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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讚美與哀歎也是一種執著

作者在第十五回中使用了很多對比手法。講到對比,我會想到中國古代文學裡一個很重要的基礎形式──對聯。它用對仗的方式構成兩種不同角度的視野和觀察,譬如上聯是春,下聯就是秋;上聯是天,下聯就是地。我覺得在這樣的表達裡,如果一個人看到了天,他同時就看到了地;如果他看到了春,也就看到了秋;他看到了高,也就看到了低。在古典文學結構上,對仗的形式經常是在提醒我們關注生命的兩種狀態。《紅樓夢》的回目就是對聯,比如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秦鯨卿夭逝黃泉路」。「賈元春」和「秦鯨卿」是兩個名字,是對仗的。一個是生命到了極盛時期,因為才情貌美被選鳳藻宮,封為貴妃;另外一個竟然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夭折了。「才選」與「夭逝」是對仗的,「鳳藻宮」和「黃泉路」也是對仗的。對聯的形式裡隱含著對生命的觀察。


在第十六回裡,賈元春的生命達到巔峰,要回家省親,此時也是賈家的鼎盛時期。皇帝恩賜嫁到皇宮裡的女兒回家省親,富貴和恩寵都達到了極點。可是,秦鍾這麼年輕,竟然病死,最後消失了。兩個生命的對比讓你看到繁華與幻滅本來就是一體的兩面,我們對榮華富貴的讚歎,對年少命薄的哀歎,其實也是同一個東西,也許,我們的讚美與哀歎本身也是一種執著。

其實「對仗」這種文學形式早在《詩經》裡就存在了。《詩經》裡有很多「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之類的句子,它總是用兩個不同景象的對比來告訴你,生命在繁華之後就有凋零,所以要平等地來看待繁華的快樂和凋零的哀傷。這樣就比較容易理解為什麼在章回小說裡,尤其是《紅樓夢》,每一章的回目就是一副對聯,而且常是兩個不同的生命。賈元春回來省親的時候,秦鍾已經死了,她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甚至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可是就在這邊的一個生命達到極盛時,另外一邊的一個生命卻在消亡

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第十六回裡一直用這兩條主線在穿。同時,這一回裡還把上一回智能兒跟秦鍾的事情與王熙鳳私自包攬訴訟的案件做了一個了結。

也許到了第十六回,你才覺得《紅樓夢》開始的部分已經告一段落,這之前賈家的華貴已達到了巔峰,第十五、十六回是一個轉折。秦可卿死亡、賈元春封貴妃是賈家盛衰之間的重點。這裡的對比非常多,喪事之後的喜事交錯在一起。

怯弱福薄的秦鍾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與秦鍾讀夜書。」前面寶玉曾問鳳姐書房什麼時候可以蓋好,因為寶玉想跟秦鍾有更多的時間待在一起,他大概也是藉機好玩。「偏那秦鍾秉賦最弱,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與智能兒偷期綣繾未免失於調養,回來時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勝之態。遂不敢出門,只在家中養息。」秦鍾從小自卑膽怯,受到寶玉這麼大的寵愛,賈母、鳳姐也都寵他,可是他自己卻不知道如何去消受這個福,有時候講話沒有分寸,有時候又情慾氾濫。姐姐過世,到鐵檻寺送靈,他還跟智能偷情,提心吊膽地胡搞亂搞,覺也沒睡好。秦鍾身子本來就弱,縱慾和受寒,又使他失去了身體的平衡。從中醫的理論講,生病是因為失去調養,免疫系統壞掉了。其實秦鍾一出場就有不勝之態,連穿件衣服都薄薄的,沒有辦法承擔什麼東西就叫「不勝」,秦鍾一直給人一種飄忽、不厚重的感覺。


「寶玉便掃了興頭,只得付於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寶玉很好玩,做什麼事是要有同伴一起的。照理講,讀書是自己的事,而在他這裡就變成了一個藉口,他要以此為由找玩伴。秦鍾是他第一個同性的玩伴,因為他是貴族,一般人不能隨便到他家裡來,他總跟賈母、鳳姐、王夫人這些女性們在一起,沒有同齡、同性的玩伴。和秦鍾的要好說明寶玉其實很寂寞,所以他跟秦鍾的感情很特別。這部分交代了十五回的結尾,秦鍾跟智能兒這條線,還沒有完全結束,到十六回後面還有一個結尾。

青春的單純與深情

接下來是鳳姐的事。她假借丈夫賈璉的名義寫的信竟然奏效,可見賈家的權勢之大。她就叫來了老尼姑,淨虛又到張家報告此事。果然那個守備礙於節度使的面子,忍氣吞聲,接受了張家退回的聘禮,算是退了親。


「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畏勢貪財,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這裡作者是在對比,張家父母貪財愛勢,很希望巴結一個有權有勢的親家。本來守備已經是官了,可是遇到李衙內後,見其權勢更大,就希望女兒嫁給李衙內。女兒金哥跟父母不同,是一個非常單純的少女,她聽說父母為了貪權勢退了前夫的婚約,覺得很不應該。其實對於這個前夫,她也未必熟悉,因為過去的女孩子沒有出嫁之前,跟未婚夫並無交往。但她知義多情,竟因此自縊了。然後作者又特別交代說:「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

金哥的故事在《紅樓夢》裡不是一個重要的事件,但你如果仔細去讀,可以感受到作者的用意,感覺到《紅樓夢》中無所不在的情深。曹雪芹在他的小說中基本上是歌頌青春的,他覺得青春本身有一種不知人間世故的單純中國的古典小說很少讓少年做主角,因為總覺得他們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對青春多持一種比較排斥或批判的態度在戲台上,主角很少是小生,大部分是老生,因為只有經歷了很多人生的磨難,才有一種生命的蒼涼,這是中國美學的奇特之處。中國的山水畫主角也大多是老人,拄著根枴杖在山裡訪友之類的,很少是青少年。

曹雪芹的《紅樓夢》有一種特殊的美學,它是在為青春翻案,他重的情是少年之情,他覺得那裡面有一種天真,雖然會經常犯錯,但絕對不是世故。他不喜歡成人的世界裡用現實的功利去衡量一切生命的現象,所以很多時候他會把成人和青春的世界拿來做對比。

金哥不是主角,可是作者讚美她是知義多情的女兒。作者一向要講的就是「深情」,覺得這些人是有緣分的。在這一世成不成夫妻不重要,而是自己應該有所堅持和完成。《紅樓夢》對於情的描繪,與其他古典文學差別非常大。《水滸》也好,《三國》也好,都在寫人情世故,很少寫到少男少女的情。《紅樓夢》在所謂的四大才子書裡,是最特別的一本書,因為它始終在寫一個「情」字,可是「情」在儒家禮教裡是最受壓抑的,很少有人去歌頌少年男女的情,因為這是被禁止的。男女的婚姻是父母包辦的,根本不用見面,無情可言,只是倫理而已。從這些部分我們大概可以看到《紅樓夢》在中國歷史上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地位,它是以情作為重點來書寫的。

金哥和守備的兒子都自殺了,張家父母本想攀附權貴,沒想到女兒死了,而有權有勢的李衙內也沒有得到人。「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裡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後面的其他事跟鳳姐也無關了,而王夫人、邢夫人、賈璉卻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這只是一個開始,接下來王熙鳳做了很多類似的事。可以看到,賈家後來的敗落是一步一步累積起來的,所有的貪贓枉法並不見得一開始就有意,多是在不知不覺間慢慢累積形成的。

賈家對皇家威儀的恐懼

「一日,正是賈政生辰,寧、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古代稱皇宮中妃嬪住的地方為「六宮」,大家最熟悉的應該是《長恨歌》裡的「六宮粉黛無顏色」。「都太監」這個名稱古代並沒有,是作者杜撰的,像太監的總管。來的正是管六宮的都太監夏老爺。


頓時,所有的人都嚇壞了。皇宮裡面一有太監來,做官的人就緊張,因為可能發生的是提升之類的好事,也可能是殺頭之類的壞事。下面這段你會感覺到賈母並家人都十分緊張,戰戰兢兢的,因為皇恩可以浩蕩,但也能夠殺人不眨眼。「唬的賈赦、賈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接。」因為皇帝的詔書要到,就如同皇帝親自到了一樣,所以要立刻擺香案,然後啟中門,像迎接神仙一樣。過去的大戶人家都有三個門,黛玉來賈府時走的是角門,開啟正門一定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發生了。

「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守忠也不曾負詔捧敕。」他是來傳口諭的。「詔」、「敕」是皇帝批的公文,「口諭」就是用講話的方式傳達皇帝的旨意,大概因為多少有點像私事,就沒有負詔捧敕。「至簷下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夏太監到了正堂,下了馬,大家察言觀色,覺得情況還好,大概是喜事吧。這其實是在描繪賈家眾人面對皇威時的緊張情緒。皇帝口諭,召賈政立刻入朝,在臨敬殿陛見。「陛」指的是帝王宮殿的台階,「陛下」意即在台階之下,後來專指皇帝。

「說畢,也不及喫茶,便乘馬去了。」此處可見皇室的威風,就這樣匆匆忙忙來了一遭,可是賈家上下大為緊張忙碌「賈政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忙去更衣入朝。」作者使用有點懸疑的手法來寫這一段,其實寫的是面對皇室權威賈家上上下下忐忑不安的心情。

元春晉封鳳藻宮尚書

「賈母等閤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探信。」他們讓自己家裡的快馬在皇宮四週一直跑,有什麼信息就趕快回報。「有兩個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這個時候讀者大概猜到一點了,因為假如只是賈政封官,不至於要女眷進宮。讓賈母、王夫人等進宮,顯然是跟賈元春有關的,如果她封為貴妃,那她的母親、祖母就都是誥命夫人,是要進朝謝恩的。


「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佇立,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在一處,聽如此說,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賈母是這個家族的大族長,這種時候她格外緊張。聽到這樣一個回報,知道是喜事,可是到底是什麼喜事,希望知道得更清楚些。賴大就稟告說:「小的們只在臨敬門外伺候,裡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後來還是夏太監出來報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後來老爺出來也如此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

「尚書」是古代一個官名,尚書其實是男人做的官,可是三國時候的魏國曾經封過「女尚書」,因為曹操很重視女性的才能。這個尚書是否跟男性一樣管實際的政務,或者只是一個妃嬪的位階和名稱,現在已不太可考。明清根本沒有這個體例,所以作者是借用古代的說法,用了「鳳藻宮尚書」這樣的名字。「鳳藻宮」,古代也沒有這個宮,聽起來很像是一個皇后、貴妃住的華麗宮殿,「鳳」指皇后,「藻」是才華的意思,或者裝飾很漂亮的樑柱也可以叫藻。

「賈母等聽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氣盈腮。於是都按品大妝起來。」因為賈母、王夫人、邢夫人、尤氏各人丈夫的官品是不同的,所以要按不同的地位來化妝,服飾和帽子也有區別,這叫「按品大妝」。古代這種禮儀非常嚴格,不能越級。「賈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只有四乘大轎,連王熙鳳都不能去的。

這是賈元春封為貴妃之後要回來省親的一個前奏,賈家嫁到皇宮裡的這個女兒聲勢浩大,生命走到巔峰的狀態。可是接下來作者就開始寫秦鍾了,我希望大家注意作者的對比寫法,就像一部電影的剪接有固定手法一樣,《紅樓夢》的對比也有規則,它一直在對比富貴和凋零、榮華與幻滅,這兩者之間的交錯構成了《紅樓夢》極其獨特的調子。

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裡形容《紅樓夢》「悲涼之霧,遍被華林」,意思是它就像開滿花的樹林,這麼美的樹林中卻有悲涼之霧在流動。魯迅看出了《紅樓夢》最美的地方剛好在於華麗和哀傷的組合。比如這一回,如果把秦鍾這部分去掉,就只有華麗,如果把賈元春這部分去掉,就只有哀傷。在作者筆下,它們是交織在一起的。


下面這一段切回到智能兒與秦鍾:「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鍾家下,看視秦鐘,不意被秦業知覺。」智能兒有些思凡了,她和秦鍾已經愛到難分難捨的地步,就私自逃出了水月庵,去找秦鐘。秦鐘的父親秦業發覺了此事,當然覺得這是傷天害理的事,兒子怎麼會把一個小尼姑勾引到家裡來。我們不知道,如果是一個普通女孩子,秦業會怎麼反應,大概在那個時代也是不允許的,何況來的是一個尼姑。秦業「將智能逐出,將秦鍾打了一頓,自己氣的老病發了,三五日光景嗚呼死了」

姐姐走了,父親去世,接著就是秦鍾去世,只半年時間秦家的人就死光了。這個家曾經仗著秦可卿的嫁入豪門,有過繁華的光景,然後又因秦鍾受寶玉疼愛也有過福分,可是到最後,畢竟是福薄,整個沒落了,三口人陸續衰亡。然而賈家這邊卻處在極其鼎盛的時期,大家要注意,這又是一個對比。

「秦鍾本自怯弱,又帶病未癒,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氣死了,此時痛悔無及,又添了許多症候。」這裡已經引出秦鍾將要死亡的徵兆,本來這個小男孩就沒有見過世面,也從來沒有承擔過家裡的重擔,忽然連續發生這麼多事情,他一下子就慌了,根本不知道怎麼辦。

「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寶玉很難過,看來他們是不能一起讀書了。「雖聞得元春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元春是寶玉的親姐姐,親姐姐被封為貴妃,這種榮華富貴事並不能寬釋他因秦鍾而陷入的愁悶。寶玉一直在同時觀照生命中的繁華與富貴、凋零與哀傷,而他身上的深情因子也往往使他在榮華富貴裡會特別牽掛那個凋零與哀傷。寶玉常常在最熱鬧的時候,比如看戲慶祝什麼事情的時候,忽然離場,去到路邊燒紙,哀悼一個別人都已經忘掉的人,這是寶玉非常特別的個性。「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寧、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視有如無,毫不曾介意。」賈家有大喜之事,所有的王爺、公侯伯子男等都來送禮慶賀,唯獨寶玉對這件事絲毫沒有感覺。

所以,大家要注意到一點,寶玉是孤獨的,人世間的榮華富貴對他來講沒有任何意義,他活在賈府的榮華中,可他知道,這終究不過只是一場戲而已。「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別人都笑他,覺得他簡直是一個呆子,姐姐做貴妃了也不知道高興。其實他不是呆,人世間別人所執著、眷戀的東西,對他來講是空的。如果他真是一塊天上的石頭來經歷繁華,他先天就帶著一種感覺:所有的榮華富貴都不過是過眼雲煙,他遲早要回到天上,做回靈河岸邊的一塊石頭。作者在自己經歷了人生繁華與幻滅之後,這樣寫寶玉,其實是在點醒世人,如果以這樣的眼界去看人世間的一切,心情大概就如同寶玉,在繁華裡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孤獨感。

注定的仙緣

這裡插進了一段:賈璉陪黛玉把父親的靈柩送回了蘇州,他們要回來了。寶玉已經很久沒有見黛玉了,她和寶玉的緣分是最深的。黛玉再次出現,寶玉看到她時,作者使用的字眼一樣不是描述的。我們講過,寶玉每次見到的黛玉,都沒有關於她頭上戴什麼、身上穿什麼的描繪,連見北靜王都有描繪,可寶、黛永遠是素面相見。《詩經》裡面講,素面相見是人與人最本質的相見,沒有任何外在的東西


其中一段寫得非常精彩。前面講到北靜王那麼疼寶玉,就從手上把皇帝賜的鶺鴒香念珠脫下來送給了寶玉。等於是聖上所賜,寶玉拿到這個東西當然也很珍惜。現在,這麼久沒有見到黛玉了,他就把這個東西給了黛玉,說這是皇帝親賜給北靜王的。可是黛玉的反應很奇怪,她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這是極精彩的描繪,說明黛玉跟北靜王無緣。在黛玉的世界裡,根本沒有什麼王爺,在寶玉的世界裡,黛玉的這種超脫也變得高不可攀。黛玉就是天上的那一棵絳珠草,她下凡只是為還眼淚,跟所有人都無關。

很小時看這一段我就嚇一跳,黛玉就是很特別,她對於人世間認為珍貴的東西都不在意。寶玉之所以愛黛玉也因為這個,因為她比寶玉還純粹。寶玉對他姐姐封貴妃不在意,黛玉對皇帝的賞賜也不在意,這兩個人是注定的仙緣。有很多人總想把《紅樓夢》改成最後黛玉嫁給寶玉了,大概就是不太懂仙緣的含義。仙緣在人間是不會完成的,它只是天上的緣分而已。

情愛深處,即為平安

大家可以看一下這段的描寫:「且喜賈璉與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日就可到家,寶玉聽了,方略有些喜意。」因為秦鍾的原因,寶玉一直不開心,即使姐姐封了貴妃他都高興不起來,可是現在他稍微高興了一點,是因為黛玉要回來了。黛玉在他生命當中的份量當然不同。


「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見。」賈雨村,也是我們忘了很久的一個人,他曾經做過官,後來因得罪了大官又被革官除名。「皆由王子騰屢上保本,此來候補京缺。與賈璉是同宗弟兄,又與黛玉有師徒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這裡可以看到官場的牽連,賈雨村本來做不了官,因為他是黛玉的老師,攀上了賈府,送黛玉進京時認識了賈政,然後又利用王家的關係,才有了給皇帝的一封封推薦信,這裡是在講官官相護。只有你與官場有牽連勾掛的時候你才有機會。本來他是在南方做官,現在陞遷進京,已經到了中央了。

「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安。」本來還要晚一點到的,可是在半路上聽到元春封了貴妃的消息,就加快進度往回趕,第二天就能到了。「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餘者也就不在意了。」這一段寫得極好,其實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關心,到最後只有「平安」二字。

我跟很多朋友提過,漢詩裡面說的「上言加餐飯」,其實是寫給最珍愛的人的話。因為最愛的人,已經不再說你愛我、我愛你之類的話了。反而會是好好吃飯,健康平安。講得很淡,可是不容易體會。我們對於所謂的情愛,有很多外在的裝飾,可是情愛深處,其實就是平安。寶玉雖然年輕,可是他知道這個,所以他不在意別的。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此悲喜交接。」《紅樓夢》大概就是悲喜交接吧,總是一個悲的事情接著一個喜的事情,一個喜的事情後面又接著一個悲的事情,人生到了最後領悟也不過就是悲喜交集。

黛玉超逸的美

寶玉悲的是林黛玉的父親去世了,喜的是林黛玉又回來了,是啼笑皆非的感覺:「未免又大哭一場,後又致喜慶之詞。」黛玉的父親過世,大家要哀悼;接下來又說姐姐做了貴妃,大家又要慶賀。生命就交錯在這兩種狀態裡。


「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發出落的超逸了。」他們很久沒見了,因為正值發育的年齡,幾個月半年時間就感覺有很大的變化。寶玉心中「品度」黛玉,好像也不是看,這是他最熟悉的人,是在前世有緣分的人,他們之間有一種生命上的默契,所以用了「品」字。人們常說品詩品畫,都是最精深的美才用「品」。我們說品茶,它不是喝茶,「喝」是利用,「品」是欣賞

你有沒有注意,對黛玉作者完全沒有描繪,只是「超逸」兩個字。「超逸」很抽像,「超」是跟別人不一樣,「逸」也是跟別人不一樣。「逸」這個字很難懂,在宋元以後這個字才出來。中國繪畫裡認為好畫有三品:「神品」、「妙品」和「能品」,到宋元以後加了「逸品」。「逸品」就是沒有辦法歸納在神、妙和能裡,神、妙、能都是技巧很好的,「逸品」可能技巧不好,但它就是不一樣。「逸」這個字最早是逃走的意思,是個兔子在跑,現在我們還沿用逃逸這個說法。隱居之士不願意接受人世的拘束規範與名利牽絆,他會逃離世俗間,把自己藏起來,這叫做「逸」。用「超逸」形容黛玉,因為她跟人世間所有的人都不一樣。比如王熙鳳就是活在人間的,她活得非常熱鬧,所有人間的利祿她都想要;而黛玉是所有人間的東西都不在意,這就是「逸」。

「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將些紙筆等物分送給寶釵、迎春、寶玉等人。」你看黛玉也不太喜歡帶其他的東西,比如女孩子用的化妝品之類的,只是帶了很多書,其實這都是黛玉的性格,她身上就有隱士之風。寶玉這麼久沒有見黛玉,覺得很想念,可是又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大概是想表示他對黛玉最大的珍惜與愛吧?「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鶺鴒香串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他覺得這是他最珍貴的東西,因為是皇帝給北靜王,而北靜王又給他的。精彩的是,黛玉說:「什麼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

不講這一句話絕不是黛玉。黛玉的性格裡有一種東西,就是超凡脫俗,在她眼中沒有皇帝,也沒有北靜王。那麼尊貴非凡的北靜王,在黛玉的口中變得一文不值,因為他們沒有緣分。寶玉的世界裡面有北靜王、黛玉、二丫頭,還有秦鍾,他們與寶玉都有深深淺淺的緣分,可黛玉就不可能跟北靜王等人有緣,因為這是世俗的王位,對黛玉沒有任何意義。「遂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這部分看起來跟小說的情節毫無關係,可是寫出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一種人性。

王熙鳳在丈夫面前撒嬌

下面就寫到賈璉和王熙鳳了。王熙鳳也很想念丈夫賈璉,可是他們那種年輕夫妻之間的調笑,和寶玉、黛玉的交往非常不同。我們在此又可以見識王熙鳳的厲害了,鳳姐在賈璉面前把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她怎麼管家,怎麼辛苦,怎麼被人家委屈一系列事情,講得洋洋灑灑。黛玉的話很少,王熙鳳的話很多。王熙鳳當然是一個強勢的女人,可是她又在丈夫面前裝得非常弱,要丈夫疼她。


「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賈璉按照禮節先拜見賈母、王夫人等後,才回到自己房裡。「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片刻閒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並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揮塵,不知賜光謬領否?』」

這番話像不像戲台上的表演?簡直不像王熙鳳的語言。元春是賈璉的妹妹,所以王熙鳳稱呼賈璉為國舅,說你們家有貴妃娘娘了。忽然如此咬文嚼字,完全不是王熙鳳的風格,這是她在跟丈夫開玩笑。其實王熙鳳平時對賈璉很凶,管得很嚴,這時她完全用戲台上的口吻,言必稱「小的」、「臣妾」,把個賈璉捧得不亦樂乎。賈璉也覺得好玩,就笑著說:「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也完全是戲台上的對話,可是很合適,因為小夫妻之間會有像演戲一樣的關係,最有趣的是把比較深的感情,用這樣輕鬆的方式表達。

「一面平兒與眾丫環參拜畢,獻茶。賈璉遂問別後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過去的父系社會畢竟還是以男主人為中心的,雖然這個家根本就是王熙鳳在管,賈璉是一個窩囊廢,可是他回來還是要問有沒有什麼事情。

後面鳳姐的一大段話講得漂亮得不得了,完全是在賈璉面前做戲。她道:「我那裡照管得這些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這是北方的俗語,意思是說自己很笨。「針」是雙關語,指真假的「真」,表示人家對你做壞事你都當成好的,太天真的意思。「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裡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王熙鳳是在丈夫面前撒嬌。「我苦辭了幾回,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其實是她自己一味想要抓權,王夫人叫她不要接,可是她好強硬要接的。「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她反而在告狀了:「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說槐的抱怨。『坐山觀虎鬥』,『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兒』,『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武藝。」「坐山觀虎鬥」,是說別人鬥,他冷眼旁觀;「借劍殺人」,就是把事情嫁禍到別人身上;「引風吹火」意思是去惹禍;「站干岸兒」,是隔岸觀火,自己不惹事;「推倒油瓶不扶」,是說惹了事情以後不去收拾。其實鳳姐自己做了很多這樣的事情,至少「借劍殺人」的事情她肯定是做了,可是她現在說是別人在做這樣的事。「況且我年輕,頭等不壓眾,怨不得不放我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忽然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只得從命。」王熙鳳是希望別人捧她,說你辛苦了、勞累了。「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怨後悔呢。」賈珍並沒有抱怨,他知道王熙鳳管得很好,可是王熙鳳必須在丈夫面前這樣說。「你這一來了,明兒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

《紅樓夢》中很少有人講這麼長的話,當然,大概鳳姐講話的時候別人也不能插嘴。在整部《紅樓夢》裡,王熙鳳那種現世的活潑非常動人,她太懂人性了,而且她把這個人性在手中把玩,玩到自己都開心得不得了。也就是說,她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演戲,可是她還是很認真地演。黛玉正好相反,她從不演戲,只以本性示人。這又是對比。作者並沒有特別地說他喜歡哪一個人,或者不喜歡哪一個人,對於他來講,《紅樓夢》中的這些人是他一生的緣分,黛玉是將來要在天上相見的仙緣,而王熙鳳也許就是塵間的緣分。

「正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這又是一個非常精彩的對比寫法。前面一段王熙鳳在講自己多麼辛苦、多麼委屈、多麼笨,可接下來的一件事,你會發現不只王熙鳳自己厲害,她手下的平兒也很厲害。如果不是特別機靈,給王熙鳳當丫頭,大概兩天就被攆走了,因為一般人不知道如何去遮掩事情,可是王熙鳳的丫頭平兒、豐兒等都不簡單,就像女強人手下的女秘書。

王熙鳳放高利貸

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髮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她表示說,問的話不重要,所以鳳姐不必知道。這是在遮掩,等一下你就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纔我見姨媽去,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並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個小丫頭,名叫香菱的,竟與薛大傻子作了房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那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開了臉」,過去結婚之前要絞臉,用兩根線把臉上的汗毛全部拔掉。香菱已經不是少女,被薛蟠收作妾了,所以梳妝打扮是媳婦的樣子。賈璉感慨說,這麼漂亮的一個女孩子,怎麼給了薛大傻子。你看,男人真是奇怪,其實賈璉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可是他講到薛大傻子的時候,就覺得香菱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


王熙鳳聽出了賈璉心裡的酸味,說道:「哎!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眼饞肚飽」是什麼意思?就是你已經有太太、有妾了,肚子飽飽的,眼睛還這麼饞。這裡透露出這對小夫妻之間既有恩愛,又有奇怪的糾纏。賈璉老想拈花惹草,王熙鳳防不勝防。賈璉只稱讚了一下香菱長得漂亮,王熙鳳立刻醋意大發。「你若愛他,不值什麼,我去拿平兒換了他來如何?」

王熙鳳在場面上非常會講話,這會兒她說,你喜歡香菱,這還不簡單,你不是有一個平兒嗎,就拿平兒去把香菱換過來。

「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看著鍋裡』,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兒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與他作親。過了半月,也看得馬棚風一般了,說到這裡,可惜了的。」「打饑荒」這個詞現在不常用了,是說薛蟠跟他媽糾纏,吵著一定要把香菱弄到手。香菱不但長得漂亮,而且非常懂事,大戶人家的小姐都比不上她。薛姨媽也覺得這個女孩子如能嫁給薛蟠,也是兒子的福氣,可能會讓薛蟠改好,所以擺了酒席,讓香菱正式給薛蟠做了妾。「馬棚風」是個俗語,風一吹就過了,如過眼雲煙。薛蟠霸佔了香菱,玩了幾天也就膩了。為此,王熙鳳也很為香菱感到不值。

《紅樓夢》裡的男性大多很糟糕,只有寶玉比較特別。我們說的絕對不是寶玉用情專一,而是說他對人的那份深情不是來自純粹的慾望。雖然警幻仙姑說寶玉是天下第一淫人,把他的情和欲拉到一起,可是在寶玉的身上你的確能感覺到那份情的貴重,包括對二丫頭,淡淡的一次見面,他會有一種悵惘。他從來沒想過要霸佔,如果是薛蟠,就不一樣了,非買回來不可。人沉溺在權力與財富中時,總覺得慾望可以被滿足,然而慾望其實是無法真正滿足的,反而是寶玉的深情到最後有一種飽滿。《紅樓夢》讓我們看到,「慾望」這個東西越滿足越空虛,相反,在某些失落與遺憾裡你才會有記憶,也會有深情。寶玉在人群中找不到二丫頭,後來回頭看到二丫頭抱著弟弟走過來,那大概是人生最滿足的畫面,一清如水,沒有任何佔有之心。如果是侵佔,就不會有珍惜。

下面真正暴露了王熙鳳在做什麼事。賈璉走後,王熙鳳問平兒:「方纔姨媽有什麼事,巴巴的打發了香菱來?」王熙鳳對下面的人管得很嚴,她知道剛才可能有話不方便講,所以不問,現在賈璉走了,她才問平兒到底什麼事。平兒笑道:「那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平兒知道,這個事情不能讓賈璉知道。「奶奶說說,旺兒嫂子越發連個承算也沒了。」她說來旺的太太不懂事,然後走到鳳姐身邊,悄悄說:「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撞見。」王熙鳳在放高利貸,來旺的太太來送利銀。王熙鳳已經真正開始膽大妄為了。

這些都是作者有意在對比。讓讀者體會剛剛寶玉和黛玉見面,現在賈璉和王熙鳳見面,兩種關係有多麼不同。仙緣或塵緣,世俗的寫法與超逸的寫法,也這麼不同。

鳳姐的能幹與賈璉的無能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賈璉對飲。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雖然是一個下人,可是身份不同,因為給賈璉餵過奶,身份是介乎傭人跟母親之間的,所以他們立刻請她上炕去,可是趙嬤嬤不敢。「平兒等早於炕沿下設下一杌,又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


「賈璉向桌上揀兩盤餚饌與他放在杌上自吃。」賈璉特別夾了一些他覺得比較好吃的菜給趙嬤嬤。這時你看鳳姐的反應,她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矼了她的牙。」這反映出從小事到大事,家裡真正的主宰是王熙鳳,賈璉根本就是一做事就錯,包括他給人家夾一個菜。他也是好心,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老太太能吃什麼。王熙鳳因向平兒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燉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麼不拿了去?趕著叫他們熱來!」大家發現沒有,在這個屋子裡,女性是強勢的。在處理事情的過程當中,賈璉幾乎連說話的餘地都沒有。鳳姐又道:「嬤嬤,你嘗一嘗你兒子帶來的惠泉酒。」這些話聽起來都非常溫暖,趙嬤嬤是一個傭人,可是王熙鳳對她說,這是你兒子帶來的,趙嬤嬤聽了心裡當然很舒服。

趙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麼?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裡,疼顧我些罷。」她有事情要求王熙鳳,賈璉坐在旁邊是很難堪的,她說:「我們這爺,只是嘴裡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這裡透露出賈璉根本就是個窩囊人,他不怎麼會辦事。「幸虧我從小兒奶了你這麼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兒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別人也不敢呲牙兒的。」「呲牙兒」是說如果你對一個人特別好,別人就會嫉妒、發牢騷、講閒話。「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幾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是燥屎。」「燥屎」來自北方的一個歇後語,「燥屎──乾擱著」,其實是在罵賈璉。趙嬤嬤是鄉下人,所以她的語言也比較粗。「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裡用不著人?所以倒是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趙嬤嬤為什麼來?因為知道賈元春封貴妃了,要回來省親,賈家一定有很多地方要用人,所以就趕快跑來求王熙鳳,看能否給兩個兒子安排點事情做。

你看,賈璉就在旁邊,如果他是一個很要強的人,大概都羞死了,因為人家明明白白地說你太太比你有用。作者這裡是在做對比,王熙鳳能幹,辦事乾淨俐落,從不拖泥帶水,底下的人都求王熙鳳,根本不理賈璉了。鳳姐笑道:「嬤嬤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兒奶的兒子,你還有什麼不知他那脾氣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這話當然是有隱喻的。後來賈璉沒事就在外面養女人,錢都花到外面去了。「可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兒?沒的白便宜了外人。」王熙鳳在講自己心裡的抱怨,可是她講了以後又覺得不對,說:「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內人』一樣呢。」這是在諷刺賈璉,說他把外面的女人當內人了,「內人」當然是指太太。有時候我會想,賈璉娶到這樣一個太太,真是連話都沒地方講。

從人的至情至性看省親

「說的滿屋裡人都笑了。趙嬤嬤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是屋子裡跑出青天來了。』」她覺得真正有人為她做主了,可是作為賈璉的奶媽,她也要給賈璉留台階,就說:「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是沒有,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兒們跟前才是剛硬呢!」王熙鳳還要講自己的委屈,而事實上呢,賈璉怕她怕得要死。這兩個人有點像冤家,賈璉喜歡拈花惹草,王熙鳳管得很嚴,卻是怎麼防也防不住。


趙嬤嬤笑道:「奶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沒的愁了。」她就把所有的事情托付給王熙鳳了。

這些場都是在交代人和人的關係、不同人的不同性格。「賈璉此時沒好意思,只是趣笑吃酒,說『胡說』二字」。他被王熙鳳嘲笑了半天,也只能說「胡說」,然後命令:「快盛飯來,吃碗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賈璉想跑了。這兩個冤家的關係很奇特,王熙鳳太厲害了,身上少了某種能牽制住賈璉的溫柔,所以賈璉越來越不想回家了。當然王熙鳳也懂得撒嬌,也懂得嫵媚,可是夫妻關係發展到這種程度,賈璉總覺得那是假的。他們的關係已經很難改善了,王熙鳳一直想抓住這個男人,可是賈璉卻忙不迭地想往外跑。

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才剛老爺叫你做什麼?」賈璉道:「就為省親。」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隆恩。歷來聽書看戲,古時從來未有的。」嫁到皇宮裡的妃子回家省親是歷來沒有的事,這裡的省親是作者杜撰的,其實是暗喻皇帝南巡時,曹家接駕的事情。

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塗了。我聽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體貼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如果賈璉這一段話是曹雪芹的看法的話,那這個看法很特別。他覺得皇帝都說以孝治天下,「孝」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又怎能把一個女孩娶到皇宮裡,讓她一輩子見不到自己父母呢?這不是不孝嗎?《紅樓夢》的了不起就在於它教我們從人性的立場去看所有的禮法,認為禮法應該是合情的。如果不合情,這個禮法就有問題。

「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古代皇帝從來都沒想到的問題,曹雪芹替他們想到了。他覺得一個女孩子嫁到皇宮,成為貴妃、皇后,不見得是好事,因為連天倫都沒有了,這其中有他對當時道德禮法的批判。

「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當然。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紅樓夢》在當時是不能公開刊行的書,「禁錮」這些字眼在當時是犯禁忌的話。「故啟奏上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古代皇后住的房子通常用花椒粉和泥來塗整個牆壁,因為花椒性熱燥,除濕除蟲而且有香味,而且花椒多子,象徵皇后可以多生兒子。

「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旨: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幸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之情、天倫之性。」

皇宮裡有很嚴格的規定,跟貴妃見面要行國禮,所以不能真正暢懷地談母女的心事。這些妃子來自不同的家庭,如果是出身貴族,家裡就有「重宇別院」。皇后、皇妃到民間非同小可,要跟平民隔開,必須是重宇別院。皇帝到一個地方有特別的行宮,叫做「駐蹕」;旁邊守衛的人叫「關防」。如果能夠有可以駐蹕關防的,就可以請求皇宮內院所有的鑾輿回到私第,這就叫省親了。

「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裡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周貴妃、吳貴妃家都已經在蓋省親別院,那賈貴妃家也要開始蓋了,賈元春要省親的徵兆已經很明顯了。

當年接駕的風光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麼?」鳳姐笑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幾歲年紀,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駁我沒見世面了。」為什麼這樣講?因為王熙鳳家曾經接過駕,太祖仿堯舜巡視四方時住在王家。「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趕上。」實際上,康熙帝南巡時,曹雪芹家曾經接過駕。曹雪芹本人並沒有趕上,在雍正年間他十幾歲時,曹家就被抄家了。


趙嬤嬤道:「哎喲喲,那可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兒,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此處寫的是歷史真實,因為曹家原來是揚州這一帶的巡鹽御史。

鳳姐忙趕快表示,她們王家也不比賈家差:「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都是我們家的。」賈府和王府隨便談一些往事都很驚人。趙嬤嬤這個時候當然要捧一下王熙鳳,因為王熙鳳答應幫她兩個兒子找事,就說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兒呢,說『東海少了白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連龍王爺少了白玉床都要到王家來借,可見王家有錢到什麼樣的程度。

「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家,哎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講到甄家好大的勢力,為了接駕奢侈到什麼程度。甄家和賈家一向是同一家。《紅樓夢》中的賈家在北方,甄家在南方,其實是曹家在南方,曾經四次接駕。這裡已經在鋪敘賈元春要回來那種浩大的氣派。後來這個家族的敗落跟這件事情有很大的關係,因為賈家為了迎接貴妃回家,幾乎傾家蕩產。

鳳姐道:「我常聽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豈有不信的。只希罕他家怎麼就這麼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買這個虛熱鬧去?」

鋪敘之後,賈蓉和賈薔進來了。從他們言語和行動中得知,賈府已經在準備省親這件事情了:丈量土地,決定在哪裡蓋別院,找誰來設計,花園裡需要什麼假山,什麼樣的土木。將來接駕的時候需要演戲,到江南去採買女孩子組建戲班,開始忙起來了。

「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鳳姐便知有事等著,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回:『東府裡蓉、薔二位哥兒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兒捧著盆盥手,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麼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聽他二人回些什麼。」你看,鳳姐的個性就是愛管閒事兒。她已經要走了,又停下來想知道是什麼事。結果,她一停步就處理了兩件事,非常快,馬上就定了。

鳳姐的強勢主導

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藉著東府裡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可以蓋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本來要過去跟賈政商量蓋省親別墅的事,因為賈元春是賈政的大女兒,賈政是這件事的主要負責人。賈璉笑著忙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我就不過去了。」賈蓉是晚輩,可是他在替賈珍傳話,所以這個時候賈璉要很禮貌地說多謝大爺費心體諒。「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的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賈璉覺得這樣最好,用附近的土地蓋省親別院,以後來往也比較容易。這個時候賈璉是在跟賈蓉講話,他說的「不成體統」是說娘娘本來是要回家省親的,如果又住在外面,就失去了省親的意義。他說:「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萬不可另尋地方。」很可能家裡當時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見。


接著就是賈薔報告了。我們看到,年輕的草字輩的已經開始在外面辦事了,但他們必須要向玉字輩的匯報。玉字輩的像是經理,草字輩的負責執行。賈薔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採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事,大爺派了侄兒,帶領著來管家兒子兩個,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客相公,一同前往。」「教習」,古代也叫教坊,是指彈奏音樂的人;「行頭」是戲班子裡的刀具和衣服。單聘仁這個人出現過,是「單騙人」的諧音;卜固修就是「不顧羞」。作者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都用這種奇怪的名字,他一直很討厭賈家養的那一批清客,什麼事情都不做,只知每天講一些阿諛奉承的話。

賈薔是一個十六歲的男孩子,他大概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工作機會。「賈璉聽了,將賈薔打量了打量,笑道:『你能在這個行麼?這個事,雖不算甚大,裡頭大有藏掖的。』」「藏掖」指的是舞弊、回扣這種問題。賈薔笑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其實賈薔還沒有得到這個工作,給不給要看賈璉的,他就表示自己過去沒有辦過這種事,可是希望有這個機會學習。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衣襟。」賈蓉和賈薔關係非常好,他在替賈薔悄悄地求鳳姐幫忙說話。「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孩子們已長的這麼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兒,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價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好。」「纛旗兒」,遊牧民族領袖的一個標誌。台北故宮博物院有一張畫,是元世祖出獵圖,畫裡面有一些人在皇帝前面拿著大的、毛毛的東西,那個叫做纛旗。

賈璉道:「自然是這樣。並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籌算籌算。」賈璉從夾菜給趙嬤嬤開始就挨罵,現在他也完全聽王熙鳳的。但他要替自己找一個台階,說不是不想讓賈薔做,只是要提醒他小心。可以看到,鳳姐強勢到什麼程度,大小事一概都是鳳姐說了算。

賈璉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裡。賴爺爺說,不用從京裡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萬銀子。」賴爺爺就是賴大,他們家的管家。「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我們帶去,先支三萬,下剩二萬存著,等置辦花燭綵燈並各色簾櫳帳幔的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看得出來,省親的花費是驚人的,光是個樂團就要花五萬銀子,那動工蓋房子更是不得了的事情。

鳳姐又處理第二件事情。「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這個便宜了你呢。』」實際上,她連這兩個人的面都沒有見過,名字叫什麼、長什麼樣都不知道,這種推薦完全是出於人情。

「賈薔忙賠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了。』因問名字。」賈薔也是聰明人,此話當然是在奉承。賈薔父母雙亡,從小寄養在賈珍家裡,這種出身使他性格變得格外機敏,很會討巧,所以他後來在賈家也是一個很被看重的人物。

「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聽呆了話,平兒忙笑推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趙嬤嬤還不知道是在講自己的兒子,平兒推她,她才醒過來。你看鳳姐腦筋轉得有多快,剛才吃飯時的那個事她還記著,她本來都要去見王夫人了,只停下來一會兒,就把兩件事情都辦成了。所以,你不得不佩服這個女人,真是不得了。若在今天,肯定是所有企業搶著要用的總經理。

皇妃省親的準備工作

「鳳姐道:『可別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向鳳姐道:『嬸子要什麼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帳置辦了來。』」這完全是在報恩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徑去了。」她是說她疼他們兩個,根本也不需要他們的東西。這裡透露出人情世故的複雜,在過去的大戶人家真是要小心再小心,一旦有疏漏就會得罪人,多一點圓轉就多得利益。


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麼東西?順便織來孝敬。」這完全是賄賂。賈璉笑道:「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麼,少不得寫信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裡。」這裡當然也有一點教訓的意思,說你年紀輕輕的,第一次辦事情就來這一套,可是他也沒有說不要。賈家後來的腐敗此刻已經全部露出根基了。你可以看到這裡邊有很多舞弊,這個家族的虧空就在這個過程中接連發生。

說完就打發他們兩個人去了。「接著回事人來,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與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日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寧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並幾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察度辦理人丁。自此後,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歇。」各種跡象表明,賈府要蓋大觀園了。

「先令匠人拆寧府會芳園牆垣樓門,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寧、榮兩宅,雖有一個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巷亦系私地,並非官道,故可以連屬。」寧國府和榮國府之間原來有牆,中間的小巷子是他們自己的土地,把牆拆掉,就把兩府連在了一起。「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段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東邊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新栽的樹木並不好看,必須要用舊的,就直接把賈赦舊花園裡的一些樹移過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處,省得許多財力,縱有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一一籌劃起造。」「老明公」是對於學者的尊稱,就是先生的意思。「山子野」是這位先生的號,大概是我們今天的建築大師一類的人。

「賈政不慣於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新登、詹光、程日興等些人安插擺佈。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種竹栽花,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緊處和賈赦等商議便罷了。」賈政其實並不忙,因為他都交代給底下人辦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賈蓉單管打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所有的人都忙起來了。這是一個貴妃回家省親之前家裡所做的準備,排場之大到後面才能真正看到,現在只是剛剛開始。

可是,作者在貴妃要回來的繁華極盛裡,忽然轉過來寫秦鍾之死。希望大家能夠體會到作者的用心,他永遠讓你在繁華極盛的時候看到人最終逃不掉的最本質的東西──哀傷和死亡。

秦鍾蕭然而逝的荒涼

「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無奈秦鍾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完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前照壁間探頭縮腦,寶玉忙出來問他:『作什麼?』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


「寶玉聽說,嚇了一跳,忙問道:『我昨兒才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麼就不中用了?』茗煙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聽了,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很疼寶玉,就說好生派妥當的人跟去,「到那裡盡一盡同窗之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

「寶玉聽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的滿地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鍾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他內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方嬸母、幾個弟兄都藏之不迭。」秦鍾是寒門出身,這些遠親看到寶玉來了就趕快躲,因為官家人到了。

「此時秦鍾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簀」,蓆子。這是一個典故,講的是孔子有一個弟子曾參,是一個很懂禮制的人。他在臨終時睡的蓆子是地位很高的大夫階層的人睡過的,他就不肯,一定要換掉這張蓆子,覺得自己不能死在這樣的蓆子上。「易簀」,後來指人即將死亡時要移到正廳。「移床易簀多時」,就是已經做好了入殮的準備。

「寶玉一見,便不禁失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矼的,骨頭不受用,所以暫且挪下床鬆散些。哥兒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說你這樣哭,鬧得他這個時候不安靜。「寶玉聽了,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蠟,合目呼吸於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寶玉來了。』」鯨卿是「騎鯨少年」的意思,青春年少,騎著鯨魚,是神話裡的一個人物。秦鍾用了「鯨卿」二字,他是名不虛傳的漂亮少年,只可惜命薄。「連叫兩三聲,秦鍾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這裡描繪寶玉的深情,畢竟這是與他有過很深緣分的人。

「那秦鍾早已魂魄離身」,其實他已經死了,「只剩得一口悠悠的餘氣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提索來捉他。那秦鍾魂魄那裡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掛著父母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掛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求告鬼判。」讀到這裡有一種莫名的辛酸,這個小孩真的不懂無常,生命被自己白白糟蹋了,到臨終的時候還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沒完。他帶著這麼大的遺憾與悵恨堅持不肯走。

「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鍾道:『虧你還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這裡有點嘲諷活人的世界都在講人情。「正鬧著,那秦鍾魂魄忽聽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讀到這裡,你會覺得深情會讓金石為開,讓死者復生;他已經無奈接受了死亡,可是寶玉來了,他還要回去和好朋友說說話。

「眾鬼道:『又是什麼好朋友?』秦鍾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孫子,小名寶玉的。』都判官聽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民間一直相信人有所謂的「運旺時盛」,譬如現在賈元春運旺時盛,封貴妃得寵。現在寶玉也是運旺時盛,他的陽氣那麼盛,連陰間的判官都怕他,所以允許秦鍾回去一下。

「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怕他們也無益於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下民』,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並無二理。」他是把陰陽一起看的,作者用一種嘲弄的方法,寫出了死亡裡面鬼與判的關係。「別管他陰,也別管他陽,沒有錯了的。」

這些鬼卒們聽說,就把秦鐘的魂放回去。秦鍾「哼了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麼不早來?再遲一步,也不能見了。』」這兒寫得非常淒涼,他們交往一場,到最後只是無奈。

「寶玉攜手垂淚道:『有什麼話,留下兩句。』秦鍾道:『並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秦鍾受寵愛之後有點不知天高地厚,此時大概有些後悔。「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如果秦鍾重新活一次,他真的會這麼做嗎?大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到最後他忽然醒悟了。「說閉,便長歎一聲,蕭然長逝了。」

十六回的結尾並不是賈元春的榮華富貴,而是秦鍾的死亡。為什麼在賈元春要回家省親這麼繁華富貴的事情中,忽然導入秦鐘的死亡?作者的目的在於讓你感覺到繁華富貴的不可靠,就像寶玉對秦鐘的愛一樣。那個寵愛其實非常不可靠,當青春消逝的時候,是什麼東西都抓不住的

賈元春省親回去不久也死了,繁華富貴也是那麼短暫。這大概因為作者對此有過刻骨銘心的感受吧。曹雪芹生在豪門,青少年時期見識過、經歷過最鼎盛的繁華,到十四五歲時家族敗落,他在寫作時會想起繁華忽然在一剎那間幻滅的感受。這種對比是我們應該細品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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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怡紅院迷路探深幽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23.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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