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png
想像示意圖(榮國府)


蔣勳說紅樓夢
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第三回講到比較重要的幾個人物和事件。第一個是林黛玉入賈府,這在《紅樓夢》裡面是一個重點。作者是怎麼描繪林黛玉這個十二歲多的女孩子進賈府的過程呢?我們看到,她走過那一條街,看到寧國府和榮國府。一個從外地來投親的女孩,年齡很小,有一點害怕,有一點孤單。她非常謹慎、安靜地觀察這一條街的所有細節。作者是在借黛玉的眼睛帶我們去看賈府,借一個女孩初到一個地方時會有的那種特別好奇的心情仔細地看。

很多人研究賈府的房子佈局,特別是學建築的人,很在意瀟湘館在哪裡,怡紅院在哪裡,把位置都畫出來,這其實是畫不出來的,因為文學的東西有一部分是真實,還有一部分是幻想。有時候你會覺得林黛玉到怡紅院去,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有時候你會覺得走了好久還沒有到。文學其實比較接近人的心情,今天你從家裡到辦公室去好像很快,可能因為你很願意上班,心情很好;有時候你會覺得總是走不到,大概是心裡有一種拒絕對於從事建築的人來講,房子跟房子的關係,是可以用距離來衡量的。可是對於作家來講,他有一個心理空間。建築師提供的圖只是一個參考,以幫助大家瞭解建築的主要位置。它的空間結構關係並非絕對真實。

古代的建築結構最能說明府第的特色,像寧國府和榮國府的基本架構,賈母住在什麼地方,賈政、賈赦住在什麼地方,都是非常穩定的。這體現了那個時代的倫理。過去男人如果娶好幾房太太,原配常常叫正房,後娶的、續絃的或者妾叫做偏房,用「房」這個字本身就表示他們住的地方,正房、偏房既是這個人的身份,同時也是她住的房子的位置。這是儒家定出來的規矩。譬如你是兒子,母親還在,那母親一定住正房,因為她是最重要的。

《紅樓夢》中的兩個世界

《紅樓夢》裡有另外一個世界──大觀園。大觀園是一個園林,園林本身頗能體現老莊思想。在園林中,它的路故意不做成直的,而是彎的,曲徑通幽,它讓你覺得園林是休閒和遊玩的地方。

古代人的世界有兩個,一個是打開門跟別人見面的客廳部分;另一個是後面花園的部分。花園是比較私密的。如果走進北京的故宮,你會發現,路是筆直的,兩邊是對稱的,這是儒家的倫理。你走進太和殿、保和殿,然後到正大光明殿,它們同樣也是在一個水平線與垂直線的佈局之下。果走到園林,你會覺得你的身體忽然變得非常自由,有一點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你會渴望發現生命裡新的可能性


《紅樓夢》裡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儒家的世界,一切的東西都可以規範到非常嚴格,還有一個世界是園林的世界,可以恢復自我、恢復個性。賈寶玉最怕到前面,他一到前面就要面對爸爸逼著讀書、媽媽管教,以及老師上課這些問題。他才十三歲,他最喜歡躲在大觀園,在那裡他可以無法無天,因為大觀園是一個自由的天地

在《紅樓夢》之前,有一個重要的戲曲文學是《牡丹亭》,其中兩出戲叫做「遊園」、「驚夢」。講的是一個女孩子,被爸爸逼著去讀書,她覺得很無聊。她知道外面春天來了,她家有一個大花園,那裡百花盛放,而她才十六歲,像一朵花在開,她很想去遊園。舞台上遊園那一段戲就帶出她的少女情懷來,她在那邊做夢,夢到一個男孩子來找她。我們看到中國古典文學關於少男少女的情愛故事都發生在園林,不是在正廳。因為正廳裡面全部是祖宗牌位,你不敢想這種私密的事情。要幽會就在園林,也就是後花園

西方心理學家弗洛伊德認為,一個人其實有兩個「我」,一個是跟別人接觸的公開的「我」,還有一個是自己活動空間裡那個私密的「我」,這兩個「我」合起來才是一個真正的「我」。外面這個「我」很大部分是為了適應人與人的來往,不能完全說他是一個假的「我」,修飾過的部分會比較多;另外一個壓抑下去的「我」,在私密的空間裡,在賈寶玉的園林世界裡的那個「我」,是一個比較真實的「我」。賈寶玉在園林當中就像一個調皮的小男孩,老是跟姐妹們打打鬧鬧,可是他一出來看到爸爸時,立刻兩手垂下來,準備挨罵。這裡可以看到賈寶玉的兩個世界,或者說所有《紅樓夢》的人物都有兩個「我」。作者在第一回跟第二回用了甄士隱的「甄」和賈雨村的「賈」這兩個姓,已經在講「真我」和「假我」這件事情了。

冷子興冷眼旁觀賈雨村

賈雨村遇到冷子興之後,冷子興冷眼旁觀,察覺到賈雨村想做官,他就說,這麼好的機會你都沒有把握住。什麼機會?賈雨村當時是林黛玉的家教。賈雨村不知道,林黛玉的媽媽賈敏是榮國府賈母的女兒。對於他,這條線是絕好的機會,他可以攀附,重新做官


賈雨村第二次做官做得非常成功,因為他已經懂得為官之道。做官不只是冠冕堂皇為人民服務這種東西,而是要懂得官官相護的。第三回、第四回裡都出現了護官符,對於官場上的人,哪一家的女兒嫁到哪一家,哪一家的兒子娶了哪一家的女兒,這種世家文化的牽連是有一張表格的。做官的人沒有這張表,你就不要想做穩官,因為很可能判一個案子剛好得罪了哪個家族,你就完了。賈雨村明白自己為什麼第一次做官沒有成功,因為他那時很正直,該處罰就處罰;該褒揚就褒揚,結果被參革了。小說此處點出世家文化的重點。

第三回一開始講到,有人叫賈雨村,賈雨村回頭看,發現是當年同僚一案參革的張如圭。賈雨村在等著重新做官,張如圭也一樣。《紅樓夢》裡所有的名字都有隱喻,雖然張如圭只出現這一次,可還是有隱喻的,就是「如鬼」。作者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人,他們永遠是攀附的,在那兒等官做的,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自我。「圭」這個字其實是古代做官的人手上拿的玉,在這裡用了其諧音「鬼」。

張如圭跟賈雨村報告說,他被參革以後在家賦閒,打聽到皇帝下令,說可以重新起用以前被革職的人,他就四下裡找門路。他向賈雨村道喜,現在我們都有機會重新做官了。「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爸爸、賈政的妹夫。賈雨村第一次做官竟然不知道這種關係。冷子興笑他,你連這種關係都不知道,怎麼做官呢?冷子興絕對不是一個簡單的角色,他們這種人是最懂得家族之間的關係的。他對賈雨村說,這麼好的機會你還不趕快利用,托這女孩兒爸爸林如海給賈政寫一封信,馬上就能重新做官了。

林黛玉的家教

賈雨村照辦了。「雨村領其意,作別回去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邸報是一種文書,內容主要是國家最近的朝政消息。賈雨村在邸報上看到果然如張如圭所講的一樣,他第二天就去見林如海。


林如海跟他說:「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

「賤荊」指太太,女人勞動時把頭髮梳上去,沒有錢的人用一個樹枝插在頭髮上面,叫做荊,男子稱自己太太最謙虛的說法就是「拙荊」或者「賤荊」,像爸爸叫小孩「犬子」一樣。「家岳母」是林如海的岳母,也就是賈母,她非常擔心林黛玉沒有人可以依靠,沒有人可以教育她。「小女未曾大痊」,說林黛玉在生病。在小說裡,林黛玉一直在生病,病也變成一個象徵,一種生命憂鬱的狀態

林如海這個角色在小說裡出現並不多,可是從林如海講的這幾句話中,我們可以感覺到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林黛玉的家庭教養是怎樣的。賈雨村這個時候是落難的人,他想要拜託林如海。如果是今天的人情世故的話,林如海大可以擺出吹牛或者高傲的姿態,可他完全不是那樣。他立刻表現出非常謙虛的態度,向對方表明,不是你來求我,其實是我正要求你。他說我們一直要報答你,因為你一直教育我的女兒,現在剛好機緣湊巧,我準備讓這個小女兒去京都依靠她的外祖母,拜託你帶她去。這樣讓人感覺反而變成林如海在求賈雨村了。這裡體現了世家文化對人的體諒。一個求你的人處在難堪的狀況,有教養的人絕對不能讓人家難堪,幾句話可以看到他對人的厚道

「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旋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家信中,已註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林如海對賈雨村說,我已經幫你籌備好了,寫了一封推薦信給內兄賈政,推薦你重新做官。林如海這幾句話講得非常漂亮,不讓求他的人難堪,很客氣。下面話鋒一轉,談到費用問題。他擔心賈雨村會有經濟上的困難,就很周到地替對方想到,而且說,你現在帶我小女兒進京,所有路上的花費、進京需要打點的禮物你都不要費心了,我都幫你準備好了。

林如海這樣講話的方式就讓我們看到林黛玉的家風。這種家風沒有一點勢利。賈雨村非常高興,就「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

這個賈雨村到現在為止還真不是一個做官的料,人家幫他寫推薦信,對方是誰他都不知道。這裡也藉著林如海的口講出林黛玉要依傍的榮國府、寧國府當時的繁華及勢力之大。

聽了賈雨村的問話,林如海就笑了。這個笑很微妙,大概有一點笑賈雨村太不知道行情了「若論捨親,與尊兄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之職,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

林如海很周到地說,我的親戚剛好跟你同譜,都姓賈,讓賈雨村面子上有光。他介紹他們是榮國公的後代。一提榮國公沒有人不知道的,他是開國元勳。賈赦,一等將軍,等於是國家上將。過去的一等將軍不一定是實職,而是說他有那個官位,在武官當中封到最高的。又特別地介紹了賈政,因為他的信是寫給賈政的。說賈政雖然現在處在工部員外郎這麼高的位置,但為人謙恭厚道。通常以為官做得很大、很有錢,對人會很刻薄、很勢利,可賈政不是這樣的人。林如海說你賈雨村這麼清高,我不會把你隨便推薦給不對的人。他也在表明,他來往的都是有品格的人,不是做了大官有了錢以後就給人家臉色看的那種人。這裡他完全是為賈雨村著想,怕他有顧慮。賈雨村聽了,才相信冷子興跟他講過的東西。

賈雨村重返仕途

後面自然地提到林黛玉離開父親,去往賈府。如海乃說:「已擇了正月初六日小女入都。」注意,季節出來了。《紅樓夢》裡的季節很重要。林黛玉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孤女,媽媽去世,身體有病,她要從江南往北去投靠外祖母。過了年的初六,正是白雪皚皚的季節,這極易讓人產生孤單的感覺。這個季節跟林黛玉此時的心情和身世都有關係。如果是在繁花盛放的春夏,你會覺得有點不對。作者其實很注意讓你感覺到那個畫面是非常淒涼的。這個女孩子要跟爸爸告別了,她以後再也沒有見到爸爸,就死在賈府。林黛玉出發,一個女孩子一生的命運要從此決定。


後面講了一點林黛玉的狀況:「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要他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育,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林黛玉這個時候真是孤苦無依,爸爸到處做官帶著她也不方便,才會決定讓她去依靠外祖母和舅舅、舅媽,表姐、表妹,而這也可以減輕父親的顧慮。爸爸最後講的這些話等於是逼著林黛玉非要告別不可。

作者用了幾句話說他們怎樣上船、換船。「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二個小童,依黛玉而行。」以前貴族的小孩子都有奶媽帶的,黛玉走的時候除了奶媽還有榮府中幾個老婦人,你可以看到榮府來接這個外孫女時的氣派。林如海是蘇州巡鹽御史,林黛玉北上大概沿著運河向北而行。按照古代的嚴格禮教,賈雨村並沒有跟林黛玉在同一個船上,他帶了兩個男僕人坐另外一艘船跟著黛玉的船,依傍而行。

作者先講賈雨村的事情。「有日到了都中,進了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門前投了。」賈雨村帶林黛玉進京只是順便,他真正目的是去求官的。他穿戴非常正式,帶了小童,這裡賈雨村用的名帖是「宗侄」,說明他變得非常聰明了,懂得如何去做官。你到中央去,拿了一個什麼鎮長的名片,還不如不拿出來。他寫宗侄,因為都姓賈,自稱晚輩,也比較親切。

「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談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拯溺濟危,大有祖風;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又更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力。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雨村辭了賈政,擇日到任去了。」

賈政已經先讀到林如海的信,趕快就請賈雨村相會,這是非常不容易的。後面可以看到,要想見賈政一面有多難,林黛玉去見舅舅都沒有見到。可是在這裡,賈政覺得賈雨村是來求官的,是一個落難的文人,就立刻請進來相見。這種家族常常會有遺訓,對落難的文人要特別以禮相待,這大概是世家文化裡面一種風氣。他看到這個人長得一表人才,言談不俗,而他又特別喜歡讀書人,喜歡幫助處境不好的文人,加上是林如海寫的信推薦,所以賈政十分優待賈雨村,幫他在皇宮裡面打點。「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輕輕」兩個字用得極好,意思是根本不費力。因為賈政女兒元春是當權貴妃,為人謀一個候補復職的空缺是很輕鬆的。賈雨村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黛玉眼中的賈府

黛玉進賈府這一段一直都被認為是文學史上最精彩的描述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這林黛玉常聽見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三等僕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只恐被人恥笑了他去。」

林黛玉才十二三歲,母親死掉,孤苦無依,她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很小心地注意所有的東西,因為媽媽活著的時候一直跟她說,媽媽的娘家非同小可,那個賈府如何如何,她就特別小心,很怕失禮。她通過轎子車輛已經開始看到賈府的氣派了,近日所見來接她的這些老媽子,都是賈家第三等的用人,她們吃的東西、穿的衣服、花費的狀況已是不凡,可以想見二等和一等的更不得了。這個家族真的讓林黛玉都嚇了一跳。作者要我們通過林黛玉的眼睛去看賈府的豪華。

「步步留心,時時在意」,寫出一個十二歲小女孩內心的那種謹慎,也可以看出她是一個特別有心思的女孩子。她很怕自己做得不好,一方面是講她孤女依親的心理,一方面也講出她的性格。她不肯隨便講話,不亂做一件事情,因為怕被人家取笑。

接下來看她上轎了。「自上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上有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黛玉坐在轎子裡,轎子有紗簾,因為女孩子不能讓人家看到,她也不能夠看外面,可是女孩子會忍不住偷偷看一看外面,黛玉看到街上的繁華。「又行了半日」,這個時間並不很準確,大概是走了很久。林黛玉的轎子是從東邊往西邊走的,她第一個看到的是兩個大石獅子,然後看到寧國府出現。她要再往前走,走到榮國府,因為賈母當時住在榮國府。這裡面全部有空間的關係。

「三間獸頭大門」,現在如果到老廟去你會看到三個大紅門,上面有門環,門環上是一個獸頭,一個動物的嘴巴咬了一個環,這叫做「三間獸頭大門」。中間的門一般都不開,除非有特別重要的、職位很高的人到來才開。寧府的匾上有「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所有加「敕造」兩字的都表明是皇帝賜的,這等於是說寧國公對國家有功,皇帝特別下了一個命令讓他們造一個大房子,叫做「敕造寧國府」。黛玉看到那個大匾,那種氣派,她就想到這是外祖的長房。「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箭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步下尾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

在這一段的描寫裡,轎夫抬林黛玉進去,走了射一支箭那麼遠的距離,大概一百多公尺,就退去了。轎夫是要換的。粗壯的男人不能夠進賈府,他們要把轎子放下來,進到賈府以後就是由十七八歲、穿著比較講究的轎夫來抬,然後眾婆子跟在後面走,到垂花門前落下,這些小男孩又退出來。婆子們上來打起簾子,黛玉才下轎。現在黛玉只進到門口,你就可以感覺到賈府禮節的森嚴、排場的繁複

賈府的建築

黛玉進賈府的過程,我們會看到賈府的建築狀況。剛才她看到三間獸頭大門,並沒從這裡進,而是一直走到了街尾最西邊的地方,從西角門進去。所有的男人都走了以後,老媽子把轎簾打開,黛玉才下來,扶著這些婆子的手走進了這座宏偉的建築。


很多學建築的人,通過《紅樓夢》的描述瞭解古典建築的規格。我們現在都不太熟悉垂花門、抄手遊廊、屏山這些東西,可是在台南的一些老建築裡還是可以找到相似的感覺。《紅樓夢》這本書很有趣,人們可以從它裡面抽出不同的史料來。有些人從這裡找出戲曲資料,有人找到建築資料,有人找到音樂資料,有人找到醫藥資料。現在還有人把《紅樓夢》裡所有吃的點心和菜做出來,叫做「紅樓宴」。對於研究建築的人,這一段就是跟建築有關的。在十七回對大觀園的描述,也是跟整個園林建築有關的。

作者把十七、十八世紀整個中國貴族生活的細節做了最精彩的描述。這裡還有一個部分很精彩,就是服裝。王熙鳳出場時,全身金光燦爛,作者對她頭上戴的、身上穿的東西全都做了最精細的描述。

「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一個紫檀架子的大理石的大插屏。」

垂花門,是古代進到內院去的門,上面常常有雕花,用一些花磚做裝飾的,叫垂花門。進了門以後,中庭的部分常常是不走的,是往兩邊走。中間這個軸線常常擺花盤,有時候擺一個大的石頭屏風。你可以看到黛玉走進垂花門以後,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穿堂也可以叫做庭院,那穿堂裡放了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就是一個帶有山水紋路的大理石,擺在穿堂中間。因為有點遮蓋,你不能看到後面,要從兩邊的抄手遊廊繞過去。

「轉過插屏,小小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樑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小小的三間廳不是居住的,是有人來見時,先在此等候一下,然後等著去通報。廳後是正房大院,這才是住家,是賈母的住家院子。在圖上大家可以看到,從小三間廳再到裡面的住家院還有一段距離,這反映了通報的關係。

中國古代的建築通常有兩個專有名詞,一個叫「間」,一個叫「進」。橫向張開的叫「間」,三間、五間、七間縱向往後延伸的叫「進」,一進、二進、三進。台灣霧峰的林家花園是十一開間,即橫向是十一間。其實當時不太容易有十一開間的規格,據說因為台灣離北京很遠,沒有人管得到,才建成這樣。如果是在北京的話,皇室周邊有很嚴格的規定,什麼樣的官位是三間,什麼樣是五間,什麼樣是七間,而且都是奇數三、五、七、九、十一……

抄手遊廊跟穿山遊廊都是廊,前者是說它像人身體的兩個手一樣。穿山遊廊是說因為兩邊是房子,這個廊子是靠在牆邊的,上面的部分有一點像山的形狀,就叫穿山遊廊。

這時,林黛玉已經進到賈母的內院了,看到兩邊是廂房,走廊底下掛著很多鳥籠,裡面養著一些珍貴的禽鳥,有會學人講話的鸚哥,有會叫的畫眉等。「台階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這些丫頭大概就是二等的了,穿紅著綠的。她們一看見黛玉和扶著她的老媽子進來,就立刻迎上來,說賈母剛才還在念叨,這說明賈母對黛玉的牽掛。「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子,一面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和賈母的相見

有人進去跟賈母通報說,林姑娘到了,黛玉就進房去了。「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髮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哭起來。」

黛玉第一次見到賈母,看到她頭髮都已經白了,這個時候賈母應該是年紀很大了。因為第一次見外祖母,要行跪拜大禮。這時賈母立刻把她抱在懷裡,不讓她跪,大叫心肝兒肉。「心肝兒肉」是老人家最喜歡叫孩子的語言。我們在這裡看到賈母那種心痛的感覺。她此刻見到的不僅是黛玉,也是她的女兒賈敏。她在這裡疼的、哭出來的其實是對女兒和外孫女很複雜的感情。作者在這個地方寫得非常精簡,但很動人,你幾乎可以感覺到那個畫面。賈母生了幾個男孩,賈敏是獨生女,是她最愛的女兒,可是早早就死掉了,臨終都沒有見到,她把對女兒的感情轉移到外孫女的身上了

這個賈母就是冷子興所說的史氏太君──賈赦和賈政的母親。因為她是這個家族裡面地位最高的長輩,她就向黛玉一一介紹家裡的人。她介紹的第一個人是黛玉的大舅母,就是賈赦的太太,邢夫人。第二個是賈政的太太,黛玉的二舅母──王夫人──王子騰的妹妹,也是王熙鳳的姑母。第三個介紹的是「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賈寶玉有一個哥哥叫賈珠,二十歲就死掉了,這裡用「先」這個字。我們講先父先母,就是已經死掉的父親母親。珠大哥的太太叫李紈。李紈是一個最有德行的女子,從儒家的道德講,丈夫死了以後,她一直守寡,把孩子帶大,從來不惹是非,每天做針線,是一個典型的傳統女性。在十二金釵裡面,她代表一種婦德。


「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這裡看得出,賈家的小孩是要讀書的,男孩女孩都要讀。這些姐妹們是誰?就是賈赦和賈政的女兒。

陪襯的描寫:迎春、探春、惜春

賈家有四個女兒,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元春已經嫁到皇宮裡做貴妃了,一定是不在這裡的。賈母介紹了三個姐妹,也就是迎春、探春、惜春。


第一個,迎春:「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紅樓夢》裡面的描寫方法非常奇怪。對林黛玉是輕描淡寫,對王熙鳳的描寫非常具體,而對這幾個人則是概念性描寫,比如寫迎春的話,其實是有點八股的,說她稍微有一點胖,兩腮紅紅的,好像剛剛長成的荔枝的顏色,鼻子兩邊有點像鵝的脂肪一樣的油脂,瑩潤的感覺,這些大概是過去形容女性美常常用到的字句,其實一點不新奇。實際上,作者知道等一下要出場的是最重要的人物,王熙鳳,他不能讓這三個人搶過王熙鳳,這個時候描寫這三個女孩子就很隨意。如果把迎春、探春、惜春寫得太多,王熙鳳就無法凸顯,這是小說陪襯的寫法。說迎春「溫柔沉默,觀之可親」,其實你不太知道迎春到底長什麼樣子。迎春很老實,性情溫柔,人家叫她「二木頭」。

第二個,探春:「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采精華,見之忘俗。」還是很概念的寫法,可是你可以感覺到,探春是比較精明的。探春是幾個姐妹當中最聰明、最有才幹的,有一段時間大觀園就是由她來管。等於是另外一種風格的王熙鳳,而又不像王熙鳳這麼聰明外露

第三個就是惜春,她還是很小的小女孩,不到十歲。說「身材未足,形容尚小」,八個字就講完了。

這是賈家三個女孩的狀況,她們的釵環裙襖全是一樣,是黛玉的表姐妹。「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

林黛玉的靈性存在

她們坐下來後開始喝茶,賈母重新問黛玉,你媽媽怎麼生的病,生病的時候狀況怎麼樣,當時吃什麼藥,請哪些醫生,後來怎麼發喪,黛玉一一向外祖母報告。講著講著賈母不免又傷感起來:「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捨我而去,連面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在這裡,越發看出賈母把對女兒的心疼轉移到了黛玉身上。黛玉來到賈府有一個很特別的身份,她某種程度上替代了母親的角色,雖然她有一點愛使小性子,又動不動就哭,性情憂鬱,可是賈母就是疼她,寶玉也疼她,因為覺得她身世可憐。她的角色跟後來進來的薛寶釵有些不同。薛寶釵由母親帶進來,比較大方,個性也開朗。可見,作者表現的是人物的不同命運造成的不同性格。


於是,兩個人又哭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勸止住了。「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流態度。」黛玉一直沒有被描繪,好像一個幽魂。從一出場,都是黛玉在看大家,現在要從大家的角度來看黛玉。可還不是描述她長得如何,而是說她的病。黛玉一直是有病的,她一直在生病,總是在吃藥,老是哭。這個病其實有點像徵意義。黛玉有一種美,這種美很特殊。作者沒有描述黛玉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可是黛玉生命的情境卻借這些東西呈現出來了。假如曹雪芹在這裡說黛玉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頭上戴了什麼樣的釵環,其實那不是黛玉。黛玉完全是一個不存在的存在。

我們也很難解釋何為「風流態度」。現在我們說人「風流」是貶義詞,而古代講「風流」則是說一個人活出了別樣的性情。「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此處「風流」是指一個人的性情跟大家不同,不遵守一般的禮俗,而是有自己的生命特徵。作者用這個詞來形容林黛玉。

大家也覺得她有不足之症。從中醫角度講,「不足」就是有點虛弱。就問黛玉平常吃什麼藥,怎麼不找醫生趕快醫好。黛玉就開始講到自己的病。其實,黛玉的病根本不是世俗的病,而是心靈的病

那黛玉就說:「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這似乎是在講生理上的病,下面緊接著就講到心理上的病。她說:「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因不從他。」在第一回和第二回裡已經出現過空空道士、渺渺真人,道士、和尚都是預言者。這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去出家,林如海、賈敏這種世家的寶貝女兒,哪裡捨得?和尚就說,你捨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都不能好。

這個和尚又講了最有趣的也很奇怪的話,說:「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林黛玉的病是跟哭有關的,只要聽到哭聲病就會發。可是林黛玉一生都在哭,讀過第一回和第二回的朋友都記得,她是絳珠仙草轉世,她到世上走這一遭只有一個目的,是要用眼淚還債,她要不斷地哭。這裡講的不是身體的病。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病,要還你生命中不可解的緣分。這是作者寫得很微妙的地方,告訴世人人跟人的緣分,是一種他人不可知的牽掛

更有趣的是,「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就是說,除了父母以外不能見別的親人。而偏偏她媽媽去世,她一定要投靠賈家,這又等於是說她的病不會好了,最後也注定會死在賈家。

作者一直在玩一種寫實與非寫實交錯的遊戲,講到林黛玉說吃什麼藥是寫實的,接下來又說她不能聽哭聲,變成非寫實的。當黛玉說到吃「人參養榮丸」,又變成真實的病了。「人參養榮丸」是一種補藥。賈母聽了以後很高興,說正好這裡也配丸藥呢,就命令多配一料。有錢人家很講究進補,大戶人家有專門的藥房為他們配補藥,賈母覺得這是一個簡單的事情。

濃墨重彩王熙鳳

接下來王熙鳳要出場了。這一段也被認為是《紅樓夢》裡面寫得最精彩的一段。


王熙鳳出場,人未出來,聲音先到。「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這是王熙鳳的聲音。請注意,她是從後院進來的,剛才迎春、探春她們都是從正門進來的。因為王熙鳳在管家,她住的後院直通賈母後房。可見王熙鳳身份的特殊。這裡要特別解釋一下,按滿族家庭的習慣,一般是剛剛嫁進來的媳婦管家,叫做少奶奶。王熙鳳當年結婚嫁進來時也就十七歲左右,管三百口的人家,管得非常好,賈母就把全部權力交給了她。照理講,這個時候管家的不再是賈母,因為賈母年紀已經大了,該退休了,應該是兒媳婦王夫人管家,可是王夫人不是個能幹的女人,就把這個權力交給了王熙鳳。而恰恰王熙鳳很喜歡抓權,就由她來管家了。賈母特別疼愛王熙鳳,因為她知道王熙鳳是所有媳婦裡面最能幹的。

聽到王熙鳳的聲音,這個時候,黛玉感覺很奇怪,她在想:「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她覺得賈母是家裡地位最高的長輩,在這裡沒有人敢隨便亂講話,這個人怎麼這麼放肆?如果是第一次讀這部小說,你真的不知道來的是誰,你也會嚇一跳,接著好奇,這是個什麼人呢?

「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環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王熙鳳出場了。

傳統戲劇裡,人物一出場,演員有一個架勢和眼神,整個場子就會靜下來,這叫亮相一個演員一亮相,全場安靜下來,他就成功了百分之五十。如果一個演員出來半天了,觀眾還在講話,那就完了。王熙鳳這麼一個愛出風頭的女子的亮相,一定會被描寫得非常精彩。一大堆的媳婦丫環圍擁著一個人,彷彿眾星拱月一般襯托著王熙鳳出來了。

恍若神仙妃子

前文說,迎春、探春、惜春三個小姐的釵環衣裙都一樣,她們是為王熙鳳出場做陪襯的。王熙鳳跟三位小姐的打扮很不一樣,小說裡寫她「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先很概念化地說她真是美極了,簡直像一個神仙,然後再細緻地描繪她身上的東西。


只見王熙鳳「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先看到王熙鳳的頭上,戴著用黃金絲穿著各種珠寶、瑪瑙、琥珀等物的珠髻,讓人感覺到光鮮閃爍。朝陽五鳳,是說一個女人頭上插一個釵,這個釵分出五個頭,每一個頭都是一個鳳的嘴巴,銜著一串垂下來的珠子,一走動就會搖晃。

再看頸部,「項下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瓔珞,是一種珠寶,鑲在黃金面板上。項鏈跟項圈不同,項鏈是比較細的鏈子,而項圈通常是一個很寬的黃金做的板狀東西,上面鑲珠寶,這叫項圈。「赤金盤螭瓔珞圈」,就是有點發紅的黃金,上面打出了小的龍紋,龍紋上再鑲上瓔珞的項圈。

再往下看:「裙邊繫著豆綠宮絛雙魚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穿福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罩翡翠撒花洋縐裙。」她腰上繫著一個豆綠色的宮絛,也就是中國結。皇宮裡面才會有打得非常精緻的結,叫宮絛。這個宮絛是跟玫瑰石的玉珮打在一起的,玉珮上面是雙魚配件。再看她穿的衣服,可以發現作者堆疊的形容詞之多。她身上的一個短襖,是縷金的,用金線繡的,上面有一百隻蝴蝶,蝴蝶在花裡面穿動,叫百蝶穿花。這襖的底色是大紅的,料子是西洋的綢緞,穿福襖是沒有袖子的襖,現在叫做坎肩。石青,是深藍色,一種寶石的顏色;刻絲,是一種紡織品。它跟繡的不一樣,繡出來的東西會有凹凸,技巧繁雜,非常昂貴。王熙鳳短襖的外面又加了一個褂子,裡面襯了貂皮。下面講她的裙子,是像玉一樣的綠色上面撒滿花的洋縐裙。

王熙鳳一出場,頭上、身上所有的配件充滿了顏色,顏色的主調是金色、紅色、藍色、綠色,這幾種顏色全部是原色,給人很濃烈的感覺黛玉的身上沒有顏色,而王熙鳳身上色彩斑斕,而且有發亮的感覺。一個珠光寶氣、很敢表現自己的人忽然登場。

與林黛玉一切氣息都是收斂的相反,王熙鳳一切東西都是外放的、閃爍的作者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整個社會的審美觀認為女性的美應該是收斂的、含蓄的、淡雅的,而王熙鳳完全是現代女性的感覺

除了衣服以外,作者也描寫了王熙鳳的長相。說她:「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眼睛是有點往上吊的很精明的眼睛,眉毛細細的。「身量苗條,體格風騷」,這裡用到的字都比較感官,就是有一點性感的女性,很敢展現自我的身體之美。「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含春」是說長得很喜氣,賈母特別喜歡王熙鳳,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她到哪裡都很熱鬧,大家會很開心

王熙鳳出場後,黛玉不知道她是誰,只覺得這個人地位非同小可,便趕快站起來要拜見,可是又不知道怎麼稱呼。賈母就開玩笑地說:「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這種大戶人家,以賈母這樣的身份是不會亂講話的。前面介紹大舅母、二舅母、李紈、迎春、探春、惜春時,賈母都很正經,這裡忽然講開玩笑了,有點兒像鄉下人一樣講什麼「潑皮破落戶兒」,這說明賈母特別疼王熙鳳。如果不是特別疼愛一個晚輩,是不會用這種調侃的語言去講她的辣子,就是現在講的辣妹。王熙鳳如果生活在今天,肯定是一個辣妹。「辣」字點出了王熙鳳的精明與潑辣,同時又有熱情的意思在裡面。賈府上下的女孩子都是千金小姐,只有王熙鳳常常口出粗言,什麼事都敢做。她敢偷東西去當,去給外面的人擺平一些官司,以至於後來惹出大禍。她的優點和缺點剛好是同樣的,因為她能幹,她才能把這個家管得那麼好;也同樣因為能幹,她會搞很多非法的東西。

黛玉當然不敢叫她「鳳辣子」,那是很不禮貌的,她也知道賈母在開玩笑,可是她更加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了。旁邊的人就趕快打圓場,告訴她這是璉嫂子。王熙鳳的丈夫賈璉,是賈寶玉的堂兄弟,比林黛玉大,所以她應該叫王熙鳳嫂子。

「黛玉雖不認識,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這裡講出了家族的關係,賈政的太太是王子騰的妹妹,也就是王夫人。王夫人的內侄女就是王熙鳳,兩代聯姻,親上加親。王熙鳳從小被當成男孩子養大,所以身上有一股男子氣。

機關算盡太聰明

黛玉就趕快見禮,以嫂相稱。「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量了一會,便仍送至賈母的身邊坐下。」這時候王熙鳳開始講話了,通過這一段話你就能明白為什麼她會得到賈母的寵愛。


她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人物,我今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

她先讚美林黛玉長得美,接著說她的氣派。其實她是在讚美賈母。因為賈母在家族中的地位非同小可,王熙鳳全靠賈母撐腰,她要處處奉承賈母,可是直接拍馬屁有時怪肉麻的,她先講林黛玉多好、多美,然後再說這個林黛玉長得跟賈母幾乎一模一樣。她知道賈母疼林黛玉,稱讚林黛玉絕對沒有錯。她說林黛玉不像是外孫女,因為在中國傳統家庭文化認知中,外孫女和孫女差別很大,外孫女是外姓的,孫女才是真正嫡親的。她說林黛玉像嫡親的孫女,賈母是第一次見林黛玉,王熙鳳這幾句話立刻就講到她心窩裡去了。王熙鳳從小有這種訓練,話講得十分伶俐周到。

王熙鳳是個有心機的人,緊接著我們就看到王熙鳳開始演戲。她說:「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手帕拭淚,說哭就哭。這時,賈母來勸她說,我剛好了,你又來招我。這王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說:「正是呢!我一見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歡喜,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

王熙鳳轉變得好快,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當然,她的感情並不都是假的,只是她可以很快轉換。她的哭跟林黛玉的哭極不一樣。林黛玉的眼淚是命裡的一部分,可王熙鳳的哭可以變成表演。這裡她哭,因為她要去可憐林黛玉,然後讓賈母來安慰她,這會讓賈母更疼她。她後面說的也都是些漂亮話,這是一些能讓老人家感覺特別貼心的話。

林黛玉進了賈府,見了賈母,可是到現在為止沒有人關心林黛玉要住哪裡,行李如何安置。王熙鳳便跟林黛玉說,住在這裡不要想家,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她,丫頭老婆子不好也告訴她。可見王熙鳳是個真正管家的人。雖然她不過只比她大五六歲,就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

王熙鳳說,趕快把行李弄進來,打掃兩間房子。這兩間房子不是給黛玉住的,是給黛玉的丫頭和下人住的。她不敢安排黛玉住哪裡。為什麼?因為黛玉是賈母的心肝兒,她要等賈母安排,這個時候如果王熙鳳說打掃哪一間房子給黛玉住,賈母又會不高興。等了一會兒,賈母命令說,林黛玉跟她住。

王熙鳳還親自為林黛玉捧茶捧果。照理講,她是嫂嫂,可她知道賈母疼林黛玉,而且黛玉是初次登門的遠客,她要把人情做得滴水不漏

這時王夫人問她這個月的月錢放完了沒有。王夫人是王熙鳳的親姑媽。姑姑、侄女都嫁到賈家來,當然比別人要親,可是她們又要避嫌。以前,大戶人家的家人每月都會領一點兒零用錢,叫月錢。王熙鳳的回答是,月錢已放完。意思是說,如果要給黛玉的話,要從下個月開始。這表示王夫人很體恤林黛玉,可是王熙鳳不能自作主張,她們兩個人都是王家的人,在賈母的面前要表現出非常公事公辦的樣子。

王熙鳳又特別回了一句話,說剛才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沒有看到太太說的那種。她沒有敢叫王夫人姑媽,叫她太太。太太表示是長輩,是一個正式稱呼,她要避嫌。王夫人就說,有或沒有不那麼要緊,重要的是要為林黛玉趕快準備一些穿的衣服。這些話其實都是講給賈母聽的。

王熙鳳說,她已經先料著了,只是要等太太過了目再送來。這個時候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這表示王熙鳳做得很好。因為是她的內侄女,她不能隨便稱讚,但她必須在賈母面前幫王熙鳳把事情做到最妥帖。這所有一切全都含有人情世故。以前的大家族,講話要非常小心,很怕得罪人。王夫人和王熙鳳,在賈母面前都把戲演得非常好。

黛玉見舅舅

喝完茶,吃完點心,賈母就讓黛玉去見兩個舅舅,這是禮節。


邢夫人是賈赦的太太,她帶黛玉跟大家告別,走過穿堂垂花門,然後拜見大舅。

林黛玉沒有見到大舅舅賈赦,他要讓一個人傳話,這個時候,你必須就當是這個親人就在面前一樣來聽。這個傳話的人要把話傳得恰到好處,而且他就代表賈赦的身份。

「一時人來回說:『老爺說了:「連日身子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意思是黛玉死了母親,賈赦死了妹妹,見面都會很難過,還是不要見好。「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是同家裡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姐妹們就是講迎春、探春、惜春。「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讓林黛玉不要見外。可以看到,這完全是一種禮貌性的傳話。因為林黛玉是晚輩,舅舅可以不見的。這種大官每天都很繁忙,能不見的人就不見了。

然後黛玉就告辭了。告辭時,邢夫人留吃晚飯。黛玉非常懂禮貌,說舅母賜飯我應該要留下來吃的,可是如果不去二舅舅那邊,恐怕不禮貌,希望大舅媽能夠體諒。

到了賈政這邊,描寫就比較細了。黛玉剛才進榮國府,只是到了賈母的院裡,沒有到賈政的院裡。賈政是工部員外郎,是真正的大官。官家的氣派在這裡表現得很充分。賈政的家比賈母處不同:「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如果有高官來的話,直接走這個大門進來。進入堂屋,黛玉看到了什麼?「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上寫著斗大三個字,是『榮禧堂』,後有一行小字,是『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歲宸翰之寶』。」蓋有皇帝印章的匾,是皇帝賜給榮國公賈源的,這裡曾是榮國公辦公的地方,乃榮國府的正房。

黛玉又看到「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是烏木聯牌,鑲著鏨銀字跡,道是: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雲霞。」這絕對是官家氣派,在民間根本看不到這種東西。對聯意思說,能夠坐在這個房間裡的人,頭上都有珠璣的官帽,像太陽月亮一樣閃亮,禮服上華美的花紋像雲霞一樣閃動。「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勳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是東安郡王寫的對聯。我們透過黛玉的眼睛看到的是這樣一個官家氣派的房子。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正室。」一個女眷,在男性官員來的時候也要避開。王夫人住在東邊的三間耳房內。透過林黛玉的眼睛,我們看到這些人居住的位置與關係。賈政招待賓客在榮禧堂,王夫人住在旁邊的耳房。於是老媽媽引黛玉進東房門來。

王夫人口中的寶玉

第三回結尾最重要的部分是黛玉跟寶玉的見面,在這個最重要的情節之前有一點伏筆,先讓大家感覺到寶玉要出場了


到了王夫人的房間,王夫人很客氣地邀請她到炕上來坐。王夫人告訴黛玉說,舅舅今天有事情,以後再見面。接下來跟她說,跟姐妹相處都沒有問題,只是你要小心,你有一個表哥,大家叫他混世魔王。

作者用母親的口吻介紹寶玉,帶出其頑劣的個性。事實上,寶玉不只是頑劣,他的個性裡有別人不能理解的地方。這部小說把一個十幾歲小男孩在發育過程中的那種不知天高地厚或者不可解的性情,寫得極到位

王夫人口中講出來的寶玉大概是什麼樣的呢?她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後一處唸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玩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注意,只有媽媽口中會講出這種話。我們不會講別人的兒子叫孽根禍胎,只有講自己兒子的時候,才會覺得好像冤家相見一樣。這裡當然是疼愛,不疼愛到某種程度,也不會這麼說。她說:「是這家裡的『混世魔王』,今日因廟裡還願去了。」黛玉進賈府的時候,寶玉不在。這是作者寫小說時對鋪排情節的講究,我們可以看到它的層次。黛玉進賈府以後,第一個見的是賈母,重點是賈母。接下來是王熙鳳,再接下來才是寶玉。

王夫人說:「你只以後不要睬他,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想起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玩劣異常,極惡讀書,最喜在內閫廝混。」「內閫」即內幃,就是女眷在的地方,通常男孩子長到某一個年齡就不會往內幃跑了,而寶玉卻特別喜歡在內幃廝混。黛玉早聽說外祖母極溺愛寶玉,所以無人敢管他,今天聽王夫人這樣一說,就知道說的是這位表兄了。於是她賠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玩,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此話有一點替寶玉說情的意思。「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一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有去沾惹之理?」黛玉講話很有分寸,能讓做舅媽的放心。

賈府的進餐禮儀

故事發展到這裡我們都覺得寶玉要出場了,可作者卻又把它岔開了


下面寫賈母要等黛玉過來一起吃晚飯,描述一個貴族老太太吃飯時的排場。

王夫人帶黛玉回到賈母的院子。經過一間房子時她特別指給黛玉,說:「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裡找他來,少什麼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在這裡,王熙鳳管家的重點再一次被強調。前面王熙鳳自己已經交代過,現在由王夫人再一次告訴黛玉。很明顯,王熙鳳的房子就在賈母後院,跟賈母的房子連在一起。這樣一來,整個空間的感覺也就比較清楚了。

「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垂手侍立。」古代三四歲至八九歲的兒童稱垂髫,頭髮是垂下來的。八九歲至十三四歲時頭髮分作左右兩半,在頭頂各紮成一個結,形如兩個羊角,叫總角。才總角的小廝,大概就是十三四歲的小男孩。

王夫人帶著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就是賈母的後院。

「於是進入後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桌椅。」這裡也許不太容易瞭解,就是賈母要吃晚飯,很多人在伺候,王夫人到了以後才能安置桌椅。為什麼呢?因為王夫人是兒媳婦,伺候賈母吃飯責任最大的是王夫人。一個貴族夫人,不可能自己做搬椅子擺筷子的事情。她到了以後,別人才能夠幫她擺,她可以命令下人幫她。可見大家族的氣派和規矩的森嚴。

「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李紈拿飯給賈母,王熙鳳放筷子,王夫人把調好的羹送到賈母面前去。孫媳婦、兒媳婦都在旁邊伺候。賈母終於熬成這個婆了,她的地位是非常高的。

「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賈母坐在正面,因為身份輩分的關係,沒有人跟賈母坐在一起。有人會以為這是王夫人和王熙鳳的位子,可她們是絕對不能坐的。「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因為黛玉是遠客,而且王熙鳳知道黛玉是賈母最疼愛的外孫女,所以林黛玉是第一個入座的。在古代,小姐地位很高,媳婦地位卻非常低

「黛玉十分推讓」,她是很懂事的,她覺得自己不應該坐這個重要位置。賈母就笑了說:「你舅母和嫂子們不在這裡吃飯。」王夫人、邢夫人、李紈、王熙鳳,她們有丈夫,把賈母伺候好,回去再伺候丈夫吃飯,然後自己才吃飯。所以她們不在這裡吃飯,意思是你可以坐。「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這就是在講家裡的規矩了。《紅樓夢》講到傳統的家教。黛玉這麼小,十幾歲,卻知道坐哪裡也是要看人家吩咐的。雖然王熙鳳安排她,可她還要等賈母說了以後才敢坐

「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環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於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環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黛玉第一次見識到大家氣派。雖然父母都出自豪門,可是黛玉家裡人少,沒看過幾代同堂吃飯時的講究。規矩雖多,卻不忙亂

「寂然飯畢,各有丫環用小茶盤捧上茶來。」吃完飯後就有小丫頭拿著茶盤給每一個人送一杯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雲飯後務待飯粒咽完,過一時再喫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接了茶以後以為是要喝的,結果發現不是喝的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後,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才是喝的茶。兩次捧茶,第一次漱口用,漱口之後洗手,擦完手以後再送茶來,才是喝的茶。這都是生活細節的描寫。《紅樓夢》裡作者經常回憶過去的日子,大大小小的看起來微不足道的事情全部被記錄下來了。正是這些生活細節使《紅樓夢》變得特別豐富,豪門貴族生活完全復現在我們眼前。

塵世相遇,何等眼熟

吃完飯了,賈母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其實,賈母作為一個長輩也蠻累的,因為有兒媳婦、孫媳婦在面前,她永遠要端著架子。她喜歡跟孫女們在一起,因為跟孫女在一起比較隨意。「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閒話,方引鳳、李二人去了。」王夫人跟李紈、鳳姐都走了,剩下的是幾位小姐,賈母覺得比較放鬆,就隨意問黛玉念什麼書,黛玉說只剛看了《四書》。


「一語未了,只聽院外一陣腳步響。」寶玉要出場了。男孩子走路快,腳步重。王熙鳳出場時是話先出來,寶玉出場,是腳步聲先來了。這時丫環進來報說:「寶玉來了!」

黛玉心裡一直有個懸念,就是寶玉。所以當說寶玉來了,作者又立刻跳著寫黛玉,她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怎生個憊懶人物?」丫頭話音未落,寶玉已經進來了。這裡在說一個十三歲男孩子的急躁,動作很快。日常生活中,正在發育的男孩子的動作特別快,一站起來東西都會帶倒,寶玉正是這種年齡的男孩子,毛毛躁躁的

下面就開始描繪寶玉了。他裝束繁雜:「頭上戴著束髮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著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絛,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

寶玉的形貌呼之欲出。抹額,是把額頭綁起來。古時候人認為太陽穴和額頭容易受涼,男女都戴抹額。普通人大概就綁一塊布,貴族自然很講究。寶玉戴的是二龍搶珠的金抹額,當然這個黃金後面應該襯著絲或絨的料子。箭袖,就是窄袖子。射箭時寬大的袖子會不方便,所以袖子是窄的,後來圖方便外出也穿。在傳統戲劇裡叫做夜行衣,京劇裡林沖夜奔時就穿這種衣服。「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寶玉的衣服是金色和紅色,很華麗。腰上繫著像中國結一樣長的帶子,底下有流蘇。「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倭緞是日本的一種絲綢,上面起團花,八團就是說團花。「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有點像今天戲台上小生的鞋子。

又寫他的容貌:「面若中秋之月,色若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如桃瓣,睛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寶玉的漂亮不只在於他的衣服,他的生命情境也被描繪出來。他連生氣的時候都有一點像在笑的樣子,發怒的時候看起來都是有情的

後面寫到最重要的:「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絛,繫著一塊美玉。」跟王熙鳳一樣,寶玉也戴著一個鑲了寶石的黃金項圈。不同的是,還有一根五種顏色的綵帶綁著一塊美玉。這個玉就是他生下來時含在嘴裡帶出來的那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有時候和一個人第一次見面會覺得面熟,其實就是有好感。此生此世,與一個人一見面就覺得心裡一驚,好像在哪裡見過,大概就是有緣分。而這個緣分是不可解的,總覺得有很多割不斷的牽連。寶玉跟黛玉其實就是這樣一種關係:兩個人分不開,見了面又常常會抱怨,就像冤家一樣。黛玉永遠都為寶玉哭,寶玉永遠牽掛黛玉。兩個人的關係都在這幾句話裡講得非常清楚。

很多人一直希望從心理學角度解釋這個東西。有時候,一個人事實上從來沒有見過,卻感覺好像見過。有時候一個地方從來沒有去過,卻覺得自己曾經去過,甚至知道轉過街角會有什麼東西。在那一剎那,你會嚇一跳。有時候聽到一些音樂或者讀到一些詩詞,會覺得似曾相識。很多人有過這樣的經驗。佛教中常常把這叫做宿慧,就是你前世曾經接觸過的東西,在這一世裡它的記憶還沒有斷。

寶玉出場了,黛玉看到了寶玉,可是寶玉好像沒有看到黛玉,匆匆忙忙又出去了。我們都在等待,到底寶玉怎麼看黛玉呢?可是他不見了。

作者對自己又愛又恨

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對他說,去見你娘來。大家庭家教很嚴,見了祖母,還應該趕快去給媽媽請安。這樣就錯開了黛玉跟寶玉之間的銜接。性子比較急的作家就會接著一直寫下去,而一個好作家懂得怎麼隔斷,讓讀者在讀的時候急著想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戲台上也經常用同樣的手法。有時候舞台上那個人出來一亮相就退回去了,然後在後台唱了一段,再出來。先讓大家眼睛一亮,等觀眾很想再看的時候才出來,而不是讓他一直在那裡呆到你不想看,這就是文學技巧。

「寶玉即轉身去了。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剛才看到的是出去進香還願的寶玉,現在是回家後穿便服的寶玉。「頭上周圍一轉的短髮,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腳。」寶玉還是小孩子,可以束一個大辮子,可是旁邊還有很多短髮,他的短髮全部被編成一個個小辮子,用紅色絲帶綁起來,一起聚到頭中間從出娘胎以後一直留下來的長髮,一根辮子拉到後面去。辮子上有四顆珍珠編進去,辮子後面有一個把辮子拉下來的墜腳,是用黃金做的。「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回到家了,所以穿的是舊衣服。「仍舊帶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寄名鎖,鎖是把時間鎖住的意思,或者把命運鎖住,讓他不要遭遇不好的事情。在中國,鎖是幸福的象徵,以前小孩都帶著鎖。護身符是廟裡求來的,紅色的,掛在身上保護自己。「下面半露松花色灑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寶玉的襪子非常講究,是用絲繡出來的錦緞襪子。彈墨是古代做紡織品時,把剪紙貼在東西上染色,拿掉紙後會出現圖樣,這個圖樣叫做彈墨,有點像現在的蠟染。「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

寶玉出場,作者對他做了這麼多描述。大家都知道寶玉就是作者,作者是在寫自己。曹雪芹一生,榮華富貴到十四歲,最後抄家落難。他寫這本書的時候,一方面是講自己當年過過多麼好的日子;另一方面又有一點自責。後面一闋《西江月》,其實是在批評自己。所以說「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後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意思是說寶玉不愛讀書。爸爸每次打他都是因為他不肯好好讀書上進,不肯好好走科舉取仕的那條路。

「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這其實是作者晚年潦倒時,回想自己一生時的自責。如果要找出曹雪芹對自己一生最嚴厲的懺悔錄,我覺得就是這闋《西江月》。日子過得很潦倒,脾氣也很怪,不肯趨炎附勢,也不肯去跟舊日的朋友來往,這個時候他這樣說自己。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家裡有錢時不知道好好珍惜擁有的事業,現在窮了,日子過得這麼苦。

「可憐辜負好時光,於國於家無望。」這是很嚴重的一件事。在儒家文化裡,一個男子忠孝兩全是最好的。可是國和家都沒能指望上他。《紅樓夢》是一本批判性很強的書,作者批判儒家道統,也批判自己。他不認為人活著只有忠和孝這件事,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自我實現,活出一個獨特的自我。很多朋友讀這本書,也不見得會贊成作者的主張,因為我們都深受儒家傳統的影響。

曹雪芹說自己「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很少有人會把自己寫到這麼嚴厲的地步。如果曹雪芹的爸爸還活著,他應該很得意才是,他兒子寫出了世界名著。可當時沒有人覺得曹雪芹(或者寶玉)有了不起的才華。當時只有做官才叫才華,其他的都不叫才華。作者在那個時代受到很大的壓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作者的自責,反而是對人性的另一種解讀。

「寄言紈褲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對家裡很有錢,穿得漂漂亮亮,吃著山珍海味的那些男孩子說,千萬不要學這個孩子。

《西江月》是作者對自己的描述和譴責。作者在這裡是在寫寶玉,可又在寫自己,有一點游離出去的感覺。剛開始看的時候不太容易懂,怎麼會跑出《西江月》這樣一闋詞出來?

今日只作遠別重逢

賈母就笑了,說:「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外客是指林黛玉。這個時候,寶玉才正式見林黛玉。經過王夫人講寶玉,賈母講寶玉,然後黛玉看到寶玉,層層迭進的,最後才輪到寶玉看黛玉。


「寶玉早已看見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

「細看形容,與眾各別。」作者是非常用心的,必須要描繪寶玉眼中的黛玉,因為黛玉的存在,對所有人可能沒有意義,可是對寶玉有意義。寶玉看到的黛玉不是長得美不美的問題,也不是王熙鳳出場時的那種感覺。而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俊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蹙」是皺眉頭的意思,「罥」是掛的意思。古時女孩子畫眉毛用一種松煙,有一點像墨。黛玉的眉間有一點淡淡的像煙一樣的東西籠罩著,是說她不發愁的時候,都有一種發愁的感覺。她的姿態很美,兩腮上滿是愁容。這裡形容一個女孩子的美不是講她的容貌,而是在講她的心情。所以寶玉看到的林黛玉不是一個物質性的存在。在他眼裡,林黛玉看起來好嬌弱,一身都是病。我們很少這樣形容美女。可這是寶玉在看黛玉,表示寶玉對她有很多的疼惜,這是一個主觀的描繪。我一直覺得黛玉的存在不是一個客觀的存在,而是對寶玉特別有緣的一個存在。

最奇特的描述是「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八個字。寶玉第一次看黛玉就覺得她一片淚光,這是一種感覺。第一回、第二回講他們倆前世有過緣分,這一世相見的時候,留有對前世的回憶。「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完全是寶玉對黛玉心疼的描繪,而不是實際的描繪。作者寫王熙鳳跟寫林黛玉的方法差別很大。王熙鳳是黛玉眼中的一個光彩奪目的女人,而寶玉眼中的黛玉,給人一種嬌弱的感覺

文學中有一種寫法叫做全知觀點,是指作者不是從自己的主觀立場去寫,而是從我的眼中寫你,從你的眼中寫他,從他的眼中寫我,用某一個角色觀照另外一個角色。等於作者要化身成千千萬萬的人,再通過這些人的眼睛來看世界。在後面我們將更清楚地看到作者的這種立場,小說裡每一個人的詩都是他自己寫的,可是林黛玉寫的詩是林黛玉的個性,薛寶釵的詩呈現的是薛寶釵的個性。作者根本沒有自我我們活在人世間,對所有事情的判斷都帶有某種主觀色彩,可是曹雪芹常常讓我們感受到,能從別人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情,才是真正的寬容

這一段完全是寶玉在看黛玉。「閑靜時,如姣花照水」,好像花在水裡面的倒影一樣,「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她走路時,好像細柳在風裡面微微搖擺。這都不是很確定的描繪,而是對寶玉心情的一種描繪

「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比干,是古代傳說裡的忠臣,曾因力諫被紂王挖掉心臟。古傳聖賢心有七竅,聰慧非常。西子,就是西施。傳說中西施常常會心痛,她每次心痛時眉毛會蹙起來,叫做顰。吳王夫差覺得西施最美的地方,就在於她心痛時眉尖蹙在一起的樣子。這裡是說林黛玉也有一種愁的感覺,有點像西施,卻還比西施更勝三分。作者用了很多典故,把寶玉第一次看到的黛玉畫出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非常有趣。「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

兩個人見面時的反應很不一樣,可是心裡是一樣的。黛玉看到寶玉心裡一驚,覺得怎麼那麼面熟,可她沒有說。而寶玉的個性是直接說出來,說得很篤定,其實他就是說,這個妹妹我喜歡。賈母笑了說:「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因為這是不可能的事情,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怎麼可能見過。寶玉笑著說,「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認,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此時神話的東西忽然連接到現實的世界裡。這一世裡面碰到一個人,有緣,然後說我們是遠別重逢,這種感覺忽然就會跟前世連在一起。所以寶玉在這裡對黛玉說遠別重逢,意味著天上的一株草跟一塊石頭終於又相見了,用現在這一世的人身──一個男身跟一個女身相見了。賈母當然聽不懂神話的部分,可是她很高興,說這樣子更好,兩個人相處就會更和睦了。


寶玉走近黛玉身邊,又重新仔細地打量她。寶玉在女孩子堆裡長大,與女孩很隨意,家裡來了一個女孩子,就無所顧忌地從頭看到腳。他是喜歡黛玉,所以才看了又看。他問黛玉有沒有讀書,黛玉說不曾讀,只是上了一年學,認識幾個字而已。寶玉又說妹妹尊名是哪兩個字,黛玉告訴了他。寶玉又問表字,黛玉說無字。比較講究的人家會再多取一個讀書用的字,叫做表字。黛玉說無字,寶玉就笑,道:「我送妹妹一個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顰,就是東施效顰的顰,講西施生病時的美。黛玉的美中帶有一種發愁、憂鬱的感覺。所以寶玉在這裡就特別講「顰顰」二字極好。探春問他典出何處?寶玉說:「《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西方有一種石頭是黑色的,叫黛。林黛玉剛好用到「黛」這個字。他又說:「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他說,恐怕又是你杜撰的。寶玉常常會亂想一些典故。寶玉辯駁說:「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只我是杜撰不成?」

寶玉驚人的深情

下面一段非常重要,就是寶玉問黛玉有沒有玉。


黛玉想,因為他自己有玉,所以就問我有沒有玉。便回答說:「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亦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聽了這話,寶玉馬上發起癡狂病了。這是他第一次發病,以後的故事裡他還會發病。他的發狂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有的東西,最愛的那個人沒有,他不能忍受

《紅樓夢》中,「玉」這個字用得很謹慎。黛玉、寶玉、妙玉、蔣玉菡,三百多個人物只有四個人名字裡有玉,其實是他們前世有緣。對玉這個字,有各種解釋。但幾乎沒有一個解釋是我們完全能夠接受的。但我們知道,作者使用這個字有非常深的隱喻。從中國傳統來講,玉代表一種瑩潤,石頭經過人的愛惜、觸摸,經過人的血汗浸潤,最後就變成了玉,所謂「美石為玉」。玉代表了人的心靈間的相通。孔子說,切磋琢磨以後變成玉。人跟人怎麼相處都處不好,就是頑石相見;如果越處越好,最後達到完全融洽,就是玉跟玉的關係孔子比德如玉,認為君子跟君子的相處是慢慢相處到彼此沒有摩擦,沒有衝突,就是玉的關係。所以玉也許是在講一種時間。寶玉本來是一塊頑石,經過日月修煉,才變成一塊玉,石頭變成玉是因為時間的鍛煉

寶玉聽了黛玉的話:「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

「嚇的地下眾人一擁,爭去拾玉。」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塊玉是賈寶玉的命根子,如果摔了,他的命都不保。賈母哭起來,急得把寶玉摟在懷中說:「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祖母對寶玉的溺愛在這裡完全體現出來了。

賈寶玉表面淘氣頑皮,可內心卻深情到驚人的地步。他哭得滿面淚痕:「家裡姊姊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果我們有個東西,而別人沒有,我們的反應是好得意,而寶玉剛好相反。他一直不快樂是因為只有他有這塊玉,而家裡的姐姐妹妹都沒有。碰到黛玉以後,他覺得黛玉很特別,長得像神仙一樣,覺得她總應該有吧,結果她也沒有。這時他就決定不要這塊玉了。

寶玉的個性非常奇特,他生命裡面所有美好的事物,當別人沒有的時候,他都心痛。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美和愛都是該跟眾人去分享的。這裡我們也很難分清所謂的深情與濫情。寶玉表面看起來非常濫情,幾乎無人不愛。而同時他又非常深情,人世間美好的事物如果只有他一個人擁有,這個美好對他來說就成了最大的折磨和懲罰。從世俗的角度看似乎很難講通。可是曹雪芹本身是一個貴公子,他生在豪華世家,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可他總覺得不安。這其實有一點像佛教故事裡的悉達多太子,他長在王宮裡,享盡人間榮華富貴,最後他要把他的肉一片一片割下來去施捨眾生寶玉最後選擇出家,他覺得自己所擁有的富貴變成了一種懲罰。這是豪門世家沒落之後巨大的懺悔,這是《紅樓夢》最不容易讀懂的部分

寶玉摔玉時像小孩在胡鬧,可是他的話很動人。知道寶玉有呆病,賈母就騙他說,林黛玉原來也有玉的,因為媽媽過世了,太想念媽媽,就把玉代替她陪葬了。這顯然是大人哄小孩的話。寶玉聽了才好一些,把玉又戴起來。

第三回結尾的部分,賈母開始交代任務了:「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裡,把你林姑娘暫安碧紗櫥裡。等過了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賈母的房子裡有一個碧紗櫥,大概是用簾子圍起來的一個小空間,她讓林黛玉住在那裡。寶玉就說:「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他就是要跟黛玉擠在一起,賈母同意了。這說明寶玉還是小孩子,家裡才會讓他們兩個住在一起。在古代,男女是絕對要分開來住的,可是現在他們還是小孩,身體還沒有發育,所以就同意了。可見,寶玉和黛玉兩個人是從小一起長大的。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08.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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