」。對於剛剛發育,生理上正在變化,對性別剛有認識的青春時代,我們的文化傳統始終沒有深刻瞭解過、包容過、鼓勵過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記得,有一次賈寶玉躲在花樹下讀《西廂記》。林黛玉來了,就嚇唬賈寶玉說我去跟舅舅(賈寶玉的爸爸賈政)講,看不把你打死。《西廂記》是他們那個時代的「禁書」。明明是禁書,家裡卻有,青少年就偷著看。《西廂記》裡張生為了戀愛就跳牆去私會情人,正是「青春」對「禁忌」的叛逆。年輕人的青春王國裡,對情慾和性已經開始懂了。就像今天,小孩子在網絡世界看到什麼東西,父母和老師都不知道。這個部分其實就是剛才提到的《紅樓夢》裡面私密的青春,它是非常迷人的。

我們很少看到傳統文化中有對青春的描述,青少年的愛恨糾纏,包括性,《紅樓夢》寫得這麼真實。《紅樓夢》第五回,可以看到對賈寶玉的第一次性的描繪,我們現在的小說和文學裡都沒有這麼真實。我們學校的課程裡都迴避了這個問題,而《紅樓夢》幾乎都談到了。我有一個很大的願望,希望《紅樓夢》能在年輕人的世界裡重新活過來。

《紅樓夢》的結局

《紅樓夢》夾雜了古典的詩詞歌賦一類的文體,年輕的朋友剛接觸,會覺得有隔閡。我曾推薦大一的學生讀《紅樓夢》。學生是認真的,回去就讀,下一堂課就問我,老師,你可不可以介紹一本白話本的《紅樓夢》?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原來年輕人覺得《紅樓夢》不是白話!事實上,《紅樓夢》是最好的白話文學。後來,我慢慢瞭解了學生的意思,他們認為「不是白話」,是因為裡面夾雜的詩詞。後來我就建議,第一次讀(我的假設是你會讀第二次、第三次),如果覺得詩詞難理解,不妨先略讀或者跳過。


《紅樓夢》裡很多詩詞,都有暗喻,很像我們在廟裡抽的籤。現在年輕朋友也會到廟裡求籤。女朋友幾天不理你,痛苦不堪,就會到廟裡面抽一個籤,看她到底還會不會理你。可是從抽出來的那個籤看,還是不知道她到底會不會理你,因為所有的籤都是詩,講的也都是模稜兩可的話

《紅樓夢》的詩詞也是如此,有許多人生的隱喻。可以往正面解釋,也可以往負面解釋,不是確定的答案,因此,難的不是文字,而是對隱喻的哲學性解讀。文學不是勵志格言,不是非黑即白的答案,文學是對生命真實現象的理解與包容

在文體上,《紅樓夢》是我讀過的中外小說裡最特別的一本。《紅樓夢》在小說的第五回,作者就把小說裡所有人的結局全部告訴你了。可是每個人的結局是一首詩。你如果沒有看下去,只是讀了那些詩,讀了,等於沒有讀。

賈寶玉喝醉了酒,做夢,夢中到了太虛幻境。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看到一個櫃子,櫃子有很多的抽屜,他就一一地打開,每個抽屜裡面有一首詩。可是他看不懂,因為他只有十三歲,而且這些女孩子的事情都還沒有發生,所以他不知道每首詩在講什麼。他就把抽屜一一關起來了,帶他去看的警幻仙姑說,你真是蠢物,冥頑不靈,不能領悟,都給你看詩了,你卻不懂。

人的一生,不到最後的終結,永遠不知道它的結局《紅樓夢》一開始就把結局都告訴你,讓你看著每一個人如何一步步走到他的結局去。大家可以想想看,哪有一部小說一開始就把結局先告訴你。結局告訴你了,你還想看下去嗎?也許人生不是一個結局,人生是點點滴滴、一分一秒的過程累積起來的一種不可知的狀態也許到最後一天,還是搞不清楚自己這一生到底是怎麼回事

回看一生的荒唐、荒謬,錯綜複雜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的糾纏,其實是講不清楚的。《紅樓夢》讓我們知道,結局本來就是假的,是我們自己虛擬的一個結局。什麼叫做好,什麼叫做壞,什麼叫做命好,什麼叫做命壞,大概也都很難確定

最像鏡子的小說

《紅樓夢》我們可以一直讀下去,在不同的年齡讀它。因為《紅樓夢》呈現的是一個人生的現象,它讓你看到這些人經歷的各種狀態,這裡牽涉到作者本身難得的包容心,以及他對生命態度的超越感


假如我們眼前發生了一件事情,有朋友在談這件事情,轉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他贊成誰,不贊成誰,我們稱之為主觀。在文學裡面有「全知觀點」,就是有超越感,不成為小說裡面任何一個角色我們沒有個別的愛恨,是在一個更高的、超越的環境裡面把這些人呈現出來。就像鏡子一樣,鏡子本身沒有選擇,也沒有愛恨,你走近鏡子,鏡子完全呈現你的狀態,是一個全然客觀的狀態。但是人很難做到像鏡子一樣,這種全知的超越感其實非常難把握。我讀過的古今中外的小說中,最像鏡子的小說就是《紅樓夢》。

林黛玉的哭泣、薛寶釵的周到、王熙鳳的精明,都只是在呈現而已,作者沒有說他喜歡誰,不喜歡誰

隨著年齡的變化,你會喜歡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齡段會注意不同的人。大概第一次讀《紅樓夢》注意力多半是在寶玉和黛玉身上,看到這對男女的糾纏。我們那個時候大概也是十二三歲,不明白為什麼每天少年男女兩個人要擠在一堆,一下課以後還要趕快寫一封信,然後又趕快跑到對方家門口丟進去,我們無法解釋這個東西。林黛玉和賈寶玉就是這樣的。其實他們就住在大觀園裡面,走兩步路就能在一起,可是他們老是覺得那兩步路就是分離。這種分離永遠是一種憂傷。所以在《紅樓夢》當中,這條主線會構成一個神話的議題。

第二次看的時候,你會發現王熙鳳這個角色寫得極好。她十七歲就那麼能幹,嫁到賈家做兒媳婦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狀況,以及得到賈母的疼愛,有賈母撐腰,她可以管三百口人,行事俐落漂亮。她的丈夫其實很窩囊,沒事就在外面搞個小老婆,王熙鳳還要替他去收拾爛攤子。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成了賈府裡的女強人。王熙鳳有時候會是一個厲害到讓你害怕的角色;但有時候她又比誰都會撒嬌,她懂得怎麼讓別人疼她,常常惹得賈母還來安慰她。

我有一個朋友在美國教書,主講《紅樓夢》。他說每一年教完有一個考試,要大家在十二金釵裡面選他們最喜歡的角色,他說連續幾年排在第一名的都是王熙鳳,絕對不是林黛玉。我想大家可以理解,今天,尤其是美國學生,哪裡會喜歡一個天天哭的女孩子?可是王熙鳳不同,用今天的語言來講,她就是企業裡的女強人,她管著三百人,比我們今天管一個企業還要難。那三百個人分屬不同的階層,勾心鬥角、錯綜複雜,她全要擺平。而且這個大家族的錢,進賬越來越少,出賬越來越多。所以她要把錢挪來挪去地放高利貸,你可以看到她厲害到什麼程度。大家不要忘記,她當時只有十七歲到二十歲。

八十回的《紅樓夢》

《紅樓夢》是沒有寫完的一部書。一個好的作品,完不完成,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很多音樂家最好的交響曲也不見得是完成的,很多的繪畫不見得是完成的。這部小說也是沒有完成的,其實就是寫到他要走時就走了,小說沒有完,時間沒有完,人生沒有完。我們永遠不知道生命中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所以續寫紅樓的人都是因為讀了《紅樓夢》以後覺得很不過癮。後面到底怎麼回事?賈寶玉到底最後娶了誰?就一定要想辦法去弄來弄去的。高鶚和程偉元補寫的後四十回在乾隆年間變成了大家最接受的一個「結局本」。


如果大家看一下張愛玲的《紅樓夢魘》,張愛玲對高鶚是毫不留情的。她說《紅樓夢》讀到八十一回,她就不想讀了。的確八十回以前和八十回以後的寫法非常不一樣。舉最明顯的例子,八十回以前林黛玉這麼重要的一個女性,她出場的時候,沒有描繪她身上穿什麼衣服、戴什麼東西。林黛玉像夢一樣,忽然來了,忽然走了,有點像我們說來如春夢、去似朝雲的感覺八十回以後,對林黛玉有衣服的描繪,有臉上五官的描繪。這是非常大的不同王熙鳳一出來作者不惜重墨描寫她身上的衣服,因為她是現世裡的人。可是林黛玉像是一個從天上下來跟大家玩了一場又走掉的女孩子。等她走了,你忽然記得有她,可是你想不起她是什麼樣子,她的美像月光一樣,不著痕跡,是船過水無痕的感覺。林黛玉的存在,是一種心靈的存在,不是物體性的存在,可是讀到八十一回,你忽然發現林黛玉的衣服有顏色了,身上佩了什麼東西也有交代,顯然作者的層次比前一個作者低了很多。這是張愛玲對後面補的部分如此批評的原因。可是很多人還是覺得在古典小說當中,能夠讓林黛玉死去,而讓薛寶釵和賈寶玉結婚,這邊是婚禮的音樂,那邊是焚稿斷癡情的林黛玉的死亡,這種悲劇性跟喜劇性的對比是寫得好的。

《紅樓夢》最後的結局到底是什麼,誰都不知道。很多人認為最後跟賈寶玉結婚的是史湘雲,而不是薛寶釵,因為有一回的回目裡面說「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史湘雲有一個金的麒麟,金玉良緣是在講賈寶玉口中含的那塊玉,跟史湘雲身上配的金麒麟,他們最後結婚,叫做金玉良緣。「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白首」,這裡是指夫妻白頭偕老。這又掉到紅學的考證裡了,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結局是什麼。

如果作者要寫的是自己一生的夢幻,繁華根本是一場夢,他或許根本不在意結局。他只是告訴你,在所有的生命中,權力、財富、愛情,全部是一場空他要告訴你,知道是空,你還是執著。知道歸知道,執著歸執著。《紅樓夢》的迷人就在這裡,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執著。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說起,大學的時候帶著《金剛經》上山去廟裡,住在獅頭山的海會庵讀《金剛經》。讀了幾天,覺得自己定力很夠。忽然聽到山下賣豬血糕,就狂奔下去大吃一頓。我想《紅樓夢》常常讓你啼笑皆非,是你忽然發現生命中的修行跟執著、癡迷是糾結在一起的。作者要講的荒唐跟荒謬,交錯在人生啼笑皆非的感覺中。好的小說家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如此,就是宗教家或者哲學家了。文學家在領悟的同時,都有很大的執迷。這本書好像要破除執迷,它一直在講「警幻仙姑」,警告你,一切都是空幻的,可是無論怎麼「警幻」還是執著,這就是紅塵之樓的一場大夢吧。


剛才在談到作者部分,我避開重點,我覺得紅學的考證到現在沒有真正的結論。《紅樓夢》真正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還有爭議,不要讓這個問題干擾我們,直接進入文本,去讀一個曾經活過,曾經在人生中經歷過這麼多事件的一個人留給我們看的人生。所以如果避開考證,我不那麼在意他是不是曹雪芹。我覺得只要曾經有這樣一個人,跟我們一樣在人生裡活過,他回頭去看自己一生的點點滴滴,當他有一天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時候,是他寫這本小說寫到一半,忽然感歎說:我這一生,真是「滿紙荒唐言」,講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跟考試做官、跟所有的現實都無關的東西。「荒唐」兩個字,是他覺得回看自己的一生,沒有做過什麼正經的事情,寫下來的也都不是什麼正經的事情,不是偉大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用在所有的文學裡,也可以用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如果我們把自己的日記發表,相信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好的文學是真實的人生,不是一定有道理可講。任何人的一生,像鏡子一樣地呈現,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吧?

「還」的哲學讓人超越

「都云作者癡」,「癡」這個字,一個生病的「病」裡面一個知識的「知」(繁體字裡面是一個懷疑的「疑」),這個字是中國美學裡最重要的一個字之一。這個字有兩個意義完全不同的解釋,我們講「白癡」、「癡呆」,是不好的意思,智力受障礙的叫做「白癡」;可是我們說這個人「癡情」,就是另外一個意義了。這個「癡」字在美學上是說:理智邏輯無法解釋的現象,就是癡人生沒有這個「癡」,也就無情,生命裡執迷的東西,沒有辦法解釋的「愛」,就是癡


《紅樓夢》在寫這個「癡」字。林黛玉一直哭,沒有辦法解釋,如果你家裡面有一個女兒是這樣子,如果你是一個老師,你有一個學生是這樣子,沒事就哭,你大概煩死了,你會找心理醫生說她是憂鬱症之類的。可是《紅樓夢》解釋說,多少多少年之前,在靈河岸邊(靈河是什麼,我們也不知道,就是一個心靈的河流吧),有一棵草叫絳珠草,這棵草快枯死了。旁邊有一塊石頭,這個石頭修煉成了神瑛侍者,變成了一塊寶玉,他覺得這棵草非常可憐,就每天舀一點甘露去滋潤它,這棵草因此得以久延歲月沒有死掉,最後它也修煉,修成了女身。這塊石頭有一天忽然動了凡心,要去人間,經歷一下繁華世界。這棵草就說,我受了他的甘露之惠,並沒有這種水可以還他。因為你該還的東西沒有還掉,五臟六腑鬱結著纏綿不去的東西,就會「纏綿」。她說,他到人間去了,那我也去一遭吧。她就變成黛玉,她說,用我一生的眼淚來「還」他,大概也夠了吧。所以黛玉是要一直哭的。

「還」這個字,相對於「癡」,是《紅樓夢》的主題核心所有的「癡」,都是因為要「還」一些東西。欠了別人東西,必須要還。東方哲學,相信輪迴,我們的生命不只這一世的,是好多世的累積,所以這一世見面,大概都有前世緣分,緣分牽連複雜,是我們不可知的。我們要「還」各種不同的東西,父母可能要還孩子東西,孩子可能要還父母東西,老師可能要還學生東西,丈夫要還妻子東西,妻子要還丈夫東西。人世間如果是一個「還」的哲學,很多不可解的、荒謬的、啼笑皆非的現象,就有了懂得和超越。我覺得《紅樓夢》是在談這樣的人世間的情緣,而這個情緣是常人不可解的現象。

真事隱去,心存悲憫

寫這本書時,作者要把真正的事情隱去。小說裡第一個出場的人名字叫做「甄士隱」。《紅樓夢》裡面人物的名字常有諧音,甄士隱,就是將「真事隱」藏了。作者在寫自己的祖輩、父輩、同輩所有的人,都隱去真事。這跟我們今天八卦的態度不一樣,有一種厚道在其中。對作者來講,回看自己家族的歷程,他既要透露,又要隱藏,在隱藏裡包含著對活過的人的愛恨,他已經超然了,他要留給活著的人一點點可以活下去的安慰或者鼓勵。他寫《紅樓夢》,不是要暴露隱私,而是悲憫的寬容,所以一開始就表示要把「真事隱去」。


考證家很努力地要把「真事」挖掘出來,恐怕也違反了文學創作的初衷,真正好的文學絕不是八卦。真正好的文學,一定是對人生在比較高的層次上的觀察與領悟。它關心的不是挖掘「真事」出來之後的得意,相反,是悲憫,得意跟悲憫絕對不同當一個事件發生,懷著悲憫之心去看,跟懷著幸災樂禍之心去看,剛好就構成了文學跟八卦的差別。今天有這麼多朋友喜歡《紅樓夢》,因為《紅樓夢》中有一個跟我們今天世俗道德很不同的人性的提高,你讀它的時候,會感受到它是在寫真人真事,可是將「真事隱」去,其中就有一種悲憫的態度,每一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因此下筆時不會趕盡殺絕

我跟很多人提過《紅樓夢》讀到第三十幾遍,裡面最感動我的人是我在第一次讀的時候最討厭的人,一個是賈瑞,一個是薛蟠。這兩個人大概是小說裡一直被認為最下流的人,調戲女人,道德低劣。可是我最近幾次,越讀越覺得這兩個人物寫得動人。作者還是用鏡子的方法,沒有主觀評說他們的好壞。他們的情慾已經到了自己無法克制的程度。賈瑞調戲王熙鳳,被王熙鳳所害,生了病,來了一個道士,這個道士給他一面鏡子,說你可以看反面,不可以看正面。因為一看正面王熙鳳就出來跟她做愛,看反面的話就是骷髏,可是他覺得骷髏好難看,就一直看正面,那王熙鳳就一次一次地跟他做愛,最後賈瑞精盡而死。賈瑞,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男孩子,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慾望,痛苦到了這種程度。作者在寫他的時候,用的也是悲憫之情。無法控制的情慾,正是《紅樓夢》的重要主題之一。

最早的女權主義者

我不知道有沒有很多朋友注意《紅樓夢》的女性觀點。比如他講自己「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可是「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想到跟他一起成長的所有的女孩子,「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


中國古代封建文化當中,一個男性,能夠用這樣的態度去寫女性,是非常少的有意壓低自己,說自己「一事無成」,去凸顯所有女性的行止見識。這個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權運動者他自己的角色是男性,卻能夠跳脫他的時代以男性為中心的觀點,為女孩子講話。「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這個「堂堂鬚眉」是中國男性自稱偉大的意思,可是反而比不上這些裙釵女子。「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慚愧後悔也沒有用處,總覺得一生碰到最精彩的人都是女性

他點出了寫這本書真正的動機:「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他要把自己的「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可是重要的是什麼?下面說,「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併使其泯滅」,這一段話說到作者寫《紅樓夢》的真正動機,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為他的一事無成,這些閨閣當中他認識的精綵女子不被記錄,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來的目的,竟是為了給這些女子一一立傳這樣的立論是夠荒唐的,文天祥活下來、岳飛活下來,留下來的是《正氣歌》、《滿江紅》,是要為了表彰盡忠盡孝的;而《紅樓夢》是為了給女孩子立傳的

這本書裡隱藏的現代元素,到現在,很多的人都還沒有談到,把它列在「古典文學」中。其實,它是古典文學的叛逆,它顛覆了古典文學作者是一個極其富有顛覆精神的人,他並不喜歡儒家。中國有三個重要的道統,即儒家、老莊和佛家構成的思想體系,作者最不喜歡的是儒家,你可以看到他一聽到《四書》、《五經》就頭痛,因為《四書》、《五經》變成了考試做官的工具他的父親叫做賈政,「賈」(假)這個字後面加一個「政」(正),諧音透露了儒家的虛偽性領悟人生的都是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全部是老莊與佛教裡面的人,這種看起來不正經,有一點旁門左道的人,他們是老莊與佛教的代表人物,批判或顛覆了儒家。

神話和名字的背後

我希望大家注意到神話的部分。《紅樓夢》是從神話開始講的,講到那塊石頭,作者要說這塊石頭的來歷是什麼,講到神話裡面的女媧氏。很多人知道這個神話故事,在中國上古洪荒之前,傳說中有兩個男神打仗,撞斷了一根天柱,當時人相信天是由四根柱子撐起來的,柱子被撞斷了一根,所以天就塌下來了。中國人也由此解釋地理──西北比較高,東南比較低。天柱斷了,西北天上破了一個大洞,老百姓沒有天的覆蓋,民不聊生。女媧就拿了很多不同顏色的石頭去煉石,中國神話中,相信石頭是液體,像地球中間的岩漿。石頭是有熔點的,到一定高溫會熔化,化成岩漿流出來。女媧把石頭熔化成岩漿,然後去補天。好像我們畫油畫一樣,用五色石煉出來的岩漿把天補起來。後來的中國神話告訴我們,傍晚往西北邊看到的彩霞就是女媧氏補出來的天空。


孔子不喜歡神話,「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不喜歡「哈利.波特」,不喜歡魔法,他喜歡理性,所以後來中國神話大量流失。《紅樓夢》的作者卻非常喜歡神話,他跟儒家不同,他覺得人的夢幻的空間其實是有很多性靈在裡面的。

西方的文化裡面有很重要的希臘神話作為基礎,我們的神話,比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女媧補天、誇父追日,其實是應該重新整理出來的原典神話。

《紅樓夢》作者從神話講起。女媧氏在什麼地方煉石?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把這「山」、「崖」跟「峰」拿掉,剩下的「大荒」、「無稽」都在講不可查考、不可考證。大荒是時間的最初,所謂的洪荒;大荒無稽,是查證不出時間的最初。青埂,有人認為它是「情根」兩個字的諧音。情根,這本小說整個在講「情」。

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女媧開始煉石頭了,此時用到數字,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十二是月,二十四是節氣,是一年的節氣,都在講時間

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三六五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剩下一塊沒有用。那一塊石頭沒有被用,心裡面有好大的憂鬱。因為憂鬱,開始修煉,經過日月風霜,這塊石頭鍛煉成人形,就變成了寶玉。《紅樓夢》原來叫做《石頭記》,是講石頭的故事。

這塊石頭修煉以後,有一天忽然覺得應該到人間去經歷一下繁華,他碰到了兩個仙人,仙人勸他不要去,說人生無論怎麼繁華到最後都是空的。可是他凡心已動,「凡心已動」就是執迷,你跟他講什麼都沒有用這部小說相信真正的領悟是要經歷一個過程的。有一點像我們在讀赫爾曼.黑塞(編按:一般通譯為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又名《悉達多》),作者把悉達多和佛陀,分成兩個人來寫,年輕的悉達多在尋求一個真理的老師,一旦找到真理的老師,就要跟他出家去修道悟道,有一天,他真的碰到了佛陀。別人就說你一生都在追尋真理的老師,現在碰到了,為什麼不跟他出家去悟道?他在那一刻呆住了,他忽然想說我才二十幾歲,好像我應該自己去經歷一些事情。如果有所領悟,這個領悟不是別人給你的,是你自己要打著滾走過來的。小說寫到他後來認識了妓女,跟妓女的情愛糾纏,走進賭場豪賭,把對情慾和財富的貪婪全部都經歷了,最後有一天走到河邊,碰到一個渡船的人,那個渡船的人說:我一生就是把人從此岸渡到彼岸去。他就接了這擺渡的工作,赫爾曼.黑塞的這部小說跟《紅樓夢》的觀點非常像,就是歷劫,這個劫難必須親自去經歷

含玉而生的寶玉

一僧一道兩位仙人把石頭變成了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縮成扇墜大小。中國美術裡面,石跟玉是不可分的。在西方,硬度很高的一種礦石叫做玉,在中國的《說文解字》裡面則說:「美石為玉。」石頭經過人的親近,經過血汗的沁潤就會變成玉,玉跟石是同一個東西。寶玉生下來嘴裡含了一塊玉。他同時又覺得自己就是那塊頑石,一無所用的頑石。頑石跟玉本身,看你怎麼去看待,你愛它,它就是玉,你不愛它,丟在洪荒裡,它就是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


賈寶玉出生的時候嘴裡含了一塊玉,這是一個不可解的神話,為什麼作者會說他含玉而生?這個「玉」到底是什麼?有人認為《紅樓夢》善於用諧音字,所以「玉」這個字,其實就是慾望的「欲」,王國維認為是叔本華哲學裡面講的「意志」,玉一不見,他就失去「意志」,失了本性。「玉」在小說裡面變成一個象徵。

《紅樓夢》裡出現四個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寶玉、黛玉、妙玉,還有一個蔣玉菡,只有四個人名字裡有玉,其他人都沒有玉。有一個丫頭本來叫做紅玉,後來王熙鳳喜歡這個丫頭,收在身邊,說每個人都叫「玉」真煩死了,就把她改成小紅,把玉改掉了。

玉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的,這四個玉之間的關係,寶玉和黛玉是有仙緣的,他們前一輩子是神瑛侍者和絳珠草;那妙玉是佛緣,妙玉非常喜歡寶玉,可她是出家人,不可講「欲」;蔣玉菡是一個反串演旦角的男戲子,他是與賈寶玉有過性關係的一個伴侶,賈寶玉有一次幾乎被他父親打死,就是因為貪戀蔣玉菡。

《紅樓夢》裡面所有人的名字,都常有作者隱在裡面的一些暗示。譬如一個丫頭出來,這個丫頭看到了一個男的,覺得長得不錯,就回頭看他。這個男的後來做了大官,想念這個丫頭,念念不忘她曾經回頭看過自己,就找到那個丫頭,娶她做了妾。做妾以後第一年就生了一個男孩子,在家裡地位立刻提高,第二年原配死掉,她被扶正,一生的命運都改變了,從一個低卑的丫頭,忽然間變成一個大官的夫人,她的名字叫「嬌杏」,嬌滴滴的嬌,杏花的杏,諧音就是「僥倖」

神話情緣

作者在第一回藉著甄士隱這個角色連接了一個神話故事,也同時把讀者帶回現實。《紅樓夢》一直游離於現實和超現實之間。我們通常會把文學分成寫實主義的作品或者超現實的作品。《紅樓夢》一直交錯兩者,有的時候它在講神話,有時候又忽然回到人世間,神話的部分給人感覺很像心理的描述。


第一回中,甄士隱在做夢,「夢至一處,不知是何地。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一僧一道又來了!一僧一道似乎永遠是性靈裡的一些提醒。人做夢是因為在現實裡逃避掉真實之後,會面對性靈裡的真實,所以一僧一道就來了

一僧一道是要了結一段「風流公案」。「這一干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風流冤家」,講的就是寶玉、黛玉,「蠢物」指的是這塊頑石,也就是寶玉。

和尚笑著說:「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三生石畔」講的是,唐代僧人圓澤去世的時候依依不捨地對朋友李源說,二十年後杭州西湖邊見。李源不懂他的話,覺得很難過。二十年後,他到杭州西湖做官,忽然看到一個大概二十歲的牧童,騎在牛上唱著「三生石畔舊精魂」。他忽然就想到,圓澤臨終跟他講的那一句話。所以我們講「三生石」是相信生命不只是我們目前所知道的這個緣分,生我之前誰是我,死我之後我是誰。這種緣分輪轉的因果是《紅樓夢》的主題。

黛玉還淚

「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瑛,指的是一種玉。作者常常用到「紅」,跟紅顏色有關。賈寶玉住在「怡紅院」,曹雪芹住的地方叫做「悼紅軒」,評這本書的人是「脂硯齋」,都是講紅。「紅」是有重要的隱喻的。「赤瑕宮」的赤瑕,又是紅色,紅色的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絳』又是紅)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很難解釋「離恨天」講的是什麼。感覺到「離恨」這兩個字好像在說人心裡面的鬱結,一種無法完全釋懷的東西。「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蜜青果、灌愁海,這樣的字容易出現在十二三歲青少年的日記裡,是很青春的憂鬱。


「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在五內便鬱結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這是很特別的解釋,別人對你有過好處,這個好處沒有還報,五臟六腑,內心裡面就鬱結著一個化不開的東西。這是人與人之間無法解釋的一種情感。比如在路上,在同事、同學中,你忽然被什麼吸引住了,你的生命因為它而快樂或者不快樂。大概這就是作者要講的那個「五內便鬱結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這個「纏綿」是講牽連、拉都拉不斷的一些東西。

「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想要到人間「造歷幻緣」走一遭,去經歷一下所有像夢幻一樣的緣分。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非常有趣,下凡的時候,好像要去看病,去掛一個號。用很世俗的方法講神話。下凡的人很多,需要登記、簽證,才能下凡。

警幻是一個仙姑,常常出現,她永遠要告訴你,你就是要經歷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最後你才能夠知道一切都是空的。她把你推入紅塵,不經歷這紅塵,不可能「警幻」。

「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警幻仙姑瞭解絳珠草的不快樂,准她下凡,把這個「情」還掉

我們自己和身邊最親近的人,有時候真是牽連不斷,你也不知道那是為什麼,怎麼會有這樣的緣分、這樣的關係。

下面是林黛玉講的話,非常動人的一段話:「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的過他了。」這是非常現代的小說的寫法。寫到人世間的深情,非常動人。你一生為幾個人流過眼淚,就會懂得這部小說要寫的是什麼。

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哭,黛玉永遠為寶玉掉淚。寶玉愛她的時候她哭,寶玉對別人好一點她又哭,寶玉挨打她哭,寶玉被媽媽讚美,她也哭。她無所不哭,她一生的眼淚,就是要還給這一個人。別人都覺得,簡直是瘋了,一個小女孩整天這樣哭。獨獨寶玉覺得他懂,他知道為什麼她要這樣哭。有神話裡的前世深情,才有以後這人世間的「癡」。

生命的真相

甄士隱還在做夢,夢到進入太虛幻境,他越來越想知道,生命的真相到底是什麼。他也想看那塊通靈寶玉,一僧一道也把那塊通靈寶玉給他看了。看了以後他很想多問幾句。可是一僧一道大概覺得天機不可洩露,把玉搶過來就不理他了。然後,他們走過一個大的牌坊,牌坊上刻著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個人叫做甄士隱,他就是真的,後來要出場的所有的人物都是假的賈政、賈寶玉、賈璉,都是假的。這個小說就在「真」、「假」兩個字上做文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什麼叫做「真」,什麼叫做「假」,我們執迷不悟的常人大概就是要分真假,可是對於作者來說,經歷了從繁華到幻滅,「真」跟「假」有那麼大的差別嗎?我們常常把生命裡面最假的當成真的,而把生命裡最真的當成最假的。

權力、財富、情愛,在執迷不悟的時候,都是真的;經歷過了以後,可能都是假的

「無為有處有還無」,「有」和「無」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老子常常提醒,一個杯子空、無,才可以裝水。如果這個杯子沒有空,根本不能裝水。這是提醒「空」跟「無」的重要性。房間可以容納這麼多人,就因為它的空

這副對聯會一直出現。這部小說圍繞兩個家族的故事發展,一個是甄家,一個是賈家。所以甄士隱之外有一個叫做賈雨村。在第一回裡,是用賈雨村和甄士隱來對比。真事隱去了,而「賈雨」是假的語言,「村言」就是街談巷議小說之流。

小說裡面有一個甄家,有一個賈家,有一個叫做賈寶玉,有一個叫甄寶玉。一直是兩個,一「真」一「假」。

雲門舞集編的《紅樓夢》,舞台上是有兩個寶玉的,一個甄寶玉,一個賈寶玉,是兩個身體。我們每一個人,其實生命裡可能都有兩個「我」,一個是在人世間跟大家做朋友、去讀書、考試、做官的「我」;一個是永遠隱藏在自己內心真正的「我」。這是《紅樓夢》中非常現代的寫法。

甄士隱做了夢以後,他要開悟了。「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點醒,就像我們在廟裡面抽出的那支籤。甄士隱醒過來這一段寫得驚人。他剛開始是在做夢,在夢裡聽到關於林黛玉、賈寶玉前世的故事。一僧一道走過牌坊,他也想過去,可是他的人生還沒有到領悟的階段,他過不去,所以「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像大地震一樣。「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對半。」在夢裡面山崩地陷,但是他醒過來後,看到院子的芭蕉和陽光,剛才夢的世界跟現在現實的世界交疊在一起。這是文學裡驚人的轉折。一下就轉過來了,轉過來以後他看到了什麼?奶媽抱著他的女兒過來。這個女兒叫做什麼?英蓮。

「命」與「運」的預言

英蓮這個女孩子才三歲,抱在奶媽手中。她是《紅樓夢》中的重要角色,是甄士隱的女兒。這個女孩子一出場,家族的命運就開始改變了。先是丟女兒,接下來,他們住的葫蘆廟邊,忽然香火燒起來,把整個一條街都燒光了,甄家的全部家產也都燒完了。所以,甄士隱只得退隱到鄉下,在太太的娘家寄住。岳父封肅每天給他白眼,他領悟到生命空幻,出家了。


他醒過來,看到奶媽把女兒抱過來,女兒長得這麼好,父親非常疼愛她。這個時候來了一僧一道。剛才夢裡就有一僧一道,現實世界也有一僧一道。夢裡面碰到一僧一道,比較容易相信,在現實世界裡碰到一僧一道,覺得他們簡直是乞丐。和尚道士,跛足蓬頭,瘋瘋癲癲。他們看到甄士隱抱著女兒,就說:「施主!你把這個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裡作甚?」

我們講命運,「命」跟「運」是兩個不同的東西。有一個朋友形容得蠻好,可以參考。他認為「命」是本命,命有點像車子,比如你是奔馳車,還是大發車,這是命。「運」,是那條路。你可以是奔馳,可是總開在坎坷顛簸的路上,那就是「命」好「運」不好。你是一輛小破車,可是開在坦途上就是「命」不好「運」好。

英蓮生在一個很好的家庭,爸爸甄士隱是蠻有錢的地方鄉紳,所以她命不錯。可她的運不好。一僧一道在點醒甄士隱,甄士隱當然沒有辦法懂。

和尚說:「捨我罷,捨我罷!」甄士隱很不耐煩,抱著女兒走了。和尚指著他大笑,念了四句詩。《紅樓夢》裡詩出來的時候都是預言。「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菱,是香菱,這個女孩子後來改名香菱;雪,是薛蟠。後來香菱被薛蟠買去做妾,一直受折磨。事情還沒有發生,詩是看不懂的暗示。

這個隱喻就像剛才的牌坊,人生不到那個關頭,是不會領悟的沒有經歷自己人生的領悟多半是假的。英蓮才三歲,「菱花空對雪澌澌」已經講出了她的命運。

這有點像希臘悲劇的俄狄浦斯(編按:一般通譯為伊底帕斯)情結。俄狄浦斯王出生時在神殿抽出來一個籤,預言他會殺父娶母。他爸爸媽媽嚇死了,就把這個小孩子丟到曠野,派人把他殺死。可這個人下不了手,看小嬰兒這麼可愛,不忍殺他,就把他丟在曠野裡,心想他反正一定會死。

另外一個希臘鄰邦的國王和皇后,年紀很大沒有兒子,也去神殿抽籤,籤上說:上天會送給你們一個兒子。他們就去曠野裡找,聽到嬰兒哭聲,發現了俄狄浦斯,便把他帶回去養大。

這個小孩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親生父母。長大以後,十幾歲到廟裡抽籤,神說他會殺父娶母。他覺得自己跟父母感情這麼好,怎麼可以做這樣的事。便決定一生不再見父母,去周遊各國。

最後,他輾轉回到自己原來的國家。在路上碰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兩人發生衝突,殺死了他。接著國家遇到大旱,他親生母親執政,母親說誰能夠破解神咒謎語,她就下嫁誰為妻。結果俄狄浦斯破解了,就娶了他母親。

這個悲劇是在講,人怎麼繞都繞不出宿命。這是讓人痛苦的悲劇,一生無論怎麼逃,就是逃不掉注定的命運

這裡講的「菱花空對雪澌澌」也是一樣,一個三歲的女孩子,她的終結已經被這句詩講出來了。可是她爸爸不知道這個和尚在講什麼。和尚還說:「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意思是在元宵節之後,你們的緣分就盡了。

《紅樓夢》覺得人活在迷夢當中,如果夢沒有醒,沒有辦法知道夢的本質是什麼。我們用各種方法,想去解釋夢,可是夢超過我們理智可以達到的範圍。就像「菱花空對雪澌澌」,或者「好防佳節元宵後」,即使已經點到眼前的災禍,大禍臨頭了,還是聽不懂。

賈雨村與嬌杏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好像知道在講什麼,可是又不確定。模模糊糊的,他要問,一僧一道已經走遠。


這時候出現了一個人──賈雨村。士隱和雨村是他們的號。甄士隱的名字叫做甄費,真事「廢」掉了,不用了。賈雨村的名字叫做賈化,其實就是用假的語言來講人間的故事。這兩個人是對比,甄士隱從一個有錢的家族,到女兒被拐,家族沒落。賈雨村是一個非常窮的人,寄住在廟內的,碰到了甄士隱,甄士隱有一點惜才,想幫助他。這個時候,《紅樓夢》寫到了賈雨村跟前面講到的嬌杏丫頭的故事。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鬢,在那裡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朗,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環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寬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權腮」就是顴骨很高的意思。這個描述這麼長,表示丫頭看了蠻久,顴骨看到了,眼睛眉毛也都看到了。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大部分女人看到男人就躲起來了,可是她看得如此仔細,可見這個丫頭應當算是比較直接大膽的。「心下乃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無甚機會』。」

「如此想,不免又回頭兩次」,這完全不合做丫頭的規矩了。這就是兩個人的緣分。「雨村見他回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禁」,這個女孩多看他幾次,他就覺得一定是對自己有意思。這個時候賈雨村非常落魄,是最窮困的時候,他「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也」。大概平常發達的時候,不會覺得女孩多看他幾眼能怎麼樣,而在落難之時,便立刻覺得這個女孩子慧眼識英雄。

「一時小童進來,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雨村就走了。


剛好到了中秋,賈雨村看到月亮,就寫了一首詩:「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賈雨村在寫他的抱負沒有施展,也在寫跟這個丫頭之間的感覺。「蟾光」,就是月光,好像直接照到了她的樓上。寫完以後,詩意未盡,便又高聲吟出兩句:「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放飛奩中釵

這裡用了兩個典故。有一次,子貢問孔子,如果你是一塊玉,是標一個價來賣,還是覺得自己是無價之寶,不肯賣。孔子說,玉在櫃子裡,遇到真正能出好價錢的人我才賣,不是要一輩子做隱士。賈雨村覺得自己是一塊美玉,懷才不遇,可是他要求到善價。有真正賞識他的人,他是要做官的。作者不喜歡儒家,在這部小說裡,賈雨村是一個很能攀援的人,只要有錢有勢的地方他都要去跑,這裡用的是儒家的典故。這是「玉在櫝中求善價」。


「釵於奩內待時飛」,傳說,有一個仙女送給漢武帝一個髮釵,他把釵放在奩內。女孩子放花粉、胭脂的盒子叫做奩。隔了兩代以後,漢武帝的孫子──另外一個皇帝打開盒子,釵不見了,化成一隻白燕飛走了。「釵於奩內待時飛」,是說等到時機來的時候,釵要變成仙鳥飛走。這裡雨村是在講自己的志願。

古人常常用詩來表達意願、傳達心情,我們叫做「詩言志」,詩是傳達心裡的志願的。賈雨村吟詩時,剛好甄士隱走進來,他說:「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他知道這兩句詩裡藏有很多心事,自比是一塊懷才不遇的玉,是一支等待要高飛的釵。雨村當然謙虛,說這「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他又問甄士隱:「老先生何興?」甄士隱說,今天中秋,剛好是團圓節,想到賈雨村寄住在廟裡面,沒有家,要不要到家裡來喝一點酒?賈雨村被邀去喝酒。酒後兩個人高興起來,帶著七八分酒意,賈雨村又講詩、寫詩了。賈雨村這一天特別高興,喝了酒一直作詩,也在透露他內心希望的東西。他要進京趕考,沒有路費,甄士隱也聽懂了。

賈雨村說:「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首詩是講月亮,但其中暗含自己要出頭。常年潦倒落難,窮困到寄住在廟裡,可是今天時運要來了。「時逢三五便團圓」,時運來的時候,就會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講月光之美。「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暗示自己要去考試,要做官。士隱聽了以後:「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然後他說:「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

賈雨村也沒有客氣,他說,不是酒後狂言,如果論學問,他今天也可以充數沽名,只是沒有行囊路費。在此點出重點:自己是一個窮文人,沒有錢,沒有辦法,可進京趕考是要盤纏的。甄士隱是個愛才的人,而且從來不惜錢財,就說,我一直想要幫助你,可是因為你沒有提,所以「未敢唐突」。

甄士隱說:「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便送了五十兩白銀給賈雨村。本來約好哪一天再見見面,找一個黃道吉日上路,可是當天賈雨村就走了。賈雨村是個無情的人。此後,他一路飛黃騰達,其間也幾起幾落。從作者角度來講,賈雨村是走儒家路線的人,懂得現世當中如何去攀援成功甄士隱是活在釋道世界的人,他總是夢到一僧一道,也看到一僧一道

繁華與幻滅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用一句話帶過了賈雨村的離開。


小時候寫作文,不管什麼題目,開始都是光陰似箭,作者也是用這話轉折。

「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前文提到「好防佳節元宵後」,現在,和尚的詩要應驗了。元宵節時,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霍啟」,是「禍起」;「英蓮」,是「應憐」,都是諧音。

「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一個小小的人間故事,好像我們打開報紙看到的一個小角落裡的社會新聞。這個社會新聞也許我們永遠不會注意,可是作者忽然將它放進來,變成事件的開端。

甄士隱夫婦當然很難過,「夫婦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

這是第一個災難,再看第二個災難。又到了三月十五日,他們家旁邊,賈雨村借住的那個葫蘆廟,因為炸供(用大油鍋來炸供品)一不小心,油鍋火逸,就燒著了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壁」,都是竹子木頭結構的房子。「大抵也因劫數」,注意,「劫數」是在講命運了。「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六,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甄士隱家就被燒掉了。第二個大禍來臨,家裡面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急得士隱惟跌足長歎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

女兒走丟,家裡失火,最後只能到鄉下棲身。他們算是鄉紳,有一些田地租給佃農的。可是,第三個災難又來了。「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甄士隱只好把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和兩個丫環投他的岳丈家去。

在古代社會,一個男子要去投靠妻子的娘家,已經是最不得已的狀況,這個岳父一定是給他很難看的臉色。他的岳丈名喚封肅,諧音「風俗」這兩個字。

封肅也不是壞人,但是看到落難的女婿來投奔,窩囊死了。

「幸而士隱還有質變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置些許房地。」可是,「那封肅便半哄賺些許」,把女婿的錢搞光了。甄士隱不懂得計較,賬也算不清楚。岳父就趁這個機會,把他的錢都騙得差不多了。

「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一味好吃懶做等語。」封肅譏諷他,嘲笑他,說難聽的話。這個時候,對於甄士隱來說,已經從現實的打擊變成心理的打擊。「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地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下世,講晚年臨終的感覺。之前,僧道如何點化,他都執迷不悟,現在到了領悟的關口了

一天,他拿了一根枴杖,本想到街前隨便走走,散散心,此時跛足道人又來了。這個人前面出現過,「瘋狂落脫,麻履鶉衣」,他穿的是麻布編的草鞋和很短的衣服。古代一般人衣服都是長的,窮人才穿短衣。鵪鶉的尾羽是短的,所以用「鶉衣」這個詞形容穿得破破爛爛,衣服不周全。「口內念著幾句言詞」,就是第一回最重要的《好了歌》。

放下的領悟

甄士隱要開始領悟了,所有的詞句就在「好」跟「了」裡面。大家都很容易懂,完全是白話歌詞的感覺。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好了歌》在講,你想要做神仙,希望生命活得很快樂幸福,可是你忘不了功名,整天為事業勞碌,為求官奔忙,忘不掉的事情就是使你不幸福的事情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追逐名利、權力的古今將相,現在都到哪裡去了?不過是「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你想幸福快樂,可是你又覺得要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每天都覺得錢還不夠,每次都告訴自己,這次做完就可以放手了,可是到時候還是不夠。等到夠多了,已經離死亡不遠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活著的時候每天恩恩愛愛,死了之後很快又嫁別人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把人世間的東西,權力也好,財富也好,愛情或親情也好,都當成「好」跟「了」來做點醒

甄士隱疼女兒,一生大概也斂了很多錢財,變成富有的人,也做過官,有過功名,所有一切,這些「好」,到最後怎麼「了」人生中最後的領悟是怎麼去跨過「好」這一關,變成了「了」

甄士隱聽了,就跑過來說,你唱什麼東西?我只聽到兩個字:「好」、「了」。那道人就笑了說:「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明白。可知世人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白話用到非常精準的地步!

「了」是結束,就是了卻了,了結了,了悟了。「好」,才有意義

「士隱本是有些宿慧的」,「宿慧」,佛教裡面講的是經過好幾世的修行以後累積出來的領悟能力,跟現實當中會考試的智商是不一樣的。他是另外的一種能力,因為生命幾次歷劫之後,會有一種宿命的智慧,讓你不執著。士隱大概修行了好幾世吧,這一世他要碰到女兒被拐,家裡失火,碰到一般人認為的悲劇,是為了要他領悟「了」這個字,「了」就是「放下」「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跛足道人說:「你解,你解!」

解注《好了歌》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有一個戲叫做《笏滿床》,講唐朝郭子儀的故事。郭子儀的七個兒子、八個女婿全部在朝為官,郭子儀過生日的時候,七子八婿都來,滿床都是上朝的笏板。一般人家裡有一個笏板就不得了,而他們家是十幾個堆在那裡,所以這齣戲叫《笏滿床》。這裡用了這個典故,意思是你不要看這個破破爛爛的房子,當年是不得了的,笏板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現在看到枯草和枯樹,當年曾經是唱歌跳舞繁華的場地。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兒今又糊在蓬窗上。」一座房子繁華過又沒落了,結滿了蜘蛛網,蜘蛛網掃掉,重新油漆粉刷,搬進來一個新官,又加了新紗窗,又繁華了。從「官邸」的角度來看,主人一直在轉換。你會忽然發現,一切東西都是在「有無」跟「真假」裡轉來轉去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對著鏡子塗脂抹粉,用最好的化妝品,照著照著,兩邊的頭髮都白了,時間在消逝。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昨天才送走一個死亡的人,今夜卻有洞房新婚,喪事跟喜事,交錯重疊。如果紅燈帳裡臥鴛鴦是喜悅,不要忘記黃土隴頭埋白骨的悲哀。這些,加起來才是人生的全部真相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當年金子一箱一箱的,銀子一箱一箱的。轉眼變成了乞丐,所有人都來侮辱你、笑罵你、誹謗你。

「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我們感歎哪個人得了癌症,其中包含了自己對身體隨時會有病痛的恐懼。當他註解《好了歌》的時候,講出我們心裡恐懼的東西,它們可能是健康、親人的幸福、愛、錢財、權力,一切你放不下的東西,《好了歌》告訴我們,總有一天都要放下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訓有方,家教最好、最嚴格的,父母每天叮嚀的,保不定以後就做了盜匪了。

這裡面暗示小說中不同角色的下場。「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膏粱是指有錢人家,嫁女兒一定會選有錢的人家,女兒將來才有保障。「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是在講這個家族後來很多人物的下場。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一直覺得自己做的官還不夠,還要再多一點,還要再大一點。到最後戴著枷鎖,下了監牢。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袍長。」昨天還在可憐自己穿了一件破衣服,過冬的時候不足禦寒。今天會嫌身上穿的紫袍(一品大官的衣服)長。得到的「利」和「福」,也可能是「禍」。這就是《易經》講的福禍相依、吉凶相依的關係。福來的時候要惜福,要很小心,因為它很可能轉成禍,因為它們相依相存,「禍福」就在一念之間。此句跟作者的家族經驗有關,他們做江寧織造、蘇州織造、巡鹽御史,別人都羨慕得要死,他們自己也很得意。可是其實這就是抄家的開始。如果他們不去做這樣的官,或者不兼這麼多的職,也不會遭遇抄家的命運。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朝代興亡就像演戲一樣,你唱完了下台,輪到別人來唱。這裡的故鄉和他鄉是講歸宿的意思,人到底要走向哪裡去,什麼是生命的本體。我們追逐的東西是不是生命裡面真正最想要的,覺得最重要的。我們誤認了世俗裡面虛擬出來的假相,把它們當成了故鄉,努力地飛奔而去。其實那只是「他鄉」而已,並不是生命本質的東西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甄士隱經歷過這麼大的家族劫難之後,忽然有了感悟,把《好了歌》做了這樣的註解。做完註解後就出家了。

《紅樓夢》第一回,不管是神話故事,還是現實故事,最後都終結在「好了」這件事情上。神話本身是要歷劫情緣,現實當中也讓你看到一切的東西就是過眼雲煙。甄士隱夢一醒,看到的就是現實世界。接下來,他又看到跛足道人,又進入神話世界。整部小說中,夢的世界、現實的世界一直在交錯。到第二回,這種交錯還在繼續,始終沒有中斷過。

不管夫妻的緣分、父子的緣分,還是朋友的緣分,緣分有長、有短,有深、有淺。甄士隱跟女兒只有三年的緣分,就了了,這女兒是來度化他的嗎

我不覺得《紅樓夢》是一部讓你領悟空幻的小說,即使一秒鐘的緣分,如果珍惜,它就是很深的緣分

作者寫他這一生當中接觸過的所有女性與朋友,他要一一記錄下這些緣分。他不覺得短長深淺有什麼重要,因為他們都是一起下「凡」歷「劫」的。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二回.賈夫人仙逝揚州城,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06.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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