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廡.png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對人世的透徹領悟

我常想《紅樓夢》這樣一部大書,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接近它的法門。我使用「法門」一詞,意思是每個人在接近《紅樓夢》時,都會從自己熟悉的主觀背景、生長環境、人生經驗等方面來尋找切入點和方向。過去人們把《紅樓夢》定位得太狹窄了,總是圍繞著寶玉、黛玉、寶釵的三角戀愛,有些人,特別是很多男性朋友,覺得《紅樓夢》好像跟自己沒關係,他寧可去看《三國演義》、《水滸傳》。可是事實上,《紅樓夢》的內容很複雜、很豐富,除了對情的描寫,還有作者對人世的透徹領悟,在這些方面,它絕不低於《三國演義》或者《水滸傳》。


《三國演義》裡政治人物互鬥心機,寫的是政治上的權謀;《水滸傳》寫的是底層世界裡面的各種關係,有點像土匪世界。在《紅樓夢》裡,雖然情是主線,但也有很多對社會現實的客觀描述,像十三回中的太監戴權,他講話的那種語氣,使他貪婪的嘴臉呼之欲出。作者對於世事人情太瞭解了,他才能寫出世間百態。《紅樓夢》與其他文學作品不同的地方在於,作者既看透了人世,又有一種對真情的堅守與把握。因為作者很看重真情,所以才使我們覺得無論如何,寶玉、黛玉的愛情都是這部小說的重點,其實這部小說有很多的表現向度。

寧國府下人眼中的王熙鳳

在十三回的結尾,王熙鳳想到五個她要改革的方面,接下來,我們將看到她如何執行。這部分本來非常不好寫,如果今天我們要把某一個企業興利除弊的措施寫出來,可能就會像公司報表一樣,讀起來蠻無聊的,可是作者在寫這些事件時,用了很文學的手法,並不是說她如何一二三四五地改革,而是寫她早上幾點起來了,怎麼梳頭,怎麼準備,卯正二刻怎麼點名。她先是認識人,之後再組織,然後開始分工,每個組織裡選出一個頭兒負責。這些內容對現代企業的管理是非常有價值的,而作者是從很世俗的經驗裡懂得這些的。下面這一段,大家可以看看作者怎樣用文學的方法描述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的過程。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裡面邀請了鳳姐」,寧國府的總管名字叫來升,他底下好幾個人都是「來」字輩的。以前的用人有時候跟主人姓,有時候會取一個特別的字,大家跟著取名字,他們就是「來」字輩的。來升聽說鳳姐要管家了,就緊張了,立刻把他底下所有人召集起來,跟他們說:「如今請了西府裡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我們須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著,不要把老臉面丟了。」這是提醒大家不能像以前那樣混了,這個總經理比較厲害,說明王熙鳳早已名聲在外了。可見就像我們常常看到的那樣,一個企業的成功,甚至一個政府的成功都跟用什麼人有關。所以來升接著交代了幾件事,從他的話中我們可以想知寧國府多麼混亂。他特別指出:「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說王熙鳳非常潑辣,從來不給人家好臉色,心也狠,一旦惱火了就翻臉不認人,不管你是什麼字輩的老僕人,她根本不留情面的。眾人聽了這話,都道:「有理。」

這是來升講的,可是下面有人說出了另外一種看法:「論理,我們裡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這就是文學的寫法,就像現在媒體報道中「平衡」的方法一樣,這個人和來升的看法不一樣,他從賈家需要整頓這個角度來看待王熙鳳過來管理這件事情,這話也讓人感覺到,王熙鳳要整頓寧國府非常不容易,這是一個爛攤子。

此時王熙鳳還沒有來,可是聲威已到,底下的人已經開始緊張了。

管理從造名冊著手

「正說著,只見來旺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取呈文京榜紙札,票上批著數目。」「呈文紙」是一種古代記賬的紙,比較粗糙,造名冊一般用這種紙,領呈文紙就是要開始造冊了。「京榜紙」是比較好一點的紙,用來寫公告的。可以猜出,王熙鳳第一件事是造名冊,然後就要有公告出來。作者寫王熙鳳的管理是從領紙這樣的小事開始的。照理講,王熙鳳在榮國府也是管家,如果要造名冊可以用榮國府的紙,也沒多少錢,可是這絕對不是王熙鳳的行事風格,因為這是寧國府的事,她要分得清清楚楚,所以她讓來旺媳婦到寧國府去領紙。領紙其實也是下馬威,因為一造名冊就開始有記錄了,下人就害怕了。這也說明寧國府平常連最基本的管理都沒有。「票上批著數目」,嚴格到連多少張紙都要批數目,可見所有出入都登記在冊。


作者就是從一些這樣的小細節開始一步一步深入,讓人體會王熙鳳一絲不苟的作風。如今,身邊常有朋友在媒體做事,拿起電話打國際長途這類事情根本就不在意,據說一個副刊的主編每月的長途電話費是一百多萬台幣。最近他們跟我說現在不景氣到連領一支圓珠筆都要登記了,可見以前根本就是想拿就拿的。

可王熙鳳的管理卻清楚明白。「眾人連忙讓坐倒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抱著。」這些人就很規矩、很謹慎,開始上軌道了。來旺媳婦是拿對牌來領紙的,照理講應該交給她抱著紙回去,可是這些人很小心,跟著一起去。「同來旺媳婦一路行來,至儀門口,方交與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彩明是平兒底下的一個丫頭。「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又限於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聽差等語。」古代任何一個家族裡,所有打雜的用人,該歸誰管,各自該管什麼事情,都登記在花名冊上,王熙鳳就讓來升媳婦把這個花名冊拿來查看,同時讓家裡的用人,包括他們的家眷,明天一起來聽差。以前這種家族,如果男人在這裡打雜,妻子大概也兼一點差的。

「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了來升媳婦幾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這是王熙鳳第一天的作為。鳳姐一上任就不一樣,她做事的態度與方法,沒有任何的懈怠和馬虎,因為喪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第二天必須上軌道。名冊造好了,第二天就要點名了。

點名

「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早晨六點半,王熙鳳就過來了。「那寧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鳳姐正與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擅入,只在窗外聽覷。」因為等一下要點名、分派工作,王熙鳳先要跟她的執行秘書來升媳婦商量商量哪些人做哪些事。大家都不敢進來,就在外面等著,「聽覷」兩個字很到位,說明一向雜亂無章的寧國府忽然一下子變得緊張起來了,大家都不知今天鳳姐要給大家什麼樣的下馬威。


我們要特別提到的是,鳳姐這種嫁過來沒幾年的少奶奶,還不到二十歲,愛擺資格的老家人是最容易欺負這種少主人的,因為他會覺得你根本沒有我懂得這個家族。從外面剛進入一個企業的人要一下子到位是很困難的,但王熙鳳可不管那麼多,她先要做充分的瞭解,然後造冊點名,分派工作。

只聽鳳姐與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這當然是講給來升媳婦聽的,可同時也讓門口外面的人聽到了,王熙鳳知道外面的人在偷聽。

她所說的「你們奶奶」是指賈珍的太太尤氏,她是一個軟弱的人,什麼都管不好。所以王熙鳳第一個就說我跟你們奶奶不一樣,你們也不要告訴我說這個府裡以前是怎麼樣的,既然我來管,就要聽我的,我說的才算數。這是王熙鳳厲害的地方,因為她知道寧國府是一個爛攤子。「錯我半點兒」,這話裡她加了一個「我」字,強調她的命令和權威。「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這個就是約法三章了,她向所有人表明,我既立了法,這法從上到下都要遵守。

「說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名一個一個喚進來看視。」她自己不拿冊子,就坐在那邊,進來一個,她或者問幾句話,或者不問,不問比問還要恐怖,這一招很厲害,一個個地到自己眼前,上上下下地打量,是要從心理上震懾她們,讓這些用人產生敬畏的感覺。

人事管理,責任分配

點完了名,所有的人都認識了,接下來王熙鳳便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裡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看起來她讓這二十個人做的事並不複雜,可實際上,王熙鳳是把事情理清了。這種大家族傭人非常多,如果沒有管理上的任務分配,有的事情就沒人管。她很清楚地規定這二十個人專管倒茶,有了專門的分工,她就可以去追查這件事情。「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有些客人是祭弔完就走了,可是如果本家親戚來了,是要吃飯的,甚至還有從遠處來的客人要住下來,所以要安排人專門管他們的吃住茶飲。這樣,就已經分配了四十個傭人。


然後,她繼續分配:「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前上香添油,掛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與他們相干。」這些是負責靈前事務的。靈前的燈要一直燒著,需要不時添油,還要有人上香,掛前來祭弔的人送的輓聯和守靈的幔,按照一定的規矩更換祭品;「隨起舉哀」,就是有人來祭弔的時候,要有人跟著一起哭或者磕頭並答禮。靈前事務當然是最重要的,因為每一個客人都會看到,不能夠失禮,必須很周到。到目前為止,已經分配了八十個人。

下面她又分配道:「這四個人,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人賠。」大戶人家的瓷器很珍貴,所以常常會丟失。因為客人很多,剛才已經分配了二十個人作為兩班倒茶,而倒茶的茶杯、茶碟都是從裡面拿出去的,再收進來的時候,有四個人專門收管、洗換,只要杯碟少了,就由這四個人來賠。這種分工真是嚴格,她不讓倒茶的那些人同時管這些東西,因為二十個人太多,一旦東西少了,容易推諉,很難真正負起責來。管器物的人要越少越好,這就是管理。然後,「這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人賠」。剛才有二十個人是管茶飯的,這下又分配了四個人單管酒飯器皿。

看得出,有些事務分配的人多,有些事務分配的人少。在管理上,管內部的人很重要,他們可以保證物品不會少,責任比較重大,而外面其實是排場。接著,她又分配了八個人。「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個,單管各處燈油、蠟燭、紙札,我總支了來,交與你八個,然後按我的定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八個人也是管理者。因為下人很有可能浮報,所以她要這八個人去管理。有具體操作的人,也有管理的人;操作的人比較多,管理的人比較少。

「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打掃地方。」這些人是專門負責安全的。喪禮中人員雜亂,晚上最容易出差錯,所以特別安排三十個人負責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至於痰盒掃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壞,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補賠。」她按人頭劃分了責任制,每個人一旦有了專職後,就很小心。從管理學的角度來看,王熙鳳真是很懂人事管理。

時間管理

把這些事情分配完了以後,她就交代:「來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她讓大總管每天都要向她匯報情況,不允許她包庇。王熙鳳明說了,我雖年輕,可是我不顧什麼老人的情面,不要跟我講這一套。「如今都有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只認規矩不認人。


然後她又說到時間的問題。「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錶,不論大小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王熙鳳是一個很現代的女性,她的時間表排得很清楚。而且那個時候跟著她的人也都有鐘錶了,說明西方的機械表在當時已經很普遍,所以她要求大家一定要準時。「橫豎你們上房裡也有時辰鍾」,她暗示說你們不要說沒有鐘錶,你們家裡也有鐘,大家都知道時間。「卯正二刻我來點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她定出幾個重要的時刻,規定每天六點半點卯,十點的時候吃早飯,領牌回事的只在中午十一點,意思是說她不可能整天坐在那裡等你來說事,她只在固定的時間聽匯報,安排事情。「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每天傍晚,她會親自到各處察看一遍。早、中、晚三班的時辰,她都定出來了,而且下面的人每天做了什麼事她都要清楚,這樣一天才算了結。王熙鳳料理完這些後,還有時間和寶玉玩鬧,很輕鬆的。這就是管理,只要你管理好了,就不會搞得自己很忙而事情又沒有做好。王熙鳳有清清楚楚的規劃。

「說不得咱們大家辛苦這幾日罷,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她最後還要安慰大家一下。「說罷,又吩咐按數發與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取傢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王熙鳳一聲令下,底下人就開始做事了,從這些小細節上可以看出,王熙鳳把事情安排得非常周到。

威重令行,秩序出現

「眾人領了去,也都有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傭人們此時也都知道到哪裡去,做什麼事情了。其實,也不能完全怪寧國府的傭人偷懶,以前沒有明確的分工,他們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所以混亂。「各房中也不能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慌亂、推托、偷閒、竊取等弊,次日一概都蠲了。」「蠲」就是免了,消失了。客人一批一批地來,現在因為有專屬的人在管,就安安靜靜,不會亂成一團,秩序很快出現了。「鳳姐兒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


從管理的方面看,鳳姐應該是一個治國的人才,難得這樣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女子,具備這樣的決斷力,掌握大局,分配事務一清二楚。這些能力不見得是讀書可以讀出來的,多是歷練的結果。當然,這與她的家世有關,王熙鳳見識過大場面;另一方面和她的個性也有關,她自己能分析事務。鳳姐在《紅樓夢》裡是一個突出的人物,在此處可以明顯看到她的個性中令人著迷的部分。越到現代,我們越能體會到她的難能可貴,即使現在,她這樣的人,還會有所作為,還會是被延攬的人才。

可大家不要忘記,鳳姐只是個總經理,她的上面還有董事長呢,所以她把下面處理好後,還要讓給她對牌的人也舒舒服服的。「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於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緻小菜,命人送來勸食。」她知道賈珍這個時候亂成一團,賈珍的太太尤氏生了病不能出來見客,所以她特別精心調製一些好吃的小菜送到他們房裡去。她很會做事,不但能把員工管好,還會去討上面的人歡喜。總不能說一個合格的總經理,員工都喜歡,董事長不喜歡吧?通常寫王熙鳳的厲害只寫她管理上的才能,可是這個細節你也不要忽略。這裡不只是菜做得精緻可口,同時對人也是一種安慰,上上下下她都處理得很好。她的能力和待人的周到是值得我們學的。

鳳姐最忙的一天

「那鳳姐不畏勤勞,天天於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與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這個家族有很多女眷,她們是在一起的。王熙鳳真是鶴立雞群,她不跟這些女眷混在一起,男客也不迎會,自己單獨在抱廈裡面處理公事。


下面就是文學的寫法了,讓你感覺到有事情在發生。「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五七」是很重要的七,通常認為頭七和七七最重要,其次就是五七了。已經到了五七,亡魂的超度即將完成,可以破獄筵請地藏菩薩超度亡魂了。地藏王菩薩曾發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超度亡魂的菩薩。「金橋」是為善者鋪的橋,通往死亡的路上,只有得到超度的善良靈魂才能通過金橋,所以叫「開金橋」。「幢幡」,「幢」是圓形的,有點像華蓋;「幡」是長條的,用來引路,上面是寶珠和花,下面是布做的旗子。超度亡魂到極樂世界時,有專門引路的菩薩,他們手上拿的東西叫做幢幡。

「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懺;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靸紅鞋,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道家合稱道教的最高境界「玉清」、「上清」、「太清」為「三清」;「焰口」是佛教的典故,是說有些亡魂在地獄裡受的苦是食物到嘴邊的時候化成了火炭,沒有辦法吃下去,這是地獄裡面的一種懲罰,叫做焰口。「放焰口」就是超度餓鬼;「拜水懺」,就是通過和尚念《水懺經》來為死者祈求免除冤孽災禍的活動。這些說明「五七」已經到了最熱鬧的時候,整個喪禮越來越繁忙了。

「那鳳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宿一夜,至寅正,平兒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盥手,吃了兩口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鳳姐知道這一天是五七的正五日,特別忙。早上四點時她就起來了,梳頭、洗臉、化妝、換衣服、吃了一點早餐。作者挑出鳳姐最忙的一天,讓讀者看到鳳姐具體的生活狀況。短短幾句,鳳姐一個早上忙碌、有序又一絲不苟的情狀便躍然紙上。

後面特別舉了一個例子來說明鳳姐如何處理事務。她到的時候,「來旺媳婦率領諸人伺候已久」。這個寧國府已經從雜亂無章轉變到有一點秩序了,大家已經有了規矩。

鳳姐哭靈的儀式

「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款款來至寧國府。大門上門燈朗掛,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孝僕從,兩邊侍立。」「明角燈」是有點像玻璃做的半透明的燈,可以防風。因為天還沒有亮,所以打了一對明角燈。「戳燈」是插在地上的一種立燈。也叫「抽燈」,就是隨時可以從地上抽起來的,是可以移動的燈。鳳姐到的時候,寧國府秩序井然。


「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簾。」這是規矩,貴婦人到了,抬轎子的男人離開以後,才會由女性把簾子掀開,所以一般做粗活的男人永遠看不到貴婦人的樣子。這些都是在刻意描寫王熙鳳的排場,顯示她的貴族身份與氣度。「鳳姐下了車,一手扶著豐兒,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兒,簇擁著鳳姐進來。寧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

鳳姐也要去靈前祭弔。這一天是五七的正日,鳳姐是最早到的一個──一會兒有公事,所以要先來祭弔。
「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發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王熙鳳的很多表情是非常有趣的,她的笑與哭都收放自如,哭完可以馬上辦公事,她的情緒從不拖泥帶水。她非常理性,幾時該哭,幾時該笑,分得很清楚。這個時候她是來祭弔的,看到棺材,想到秦可卿跟她素日的交情,眼淚就像斷線的珍珠一樣劈里啪啦往下掉。


「鳳姐吩咐得一聲:『供茶燒紙。』只聽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於是裡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聲,都忙忙接聲嚎哭。」古代哭靈是很儀式化的,一定要有哭聲,而且哭聲裡夾雜著講話,好似在訴說一般。我們在戲劇裡還看得到,就是祭弔的時候有一定的方式,叫哭靈。王熙鳳坐在椅子上放聲大哭,旁邊的人也要跟著一起哭,這也是儀式的一部分。這種儀式我們今天看起來蠻好笑的,可能是防止萬一哭不出來,至少旁邊可以掩蓋一下,不至於太難看。

嚎哭有一定的步驟,要哭到家族的人出來勸為止。所以,鳳姐哭了一陣兒,「一時賈珍、尤氏遣人來勸,鳳姐方才止住。」當然,不一定是賈珍他們親自出來勸,但在這種場合至少要有人代表賈珍和尤氏向哭靈者說「不要哭了,要節哀」這類的話。

常人有什麼情緒,往往會牽帶到公事上,可是王熙鳳的理性與感性分得清清楚楚。她並不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可是她公私分明。哭完靈以後,「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來。」「抱廈」是她的辦公廳,接下來鳳姐要辦公事了。

她到了抱廈,「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她現在又恢復了總經理的身份,開始點名,發現有一個人沒有到。這就是文學的寫法了,作者要讓你看看王熙鳳怎麼處理這個事情。

王熙鳳的管理能力

作者不說每一天有什麼事情,他只挑出其中的一天,而這一天就有個人犯了錯。這個人犯錯其實情有可原,她是那種特別容易緊張的人,別人還沒有起來,她就先起來了,因為起得太早覺得累,又睡下了,結果睡過頭了。鳳姐發現有人未到,當然會發怒,立刻傳那個人,那個人慌慌張張地來了,已經嚇得半死。鳳姐就冷笑道:「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比他們有體面,所以才不聽我的話。」這種話聽了讓人發抖,那個人好可憐,就說:「小的天天都來得早,只有今兒,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我非常同情這個人,她比別人都加倍小心,可是正因為如此卻反而誤了事。


王熙鳳並沒有立刻處理這件事情,而是處理了三四件事情後才回過頭來發落這個人。這就是文學的厲害,當讀者十分緊張,等待事件結果時,這邊人發著抖,不知犯錯的如何發落,王熙鳳卻像沒事一樣去處理別的事情了,這就是我們一再講的文學的結構和編織。

「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在前探頭。」王熙鳳協理寧國府,但她同時仍管著榮國府,榮國府的王興媳婦到這邊來找王熙鳳,肯定是有什麼事需要請示,但不知道她忙不忙,所以探頭探腦不敢進來。王熙鳳卻不發落剛才遲到的人,只問:「王興媳婦作什麼?」也可能這是王熙鳳個性的一部分,你越急著想知道事情怎麼處理,她越不處理。這就是厲害的主管的作風。此時,可能王熙鳳也思忖到底要怎麼處理這個人,可是她斟酌的時候,絕不能讓別人看出來,而是要讓人覺得她很忙,一直在處理別的事情。

王興媳婦巴不得王熙鳳先問她,所以趕快跑進來,匯報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網絡。」可能這個大家不太瞭解,過去的靈車、靈轎出喪時要罩上線網,就是用線編成像中國結一樣的網罩在上面。有沒有看過,戲劇裡青衣、花旦身上也披這個。她要領線回去,找丫頭們來穿珠打結做網。王興媳婦說著,將帖兒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子若干根,用珠兒線若干斤。』鳳姐聽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表面上看,鳳姐是在處理榮國府的事,但私下裡她也有一點想讓寧國府的人看看,榮國府是怎麼理事的。就連線和珠子究竟用多少都是清清楚楚的,半點不得馬虎。

那個遲到的人到底怎麼辦?「鳳姐方欲說話時,只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卻都是要支取東西,領牌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聽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說著,擲下帖子來。」鳳姐一點兒也不糊塗,她這樣做也是讓旁邊的人知道,你們報錯了,我是看得出來的,她當即指出,四樣東西裡面有兩樣是錯的,且不說錯在哪裡,而是讓她們自己回去看。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麼事?』」可以感覺到,時間在流逝,那個人還沒有發落,而鳳姐又在處理另外一件事情了。張材家的就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聽了,便收了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後方與張材家的去領。」王興家的剛才不是領線和珠子嗎,她要等到這個東西落實了,才發給裁縫的錢,讓張材家的去領。這是第三件事情了。

還有第四件事情:有人說寶玉的外書房已經完工了,要買紙糊裱。「鳳姐聽了,即命收帖兒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再發給,那人去了。」

這時,鳳姐才慢慢地回過頭來,跟剛才那個遲到的人說:「明兒他也睡迷了,後兒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有人了。」這是一個管理的態度。我一直覺得這是作者不得了的地方,能不慌不忙地把一個眼前的事情放下,而去交代其他的事情。此時的鳳姐已經有了主意,她說:「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開發的好。」她也要讓對方體諒,因為管理必須有規矩,如果今天不處理,以後就沒有辦法管別人。「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寧國府對牌:『出去說與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聽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

王熙鳳打了遲到的人二十大板,她還要進來叩謝,這是公事公辦的嚴格。這就是管理。如今已經立了規矩,大家以後都會自我警惕。有了這樣的管理,後面也就輕鬆了。

我一直認為這是《紅樓夢》絕妙的一回,甚至想《紅樓夢》應該編成小小的冊子,十二三歲的少男少女談戀愛看一冊,女強人看另一冊。

鮮明的人物形象塑造

作者寫王熙鳳這個角色時,寫出了她的很多側面。這是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個人物。這種成功表現在作者把她的性格演繹得非常生動、豐富。


前面我們已經看到過她對待賈瑞時心狠手辣的一面,可接下來很好玩。王熙鳳正忙時,寶玉跑來了。寶玉是個永遠會把你從世俗的繁忙中拉出來的小男孩。他沒事就喜歡到處亂跑,王熙鳳特別疼愛他,你會發現此刻王熙鳳的語言跟剛才打人時完全不一樣了。她跟寶玉在那裡打趣,甚至有一點徇私情,這些是別人輕易看不到的。寶玉跟她說,我的書房不曉得什麼時候能蓋好。這時王熙鳳故意逗他,說你對我好一點,我才幫你。寶玉說,我覺得應該公事公辦,事情做到哪裡就應該是哪裡。可是王熙鳳說,你不對我好一點,我不發對牌,他們要快也沒有辦法快。可以看到王熙鳳並非是那麼公正,她也有徇私的一面。而且她知道如何做到不讓別人知道,這其實是很人性的東西。可厲害的是,她的這一切已經到了完全可以收放自如的程度,包括她玩弄賈瑞的時候,隨時能把一切完全操控在手中。

能把一個人物寫到讓人又愛又恨,是小說最大的功夫。王熙鳳一定有很讓人敬畏、佩服的地方,也得有讓人害怕的地方,這才是完整豐富的人性。有時候我想,二戰以後的台灣當代小說,閉起眼睛想也想不起幾個很鮮明的人物來。《紅樓夢》中就有幾個很鮮明的人物,王熙鳳是,林黛玉也是。一部文學作品的成功常常是因為它的人物形象塑造得成功。《水滸傳》也是,宋江、魯智深、李逵,都有自己鮮明的個性與面貌;《三國演義》裡面的關羽、張飛等人物,栩栩如生。我們現在對關公的敬佩、崇拜是來自《三國演義》,而不是歷史中那個真實的人物。

如今的現代小說強調意識流,可我常常覺得遺憾的是,小說中的人物不容易讓你記住,也很難有很多回味。讀《紅樓夢》裡的王熙鳳,你真的會覺得現實生活裡某個人就是王熙鳳那個樣子,非常具有典型性,是因為作者實在是把這個人物寫活了。

生活中的放鬆

處理完遲到的人,「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十,後日的六十,要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外眾人聽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寧國、榮國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安,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這是王熙鳳處理寧國府公務時明快決斷的正面表現,可是下面作者立刻就轉了。「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眾,恐秦鍾受了委屈,因私與他商議,要同他往鳳姐處來坐。」這日做五七,來的客人特別多,寶玉就怕委屈了秦鐘。秦可卿是秦鐘的姐姐,秦鍾是喪家的人,他要在這裡打理、應酬,一定很累。寶玉是特別體貼人的,就想幫他,跟他商量說去找鳳姐,秦鍾不敢,就說:「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去了,他豈不煩膩。」寶玉卻非常自信,說:「他怎好膩我們?不相干!只管跟我來。」寶玉從小是被疼大的,秦鍾則不同,秦鍾是寒門子弟,只因為長得漂亮。寶玉後來讓他跟著一起讀書,賈母也疼他,可是如今姐姐已經去世了,而在姐姐去世這個事情中,秦鍾還是很心虛的,因為他真的勢單力薄。

每每看到秦鐘的容貌、個性我都會想起「單薄」兩個字。雖然有人愛他、疼他,但總感覺他的福分很淺,而且他也沒寶玉那麼有分寸,姐姐正辦著喪禮呢,他就在廟裡和一個尼姑亂搞。秦鐘的個性在小說裡描繪不多,只是一個清秀、可愛、靦腆的男孩子,其實福分不是那麼厚重。在這個時候,秦鍾有點怯怯的,而寶玉是公子哥,根本不怕,「說著,便拉了秦鐘,直至抱廈」

鳳姐正在吃飯,看見他們來了,笑道:「好長腿子,快上來罷。」這種話王熙鳳絕對不會在公眾場合講,完全是對她疼愛的人才說的,還讓他們上她的炕,有種很親的感覺。可見這個女強人絕對有她很人性、很可愛的一面。本來她剛剛下令打完人,可寶玉一來,鳳姐的態度馬上變了,女性溫柔、嫵媚、溫暖的一面立刻就表現出來了。這個時候寶玉來找她,對她而言是放鬆、是休息。寶玉來跟她鬧,是她生活裡一件快樂的小事情。

王熙鳳溫暖、調皮的一面

這是文學中最聰明的寫法,從這裡我們可以學習如何去觀察一個人的各個方面。身邊常有那種動輒就接上億生意的女強人,一坐下來旁邊的人會緊張得不得了,可如果你跟她說最近有沒有去游泳的時候,她忽然就放鬆了,能跟你談她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快上來罷」,意思是說你們跟我一起吃飯,寶玉就說:「我們偏了。」這個口語現在不用了,其實是客氣地說:「不好意思,我們已經吃過了。」一方面是拒絕,說不吃了,你不用再忙了;另一方面是說你還沒有吃,我們卻都先吃了。「偏」是當時清朝京話裡面的一個禮貌用語。


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那邊吃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吃什麼!」寶玉對那些來來往往的客人根本看不上眼,對那種人情世故的偽裝應酬非常厭煩,他當然不會跟那些人混在一起吃,甚至把秦鍾也從那些人身邊拉走。「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老太太吃了來的。」寶玉是和賈母吃了飯後來的。

鳳姐吃完飯,寧國府的一個媳婦來領牌支取香燈。可見王熙鳳連吃飯的時候都這麼忙。鳳姐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兒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鳳姐的記憶力相當好,哪天該支取什麼賬目她都一清二楚,對方卻忘了,所以趕在最後才跑來把錢領走。這時她不再是剛才喝令打人時橫眉怒目的模樣,而是表現出調皮的一面。這下總經理在跟她的員工開玩笑了,氣氛一下子寬鬆了。

那媳婦高興得什麼似的,忙笑道:「何嘗不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鳳姐前面交代過,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這個時候她在吃中飯。牌子大都領過了,下午她就不處理這些事情了,所以這個領香燈錢的人如果晚到一刻,就誤時了,鳳姐就不會給她錢,這些對話都跟前面的規定有關。作者在此安排這一段插曲,目的是為了透露王熙鳳不在大庭廣眾之下表露的另一面。其實她不是永遠板起臉來做事情的,她也有可愛、溫暖、調皮的時候。她知道分寸,也知道場合,該嚴格的嚴格,該輕鬆的輕鬆,因為絕對的嚴格也不是最好的管理方法。

秦鍾根本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男孩,看到人拿牌就能領錢,就問:「你們兩府裡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從他們的對話中,你能看到出身不同的人管事和不管事的人之間的差別。事實上,辦事人的牌子跟管理者的牌子對上了才能領錢,類似於今天的密碼,過去的兵符也是這樣。王熙鳳有點笑秦鍾見識短,也懶得跟他仔細解釋。

寶玉又問:「怎麼咱們家沒人領牌子做東西?」榮府不是在給寶玉蓋書房嗎?寶玉很關心,想問這件事。鳳姐道:「人家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秦鍾和寶玉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所以會問這些話。作者一直在講這個家族裡是女人在管家,男人都沒什麼用,這裡也透露出來一部分。王熙鳳是卯正二刻開始上班的,那時寶玉還在睡覺。忙人和閒人之間的對比,讓人覺得鳳姐真是很辛苦。

寶玉向王熙鳳撒嬌

然後,她就問寶玉說:「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其實寶玉並不是那麼愛讀書的,他只是有別的名目,才說希望有一個晚上可以讀書的書房。所以家裡就忙著幫他張羅蓋書房,其實已經竣工,開始糊紙了。鳳姐都知道,卻故意問他,寶玉就說我希望越早越好,鳳姐就逗他說:請我一請啊,你請我吃頓飯,或者看個電影,包管就快了。鳳姐在公眾場合是不會這麼講話的,顯然是在跟寶玉開玩笑,說你請我一下我就做了。

王熙鳳是故意說所有的權都在我手上,要快要慢也要看我,如果我不發錢,就沒有辦法完工,你也沒有辦法去讀書。可是寶玉他想這個事情應該有客觀發展的時間,該做到哪裡自然就有了。鳳姐就笑著說,就是他們要做也得要東西,攔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這才懂。你可以看看寶玉的反應──
「便猴向鳳姐身上」「猴在她身上」,就是在她身上滾,開始抓鳳姐,撓鳳姐,寶玉身上的孩子氣全出來了。這個字用得極巧妙,用任何的動詞都沒有這個名詞更好。我常常覺得男孩子真的是猴急,在她身上蹭來蹭去地開始撒嬌。


此時鳳姐的反應好好玩:「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擱的住揉搓。」她真是累的不得了,一大早就在辦事情。她說:「你放心罷,今兒才領了紙,裱糊去了。」紙一糊好,這個書房就可以用了。

這一段插曲是王熙鳳協理寧國府過程中的一件小事,可如果少了這件事,你只覺得王熙鳳的為人厲害,厲害得乾巴巴的。有了這一段,我們在王熙鳳的厲害裡看到了人性和溫暖。寶玉和秦鍾還是小男孩,不知世事,不能苛責他們去操心大事、擔當重任,可是我們設想一下,這兩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再長六歲,長到王熙鳳這麼大,也不見得能擔當王熙鳳的任務,因為他們根本沒經過訓練。王熙鳳完全是被訓練出來的,具備處理事情的能力。曹雪芹晚年回憶自己家族的時候,其實有很大的感慨,《紅樓夢》第三回寶玉一出場,便暗喻自己一事無成,覺得很慚愧,比起這個家族裡的女性來,好像什麼事也沒有做,沒有真正擔當起家族的重擔。

林如海去世

「正鬧著」,這三個字是說王熙鳳本來就是在跟這兩個男孩子在玩。此時又進來一個插曲。前文說賈璉帶了黛玉去探黛玉父親的病,現在隨去的小廝昭兒回來了。王熙鳳就問賈璉和黛玉現在到了哪裡,路上怎麼樣。昭兒特別提到,林姑老爺已經沒了,說賈璉和林黛玉一行短時間回不來了,因為要辦喪事,還要把黛玉父親的靈柩送回蘇州,特別讓昭兒回來報平安,還讓他帶些衣服之類的東西過去。


這時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咱們家住長了。」這之前林黛玉在賈家好像一直只是借住,因為父親還在,可現在林黛玉真的成了孤兒了,勢必要跟外祖母長住到出嫁。王熙鳳知道寶玉喜歡黛玉,就想逗逗他,她覺得寶玉會高興。可是寶玉的反應不一樣,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幾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說著,蹙眉長歎。寶玉就是這樣,他只有歎氣難過,和對方一起悲哀,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是典型的寶玉的個性。寶玉永遠是體諒人的,他總是想到對方在這個時候有多難過。

古今中外這麼多小說,恐怕沒有一個男人會像寶玉,連女性像寶玉的都不多,他總在為別人想,他不見得能幫到別人,可是他能做到隨時用自己的心去體會別人的心,像菩薩一樣,充滿著對世間所有人的悲憫。

「鳳姐見昭兒回來,因當著人,未及細問賈璉。」昭兒可能是王熙鳳安插在賈璉身邊的眼線,因為王熙鳳是一個嫉妒心很強的女性。這個嫉妒也可以理解為她太強勢,希望隨時掌控丈夫的一切,賈璉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在過去的禮教裡,女性受到很大的約束,很多地方不方便去,她就會想盡辦法弄清楚賈璉到底幹了些什麼。賈璉也很可憐,一直想逃避,後來竟然想到用很卑劣的手段整治王熙鳳,所以王熙鳳想真正控制丈夫也很難。此時的王熙鳳很想打聽賈璉一路上有些什麼狀況,可是因為寶玉、秦鍾在旁邊,她不方便問。

王熙鳳真正關心的人其實是賈璉:「心中自是記掛,待要回去,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些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回來。」王熙鳳急著想知道丈夫在路上的表現,可是因為事情太繁雜,怕自己走後出了什麼事不好,就一直忍到晚上。「復令昭兒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兒親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併包藏,交付昭兒。」

辦完了這些事務,才是重點,「又細細吩咐昭兒:好生在外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氣;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認的混帳老婆。」最後一句最重要,她其實很清楚自己的丈夫,賈璉沒事就在外面勾搭女人,可是她不說自己的丈夫不好。過去的豪門女性,在處理丈夫的浪蕩事時,一定是指責下人的,說你們不要勾引他跟壞女人混在一起。因為是貴族身份,她不能罵賈璉,只能罵昭兒。這是很奇特的指責方法,點出了王熙鳳作為一個強勢女性,在婚姻愛情方面的狀態。她還嚇唬昭兒說:「果然有這些事,回來打折你的腿。」說來說去,最倒霉的還是昭兒。按說你男人要在外面拈花惹草,關人家下人什麼事,可是當時的倫理就是這樣,因為你是眼線,是看守人,有重大的責任。可見這些下人很倒霉,常常無辜被責罵。

「趕說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下又走了困,不覺又是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寧府中來。」王熙鳳白天很忙,夜裡還在打理賈璉的行裝,到了四更天,已經快黎明了,又睡不著,過一會兒又去寧府上班去了。

這部分夾寫了寶玉來找王熙鳳、昭兒回來,可是主線一直定位在王熙鳳的忙碌上。接下來就有一點像快板,很快地交代各種事情,一遍遍地回到寫王熙鳳的忙碌狀態中。

北靜王見寶玉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靈所在。」「發引」就是出殯,真正要埋葬了,入土的日子越來越近,賈珍親自坐車帶了看風水的人來到鐵檻寺,看將來要寄靈的地方。這個喪事會有很多重要的人物到場,所以賈珍要先看看廟裡的情況。鐵檻寺是賈家的家廟。此名來自宋朝詩人范成大曾經寫過的一句詩:「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意思是無論你怎麼做門檻想要擋住死亡,死亡最終一定會來。作者用「鐵檻寺」,隱喻了范成大的這句詩。


賈珍在鐵檻寺裡勘察,「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使用。」色空是這個廟裡的住持,他「忙看晚齋」,希望賈珍留在廟裡用素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淨室胡亂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

出殯的場面非常巨大,整個就在講賈家的排場,初看會覺得像官樣文章,無非誰來了、誰走了之類的。可如果說盛大的場面是遠景,作者將近景推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人物──北靜王身上。很多人都認為北靜王是《紅樓夢》裡一個非常不可思議的人。


因為賈家的特殊身份,四大郡王都來祭弔。他們身份高貴,根本不下轎子,派人祭弔一下就走了。可是不到二十歲的北靜王卻很特別,他雖沒有下轎,但他問賈政,聽說你們家有一個銜玉而生的男孩,今天應該在這裡,何不請來一見。北靜王很想見寶玉,所以寶玉趕快脫了孝服,換了吉服拜見他。北靜王后來還出現了幾次,每次都會提到寶玉,表示很想見寶玉,可是他們並沒有因此發生多少交往。北靜王非常神秘,他和寶玉好像有前緣,可在這一世當中因為身份懸殊,中間又很隔離,說話很客套。小說裡的這種暗喻其實很難理解,你很難明白為什麼作者花了這麼多心思寫北靜王這個角色。

我很希望大家讀到這一段的時候,感覺一下北靜王的出場。多數根據《紅樓夢》拍攝的電影、電視都沒有涉及北靜王,可是我覺得他是小說裡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他總是隔幾章就出現一次,對寶玉很關心,可又總是給人很疏遠的感覺。作者安排北靜王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或者目的,我們並不完全知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絕對不是等閒之輩,不是像其他郡王那樣只是起點綴作用的人物,他和寶玉之間好像有很深的緣分。

出殯的巨大場面

我們先看一下整個出殯的場面。賈珍「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並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因為所有的人都要到鐵檻寺祭弔,鐵檻寺要先佈置起來,安排好各項事務。「裡面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佔下處。」接下來講到鳳姐處理的一連串事情,像電影的蒙太奇剪接,節奏越來越快,表示鳳姐越來越忙。


「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並帶往之物;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述。」

這一連串的事情,其實都不是重點,不見得一定要知道內容如何,可是讓人感覺到王熙鳳真的好忙啊:有人生了孩子要去送禮;有人去世了要去祭弔;有人過生日要送壽禮;哥哥要回南方,趕快帶東西給爸爸媽媽;迎春又病了,給她請醫生看病。「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鳳姐忙到了這樣的程度。她回到榮國府,寧國府的人就跟到榮國府,因為很多事情還沒有料理完;她回到寧國府,榮國府的人又找到寧國府。王熙鳳往來於兩府之間,十分忙碌。作者寫作的方法從比較緩慢地細節敘述王熙鳳怎麼點名、早上怎麼到寧國府安排事情,變得節奏越來越快。

「鳳姐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這才是真正的女強人,她就喜歡忙,一旦讓她閒下來她會很難過的。她天生喜歡挑戰自己,有這麼多難事讓她處理,覺得無比快樂。「並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籌劃得十分的整肅。於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者。」她不會因為忙就少做一點,或者推托偷懶,她是愛面子的人,生怕一有閃失遭人嘲笑,一切事情都能規劃好、做好,上上下下的人都非常佩服。

「這日伴宿之夕,裡面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與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於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守靈過去叫「伴宿」,移靈之前要守靈。那天晚上就請了兩班小戲,還有雜耍。從漢朝開始雜技都被稱為百戲。尤氏仍臥病不起,所有的事情全靠王熙鳳一個人張羅,她獨挑重擔,竟有條不紊。「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種種之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羞口」,就是見人不敢講話;「羞腳」,連走路都扭捏,連人都不敢見。可王熙鳳卻落落大方,且處事軟硬兼施、恩威並濟、張弛有度。另外她不嬌氣、不扭捏、不狹隘,沒有個人的情緒,辦事總是有大局觀,只有如此,才可以處理大事情。鳳姐「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裡,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她這麼聰明能幹,自然不把一般人放在眼裡。

不難發現,這一回表面上是在寫秦可卿的喪事,真正的主角卻是王熙鳳。

文學呈現官派喪禮

「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般熱鬧,自不用說的。至天明,吉時已到,一班六十四名青衣請靈。」人們守了一夜的靈,熱鬧華麗。天亮時要移靈了,先由六十四名青衣,即樂隊來請靈。


前面銘旌上大書:

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寧國公塚孫婦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宜人之靈位。

這是作者編出來的,他不方便寫朝代,就寫「不易之朝」,意思是不會改變、永遠執政的朝代;「誥封」,就是皇帝所封;「一等寧國公塚孫婦」,還要追溯到高祖──封為一等公爵的寧國公,「塚孫婦」就是嫡長孫的媳婦;然後是賈蓉的官位:「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古代非常講究官位、名銜,所以列出來一長串,從家族最偉大的人開始,一代一代算來。「享強壽」這個詞現在不太用了,就是壽終於強健之年的意思。古時候如果一個人還很年輕就去世了,反而會用「享強壽」這種字眼。秦可卿不到二十歲就死了,這其中含有在很強健的時候就去世的意思。古代的文字實在是很「繞」,再不吉利、再不好的事,也要把它變成好事。


「一應執事陳設,皆系現趕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艷奪目。」所有的刀斧、旗子都是新趕做的,非常鮮艷。「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又摔喪駕靈,十分哀苦。」寶珠就是那個自願做秦可卿義女的丫頭,在靈前一路摔瓦片,磕頭哭泣。

下面的文字就是作者在用文學的手法,讓讀者感受到這個喪禮的排場有多麼驚人:「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秦可卿是出身貧寒的普通女子,這裡的排場絕對不是她可以享用的,這裡表現的只是賈家的官場地位。作者特別提到:「這六家與寧、榮二家,當日所稱『八公』的便是。」點出這個朝代開國的時候有八個公爵,似乎隱喻清朝的八旗,賈家佔了兩公,現在除了繕國公因誥命亡故,他的孫子守孝不能來,其他的六家都到了。

這還不止,接下來是:「南安郡王之孫,西寧郡王之孫,忠靖侯史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寧,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餘者錦卿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可枚數。」

我希望大家通過讀這段交代能夠明白,作者之所以寫這麼多人,是因為他要通過這樣的場面鋪排來反映這個家族的非同小可。作者用文學的手法讓你知道,這個喪禮已經豪華得到了驚人的程度。

而且,接下來北靜王要出場。南安郡王、西寧郡王派來的都是孫子,因為這些王爺身份比公爵還高,可是北靜王親自來了。所以我覺得這裡很特別,他跟寶玉特殊的緣分作者要在這裡側寫出來。

側寫北靜王

「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下百十餘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走不多時,路旁綵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中國古代有個習俗,一個地位顯赫的人死後,親戚朋友會在路邊擺「路祭」,路旁綵棚高搭,設席張筵,還伴有音樂。受民眾愛戴的地方官去世的時候,民間的綵棚也會一路搭下去,以表示人們對他的敬意與哀悼。


「第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寧郡王,第四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這裡對北靜王有特別的描述,他很年輕,不到二十歲。「近聞寧國公塚孫婦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與之情,同難同榮,難以異姓相視,因此不以王位自居,前日已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己五更入朝,公事已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因為他是王爺,他來了要清道,大家都要肅靜迴避。北靜王的到來有點特殊,他其實沒有必要親臨這個喪事,他自稱是念著從前祖父與榮、寧二公的交情,可是接下來的內容就明顯與此無關了,我覺得這是非常有趣的一段。

「一時只見寧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寧府開路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與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紮,同賈赦、賈政三人連忙迎來,以國禮相見。」因為這些人的官位都沒有北靜王大,所以對他以國禮相見。那水溶也不下轎,「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並不妄自尊大」。然後賈珍就說:「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這是非常謙卑的說法,一個兒媳婦死掉,王爺親自到場,怎麼擔當得起。北靜王讓人代他祭奠,賈赦等人還禮,禮畢又來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顯然,他不是來祭弔的,是來見寶玉的。作者有意在寫一些東西,因為作者不會粗心到寫一個王爺來祭弔,忽然又問另外一件事。北靜王說:「幾次要見一見,卻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這在舊時的禮數上也很奇特。北靜王是《紅樓夢》裡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到現在還沒有人好好地研究過他,但我一直覺得他絕對不是無緣無故出現的。

「賈政聽說,忙回去,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聽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灑,每不以官俗國體所縛。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北靜王水溶不受所謂國家禮法的束縛,待人親切,所以寶玉也想見他,覺得好像喜歡這個人,但因為父親管得嚴,他也不敢要求去拜謁北靜王,今天沒有想到北靜王也知道他,還點名要見他,寶玉當然很高興。

「一面走,一面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材。」這一段描繪大家要特別注意,我第一次看的時候並不覺得這一段有什麼特別,因為後面北靜王又出現,常常是同樣的姿態,北靜王常常沒事就要來問寶玉怎麼樣了。

這是很奇特的生命與生命的關聯,人世間有一種知己,可能彼此沒有過多的接觸,可是內心有一種嚮往。寶玉覺得北靜王是一個美好的生命,北靜王也覺得寶玉是一個美好的生命,但彼此間由於身份的原因又不能夠過分接近,兩人之間就會產生一種很奇特的情感牽連。在《紅樓夢》裡,寶玉和黛玉的情感、和妙玉的情感、和秦鍾的情感,各不相同。人的情感並不是一個單一的狀態,甚至會有一些很深很深的情,雖然沒有任何事情發生,但它卻始終存在一種嚮往。這種嚮往很難解釋,你只是覺得在你的生命裡有另外一個美好的生命存在,你會因此變得快樂、安心。我們總覺得有情就要有事情發生,可是北靜王和寶玉之間,從頭到尾都沒有事件發生,只是轎內轎外面對,談一些事,北靜王拿一個東西送給寶玉,彼此之間是一種淡淡的交往關係。

繁華中的感傷之霧

十四回寫王熙鳳協理寧國府,寫秦可卿去世時帶出了一件喜事,在十六回裡也透露出一點端倪:元春要回家了,要開始蓋大觀園。《紅樓夢》的情節發展到繁華的巔峰,感傷性也越來越強。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裡說,《紅樓夢》最不可思議的是:「悲涼之霧,遍被華林。」他說《紅樓夢》彷彿是開滿繁花的樹林,裡面卻瀰漫著感傷的霧氣。這部小說奇在越寫到繁華處越讓你覺得傷感。我們現在明白了,那是因為曹雪芹是在被抄家之後寫出的繁華,所以繁華蒙上了幻滅的感傷。


我一直希望大家能在《紅樓夢》裡看到文學技巧,將來讀不同種類的文學作品時,可以據此來判斷作者在編織上的用心與才華。《紅樓夢》大概是古今中外最好的一個小說範例,你幾乎很少看到一部小說能把人物寫得這麼生動,情節編織得如此豐富。寫完王熙鳳打人,緊接著寫她和寶玉玩鬧,以及昭兒進來匯報,筆下的人物很豐滿,讀起來越來越覺得有趣。這一回結尾處出現的北靜王,也構成文學裡非常有意味的懸疑,作者既存心要寫,可又不直說,讀者不知道他到底在影射什麼。

粗心的讀者會忽略北靜王這個人物,粗心的評論者也不會評論,可是他絕不會無緣無故地出現,他到底在《紅樓夢》裡面是一個什麼樣的象徵與暗喻,還有待我們去探索。但這個角色好像很重要,對於寶玉來講,北靜王是一個生命裡面高不可攀的理想。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五回.王鳳姐弄權鐵檻寺,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蔣勳.pn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21.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樵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