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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如何把自己慢慢放入《紅樓夢》中

對於個人而言,每一次讀《紅樓夢》都會發現未曾發現過的東西;對於時代來說,不同的時代也會發現《紅樓夢》不同的意義。一部好的文學作品就像一幅好的畫一樣,可以在不同的人性空間裡適應不同的環境,給人以新的領悟和新的啟發。


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一般來講,我們在創作一個藝術作品時,主觀性很強,希望它能影響人,或者希望這個小說能使人性發生變化。一旦我們預設了這個立場,在搜集資料和觀察人性的過程中,就會特別選擇自己想要的東西,不需要的就故意排除。只要有預設立場,對人性的觀察面一定是比較窄的曹雪芹在寫《紅樓夢》時,是沒有預設立場的,所以《紅樓夢》才會成為偉大的作品。如果作者希望這些小孩子在學校讀書都是循規蹈矩的,很可能在寫這個小說時把這一段過濾掉。

有時候,父權、君權、師權各種權威都表示,因為我想愛護你,所以你不要知道太多。所有的愛都可以變成權威的藉口。可是什麼叫愛?給對方最大的思考和選擇的自由才是真正的愛。《紅樓夢》在現代意義上仍然能產生這麼大的作用,因為它所體現的愛是真正寬廣意義上的愛。在作者筆下,人性是複雜的,它有時候會墮落,有時候會有各種自己控制不住的慾望面對人性的這種複雜,他覺得這些向下墮落的人性跟所謂向上的、求好的人性是互動的,必須全部加以描繪,使讀者在看《紅樓夢》的時候能夠有自己的選擇。《紅樓夢》是很多人願意反覆看的一本書,因為你的人生會因它而得到啟發,獲得成長,而作者從來沒有很權威地告訴你應該如何生活

我們可以把讀者分成兩種。

第一種讀者認為,讀了一本書以後自己就可以變好。如果是這種讀者,去選一本書,這本書讀完以後,你覺得自己變好了,但這樣的書絕對不是文學作品,文學作品不可能是這樣的那種所謂格言式的或者道德教訓方面的書,如《菜根譚》,也許會對你有幫助,可它對於人性的思考,是沒有辦法像一個文學作品這麼深刻的。我想這樣的讀者是比較簡單的讀者第二種讀者相信,人類在人性方面的摸索與思考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過程。在讀書中你會發現人性的複雜,同時也會發現,成長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你可以選擇做第一種讀者,也可以選擇做第二種讀者。如果你是第二種讀者,你在讀了《紅樓夢》第九回之後就會思考,如果你面對這樣的一個課堂,如果你是一個老師,你會怎麼辦?你會用什麼方式去跟這樣的孩子相處?你也許會大罵他們一頓,說你們不守規矩之類的。然而也可能這剛好是個機會,你可以瞭解你不在的時候學生的樣子。這中間有一種互動的關係。在第九回中,我最同情的一個人是賈政,因為他完全失去了跟下一代溝通對話的可能,他不僅跟自己的孩子寶玉沒有辦法溝通,跟傭人李貴也沒有辦法溝通。他只要一罵李貴,李貴就跪下來磕頭。這個威權是悲劇性的。

我在讀《紅樓夢》時常常提醒自己,小說中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我身體裡的一部分,我的身上有賈政的部分,也有賈瑞的部分。我不覺得我是在外面觀察這些人物,或者讚美、批判他們。好的文學會讓你覺得每一個人物都是你自己,你會思考應該怎麼去調整自己個性裡的這些部分。我以前常常會有那麼幾天,總想罵學生,就像賈政一樣。有一天讀了《紅樓夢》,恍然大悟,自己怎麼變成賈政了?之後就變得好一點。好的文學能提醒讀者。所以我不覺得看文學作品一定要認同最美最好的那個角色,有時候是去發現自己是不是也有一點賈政,也有一點薛蟠?我覺得這是一個快樂的事,你會發現自己身上充滿人性的弱點,而人性本來就有弱點。這部小說的精彩是真正讓我們看到人性的寬廣。作者用很精彩的筆法描寫了青少年打架的過程,還讓你覺得這是一個不怎麼光彩的事情,可是如果《紅樓夢》真的是曹雪芹一生的重要回憶,我相信學校裡打架這件事是他一生裡很重要的部分。在他晚年要寫自己一生的故事的時候,他竟然會選擇這件事情來寫,讓讀者理解複雜的人性。我也希望能跟大家探討,怎麼樣把自己慢慢放進《紅樓夢》當中,去真正地理解人性並因此獲得成長。我們可能是香憐、玉愛,可能在長大的過程裡受過寵愛,扮演過那個角色;我們可能是秦鍾,有一個人特別疼你,你也會在他面前撒嬌;我們也可能會是金榮,覺得曾經被疼愛過,可是現在不被疼愛了,心裡很不爽,老是要去找別人的毛病。人性有很多方面,並不存在好壞的區別。我讀《紅樓夢》的時候真的不敢說誰是好人,誰是壞人,金榮就是金榮。

金寡婦的委屈和心酸

金榮,一個寡婦的孩子,母子倆寄養在賈家,他們屬於沒有靠山,也沒有勢力的家族。因為被迫給寶玉、秦鍾磕頭道歉,心裡很不爽。他本來是要整別人,沒想到最後整了自己。回家他就跟他媽媽講,想要去報復。金寡婦是一個值得注意的角色。這樣的人物在整部小說裡並不重要,可能只出場一次,然而這些角色可能平時就在我們的身邊,你感覺她就是你的一個鄰居。作者把這些小人物寫得極好,他們那種努力活下去的生命力量非常動人。她一直跟兒子說,你不要再鬧了,你回到家裡我怎麼養你,至少在那邊讀書還有錢拿,還有人疼你,每天給家裡送一點菜啊肉啊的。這個母親只有一個目的,告訴孩子活下去不容易。她沒有丈夫了,所以她跟孩子講的這段話很讓人辛酸。表面上是小孩子們在鬧來鬧去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家庭的辛酸和一個寡婦的委屈。作者是用心頗深的,如果只關心這些學堂裡面打架的「孽子」的話,他的小說絕不會如此豐富,現在轉過來寫金榮的媽媽。也許有人會覺得第九回讓青少年看到一些不好的榜樣,孩子們在學校裡面講髒話、打架,可是不要忘記,《紅樓夢》的重點是這些孩子背後的事情。


故事是一環扣一環的。金榮回到家覺得委屈,跟媽媽抱怨,金寡婦不像一般的媽媽,孩子被欺負了,那我就叉著腰去找人理論。她知道對方是寶玉,只能委曲求全。作者寫到在他們大家族的權勢底下討生活的人,寫他們的委屈和辛酸的時候,竟然充滿佛性,充滿悲憫。作者描寫黛玉和寶釵的美不是我最佩服的,但看到他筆下金寡婦這些人的時候,我總覺得作者真了不起。一個公子哥出身的曹雪芹竟然能寫出這樣一些人物出來

文學中人性的救贖

「話說金榮因人多勢眾,又兼賈瑞勒令賠了不是,給秦鍾磕了頭,寶玉方才不吵鬧了。」金榮是百般的不情願。男孩子這個年齡段受到這種侮辱,實在是痛苦不堪。「大家散了學,金榮回到家中,越想越氣,說:『秦鍾這奴才,是賈蓉的小舅子,又不是賈家的子孫,附學讀書,也不過和我一樣。他因仗著寶玉和他好,他就目中無人。』」他被欺負了,他覺得如果欺負他的人如果是寶玉也就罷了,可你秦鍾算什麼,不過跟我一樣是外姓來寄讀的。也不過就是寶玉包養的男孩子,還講他不做正經事。此時金榮批判起秦鍾來,振振有辭。作者一直在轉換他的角色。用心的讀者讀到這裡的時候,可能會有一種很奇怪的警惕,真的像《聖經》裡講的,你只看到人家眼裡的刺,看不到自己眼裡的梁木「他既是這樣,就該行些正經事,人也沒的說。他素日又和寶玉鬼鬼祟祟的,只當人都是瞎子,看不見。今日他又勾搭人,偏偏的撞在我眼睛裡。就是鬧出事來,我還怕什麼不成?」金榮批判秦鍾跟寶玉的曖昧關係,可他完全忘了自己跟薛蟠的關係。這裡作者對人性的觀察、理解、呈現都非常有意思。金榮越想越覺得自己有理,心想真的要鬧起來的話,他也可以講出這些難堪的事情。


金榮的母親嫁到金家,賈璜娶的大奶奶金氏是金榮的姑媽,金寡婦聽他說了半天,就說:「你又要爭什麼閒氣?好容易我望你姑媽說了,你姑媽千方百計的向他們西府裡的璉二奶奶跟前說了,你才得了這個唸書的地方。」她先罵兒子,說你在學校裡受了委屈,還要跟人家生閒氣。又提醒金榮說,是她拜託了他姑媽賈璜的太太,賈璜的太太又跑去拜託璉二奶奶王熙鳳,才有他今天讀書的機會。「若不是仗著人家,咱們家裡還有力量請的起先生?況且人家學裡,茶飯也是現成的,你這二年在那裡唸書,家裡也省好大的嚼用呢。」她覺得孩子不懂事,就繼續提醒他,「省出來的,你又愛穿件鮮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裡唸書,你就認得什麼薛大爺了?」家裡明明很窮,可這個金榮還愛打扮。這其中講到更有趣的重點,就是金榮在罵寶玉跟秦鍾鬼鬼祟祟的時候,忘掉了自己這幾年就是薛蟠的相好。他們的家世太低了,就樣一個非常低卑的貧賤家庭,就是因為有機會到這樣的學校讀書,才有可能認識富貴人家的子弟。母親不追究兒子到底跟薛蟠是什麼關係,她覺得蠻好的,因為兒子認識了有錢人,這個有錢人常常會送他東西,這些話透露出來的是一個單親家庭的窮困、辛苦。所以她真實地跟兒子說,如果你不是讀書,你哪有機會認識薛大爺,「那薛大爺一年不給不給,這二年也幫了咱們有七八十兩銀子。」劉姥姥的二十兩銀子回去就能做一個小生意了,這薛蟠一出手就是七八十兩銀子,而對於這樣一個窮困家庭來講,簡直是天文數字。

如果說第九回中作者對襲人、對賈政的描繪,都能顯出其非凡的了不起的文學功力的話,那這一段作者通過金寡婦讓我們看到一個非常卑微的家庭求生存的艱難。作者沒有因為金寡婦以後再也不會出來就隨便寫寫,而是透出了佛眼慈悲,說實話,做到這一點非常難,文學作品裡能看到這種佛性的少之又少。西方人要懂得作者也很不容易,他有一個非常博大的文學觀,能把人性的各個面全部照顧到,在他的世界裡到最後沒有貴賤貧富美醜,全部一樣,他的世界裡的平等是真的。

我常常試著用文學做我的救贖,比如有時在大學裡教課,有的同事很喜歡做小動作來整人,當你被整得痛苦不堪的時候,真的在心裡會恨這樣的人。後來我覺得不應該恨一個人,回到家裡就試著用寫小說的方法寫他。寫的過程中我便開始想,他為什麼是這樣子,為什麼要去害人,為什麼要做小動作。寫完以後,我多多少少對他有所理解,我能從他的角度去想問題了。好的文學不是去罵一個人是什麼樣子,而是必須找到他之所以成為這個樣子的原因

鬧學正式結束

在曹雪芹的生命中,假如這些是真的故事,這個金寡婦和金榮都是跟他對立的人。金榮是賈寶玉很討厭的人,他哪裡會關心金榮的媽。可是在晚年寫小說的時候,在他一生的回憶中,竟然也著墨於金榮跟金寡婦身上。這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大慈悲。金榮媽說:「你如今要鬧出了這學房,再要找這麼一個地方,我告訴你說罷,比登天的還難呢!」金榮每天穿得漂漂亮亮去讀書,他真的以為自己是一個大爺了,只有媽媽知道其中的難處,她很務實地說:「你給我老老實實的玩一會子,睡你的覺去,好多著呢!」


「於是金榮忍氣吞聲,不多一時,他自去睡了。次日,仍舊上學去了。不在話下。」學堂這一段在這裡就結束了。

金寡婦覺得沒有必要也沒有能力去跟權大勢大的賈家去爭,可是她還是忍不住跟金榮的姑媽講了一下,這個賈璜的太太一聽完就生氣了,覺得怎麼可以這樣欺負金榮呢,這個秦鍾也不過是秦可卿的弟弟,她要去理論。作者在交代完大鬧學堂的事情以後,非常巧妙地引出了另外一件事情,就是秦可卿生病。

不在話下的起承轉合

小說至此再次回到主線。秦可卿是十二金釵之一,秦可卿的死在小說裡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在講完打架鬧學堂,秦鍾跟金榮的這些故事後,還要回到大結構,就是秦可卿生病。《紅樓夢》的結構非常複雜,用西方的文學理論來分析《紅樓夢》,始終有點隔靴搔癢,因為《紅樓夢》的結構不是西方的小說理論所能解釋的。它有意識流,也可以找到傳統中國章回小說的古典寫法,脈絡分明,他可以離開主脈絡去寫枝節,又能把枝節繞回到主線上


賈璜太太知道孩子受了欺負,要去理論。找誰呢?找賈珍太太尤氏,因為尤氏是秦可卿的婆婆。可是她去了以後還沒講話,尤氏就跟她說,我那個媳婦最近生病,她這個弟弟又不懂事,把在學校裡打架的事告訴了姐姐。秦可卿是一個非常好強的人,覺得弟弟在學校裡面弄出這樣的事情,自己臉上掛不住,病就更重了。然後尤氏就在那邊罵,也不曉得是哪一個人這樣挑唆,當然講的是金榮,這樣一來賈璜太太一句話都不敢講了。

《紅樓夢》的小說結構可能不是很容易抓到,因為脈絡非常複雜。無論我們怎樣分析《紅樓夢》,都覺得沒有什麼框架能把它框住,因為它是錯綜複雜的。它有一點像織錦,上面全是花紋,可中間一定有經緯線,秩序非常清楚。我覺得,《紅樓夢》不是在大學的文學系裡可以學到的東西,它是人事脈絡,總有一天你會發現它的脈絡源於作者對於所有人的關心,這樣形成的一個秩序系統。所以只從文學理論的角度看這部小說,很難體味到它的精彩之處。我始終覺得,我們應該出入於文學跟人事之間。這是為什麼我始終對論文式地看《紅樓夢》感到遺憾,因為這樣你看不到其中有關人性的最迷人的部分。甚至因為《紅樓夢》被判定為一部古典文學作品,所有古典文學的研究其實已經有預設了。我常常想,為什麼很少有人寫論文去討論第九回?好像是因為它很不古典。很多人研究《紅樓夢》裡的詩詞,因為這是古典。可是會不會因為這個古典的預設限制了我們看《紅樓夢》的角度。我不認為《紅樓夢》只是古典文學,它比我讀到的許多現代文學具備更多的現代性。從這個角度看《紅樓夢》的時候,就要注意它的穿針引線和它的起承轉合。

金榮再氣最後還是要上課的,這一段就結束了。現在,作者要講金榮的姑媽,環環相扣,自然到你無法察覺,上一個短篇小說的結尾,是下一個短篇小說的開始。

「且說他姑娘,原聘給的是賈家玉字輩的嫡派,名喚賈璜。」「這賈璜夫妻守著些小小的產業,又時常到寧、榮二府裡去請請安,又會奉承鳳姐兒並尤氏,所以鳳姐兒、尤氏也時常資助資助他,方能如此度日。」這裡已經已表明他家的地位是很低的。賈璜是「玉」字輩,賈珍也是「玉」字輩,照理講起來是平輩,可是這個賈璜的太太沒事就要到那邊請安。他們要過日子也不容易,甚至他們的家業可能是靠著寧國府幫襯才有的。然後要盡量奉承,就能得到些資助。所以茗煙講的並不是假話,他說璜大奶奶沒事就在王熙鳳旁邊繞來繞去,說點好聽的,順便借一點錢什麼的。同時也可以看出,這種有錢的人家,有權勢在手上,連不相干的、沒有見過面的劉姥姥都能拿錢回去,何況是同姓,且是「玉」字輩的人。他們能過上這樣的日子,跟王熙鳳、賈珍、尤氏的幫助有關。這其中有很有趣的關係,王熙鳳幫助賈璜,賈璜的太太又幫助自己兄弟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苦。作者因為自家被抄,才對這些底層人的辛苦心存慈悲,感同身受。

另一個短篇的主角:璜大奶奶

「因天氣晴明,家中又無事,遂帶了一個婆子,坐上車,家裡走走,瞧瞧寡嫂侄兒。」賈璜的太太來看看金寡婦和她的侄子,兩個女人開始聊天了。「閒話之間,金榮的母親偏提起昨日賈家學裡那事。」可能心裡也有氣吧,不想講偏偏又提起來了,把金榮所說在學校裡打架的事從頭到尾一五一十都說了。「這璜大奶奶不聽則已,聽了,一時怒從心上起。」貧賤之人容易發怒,因為他本來就心存不平,一旦有委屈,就特別容易爆發出來。這裡從人性的角度去看,如果璜大奶奶不生氣,反而不合情理。璜大奶奶這個角色,從開始很生氣,想要去好好地理論一番,到最後一句話不講回來了,其間有人物情緒的變化。如果一開始她就不生氣,這個角色就是假的。自家人受欺負了,她平常在王熙鳳面前盡力奉承的那些委屈全部爆發。從心理學的角度看她不一定是只因為這件事生氣,其中有很多累積已久的東西。一直在那邊跟人家借錢,看人家的臉色,鬱積了很久的怒氣一下子爆發了,她非要去跟人理論不可。


這璜大奶奶說道:「這秦鍾小崽子是賈門親戚,難道榮兒不是賈門的親戚?」她就在比較了,兩個都不姓賈,都不過是姻親而已。「人都別忒勢利了,況且都作的是什麼有臉的好事!就是寶玉,也犯不上向他到這個田地。等我去到東府,瞧瞧我們珍大奶奶,再向秦鍾他姐姐說說,叫他評評這個理。」這個時候的璜大奶奶理直氣壯、盛氣凌人。

那金榮的媽媽聽了,嚇得不得了,說:「這都是我的嘴快。」她本來不想講,結果一不小心說出來了,發現惹了禍,她想如果璜大奶奶去計較的話,說不定他們在賈家就沒辦法住下去了。她怕惹事,她知道這就如同雞蛋碰石頭,自己哪裡敢跟人家去比,她根本無力去追究誰是誰非。她說:「倘或鬧起來,怎麼在那裡站得住。若是站不住,家裡不但不能請先生,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許多嚼用來呢。」

那璜大奶奶聽了說:「那裡管得許多,你等我去說了,看是怎麼樣!」她在講氣話呢,一個人講氣話的時候就會不管不顧了,不開心了就一定要去理論。「也不容他嫂子勸,一面叫老婆子瞧了車,就坐上往寧府裡來。」

這段寫得很有趣,起初璜大奶奶氣得要拍桌子罵人了,可是最後她連一聲都沒吭就走人了。人性的兩面性完全展示出來了。這種兩面性在人人身上都有,在別人身上看到,你可能會不屑,如果在自己身上看到,就會心生悲憫。因為人就是人,你有再大的氣,權勢不如人你也沒有辦法。一件小事就能把人性寫得如此周到。

角色轉換中的人性空間

「到了寧府,進了車門,到了東邊小角門前下了車,進去見了賈珍的妻尤氏。也未敢氣高,殷慇勤勤敘過寒溫」。很奇怪,她進了那個門後就變了,去的時候氣憤得很,可是一進去就不敢講話了,只說些家常話。不知道這種大戶人家門口是不是有一種氣場,或者光是那個石獅子就已經把人嚇著了。作者在這些地方的著墨,如果不仔細琢磨,無法體察如此細微的周轉。前面金寡婦攔她都攔不住,可是她一進門,氣就沒有了。怎麼會這樣子?分析起來,她在金寡婦面前必須那樣。為什麼?因為她要讓金寡婦知道,我在賈家不是等閒之輩,是有頭有臉的人。可是一到那邊她就發現自己真的不值一提。這個兩面性是非常精彩的描寫,讓你覺得人性真是有趣,可是千萬記住不要因此而鄙夷什麼人。我一點沒有覺得這個璜大奶奶可笑或者可悲,反而認為人性真是脆弱。她一方面要讓自己的寡嫂覺得她也是賈家一個有權有勢的人,可以保護金榮。可是到這邊角色馬上就變了。我們在人世間常常扮演不同的角色,如果我們可以抽身去打量自己扮演的角色的時候,人就會變得寬容,就不會把這個角色變得很僵化。其實角色轉換本身是很有趣的人性空間,如果讀懂了《紅樓夢》裡面的這些細節,你對人性的領悟將會完全改觀,最後你會發現《紅樓夢》每一天都可以閱讀。你出門跟人見面交談,回到家裡有人來找你借錢,或者你自己有困難要去求別人,你將會發現都是在演《紅樓夢》,你也隨時在扮演不同的角色。


她說了些閒話,才問:「今日怎麼不見蓉大奶奶?」她不是要去找秦可卿理論嗎,可是這個時候她講了半天才忽然問說,怎麼沒有看到蓉大奶奶。其實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本來是要來理論的,至少也要問一問。可是說這句話的時候一點都沒有動氣。賈珍的太太尤氏說:「他這些日子,不知道他怎著,經期有兩個多月沒來。叫大夫瞧了,又說並不是喜。那兩日,到了下半天就懶怠動,話也懶怠說,眼神也發眩。」古代婦女的病大多是跟經期有關,經期不準就是身體不調的反映。如果是懷孕的話,也可能停經,可是好像又不是喜脈,也沒有懷孕的徵兆。過去的禮節很嚴,媳婦每天要跟婆婆請安,古代的婆婆都很凶悍的,可是尤氏是一個溫柔到沒有個性的婆婆,她很疼媳婦,就跟秦可卿說:「你且不必拘禮,早晚不用照例上來。」她不要秦可卿那麼嚴格地每天請安,來伺候她吃飯,而是讓她好好養病。「就有長輩們怪你,等我替你告訴。」在過去的權威社會裡面這是很難得的。她說:「連蓉哥我都囑咐了,我說:『你不許累掯他,不許招他生氣,叫他靜靜的養養就好了。他要想什麼吃,只管到我這裡取來。倘或我這裡沒有,只管往璉二嬸子那裡要去。倘或他有個好歹,再要這麼一個媳婦,這麼的模樣兒,這麼一個性情的人兒,打著燈籠也沒地方找去。』」可以看到,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疼愛秦可卿,所有的人都喜歡她,寶玉暗戀她,她公公也喜歡她。可她卻是一個薄命的女子。注意,作者真正的目的是要講賈璜太太來告狀的,可是尤氏在這裡講秦可卿的病,講她怎麼疼秦可卿,賈璜太太看到婆婆把秦可卿誇成這樣,她反而沒法講話了。

尤氏說:「他這為人行事,那個親戚,那個一家的長輩不歡喜他?所以我這兩日好不心煩,焦的我了不得。」她點出了秦可卿的人緣好,也表明自己對她的病的焦慮。下面就講到正題了,「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來瞧他,誰知那小孩子家,不知好歹,看見姐姐身上不大爽快,就有事也不當告訴他,別說是這麼點子小事,就是你受了一萬分的委屈,也不該向他說才是。」不只金榮覺得委屈回家去告狀,秦鍾也覺得委屈,回來也告訴姐姐。《紅樓夢》常常是在無意中透露什麼事情,這裡就告訴我們尤氏已經知道這個事了。我們也可以猜想,尤氏可能也知道她為什麼來,就先拿話擋她,她這樣一講,璜大奶奶反而沒話可說了。她現在病得這麼重,就是有事也不應該講,何況這個事根本就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其實這已經在罵璜大奶奶了。這裡有作者委婉細膩的安排。

「誰知他們昨兒學裡打架,不知那裡附學來的一個人,欺侮他了。裡頭有些不乾不淨的話,都告訴了他姐姐。」這附學來的人當然是金榮,好像尤氏覺得這種小孩子的事根本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其實秦鍾也是附學,可是對尤氏而言,那個不知道哪裡來附學的人如同野狗一樣,這裡體現的就是權勢。「嬸子,你是知道那媳婦的:雖則見了人有說有笑,會行事兒,他可心細,心又重,不拘聽見個什麼話兒,都要度量個三日五夜才罷。」秦可卿自尊心強,因為家境不好,嫁到豪門以後,做人小心謹慎,處處要強。這一段話是由婆婆講的,婆婆完全瞭解她。秦可卿生病是必然的,心思太重,她的病就是思慮過度。

「今兒聽見有人欺負了他兄弟,又是惱,又是氣。惱的是那群混帳、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調三惑四的那些人;氣的是他兄弟不學好,不上心讀書。」賈璜太太到這裡真的不敢講話了,好像尤氏什麼都不知道,可是尤氏在罵這些人,說什麼混帳的狐朋狗友,講的又是金榮。

「他聽了這事,今日索性連早飯也不吃。我聽見了,我方才到他那邊安慰了他一會子。又勸解了他兄弟一會子。我叫他兄弟到那邊府裡找寶玉去了,我才瞧著他吃了半盞燕窩湯,我才過來了。」通常都是媳婦照顧婆婆的,可是這個婆婆會親自去餵她吃半碗燕窩湯。璜大奶奶本來要來告狀的,想讓尤氏為自己撐腰,現在看到人家婆媳感情這麼好,知道根本不可能了。

尤氏又跟璜大奶奶說:「嬸子,你說我心焦不心焦?況且如今又沒有好大夫,我為他這病上,我心裡倒像針扎的。你們知道有什麼好大夫沒有?」賈珍太太講了一大段話,把璜大奶奶原來要告狀的話全部堵回去了。「金氏聽了這半日話,把才纔在他嫂子家裡那一團要向秦氏論理的盛氣,早嚇的丟在爪窪國去了。」

秦可卿生病

聽見尤氏問她知道不知道有好的醫生,她連忙答道:「我們這麼聽著,實在也沒見人說有個好大夫。如今聽見大奶奶這個不來,定不得還是喜呢!」她這是在奉承,明明是病,而且尤氏已經講過醫生說並不是喜脈,可她還要安慰尤氏,希望能夠把一個不好的、焦慮的、煩惱的事變成開心的事。她說:「嫂子倒別教人混治。倘或認錯了,這可是了不得的。」那尤氏說:「可不是呢。」


正說話間,賈珍從外面進來,見了金氏,便向尤氏問道:「這不是璜大奶奶麼?」金氏向前給賈珍請了安。賈珍向尤氏說道:「讓這妹子吃飯去!」他很客氣,也沒有看不起她的意思。寧府與榮府雖然權大勢大,他們家族裡對這種靠他們生活的人的禮數是很周到的。「賈珍說著話,就過那屋裡去了。」

「金氏此來,原要向秦氏說說秦鍾欺負了他侄兒的事,聽見秦氏有病,不但不能說,亦且不敢提了。況且賈珍、尤氏待的也很好,反轉怒為喜。」她又給自己找一個台階,說人家對我很好,也不要為了這一點小事跟人家吵架。璜大奶奶從剛才在金寡婦面前扮演的角色,到現在在賈珍和尤氏面前扮演的角色,判若兩人。這種狀況讓人看到人性裡很幽微的地方。

賈珍等到客人走了就問太太,今天這個賈璜太太來有什麼事嗎?尤氏說,沒有說什麼,進來的時候看她臉上好像有一點惱的氣色。說了半天話,提起了媳婦的病,她倒漸漸氣色平靜了。這裡要結束了,因為他們根本不覺得賈璜太太有什麼重要,他們覺得重要的是媳婦的病,小說又要轉到主脈上來。

「如今且說媳婦這病,你到那裡去尋一個好大夫來,給他瞧瞧要緊。」尤氏是真關心兒媳婦的病,因為整個寧國府的很多事情都是她在辦,婆婆很依賴她。秦可卿死後,我們才知道原來寧國府的事都是由秦可卿在管理,秦可卿不只漂亮、性情好,而且是一個能幹的人,而她的能幹跟王熙鳳不一樣,王熙鳳外露,非常厲害,可是秦可卿溫柔可人,連婆婆都覺得這個媳婦真是難得,必須要好好找個大夫給她瞧瞧。

尤氏有點抱怨,說家裡的一大堆醫生哪裡要得,每一個人都是聽著別人的口氣,人家怎麼說,他也添幾句醫生的術語。家裡有三四個大夫,每一天輪流來看四五遍脈。「他們大家商量著立個方子,吃了也不見效,倒弄得一日換四五遍的衣裳,坐起來見大夫,其實於病人無益。」

賈珍當然也很疼秦可卿。「淫喪天香樓」這個版本發現以後,我們知道賈珍逼姦秦可卿,所以賈珍在秦可卿死亡前後表現的熱情比所有人都高。一方面是因為他愛這個媳婦,這個愛已經不是公公對媳婦的愛,而是他曾染指於她;另一個部分是為了要掩蓋他逼死了秦可卿,他在喪禮上哭得比別人都過分。賈珍此時就說:「可是。這孩子也糊塗,何必脫脫換換的,倘或又著了涼,更添一層病,那換了的衣裳任憑是什麼好的,可又值什麼呢,孩子的身子要緊。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不值什麼。」然後又說:「我正進來要告訴你:方才馮紫英來看我,他見我有些抑鬱之色,問我是怎麼了。我才告訴他說,媳婦忽然身子有好大不爽快,因為不得個好太醫,斷不透是喜是病,又不知有妨無妨,所以我這兩日心裡著實急。馮紫英因說起他有一個幼時從學的先生,姓張名友士,學問最淵博,更兼醫理精明,且能斷人的生死。」

獨一無二的文學經驗

《紅樓夢》裡人物繁多,我們很想把這個小說裡人物的所有脈絡弄清楚,曾有人做了一個紅樓夢人物關係圖,但是很難全面說明人物關係。因為關係非常複雜,不只是血緣跟倫理的關係,還有很多其他複雜的關係。比如秦鍾跟寶玉的關係,大部分的人注重的是倫理關係,可是更多的錯綜複雜的關係是人跟人交往的關係。


我一直建議大家用讀短篇小說的讀法,去框住它的某一個特性,如寶玉要去讀書是一個完整的短篇;寶玉讀書時跟班級裡同學打架是一個完整的短篇;然後璜大奶奶要去告狀,帶出賈珍太太尤氏,又是一個短篇;賈珍夫妻提到要找醫生來給秦可卿看病是另一個短篇。每一章、每一回都有獨立的可能性,然後由它來架構起一部巨大的長篇小說,這個結構的形式恐怕沒有比章回這兩個字更好的。

中國小說的結構事實上就是章回,要把章回這兩個字翻譯成西方文字確實很難,它並不是所謂的chapter的意思,西方文學裡分的雖是第一章、第二章,但它們之間有連貫性。而中國小說的章與回都有獨立性,所以這一章、這一回有一個獨立的名字,譬如「金寡婦貪利權受辱」,就是講金寡婦這一段,能獨立出來,看病的這一段也能獨立出來,所以整個小說裡又有很多細的主題。有點像傳統的戲劇,一折一折的。有一個大戲叫《白蛇傳》,可我們有時候只看《斷橋》,或者《遊湖》,都是獨立的。這跟西方戲劇與文學的結構是非常不同的。

《紅樓夢》保留了傳唱文學說書的體例。今天大部分的藝術理論受到西方的影響,我們套用這些理論的時候會把原有的理論忘掉了。我們為什麼就用章回來分析它呢?就像我們中國傳統繪畫的長卷,是西方繪畫的空間無法解釋的。《紅樓夢》提供給我們的經驗應該是獨一無二的,今天硬要切割了放到西方的文學理論中去,可能會遺漏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比如下面一段,講的是在整個東方有一個醫藥傳統──切脈。


十七世紀中國的百科全書

東方的切脈跟西醫絕對不一樣。我們常看到西醫也把手放在手腕的動脈這裡,他測的是脈搏跳動的次數;而中醫把手放在這裡,一定是三個指頭。中指扣住的是肝,就是「關」這個地方;中指壓了之後,然後無名指按在「寸」位,聽心臟的問題;換過來食指聽腎臟的部分,就是「尺」位。三個地方分別稱為寸、關、尺。好的中醫手指壓下去不是不動的,一定是三個指頭不停地輕重互動,因為他要探的是不同的部分。左手探完一定探右手,右手的寸關尺又是不同的東西,探命門、肺臟和脾胃。現在已經有人用科學的方法整理中醫的理論,發現它具有相當嚴密的科學體系。如果我們要用西醫的理論來框架中醫,很可能把原有的系統整個搞亂掉。這個系統有它的優點和缺點,中醫的優點是能夠發現人體本身很多的平衡和互動。當探脈的時候,碰到你不同的髒脈之間的互動關係,他絕對不會說因為你有肝炎就只治肝,他發現這個肝的部分屬於木,這個木可能跟腎的水有關,必須要一起調養,才能夠達到平衡


現在,很多醫學界的人士在探索將不同的醫學理論結合,尋求更大的視野,我想文學也是如此。《紅樓夢》這樣一部小說在2000年選世界一百部文學名著時竟然榜上無名,其實蠻好笑的。就是由於西方有一個框架以後,大家一定要把所有的東西放進那個框架裡。他們沒有辦法瞭解這個框架之外的東西。可是在我們自己的文學傳統、醫藥傳統裡面,也許慢慢會發現,有一些自信可以找回來,等一下你就可以看到這個張太醫在探脈的時候清清楚楚,體現的是在還沒有跟西方的醫學接觸之前,中國傳統醫學的探脈系統,而這個系統的長處今天又重新被認識了。有一段時間它被暴露出來都是缺點,「五四」時期的魯迅最痛恨的就是中醫,他覺得父親就是死在中醫手中,所以他後來去日本仙台學西醫。孫中山在肝病很嚴重的時候,很多人勸他去看中醫,他就是不肯,因為他相信的是西醫的系統。也許在某個階段,人們會因為這個傳統有很多的弊病,認為這個傳統完全要不得,全部要改成德先生(即民主)、賽先生(即科學),可是現在,在已經吸收了西方的東西以後,再把中國傳統中好的東西融進來,其實是一個非常好的互補。

我們在談《紅樓夢》的時候,會發現它給我們帶來很多對於宇宙、自然、醫藥的觀察。前面有過一段跟醫藥有關係的是薛寶釵的冷香丸,它在講節氣,很多的花,不同節氣裡的水,它的一個觀念是調養。所謂調養是說人的身體是一個宇宙,整個大宇宙要風調雨順,人的身體也是如此。主金的肺,主木的肝,主火的心,主土的脾胃,主水的腎,其實就是五行,其中有互動的關係。中醫對於人體的理解,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是把人體當成一個大的循環來看,能夠兼顧。

通過看《紅樓夢》可以對中國傳統的很多系統有所瞭解,《紅樓夢》裡有關於命理、藥理、音樂、繪畫等各個領域的記述,它像一部百科全書,整個十七世紀中國各個方面的形態全部集中在裡面了。

聘名醫為秦可卿看病

馮紫英是賈家的好朋友,也是世襲將軍,他看到賈珍臉色不好,問家裡有什麼事情,賈珍就說兒媳婦生病了。馮紫英就推薦了一個叫張友士的太醫,說他醫理精明,且能斷人的生死,今年剛好來京城給兒子捐官,住在馮家。清朝有些官可以買,是國家定的,不是私相授受的,由民間有錢的人捐給國家多少錢,增加國庫的銀子,然後就給他這個官,這種官通常只是掛名,是閒差。名醫在過去非常搶手,很多人會搶著讓他們住在家裡,他這次來就住在馮紫英家裡。


我想曹雪芹一定對中醫很有興趣,所以他寫到一個醫生的醫理,能寫出這麼多細節。寫到秦可卿的病,他竟然真的像一個名醫,可以探脈和看病。這個張友士住在馮紫英家,馮紫英就說,這麼看來,賈珍的媳婦秦可卿的病「在他手裡除災,亦未可知」。賈珍就趕快派人拿了名帖,去把人請到家裡。賈珍是做官的人,特別下名帖,是非常高級的禮節。他就跟尤氏說:「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請去了。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來,明日想必一定來。」馮紫英就立刻回家去求這位太醫,說這是我的好朋友,務必要看一看。

夫妻倆在談媳婦的病,尤氏聽了心中很高興,覺得總算找到了一個有盼頭的醫生,然後又跟他講說,後天就是太爺的壽日,也就是賈珍爸爸的生日,要怎麼辦呢?

賈珍說道:「我方才到了太爺那裡去請安,兼請太爺來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禮。」賈珍的爸爸一直不怎麼住在家裡,而是在道觀裡修行,賈珍就問他這個生日要不要回家。壽誕很重要,子孫都要來磕頭的,他在道觀裡修行,後輩就很難處理。結果他爸爸就說:「我是清淨慣了的,我不願意往你們那是非場中鬧去。」他讓兒子用那些錢刻幾部善書、佛經什麼的去施捨,做一些功德,說這比自己受人磕頭要好得多。

《紅樓夢》第十回的主線是秦可卿的病,可如果一直在主線裡繞,小說會很單調,所以就要有一些旁支來陪襯。賈珍夫婦不可能每天愁眉苦臉地只談媳婦的病。旁支是文學裡的血肉,文學除了骨幹,一定要有血肉才能豐富起來。這一段是旁支,是跟秦可卿的病沒有關係的另一些家事。賈敬還說:「倘若明日後日這兩日一家子要來,你就在家裡好好的款待他們就是了。也不必給我送什麼東西來,連你後日也不必來。」因為他是「文」字輩,「玉」字輩以下都要來給他磕頭拜壽。所以他交代說你們玩你們的,我就不回家了。還特別囑咐賈珍後天也不要來了,「你若心中不安,你今日就給我磕了頭去。倘或後日你來,又跟隨多少人來鬧我,我必和你不依。」賈敬已經清楚地交代了自己的壽誕怎麼過。賈珍就跟尤氏說,因為爸爸如此叮嚀,所以後天自己是不敢去的。

他們就開始盤算預備兩天的宴席,然後再去榮國府去請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璉二嬸子來逛逛。這些老人家慶壽也很可憐,大家不過是藉著他們慶壽在玩。他不回來,也不接受大家的磕頭,家裡照樣要擺酒席、演戲,照樣要把賈母、王夫人、邢夫人、王熙鳳都請來。有時候,這種富豪人家的喜事、生日其實是一個藉口,實際上變成了生活裡的一種排場。薛寶釵過生日,林黛玉過生日都要請客,大家湊份子,找戲班子來演戲,因為日子也怪無聊的,平常又不知道幹什麼,便藉著生日的名義吃飯、賞酒,進行一些活動

夫妻兩個正說著,兒子賈蓉來請安,尤氏就把上面的話一一交代了。然後又說:「你父親今日又聽見一個好大夫,業已打發人去請了,想明日必來。你可將他這些日子的病症,細細告訴他。」至此,小說又繞回秦可卿的病這個主線上。

名醫出場

「賈蓉一一的答應著出去了。正遇著方才去馮紫英家請那張先生的小子回來了。」這個小子就跟賈蓉匯報,說:「奴才方才到了馮大爺家,拿了老爺的名帖請那張先生去。那先生說道:『方纔這裡大爺也向我說了。但是今日拜了一天的客,才回到家』。」這個張醫生可能到處去為兒子捐官,要去拜訪很多人,肯定也要幫人家看病。名醫探脈是有一定數量的,因為他自己要調氣,他必須在非常敏感、精神很好的狀況,才能夠探清楚這個脈。張太醫自己特別解釋為什麼今天不能來。「他說等待調息一夜,明日務必到府。」他又說:「醫學淺薄,本不敢當此重薦,因我們馮大爺和府上太爺既已如此說了,又不得不去,你先代我回明瞭太爺就是了。太爺的名帖實不敢當。」他表明我會去,可是你拿名帖來請太過隆重了,我得把名帖退回。這是當時的禮節。在今天如果你拿了一個名片,對方又把它退回來,你以為不禮貌,在古代是表示我實在不敢當,拿名帖去請一個人在當時是非常大的禮,所以他才一定要把名帖拿回來


這個奴才就跟賈蓉說,你替奴才回一聲。賈蓉本來已經要走,就又轉身進去了,跟他爸爸媽媽說醫生明天一定會來。他又出去叫了家人來升,吩咐預備兩日的宴席。

這些都是旁支,接著又繞回主線。「且說次日午時間,人回道:『請的那張先生來了。』」大家看,這裡很像推理小說,讀者一直想知道這個醫生到底有什麼高明之處,先安排幾個亂七八糟的醫生,連到底是懷孕還是生病都分不清楚,現在讓你覺得來了一個名醫。這個名醫還要調息一夜才來,這些都是文學手法,讓你覺得這個醫生真的是名醫,不知不覺間你會有很多期待,想知道究竟。

名醫探脈

賈珍遂延入大廳坐下。茶畢,方開言道:「昨承馮大爺示知老先生人品學問,又兼深通醫學,小弟不勝欽仰之至。」過去的禮節,絕對不是一來就急著看病,一定是先奉茶,等喝完茶才敢問。這個人不是專業醫生,他是一個讀書人,兼通醫理,所以見他都要經過特殊的渠道,賈珍就先表示了欽佩之意。張先生回答說:「晚生粗鄙下士,本來見知淺陋,昨因馮大爺示知,大人家謙恭下士,又承呼喚,敢不奉命?但毫無實學,倍增汗顏。」不管年齡如何,賈珍的官位很高,所以這個人必須要說自己是一個沒怎麼讀過書、沒什麼見識的人,這是一些客套話。醫生本身的謙虛與自尊都融在語言中了。賈珍道:「先生何必過謙。就請先生進去,看看兒婦,仰仗高明,以釋下懷。」賈蓉就帶了醫生進去。


到了賈蓉房間,見了秦氏,就問賈蓉說:「這就是尊夫人了?」賈蓉說:「正是。請先生坐下,讓我把賤內的病源說一說,再看脈,如何?」中醫講望聞問切,先看氣色,然後聽聲音,然後再問病症,最後切脈。可這個醫生很特別,他大概也有一點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那種庸醫,就說:「依小弟的意思,先看過脈,再說的為是。我是初造尊府的,本不曉得什麼,但我們馮大爺務必叫小弟過來看看,小弟所以不得不來。如今看了脈息,看小弟說的是不是,再將這些日子的病勢講一講,大家斟酌一個方兒,可用不可用,那時大爺再定奪。」這個醫生一出手就不凡,因為大部分的醫生會先問病人最近情況怎麼樣,哪裡不舒服,問了一大堆之後,已經從你的話裡套出了很多東西。可是這個醫生直接切脈。賈蓉道:「先生實在高明,如今恨相見之晚。就請先生看一看脈息,可治不可治,以便使家父放心。」於是,讓家裡的媳婦們拿了中醫看病時用的迎枕來。

今天的醫學系統基本上已經是西醫了,中醫系統往往被認為是跟迷信、神祕的東西連在一起,很多人認為它並不科學。魯迅最痛恨中醫,因為他的父親都要死了,中醫還在說,你去找一對原配蟋蟀做藥引,他覺得中醫簡直是可笑到極點。這些後來成為人們攻擊中醫很重要的依據。可是應該說中醫是一個博大精深的醫藥系統,所有的名醫都有自己的家學,而且常常是私相授受,變得越來越神秘。你會發現,很多中醫,每一次開的藥方都不太相同,我們也不太確定真的是每一次病都需要換藥、添藥,還是有些名醫也要預防別人盜用他的藥方,便加一些別人不太知道的東西以混淆視聽。比如藥引這種東西就很神秘。當他要保有自己家學上的祕方時,就要刻意做一些偽裝。你拿到中藥店去抓藥,說這是某某名醫開的,治什麼病的,以後大家就用那個藥治病,可是不靈,你還是要找這個醫生才行。在中醫裡從探脈到開藥方都有這樣的現象。中醫系統後來的神祕化有很多的原因,最大的原因是西醫的引進。西醫有很多的科學邏輯,它可以用化學儀器證明很多東西,此時的中醫系統就淪落到非常神祕的境地。

氣滯血虧

秦氏拉著袖口,開始讓醫生把脈。此時很開明了,以前大戶人家女子看病的時候,至少都是用帳子隔著的,根本不能見到人。「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脈上,調息了次數,寧神細診了有半刻的工夫,方換過左手,亦復如是。」調息,就是探脈的同時把自己的呼吸調準,他才能夠感覺到對方五臟之間的關係。凝神是說很專注,完全安靜下來,你才能聽得到脈息。曹雪芹把醫理探脈的部分講得非常細。「診畢脈,說道:『我們外邊坐罷。』」


賈蓉就同這先生到外邊暖房裡坐下,有一個婆子端了茶來,賈蓉就說:「先生請茶。」他沒有立刻急著問病情到底怎麼樣,可治不可治之類的,而是按規矩先奉茶,這是大戶人家的禮貌。然後才問:「先生看這脈息,還治得治不得?」先生說道:「看得尊夫人這脈息:左寸沉數,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右關虛而無神。」沉脈、浮脈是二十八脈象中的一些內容,沉脈一般是壓得很重以後才聽得到的脈息,浮脈是說輕輕地碰上去感覺反而很重,可是你壓重了以後,它反而不見了,用這個來探內臟部分出了什麼毛病。曹雪芹把自己平時對醫學關心、好奇的知識都用在這裡,講得很內行。現在很多中醫會從《紅樓夢》中找出中醫的藥方與對脈息的看法,發現這本書不只是一部小說,竟然有科學的部分。一個好的文學家,一定是對生活充滿了好奇心的人。因為小說絕對不是論文,要等你需要的時候才去搜集材料,它需要平時有很多的積累。創作者比研究者需要更多的好奇心和觀察力,因為創作本身包含了創作者對於人生現象的全方位體會、觀察,而這一切都是在沒有任何目的性的情況下進行的。《紅樓夢》像百科全書,它幾乎包容了人生的各個面向。也許曹雪芹有一次碰到了一個醫生,然後談到過關於脈象的醫理,他根本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寫進這部小說。

講到「左關沉伏,右寸細而無力」,左關是肝,左手邊的關這個中指壓的地方就是肝的部分。右寸,右寸是肺,肺部的呼吸細而無力,秦可卿的病是肝與肺之間失調。「右關虛而無神」,右關是脾胃,因為肝不好,所以影響到脾和胃。「其左寸沉數者,乃心氣虛而生火。」左寸是心臟,所以又影響到了心臟。他這裡講的左關、右寸,右關、左寸,左關是肝,右寸是肺,又回到右關的時候是脾胃,然後左寸沉數,左寸是心臟。因為心是主火的,心氣就虛了,虛了以後就主火。所以「左關沉伏者,乃肝家氣滯血虧」。中醫理論認為,血運行得暢不暢通跟氣有關,氣率血行,可是因為秦可卿很容易生氣,生了氣又能不讓別人看出來,肝氣是鬱結的,血就不通了。這就是中醫裡講的氣滯血虧,最主要的是肝,是情緒問題,跟婆婆尤氏講她的這種個性有關,她什麼事都要最好,一旦什麼事情不對,三五天都睡不好覺

「右寸細而無力者,乃肺經氣分太虛」,右寸是肺,右寸探起來很細,沒有力氣,肺的力量已經非常虛了。肺是主金的,所以心火、肝木、肺金都出了問題。秦可卿的病,是因為五臟之間嚴重失調所致。然後又講到右關,就是脾胃,「右關虛而無神者,乃脾土被肝木克制」,因為脾主土,脾胃在中醫裡是連在一起的。肝是主木的,肝太強了就把脾胃這個部分傷了,人就沒有胃口。這裡用了一整套的中醫五行學說。我們的心是火,肺是金,肝是木,脾胃是土,它們之間互相牽連,五行的學說認為木在東方,是生長現象;水在北方,是寒涼現象,水就是腎臟;火在南方,是心臟;金在西邊,就是肺。這些東西有內在的循環機制循環,一旦失調,身體就失去平衡。所以就算是肝的問題,他調的時候,也不一定調肝,而是要調理整個系統。這裡可以看到,中醫中有很系統的對於人體這個大自然各個系統間相互牽制平衡的理論。它治病其實就是讓身體恢復平衡狀態。

病由心造

前面在講病原,下面就要講現象。西醫看現象,可是中醫認為更重要的不是現象,而是現象背後的原因。「心氣虛而生火,應現經期不調,夜間不寢。」「肝家血虧氣滯者,必然肋下疼漲,月信過期,心中發熱。肺經氣分太虛者,頭目不時眩暈,寅卯間必然自汗,如坐舟中。」有肝病的人肋下會疼脹,月經延期。寅是三點到五點,卯時是五點到七點。黎明時會出一身冷汗,好像坐在船裡一樣,頭暈目眩。「脾土被肝木克制者,必然不思飯食,精神倦怠,四肢酸軟。」肝不好,會影響脾胃,胃口也會不好。


很多人對於這段描述一知半解,比較好的註解版本已經把這裡細節全部注出來了,曹雪芹並不是在亂寫,他是真的有醫學上的一些依據,用中醫的理論和系統對秦可卿的病做了描繪。作為寫實文學,很少有作者能寫到這麼多細節,連左關右寸全都講到了,而且全部是精準的。這是為什麼《紅樓夢》會變成紅學,因為它已經不只是一個文學作品,而是一個文化寶藏。如果我們在這裡只看到秦可卿的病,只是三言兩語交代過去了,大概我們不會這麼滿足,也不會反覆地看。記得我第一次看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左關右寸,一下就翻到秦可卿死掉的那一段,因為我急著要知道大的故事情節。可是現在覺得隨便翻哪一段看看都很有趣,因為它的細節太迷人了。

所以接下來他說:「據我看這脈息,應當有這症候才對。或以這個脈為喜脈,則小弟不敢從其教也。」醫生在斷症了。

旁邊有一個貼身服侍的婆子,每天照顧秦可卿,她說:「何嘗不是這樣呢。真正先生說的如神,倒不用我們告訴了。」這個婆子感覺醫生說得很準確,因為這些事情有些連賈蓉都不知道,必須是貼身照顧她的人才清楚「如今我們家裡現有好幾位太醫老爺瞧著呢,都不能說這麼真切。有一位說是喜,有一位說是病,這位說不相干,那位說怕冬至,總沒有個真實話兒。」通過貼身婆子的描述,讀者會覺得這個醫生真是名不虛傳。貼身婆子就拜託醫生說:「求老爺明白指示指示。」

醫生笑了說:「大奶奶這個症候,可是那眾位耽擱了。」他很自信,也很敢批評。他說:「要在初次行經的日期,就用藥治起來,不但斷無今日之患,而且此時已痊癒了。」高明的醫生因為自信,才敢講這種很確定的話。他說:「如今既是把病耽誤到這個地位,也是應有此災。」中醫常常認為醫有醫緣,他們認定治病與天命之間有關係。因為中醫裡面講到心火、肝木、脾土,就是牽制與克制,本身就像一個宇宙一樣,病人和宇宙之間也有因果緣分。在東方的醫學乃至東方的人生哲學中,都認定命中所謂的吉凶各有因果。在傳統醫學中,最高明的醫生不只是治病,還是病人人生哲學的重要導師,因為生理與心理本身是互動的。秦可卿的病真的是因為她太過精明,對生命太認真,她的病有性格的因素在其中

「依我看來,這病尚有三分治得。」已經很嚴重了,十分裡面七分已經不可治了。「吃了我的藥看,若是夜間睡的著,那時又添了二分拿手了。」如果吃藥見效,那就是有五分的機會了。下面他就分析秦可卿的性格。「據我看著脈息: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看病的時候,西醫不會講這些,而中醫絕對要講。

這種討論很有意思。在世間行走,如果你憨憨的,會覺得一切都很如意;可如果你精明太過,不如意的事一定很多如意和不如意並不是絕對的東西,是自己的主觀感受。同樣一件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覺得如意,可能另外一個人就覺得不如意。這個醫生不只在講她的病,也在講她的性格,她總是覺得身邊的事情不如意,總是在思慮,希望做得更完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水所以不能按時而至。」五行裡面木跟水是連在一起的,肝木太旺的時候,腎水不夠,肝木的部分就會枯竭。張太醫推斷:「大奶奶從前的行經的日子,問一問,斷不是常縮,必是常長日子的。是不是?」婆子就回答:「可不是,從前沒有縮過,或是長兩日三日,以至十日都長過。」這個先生聽了就說:「妙啊!這就是病源了。從前若能以養心調經之藥服之,何至於此。這如今顯出一個水虧木旺的虛症候來。」最後又歸回到五行,身體中水不夠,木太旺,當然要出問題了。

他說:
「待用藥看看。」於是寫了一個方子遞與賈蓉,上面寫的是益氣養榮補脾和肝湯,下面就是一個具體的藥方,後面有一個藥引──建蓮子七粒。


賈蓉看了當然很高興,更急著知道這個病到底對性命有沒有妨礙。醫生就笑了說:「大爺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這個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吃了這藥,也要看醫緣。」回答很委婉,他不敢說能不能治好,說吃了藥以後要看緣分。賈蓉是個聰明人,當然聽得懂,知道這個病不好治,就不往下細問了。送走了醫生,趕快去調藥,接著就罵家裡那些醫生,說他們原來都是混飯吃的。

下一回就會要講秦可卿的死,她的死亡是《紅樓夢》第一個巨大幻滅的開始。秦可卿也變成了警幻仙姑,此後每當這個家族發生什麼大事,她的鬼魂就回來了。她是最早死去的人,可是後來變成最重要的人,始終陰魂不散地預告著這個家族中的很多事情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一回.慶壽辰寧府排家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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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回 金寡婦貪利權受辱 張太醫論病細窮源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15.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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