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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賈敬的壽宴

在第十回的結尾處,醫生為秦可卿開了藥方,讀者都很想知道她的病到底會怎麼樣,可是《紅樓夢》的寫作結構非常特別,你最想知道的內容,它偏偏一下子略過不談。所以第十一回並沒有談秦可卿的病,而是改談別的方面。


在第十回裡提到過一個旁枝末節:賈珍的父親賈敬要過生日了。古代大戶人家的長輩過生日是一件大事,做晚輩的在這之前很久就要開始張羅。這跟我們今天的禮數不太一樣。我們去買個蛋糕準備唱個生日歌就算了,可是那個年代長輩的生日壽辰是家族裡面非常重大的事件。

晚年的賈敬一直在修行,一直在道觀裡跟道士住在一起,他覺得自己是一個修行之人。從佛、道的觀點來講,人世間的悲喜對修行之人沒有意義,因為不管是成佛還是成仙,都表示人世間的愛、恨、喜、悲只不過是一個假象而已。

父親不回家過壽,可這個家族照樣以父親生日的名義請很多人來吃飯,請戲班子來演戲,就像一個大派對,熱熱鬧鬧地弄了一整天。

第十一回一開始就描繪了賈敬生日這一天發生的事情,描寫一個宴會的景象和整個過程,第一批到了哪些客人,第二批到了哪些客人,第三批到了哪些客人。這跟第十回中秦可卿生病的這條主線好像無關了,可是後來又回到主線──第二批的客人中有王熙鳳,王熙鳳很關心秦可卿,就詢問蓉哥兒媳婦身體怎麼樣,又帶出了秦可卿的病,這就有點交織相錯的感覺了。任何一個文學或者戲劇,一定是很豐富的,不會僅用一條主線單一地寫下去,因為如果只有一條線索的話就不能編織,要有好幾條線同時進行,編織才會成功。可是這種編織很困難,在文學、戲劇的創作中,最難拿捏的是在什麼時候讓這一條線索再適當地出現,或者在什麼時候再讓這一條線索又適當地隱藏。如果你多讀幾遍,就會感受到《紅樓夢》最精彩的是它的結構,即線索的交錯。它在十一回和十二回中基本上略寫秦可卿的病,秦可卿的病只變成一個背景,而以賈敬的生日和賈瑞調戲王熙鳳這兩段故事作為主線,然後到第十三回的時候才跳回來,寫秦可卿死了。這就好像我們家裡有一個大事要發生,可是在大事發生的同時,其他事情也在發生,這麼大一個家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發生著。


這一回我希望大家在閱讀時能感覺到它的線索是特別精彩的,這很像現代的電影,比如侯孝賢導演的電影常常有這種場景。人聽到門鈴響了,這個人就離開了畫面去開門,畫面沒有動,可是你聽到他開門了,然後說誰誰誰來了。這就叫畫外音。意思是說,除了我們在視覺上看到電影裡面這個畫面以外,在外邊還發生了其他的事情。這個其實就是層次,在文學或者戲劇裡面,有了這些豐富的層次,便不顯得那麼單調。大家可以注意一下,我們如果翻一下自己小學、中學寫的作文,就會發現旅行就是旅行,不會有旁枝或其他的東西。

可是其實在旅行當中,可能你在路邊碰到一個什麼人,或者你想到什麼事情,是可以有旁枝出去的。《紅樓夢》的層次很豐富,它就像一棵樹,有主幹,也有旁枝。它的旁枝非常多,構成了這一棵大樹的枝繁葉茂,非常豐富。

賈瑞為情而死

在第十一回、十二回裡,我們要特別注意主線跟旁枝之間的某些關係。如果我們看電影版的《紅樓夢》,就會發現電影始終圍繞著賈寶玉、林黛玉、薛寶釵這幾個人物,可是在這幾回裡,這幾個人物都不見了。為什麼主角不見了,而是去談秦可卿、談賈瑞,談一些不是最重要的人物?作為長篇小說,不可能總寫那幾個主要人物,可電影會把旁枝都去掉,這就是為什麼喜歡《紅樓夢》的讀者在看電影的時候都不會滿意的原因,因為閱讀時的滿足感在電影裡是體會不到的。《紅樓夢》改編起來非常困難,因為它太豐富了,裡面人物眾多,關係龐雜。我覺得從連續劇的角度來看,其實每一段都可以作為一個主題,比如這一段就把賈瑞作為一個主角拍成一個短短的單元劇,可能會比較容易。在《紅樓夢》各種不同的電影版本中,大部分根本沒有賈瑞這個人,可是賈瑞在這部小說當中絕對是一個重要的人。

賈瑞這個人物,我在第一次、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讀《紅樓夢》時,都覺得他是最討厭的一個人,覺得他好下流。但是在最近幾次讀《紅樓夢》時,看到賈瑞這一節,我才忽然感覺賈瑞其實很讓人感動。賈瑞本來是一個非常不堪的人。大家肯定記得在第九回,學生大鬧學堂,他作為助教,管不住學生,自己還有私心。他的父母雙亡,是很嚴厲的祖父把他養大的,每天叫他跪著背書。可忽然有一天他的情慾一發不可收拾,愛上了一個絕對不應該愛的人──王熙鳳。一方面,王熙鳳是他的嫂嫂,另一方面,他們的家世完全不般配,而王熙鳳又十分厲害。王熙鳳每一次故意戲弄他,他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你會覺得賈瑞是一個笨蛋。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賈瑞其實又體現了我談《紅樓夢》時最常用的一個字——「癡」。他其實很癡,他被王熙鳳騙了一個晚上,寒冬臘月蹲在地上凍了一夜,回去又被他祖父打了一頓。第二天他去找王熙鳳的時候,王熙鳳立刻抱怨他,說你昨晚怎麼沒有來,他馬上覺得是自己錯了,趕快跟王熙鳳再約。在這種過程中他自己把自己整死了。王熙鳳當然厲害,她在利用別人對她的喜歡來玩弄人,每次都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點希望,也給他一點幻想,把對方玩得神魂顛倒,以至肝腦塗地,這就是王熙鳳。

其實,賈瑞這個呆瓜被騙的過程是作者刻意要表現的。曹雪芹有一種悲憫之心,他讓我們想到賈瑞這種傻傻的、完全沒有能力去戀愛的人在我們的身邊也不少。到最後賈瑞躺在病床上的時候,來了一個跛足道士要度化他,給他一面「風月寶鑒」鏡子,說這面鏡子是警幻仙姑所制,告訴你一切情慾都是假的,讓他不可以看正面,只可以看反面。這裡的正與反,其實是在講情慾的本質有正面與反面,它的反面是一個骷髏,告訴你生命到最後也不過是死亡。可是賈瑞覺得骷髏不好看,這就體現了人性中共同的東西:我們每個人都不願意面對死亡。他翻過鏡子的正面一看,王熙鳳在裡面向他招手,他便「蕩悠悠」進鏡子裡跟她做愛,一次又一次,最後「縱慾」而死。實際上賈瑞是被慾望的魔力招走了魂魄。


這兩回很像征地談賈瑞這個角色,但並不是單講賈瑞,同時還有很多旁枝在交錯。

賈家倫理細節的講究

大家看第十一回的結構,大概有幾件事情:第一是賈敬的生日,第二是秦可卿的病,第三是賈瑞調戲王熙鳳。我們來看一下這三條線是怎麼穿插、怎麼編成一個整體的。


先看生日這段:「話說是日賈敬的壽辰,賈珍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些的果品,裝了六大捧盒。」捧盒,是古代的禮盒,一種圓圓的盒子,上面有個蓋子,底下一個襯底,通常是用紅色雕漆做的,也有黑色雕漆的,上面鑲很多貝殼,送禮的時候要一盒一盒地捧著去。這種大戶人家的捧盒非常講究。雕漆的工藝可以做到非常非常細,大家如果有機會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也可以看到清朝皇室的捧盒,那個可能就更講究了。照理講,父親過生日,人在道觀裡,做兒子的應該親自把禮盒送上門,可是賈珍不敢去,派了自己的兒子賈蓉去。在第十回裡講到,賈珍去請他父親回來過生日,曾被父親罵了一頓,雖然他父親特別叮囑過說生日那天你不要來了,可是做兒子的其實很難拿捏其中的分寸。在傳統的倫理關係裡,父子關係一般非常緊張,因為父親代表權威,是專管教訓的,可是祖孫的關係非常好,祖父一般都很疼愛孫子。作者讓你感受彼此隔了一代以後,有種疼愛的感覺,寬容的心境。所以賈珍就命令賈蓉領著家裡的下人,帶了六大捧盒的禮物給賈敬送去,並特別交代賈蓉跟太爺解釋:「我父親遵太爺的話不敢來,在家裡率領閤家都朝上行了禮了。」這都是禮數,透露出倫理中細節上的講究。

古代大戶人家嚴格的家教裡,禮數特多。《紅樓夢》裡面講的就是這種家室裡的人際關係。

壽宴的「玩意兒」

賈蓉走了,大家要注意一下這個地方,如果是一個電視連續劇的改編的話,它就是一個分鏡表。賈蓉去了,帶了一些人走了,鏡頭沒有動,因為這個鏡頭是爸爸在門口交代兒子,兒子走了,可是有人漸漸來了。它是一個分鏡,一個轉場,就是電影裡面叫做蒙太奇的剪接手法。賈蓉一走,「這裡漸漸就有人來了」,這是非常好的句子。那麼最早到的是誰?是賈璉、賈薔兩個。賈璉、賈薔是第一批客人,他倆並不完全是客人,因為他們是很親的親戚,玉字輩的賈璉,草字輩的賈薔,他們是來做幫手的。賈璉大概二十歲剛出頭,賈薔就是十六七歲,算是家族裡年輕一代的男人,所以這兩個人先到了。賈璉、賈薔到了以後「先看了各處的座位」,就是看看誰應該坐哪裡,等一下客人都到了之後應該怎麼分席次與座位,有負責招呼客人的意思。


他們看了各處的座位就問:「有什麼玩意兒沒有?」這一句話大概不太容易懂,賈璉、賈薔都是二十歲上下的男孩子,所以他們一方面要做接待,另一方面也關心今天這裡有什麼好玩的。家裡人就回答說:「我們爺原算計請太爺今日來家,所以並不敢預備玩意兒。」因為壽宴比較正經,過生日的人是老太爺賈敬,原來以為老太爺要回來,而且老太爺又是修行之人,所以就沒敢準備玩意兒。可見,這個玩意兒一定是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不是老人喜歡的。因為是年輕人喜歡的東西,老太爺要回來他們就不敢預備。可能是電子花車或者鋼管秀這類東西,因為你要真的辦得像一個壽宴的感覺,要比較正派,可是你會發現藉著賈敬的生日,男孩子們也想湊湊熱鬧,好好玩一玩。

《紅樓夢》中當年看的戲

「前日聽見太爺又不來了,現叫奴才們找了一班小戲兒,並一檔子打十番的,都在園子裡戲台上預備著呢。」臨時準備玩意兒大概來不及了,家人說,今天除了壽宴以外,還會有唱戲的和「打十番」的。「打十番」是一種音樂表演,有點像西方的室內樂,它裡面有十種樂器,又分成粗十番、細十番。粗十番裡面有很多打擊的、敲擊的樂器,像鑼、鼓、鈴、鈸等;細十番通常就是由簫、笛、管、弦、提琴、雲鑼、湯鑼、木魚、檀板、大鼓十種樂器組成。另外有唱小戲的,後面就講到王熙鳳來看戲的時候,別人說你晚到了,我們已經看了很多「出」了,那你來點兩出戲。過去富貴人家在慶壽或者有別的慶典的時候,會請戲班子到家裡來唱,戲目是由坐在底下的客人點的,有點像我們今天的點唱。王熙鳳就點了幾出戲,一個是《牡丹亭》裡的《還魂》,一個是《長生殿》裡的《彈詞》。


《紅樓夢》中當年看的是什麼戲?是昆曲,就是明代以來在江蘇和浙江一帶流傳的昆腔。昆曲跟評劇、京劇不太一樣,評劇比較接近現實生活,念白口語多;昆曲一動就是唱,而且唱的時候一定要配合身段,這對演員來講是高難度的挑戰。很著名的《牡丹亭》中的《遊園驚夢》就是昆曲,在舞台上杜麗娘和春香這兩個角色一直在動,不斷有唱腔,不斷有身段。比如有「臥魚兒」的動作,這是高難度的戲劇做派,還要一直唱,不是功底特別深厚的演員根本不敢演。很多人認為昆曲沒落的原因,就是因為難度太大,嗓音和身段的功力要兼備才能演。

我們現在看評劇、京劇的唱功和身段已經分開,你會覺得會唱的人不一定要會身段,如青衣(正旦)的戲就唱得很好,像《二進宮》,可以一直唱一直唱,可是他身體動作不太能做;那可能有一些花旦、武旦身體動作很漂亮,可是他的唱功也許不行。這幾年在整個華人世界裡昆曲逐漸興盛,這是很奇特的一個現象,大家知道,《牡丹亭》現在在全世界演出,一個明朝湯顯祖的戲,變成全世界最重視的一個古代戲劇,其實它在時間上跟莎士比亞的戲劇差不多。

因為戲是為賈敬準備的,很優雅,老人家喜歡看,可是年輕人就不太能接受。昆曲的字本來就深奧,唱的時候就更不容易懂了,他們覺得這種戲看著連文辭都很難懂,不是他們想要的玩意兒。所以,賈璉和賈薔大概覺得看戲很沒意思,就溜去賭博。這裡就帶出了清朝富貴人家宴會時的另外一些情況。

大戶人家的禮數與心思

當時賈家還請外面的戲班子來家唱戲,後來就不用請了,因為元春要回家省親,家裡蓋了大觀園,之後家裡就養了一個戲班子,就是芳官、文官這一批十二三歲的小女孩,每個人學不同的戲碼。戲劇在舊時人們的生活中擔當著很重要的教化作用,像王熙鳳沒有讀過書,她大部分的歷史文化知識都來自戲台。有人專門寫論文,談戲劇對《紅樓夢》中家族的影響。其實不只是貴族生活,民間更是如此,看戲是非常重要的文化活動。我到現在覺得那些歷史人物,什麼呂布、貂蟬都是小時候歌仔戲裡看到的印象,等到大了以後真正去讀《三國演義》的時候,那個印象仍然很難改變,因為戲劇已經給你一個根深蒂固的概念。


第二批客人到了。「次後又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寶玉都來了」。大家發現沒有,寶玉永遠跟女眷在一起。他是一個男孩子,通常應該跟男客在一起,當時在這方面分得很清楚。他應該跟賈璉、賈薔來,或者跟下一批男客來,可是寶玉在家裡特別受寵,所以他便總是跟女眷們混在一起。賈珍和尤氏出去迎客,這個時候男主人賈珍、女主人尤氏必須出面,是因為第二批客人比第一批重要。賈璉和賈薔基本上是平輩和晚輩,所以主人賈珍和尤氏不必迎接,可是邢夫人、王夫人是嬸嬸,是長輩,而且他們以為賈母也會來,所以就出來迎接。

如果賈母來了,她就是這一天最重要的客人,因為她是這個家族裡輩分最高的人。可是賈母沒有來,這裡就要交代一下原因。賈珍和尤氏親自給客人遞了茶,然後笑著說:「老太太原是老祖宗,我父親又是侄兒,這樣日子,原不敢請他老人家;但是這個時候,天氣正涼爽,滿園的菊花又盛開,請老祖宗過來散散悶,看著眾兒女熱鬧熱鬧,是這個意思,誰知老祖宗又不肯賞臉。」他們看賈母沒來,又不好意思直接問,就以一種非常小心和禮貌的方式來詢問。賈敬是侄子輩,按理賈敬過生日,請老太太過來是失禮的,因此賈珍解釋說我們本來不敢請老太太過來,可是看天氣這麼好,秋天菊花在開,覺得老太太又愛熱鬧,跟兒孫在一起會比較高興,所以才請她來。可是沒有想到老太太竟然沒有來。短短兩句話表達了三層意思:一個是為什麼要請賈母來;一個是為什麼賈母沒有來,他要問,可是問得非常小心;最後一個意思是詢問賈母是不是覺得他們失禮了,所以不賞臉。這樣的問話放到今天,我們根本聽不懂。

回答也很有趣,照理講應該是王夫人回答,因為王夫人是賈母的兒媳婦,可王熙鳳是個嘴快的人,她馬上回答說:「老太太昨日原要來著呢,因為晚上忽看見寶兄弟他們吃桃兒,老人家又嘴饞,吃了有大半個。五更天明時候就一連起來了兩次,今日早晨略覺身子倦些。因叫我回大爺,今日斷不能來了,說有好吃的要幾樣,還要很爛的。」意思是賈母其實很願意來,所以你們不要多心。王熙鳳很聰明,她立刻知道賈珍在擔心請老太太來是不是失禮了,所以她趕緊表明說老太太真的很想來,只是身體不好才沒來。怕賈珍不相信,還特別說老太太交代了,有好吃的要幾樣,而且要很爛的。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他們說話時的禮數。單從這個角度來看,也能明白秦可卿的死是必然的。因為她出身寒門,寒門沒有那麼多禮數,而到了賈家,上上下下她都要用豪門的禮數來應付,每天都在思慮,處處都要得體,這個孫媳婦做得實在是夠累的。一句問答包含了很多層次,不著痕跡地帶出了這個家族,甚至那個時代的很多世故人情。

不知不覺季節的更換

賈珍這才放心了,所以他就笑著說:「我說老祖宗是愛熱鬧,今日不來,必定有個原故。若是這麼著,就是了。」本來他擔心是自己有所得罪,話講得很有分寸,《紅樓夢》裡有很多這樣的小細節。


第二批客人的到來串出了另外一條線索,就是秦可卿的病。王夫人來是為了賈敬過生日,本來不適合談悲哀的事情,可是王夫人還是問了:「前日聽見你大妹妹說,蓉兒媳婦身上有些不大好,到底是怎麼樣?」那尤氏就回答:「他這個病也奇,上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玩了半夜,回家來好好的。」可見,秦可卿是特別受寵愛的一個孫輩媳婦,賈母出去玩兒常常要帶著她,王夫人也喜歡找她。本來不是一個府裡的,可是她們都喜歡秦可卿,因為她非常懂事。可是如果從另外的角度想,這麼懂事其實是很累的。有時候看到一個小孩太懂事,很小就在大人面前講話講得很小心,你會很心疼。因為你知道他不是一個那麼快樂的小孩,因為他已經開始懂得跟大人的對答。想想看賈母帶著她出去,賈母的輩分那麼高,以她的身份和心性,她要多小心地在旁邊伺候賈母,肯定是心力交瘁,其實這些表象都暗含著秦可卿的病因。不知內情的人都覺得她好受寵,可集三千寵愛於一身其實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並不好受。

尤氏的話裡提到了季節,說秦可卿陪賈母是在中秋。《紅樓夢》裡有個很精彩的東西,就是時間或者季節。林黛玉進賈府是正月過年的時候,現在春天過了,夏天過了,中秋也過了,深秋時節,滿園的菊花盛開,不知不覺中季節在變。可作者從來不直接講,但是讀者能看到時間的流逝。

《紅樓夢》裡經常會提到植物,有人考證大約提到了一百多種植物,這些植物都穿插在季節裡。現在據有人考察這些植物大部分是江南的,不是北方的。很多人認為從植物上就可以看出,大觀園並不在北京,而是在揚州或南京一帶。《紅樓夢》裡提到的很多植物、果品都是江南的,所以過了中秋以後菊花盛開,大概也是江南風景。

尤氏說,上個月中秋的時候秦可卿身體還很好,跟著賈母、王夫人玩了半夜。「到了二十後,一日比一日覺懶,也懶怠吃東西。這將近有半個多月了。經期又有兩個月沒來。」來做客的邢夫人立刻就說:「別是喜罷?」這絕對是古時候人的對話情節,這種講話的方式是遇事一定要講好的地方,不要往壞的地方去講,她肯定不會說:「那是不是要死了?」大戶人家裡的人講話都很小心,邢夫人就說大概不是病吧,或許是懷孕了,因為懷孕是好事。小時候我記得家教裡面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東西,講話不要傷人。而且不是說有意的傷人,無意的傷人你都要小心,因為很可能你不知道的情況下別人就不舒服了。

正談著,外頭人回道:「大老爺、二老爺並一家子的爺們都來了,在廳上呢。」

秦可卿病重

賈家的宴會,第一批是負責招待的賈璉、賈薔,第二批是女眷,第三批是賈政、賈赦這些男客。此時重要的客人來了,賈珍立刻趕出去迎接。為什麼只是賈珍迎出去?因為尤氏是女主人,要招待女眷,不方便出去。這裡的界限很分明,女眷進來的時候,賈珍和尤氏接待,可是男客只能在外面,賈珍要出去接待。


然後尤氏又接著邢夫人的話回到秦可卿的病上,這裡又是文學的編織。尤氏就回答邢夫人說:「從前大夫也有說是喜的。昨日馮紫英薦了他從過學的一個先生,醫道很好,瞧了說不是喜,竟是很大的一個症候。昨日開了方子,吃了一劑藥,今日頭眩的略好些,別的仍不見怎麼樣大見效。」尤氏在王夫人和邢夫人面前必須如實稟報,因為王夫人、邢夫人是她的長輩。通過她的話,你能感覺到秦可卿的病真的已經很重了,重到非常好的醫生也有點無力回天了。

這時候鳳姐就講了一句話,說:「我說他不是十分支持不住,今日這樣的日子,他再也不肯不扎掙著上來。」秦可卿跟王熙鳳本來不是同輩,可是兩個人的感情特別好,因為年齡很接近,又都是做媳婦的,而且都在當家。王熙鳳在榮國府管上上下下三百口人,秦可卿在寧國府管上上下下三百口人,她們在一起會有很多共同感受。比如她們都容易遭人抱怨,王熙鳳狠心、厲害,被人背後罵得要死;可是秦可卿能做到連底下的人都說她好,所以秦可卿內心的委屈比王熙鳳多。她們在一起會說起很多理家的辛酸。王熙鳳的父親是九省統制,她是從豪門嫁進豪門,從不忍受秦可卿那樣的委屈。但王熙鳳特別疼秦可卿,她知道秦可卿做媳婦的難處,從王熙鳳的話裡可以看出,秦可卿實際上是自己把自己給累死的。王熙鳳猜得到,秦可卿知道自己是最小一輩的媳婦,應該來招呼客人的,今天這樣重要的時刻不來肯定是不禮貌的。見她沒來,王熙鳳就知道秦可卿的病真的很厲害了。

鳳姐講完以後,尤氏就回答說:「你是初三日在這裡見他的,還強扎掙了半天,也是因你們娘兒兩個好的上頭,他才戀戀不捨得去。」意思說其實那時秦可卿已經病得很重了,如果換作是別人,她大概也不會起來的。這裡也有很多細節,王熙鳳跟秦可卿對話的時候感覺很親,其實有很大一部分是同病相憐。兩個人都是晚輩媳婦管家,管家的難處也只有她們兩個人可以懂。管家要得罪人,發現有一個用人貪污,怎麼辦?王熙鳳是絕對要懲罰的,她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比較有經驗,處事也利落;可是秦可卿這個女強人做得就非常勉強,背後又沒有靠山,怕得罪人,很可能還要幫這個用人去遮掩,她得把上上下下都打點好,所以特別難。

「鳳姐兒聽了,眼圈兒紅了半天。」要注意,王熙鳳是一個不輕易感傷的人,她出場時永遠是陽光燦爛、歡聲笑語的,可是此刻,鳳姐眼圈紅了半日,這裡有某種自憐的成分,她從對方的悲哀裡看到了自己的悲哀,王熙鳳也有自己的難處。然後,王熙鳳半日方說道:「真是『天有不測的風雲,人有旦夕的禍福』。」王熙鳳不太容易安靜,喜歡風風火火,用「半日」這個詞形容她的時候,其實是表明王熙鳳狀態異常。「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也不太像王熙鳳的語言,王熙鳳一開口常常不是命令就是罵人,眼下忽然從她的嘴裡蹦出來一句詩,說明王熙鳳這個時候有了心事,所以這部分不完全在寫秦可卿,也是在借秦可卿講王熙鳳內心的一種感傷,她忽然意識到人生的無常。

整部《紅樓夢》都在講無常,賈寶玉是最容易感覺到無常的,他在宴會上常常會忽然哭起來,意識到繁華過去以後的幻滅。而王熙鳳很少有這種感覺,她永遠覺得眼前的繁華就是繁華,可是在這一剎那間,她忽然有一種無常之感,這不是王熙鳳的個性,這時的她顯得有些深沉。「這個年紀,倘或就因這個病上怎麼樣了,人還活著有甚趣兒?」她沒有講秦可卿會死或者有什麼三長兩短的話,是要避諱,不能夠講「死」這個字。

正說話當中,賈蓉進來了。

悲喜的穿插與編織

賈蓉進來以後就給邢夫人、王夫人、鳳姐請了安,賈蓉進來是因為他送完壽禮後一定要跟母親匯報。可是看到已經有客人來了,客人比他母親輩分還高,所以他趕緊給她們請安,然後才回答尤氏說:「方纔我去給太爺送吃食去,並回說我父親在家中伺候老爺們,款待一家子,遵太爺的話,並不敢來。太爺聽了甚喜歡,說:『這個才是。』」這一計果然奏效,孫子去了,爺爺很開心。「叫告訴父親、母親,好生伺候太爺、太太們;叫我們好生伺候叔叔、嬸子並哥哥們。」這裡還是輩分關係。父親、母親要伺候的是太爺、太太們,即邢夫人、王夫人這一輩,賈蓉要伺候的是叔叔、嬸嬸、哥哥們,也就是賈璉、王熙鳳這些人,所以這裡面文字輩、玉字輩、草字輩分得清清楚楚,絕對不能越禮。


賈敬還特別交代說,要把文昌帝君的關於怎麼積陰功、怎麼積陰德的《陰騭文》,趕快刻印出一萬張,去散給窮人,就等於做善事了。在他看來,修行人生日可以不過,但是要積德。賈蓉說,他進來的時候先見到父親,已經跟父親回報了。又說「我如今得快出去打發太爺們並爺們吃飯去呢」,可見,這個宴會的內容很豐富,迎來送往,它讓這個家庭裡所有的主人都非常忙。

此時鳳姐就講話了,又有一個編織穿插進來。鳳姐兒說:「蓉哥兒,你且站住!你媳婦的病,到底是怎麼著?」這是鳳姐的標準語言,快人快語,說話從來都是命令式的。賈蓉皺了皺眉頭,這是個很簡短的表情描繪,表明他太太的情況不好,可是正在替祖父做壽,情況不好讓他有一點為難,就說:「不好麼!嬸子回來,瞧瞧去,就知道了。」

這裡描寫得很細微,賈敬的生日、秦可卿的病、賈瑞愛上王熙鳳三條線一直互相穿插著。《紅樓夢》中的這種穿插特別精彩,能同時照顧到很多面。十一回裡用生日的喜慶去襯托秦可卿的孤單:這邊過生日熱鬧繁華,那邊一個病人躺在床上,有很多心事上的糾結。讀者會看到人生竟如此豐富,有悲也有喜,有愛也有恨,並不只是一種單向的發展。

此時作者的筆鋒又轉回宴會,尤氏請示長輩太太們在屋裡吃飯還是在園子裡吃。因為一會兒要看戲,如果在園子裡面吃,就不需要再轉移了。但是這樣就要去佈置桌椅,把廚具與飯菜搬到花園裡去。主人想的是,到園子吃既能賞花,空氣又好,比較舒服。可是客人看到這邊已經準備了飯食,要搬到園子去會很麻煩,王夫人就對邢夫人說:「我們索性吃了飯再過去罷,也省好些事。」這明顯是客人在替主人著想,邢夫人也說好,所以尤氏就趕快吩咐媳婦婆子們送飯來。「門外一齊答應了一聲,都各人端各人的去了。不多一時,擺上了飯。尤氏讓邢夫人、王夫人並他母親都上坐了,他與鳳姐兒、寶玉側坐了。」尤氏的母親尤老娘,她還生了兩個跟尤氏同父異母的女兒:尤二姐、尤三姐,這二位要到第六十幾回才出現,可是這裡已經埋下一個伏筆,告訴我們尤氏有一個媽媽。她的媽媽跟王夫人、邢夫人是長輩,所以她們是正坐,尤氏跟鳳姐、寶玉側坐。

吃著,王夫人和邢夫人就說:
「我們來,原為給大老爺拜壽,這不竟是我們來過生日麼?」她們的意思是壽星沒在場,我們卻坐在這裡大吃大喝,覺得很不安──作客的人要講客氣的話。王熙鳳非常聰明,她講了一句話,讓在座的人皆大歡喜。她說:「大老爺原是好養靜的,已經修煉的成了,也算得是神仙了。太太們這麼一說,這就叫作『心到神知』了。」意思是賈敬根本就是神仙了,不必專程給他拜壽,這邊講到「拜壽」,他自然心領神會了。一句話講出來,大家都笑了。大戶人家的素養,使王熙鳳在所有的大場面講出來的話都很漂亮。說賈敬是神仙,這是一個奉承;同時大家也很高興,賈敬沒有回來,我們還是可以安心地吃喝。這是王熙鳳了不起的地方,做人可以做到這樣妥帖、周到。


貴族文化中的人際關係

王夫人、邢夫人、鳳姐這些女眷們在內房吃了飯後,最小一輩的男主人賈蓉進來向尤氏匯報,他的匯報透露出外面的熱鬧。他說:「老爺們並眾位叔叔、哥哥、兄弟們都吃了飯了。大老爺說家裡有事,二老爺是不愛聽戲、又怕人鬧的慌,都才去了。別的一家子的爺們,都被璉二叔並薔兄弟都讓過去聽戲去了。」這裡的大老爺是賈赦,二老爺是賈政。賈赦說有事,走了;賈政不喜歡看戲,又怕熱鬧,也走了。賈赦、賈政是賈敬的堂兄弟,他們來拜壽是個禮數,不想多待。他們都是朝廷裡的大官,一方面有公務在身,另一方面如果他們在場,子侄輩們都不能玩得盡興,尤其是寶玉。他們也很有分寸,到場表示一下就走了。


賈璉和賈薔是招待男客人的,所以他們就負責把這些吃完飯的男客讓到花園去,大家分別坐好,等著敲鑼開戲。

賈敬過生日,所有的王府都有禮送來,賈蓉負責接禮,他匯報說:「方纔南安郡王、東平郡王、西寧郡王、北靜郡王四家王爺,並鎮國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著人持了名帖送壽禮來。」這些是人不到禮到的。在當時,收禮是一個大學問,名帖收下來以後要登記,然後全部上檔。我們現在也用檔案資料這個名詞。以前是用木牌,收到某家什麼禮就寫一個木牌,賬房把這個檔收好,收完以後要寫謝帖讓送禮的人帶回去,還要拿賞銀給送禮來的人。賈蓉說,他已經都回了父親了,把禮先收在賬房裡面,禮單都上了檔了。你要知道哪一家送了什麼,以便日後回禮的時候,禮數能相當,不能人家送多了你送少了,人家送少了你送多了,這是做官人家最重要的一個檔案,是禮尚往來的關係。賈蓉今天很忙,他一早起來就趕去道觀給祖父磕頭送禮,回來又忙著接待所有的男客,然後還要收禮,可見這種大家族辦一個宴會多不容易,從中我們能看到當時貴族家庭之間的關係,因為很多人都會計較禮數周到不周到。所有送禮的人也都要留下吃了飯再走,這也是禮貌,當然這些人吃的飯和前面的女眷、男客不一樣,要另外安排。

賈蓉交代完了,女主人尤氏就問女眷們,要不要到花園看戲?這個時候鳳姐說了:「我回太太,我先瞧瞧蓉哥兒媳婦,我再過去。」王熙鳳要走了,王夫人就交代她說,你去去就趕快來,不要去太久,那是侄兒媳婦。意思是說你是長輩,所以你們再親,這裡是有禮數的,通常長輩不太會特別探晚輩病的。

第十一回裡,作者用編織的藝術手法特別安排了賈敬生日的熱鬧與秦可卿重病的對比。就在這樣一個繁華、熱鬧、富貴的場面中,有個人正在孤獨、冷清、哀傷地一步步走向死亡。

秦可卿的委屈

《紅樓夢》裡面每一回都在寫人生,讓你看到生命的兩面:熱鬧與淒涼,這才是真正的人生。王熙鳳要去看秦可卿,有個人一定要跟了去,那就是寶玉。寶玉去看秦可卿是非常重要的。第五回中,寶玉第一次性幻想,就發生在秦可卿的臥房。當他第二次走進這個臥房時,臥房的主人將要離世了,這又是一個對比。第十一回呼應第五回:第五回的時候,這個臥房的主人尚處於生命的全盛時期;第十一回裡,她已經危在旦夕了。《紅樓夢》一直在讓你看人生。寶玉的眼淚馬上就流下來了,他忽然覺得人生竟如此虛幻,他曾經在這裡夢到的那個美麗世界真似春夢隨雲散了。


「進了房門,悄悄的走到裡間房門口。秦氏見了,就要站起來。」秦可卿病都那麼重了,但她還是要站起來,因為賈寶玉是她的叔叔,王熙鳳是她的嬸嬸,長輩來了。鳳姐兒說:「快別起來,看起猛了頭暈。」鳳姐緊走了兩步,拉住秦氏的手,說道:「我的奶奶!怎麼幾日不見,就瘦的這麼著了!」於是就坐在秦氏的褥子上。從很多的細節讀者都能看出來,王熙鳳跟秦可卿非常親,這個長輩就坐在秦可卿的床邊了。寶玉是不能坐在床邊的,他雖然還是一個小孩,可他是一個男性長輩,寶玉問了好,就坐在對面椅子上。

賈蓉是陪著進來的,他就吩咐趕快倒茶,嬸子跟二叔在上房還沒有喝茶呢。他們的習慣是飯後先用比較差的茶漱口,然後再喝最好的茶。他們趕著來看望秦可卿,沒有喝茶,所以賈蓉就特別交代,趕快沏好茶過來。

秦可卿拉著鳳姐的手講了一大段話,這是秦可卿最後一次講自己的心事。從這一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好強的、長得極美的女人心裡的委屈。秦氏強笑道:「這都是我沒福。這樣人家,公公婆婆當自己女孩兒似的待。嬸娘的侄兒雖說年輕,卻彼此相敬,從來沒有紅過臉兒。就是一家子的長輩之中,除了嬸子倒不用說了,別人也從沒不疼我的,也無不和我好的。這如今得了這個病,把我要強的心,一分也沒了。公婆跟前未得孝順一天;就是嬸娘這樣疼我,我就有十分孝順的心,如今也不能夠了。我自想著,未必熬的過年去呢。」

過去決定一個女性命運好壞的第一個要素就是嫁得好不好,她命很好,嫁到這麼好的人家。第二個就是公公婆婆待你好不好,因為婆婆要虐待你就慘了,她說公公婆婆待她當親生女兒一樣,所以她覺得自己命很好。每一個人都是疼愛她的,又特別指出王熙鳳對她的好。秦可卿嫁到這個家族來,還沒有生孩子,幾年當中做媳婦非常周到,受到全家上上下下的疼愛,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可是忽然生了這種病,她一方面很感傷,同時也覺得很抱歉,不能孝順公婆了。王熙鳳這樣疼她,本來覺得一定要報答這個嬸嬸,可是也不能夠了。這等於是告別的話。其中有女性味十足的情感,這些話大概也只有王熙鳳會懂,她不能跟公公婆婆講,也不會跟丈夫講,而是對很親的閨房密友講了她最細密的心事。秦可卿病得這麼重,最後心裡想的還是別人,覺得自己還沒有盡到職責就要走了。她認為自己「未必熬得過年去」,而眼下已經是秋末冬初了。

可這個時候你看寶玉在幹什麼?他根本沒有聽進去,一直在看牆上的畫《海棠春睡圖》,看到「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襲人是酒香」的對聯,想到自己以前在這裡午睡時做的太虛幻境的夢,然後就開始發呆。寶玉永遠能看到人生的兩面,這個臥房是他第一次領悟「性」這個奇妙事物的地方,而今天,曾經的繁華春夢不再,一個美麗的生命正在被死神漸漸地奪去光彩。《紅樓夢》非常善於用同一個場景讓讀者看到繁華和幻滅。寶玉「正自出神,聽了秦氏說了這些話,如萬箭攢心,那眼淚不知不覺就流下來了」。寶玉真性情流露的時候自己完全沒有辦法控制。通常我們去看一個病人,大概都懂得自制,可是寶玉就哭得一塌糊塗。

鳳姐聽到秦可卿講這樣的話也非常難過,可她是一個比較理性的人,所以表現就完全不一樣。「鳳姐兒雖心中十分難過,但只怕病人見了眾人這個樣子反添心酸,倒不是來開導勸解的意思了。見寶玉這個樣子,因說道:『寶兄弟,你忒婆婆媽媽的了。他病人不過是這麼說,那裡就到得這田地了?況且能多大年紀的人,略病一病兒,就這麼想、那麼想的,這不是自己倒給自己添病麼?』」這是很標準的王熙鳳語言,她一方面指責寶玉,另一方面也是在勸秦可卿,勸她凡事要往好的方向想。

繁華與幻滅

這個時候賈蓉開口說這個病其實也不用別的,能夠吃飯就好了。第十回裡,中醫給秦可卿把脈,就講到她的脾胃受克了,所以沒有胃口。這時,鳳姐做了一個決定,她非常有魄力,說:「寶兄弟,太太叫你快過去呢。你別在這裡只管這麼著,倒招的媳婦也心裡不好。太太那裡又惦著你。」然後又跟賈蓉說:「你先同你寶叔過去罷,我略坐一坐兒。」她把兩個男性都支開了,因為她要留下一段時間單獨跟秦可卿講一些女性的心事。從文學的角度,寶玉一定要進這個臥房,因為這個臥房會讓他有人生的幻滅之感,可是又不能待得太久。


接下來是秦可卿跟王熙鳳的對話,這都是作者的安排。這時對王熙鳳和秦可卿的描寫會讓人產生一種荒涼感,因為園子裡的戲已經開場了,熱鬧繁華,而這邊是這麼淒涼的一個臨終病人交待後事的感覺。

「這裡鳳姐兒又勸了秦氏一番,又低低說了許多衷腸話兒。」賈蓉和寶玉走了,這兩個性情相投的女子坐在床邊談了很多。作者沒有講內容,可是最貼心的話只有這時才會講。

然而,尤氏三次兩次地打發了人來請王熙鳳過去看戲,這一方面是女主人怕因為自己的兒媳婦生病,讓客人玩得不痛快而心裡不安,是主人的禮貌。另一方面也說明王熙鳳在秦可卿這裡待了很久,她來看病人絕對不只是為了表面的禮貌。《紅樓夢》時間處理得非常精彩,通過這個時間讓人感覺到王熙鳳此時用情很深,也很真切。王熙鳳平常是不太容易表現出深情,可她是真的疼秦可卿,她其實也很喜歡看戲,不過此時她寧願在病房裡陪著秦可卿。「尤氏打發人請了兩三遍,鳳姐兒才望秦氏說道:『你好生養著罷,我再來看你。合該你這病要好,所以前日就有人薦了個好大夫來,再也是不怕的了。』」

秦氏笑道:「任憑是神仙,也能治得病,治不得命。嬸子,你道我這病,不過是挨日子。」秦可卿也是個聰明人,對自己的病情很清楚,她知道自己的病因是性格所致。一個出身寒門的女孩子嫁入豪門,她承受了太多的壓抑、委屈,其實是把自己累死了。她的弟弟秦鍾在學校裡鬧了點事兒,她就幾天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因為她生性好強,她覺得弟弟給她丟臉了,沒有讓秦家給賈家留下一個完美的印象,這是她這個病根。如果是命該如此,大概這個病是治不好的。

鳳姐兒說道:「你只管這麼想,病那裡能好呢?總要想開了才是。況且聽得大夫說,若是不治,怕的是春天不好。如今才九月半,還有四五個月的工夫,什麼病治不好呢?」醫生曾經開了一個藥方,其中每天要吃二錢的人參。大家都知道當時人參這東西很昂貴,王熙鳳就安慰她說:「咱們若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這也難說了;你公公婆婆聽見治得好你,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能夠吃的起。」此時我們就能發現,王家跟秦家的家世背景真的太懸殊了。王熙鳳的父親,做的官比賈家還要大,在她看來吃人參根本不算什麼事,但她擔心秦可卿有顧慮,因為秦可卿來自寒門,對於很多事情非常小心。這裡其實是在對比:兩個人都是媳婦,可是兩個人的家世背景不同,考慮問題的方式也不一樣。

王熙鳳臨走時說:「好生養著罷,我過園子裡去了。」秦氏又道:「嬸子,恕我不能跟過去了。閒了的時候,還求嬸子常過來瞧瞧我,咱們娘兒們坐坐,多說遭話兒。」秦可卿已經病成這樣了,還不忘照顧禮貌,她的話中含有一種悲哀了,她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求王熙鳳有空就過來看看她。她的內心其實一直很孤獨,很多話不能跟別人講,只能跟這一個知己講。「鳳姐兒聽了,不覺又眼圈兒一紅。」在小說裡王熙鳳沒有幾個真朋友,她對丈夫都是罵來罵去的,很少動真情,而秦可卿大概是她的友情世界裡非常重要的一個人,她會為她流淚,為她心酸。聽秦可卿那樣講,她就說道:「我得了閒兒,必常來看你。」然後帶了婆子、丫頭,繞進園子來。

關於心情的空鏡頭

接下來的一段文字很有趣,作者用「但見」引出來的。這個「但見」是王熙鳳看見呢,還是讀者看見,作者並沒有明講,只是讓讀者覺得,王熙鳳走進花園就見到這樣的景象:


黃花滿地,綠柳橫坡。小橋通若耶之溪,曲徑接天台之路。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翻,疏林如畫。西風乍緊,初罷鶯啼;暖日當暄,又添蛩語。遙望東南,建幾處依山之榭;縱觀西北,結數間臨水之軒。笙簧盈耳,別有幽情;羅綺穿林,倍添韻致。

這段文字是什麼意思?王熙鳳是一個節奏很快的人,但因為這一次是剛剛離開秦可卿的病房,內心所有的哀傷還在,眼前的風景跟她平常看到的風景不一樣。她平常看到的風景都是奼紫嫣紅的熱鬧,現在她看到的是滿目淒涼,這是在講她的心情。她走得非常慢,她看到了河流,看到了山脈,看到了小橋,這些句子都在暗示王熙鳳內心的節奏在慢下來。她剛剛離開了一個病人,要去看一場很熱鬧的戲,可是一下子很難轉過來,生病的孤獨和看戲的熱鬧中間需要一個節奏的調整。如果她馬上就過去看戲,然後開始在那邊講笑話,讀者會覺得有點奇怪,這是一個場景與心情的轉換。

一般的朋友讀《紅樓夢》時不太容易理解,尤其是年輕的朋友讀《紅樓夢》,這種地方就跳過了。其實這些是在講人物的心情,有點像電影裡的空鏡頭。侯孝賢的電影裡常常用到很多空鏡頭,如《戀戀風塵》裡講一個男孩子在金門當兵,他的女朋友每天接他的來信,最後就跟郵差好起來了。他回來的時候女朋友已經嫁給郵差了,他有點難過,就走到後園,然後就看到老爺爺在整理蕃薯田。他就問今年蕃薯收成怎麼樣,老爺爺跟他講今年的收成,可是鏡頭就開始拍天上的雲,拍遠處的山,大概一兩分鐘長,沒有任何畫面。其實這是在表達他的心情──無法言說的心情,變成了空鏡頭。

王熙鳳看到滿地都是黃色的菊花,看到小山坡上有綠色的柳樹,然後有小橋通若耶之溪。「若耶溪」(今名平水江)是紹興城外的一條河流,傳說中西施浣紗的地方。王熙鳳走過那座橋,看到流水,她的心情跟很多古典的東西有關聯。然後走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
「曲徑接天台之路」。「天台」是在講漢朝時候阮肇與劉晨進山採藥,碰到了仙女,後來被仙女留在山上住了下來。「若耶溪」、「天台山」都是在形容仙境,這麼美的風景,是屬於仙人的風景。然後她又看水在石頭上跳躍碰撞,竹籬上的花掉了下來,滿地香味;秋末時節,樹葉都變紅了,有些已經掉落,已經沒有葉子的樹林像一幅畫一樣;秋風越吹越緊,春天已經有點遠了,春天鳴叫的黃鶯不再唱了,秋天的蟋蟀叫起來了。王熙鳳在心情落寞時看到了花,看到了小路,看到了流水,看到了紅葉,聽到了蟲鳴。這些王熙鳳平常感覺不到的東西,在這一刻她全部感覺到了。作者在此處加入的這一段文字非常重要,它是王熙鳳心情的寫照。就像《牡丹亭》裡的杜麗娘遊園,游的是自己心事的花園,是她自己荒涼感傷的內心的襯托。很多學西方文學評論家說《紅樓夢》沒有心理描寫,其實《紅樓夢》的很多心理描寫是借詩文在傳達的。作者常常很刻意地跳出故事的敘述,忽然寫出一段詩文,此刻人物的心情就被描繪出來了。請大家特別注意,《紅樓夢》裡凡有詩詞歌賦出現的時候,都是在描寫心情。


「笙簧盈耳,別有幽情」,隱約有音樂在演奏,王熙鳳的心事要終結了。畢竟,她是要去看戲的,那裡有一大堆的賓客,她得把眼淚擦乾。「羅綺穿林,倍添韻致」,已經能看到穿著漂亮衣服的人在前面樹林裡穿來走去,她馬上就要回到熱鬧之中了。這個時候,另外一條主線出來了。

「猛然從假山石後走過一個人來。」讀到此處有點懸疑,這個人到底是誰?小說讀到這裡,你會很緊張,是不是歹徒?因為王熙鳳有一點出神了,她在想秦可卿的病,冷不防假山後面出來一個人的時候,她嚇了一大跳。這個人走到鳳姐前面說:「請嫂子安。」

王熙鳳挑逗賈瑞

「鳳姐猛然見了,將身往後一退。」這個動作描寫很到位,如果平常王熙鳳走路時有人出來請安,她是不會被嚇到的,但這時她有一點出神了,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忽然出來一個人,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後退。待她看了一下,認出了來人,就說:「這是瑞大爺不是?」作者在此點出了王熙鳳的精明──賈瑞是這個家族裡不入流的子侄輩的兄弟,他人沒什麼出息,家世也不怎麼好。賈家上下三四百口人,她不見得每個人都認得,賈瑞這樣的人跟她絕對沒有什麼關聯。在應酬場合她可能遠遠看到過賈瑞,但她不見得會記得,所以她不敢確定,就問是不是瑞大爺。那賈瑞就說:「嫂子連我也不認得了?不是我是誰!」這裡面有搭訕和調戲的意味。在古代,一個無關緊要的親戚要說你連我都不認得,其實是在調情,意思是我們是什麼樣的關係,你怎麼會不認得。在古代的倫理中,男客跟女客不會輕易見面的,如果碰到了也是請個安就要趕快迴避的,不能扯這些閒話。賈瑞這些話明顯是在調情。


鳳姐兒道:「不是不認得,猛然一見,不想是大爺到這裡來。」王熙鳳還是很禮貌地稱呼他為大爺,表示彼此身份上的尊重。賈瑞說道:「也是合該與嫂子有緣。我方才偷出了席,在這個清淨地方散一散,不想就遇見嫂子也從這裡來。這不是有緣麼?」這是更明顯的調戲。他說自己是偶然碰到王熙鳳,其實肯定不是偶然。賈瑞可能暗戀王熙鳳很久了,在宴會上沒看到王熙鳳,打聽到她去探望秦可卿了,知道她會走這條路,所以假裝偶然碰到,在這裡等著王熙鳳。他的語言當中已經有明顯的挑逗。更重要的是眼神,賈瑞「一面說,一面拿眼睛不住覷著鳳姐兒」。我常常覺得「騷擾」這個行為,語言的騷擾遠遠比不上眼神兒。在過去的禮教裡面,男人的眼睛是不能隨便在一個女孩子身上看來看去的,而他卻在上上下下地打量鳳姐兒。

「鳳姐兒是個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心想,好傢伙,這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因向賈瑞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常提起,說你很好。今日見了,聽你說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個聰明和氣的人了。這會子我要到太太那裡去,不得和你說話兒,等閒了,咱們再說話兒罷。』」王熙鳳厲害的地方就在這裡,實際上她對這個人一點意思都沒有,打心眼裡看不起他,可是她還假意含笑,讓他感覺自己有希望。後來賈瑞一步步掉進這個陷阱,就是因為王熙鳳一直在引誘他。

別人說賈瑞在調戲王熙鳳,其實我覺得要反過來,真正調戲的是王熙鳳,因為她是強勢的。在戀愛關係中,一個人愛你,你不愛對方的時候,你一定是強勢的;你愛一個人,愛得比對方多,你就是弱勢的。王熙鳳對賈瑞一點興趣都沒有,所以她是強勢的,她的假意含笑就已經很殘忍了。她說賈璉常常提到賈瑞,這絕對是假話,因為在賈家,賈瑞根本上不了檯面。對於王熙鳳這樣背景的女人來說,賈瑞真的是癩蛤蟆,想要攀高了。賈瑞聽了說他很好的話,心裡都酥了,王熙鳳已經在下誘餌了,引誘著賈瑞一步步靠近。「今日見了,聽你說這幾句話兒,就知道你是一個聰明和氣的人了。」賈瑞本來覺得自己一點希望都沒有,聽到這種讚美馬上就覺得自己還真不錯,她很看得起他。如果要追責任,王熙鳳的責任要大很多,她又說:「這會子我要到太太那裡去,不得和你說話兒,等閒了,咱們再說話兒罷。」這是一個伏筆,這話一講,就表示還有下一次,他當然會再來。王熙鳳已經打定主意要害他了,她認為你竟然敢斗膽追我,我是何等人物,你又是什麼貨色,我一定好好整整你。王熙鳳根本看不起賈瑞,把他當作玩物一樣好好地耍一頓。

賈瑞當然很高興,他以前根本不敢去王熙鳳家的,現在有這一句話,他趕緊說:「我要到嫂子家裡請安,又恐怕嫂子年輕、不見人。」過去這種大戶人家剛剛嫁進來的媳婦,年紀輕,要避很多嫌的。除了自己的丈夫,連自己親戚里面的男性,都要盡量避開。而鳳姐兒卻假意含笑道:「一家骨肉,說什麼年輕不年輕的話。」這個挑逗就太明顯了,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她竟然說一家骨肉,明顯就是要賈瑞去了。後來賈瑞每天在王熙鳳家繞來繞去,全是因為王熙鳳這一句話。

這讓我想到很多自己在成長過程中同學的那種關係,你會發現一個大家覺得這麼傻、這麼笨的人,愛上一個那麼漂亮的、班上大家都追不到的女生,那個女生如果慈悲一點的話就會嚴詞拒絕。如果不慈悲,他就慘了,有時候可以搞個一兩年,把他整得一塌糊塗。

這裡面可以看到一種很特殊的關係,王熙鳳和賈瑞上輩子一定有非常奇特的因果,這輩子他真的要死在她的手裡了。這是完全不平等的感情,王熙鳳要開始整賈瑞了。

情既相逢必主淫

「賈瑞聽了這話,再想不到今日得這個奇遇,那神情光景益發不堪難看了。」因為王熙鳳給了他這樣的機會,他看王熙鳳的眼神和身體姿態都越來越難堪了,根本就是騷擾了。這個剛剛二十歲出頭的小伙子,情慾燃燒到難以抑制的程度,可能很下流的、難堪的動作都做出來了。賈瑞一直生活在一個家教很嚴的家庭裡,是被爺爺打大的,他從來沒有過非分之想,可是情慾一旦爆發,就會像火山一樣恐怖。


在我做老師的過程中,常常看到很好的孩子,平常規規矩矩的,可一旦出事會出很大的事。但那種每天在講黃色笑話,調皮得要命的孩子,反倒不怎麼出事,出了事也能很快處理好。人的慾望大概像那個堤防的口,你稍微放一點,就不那麼容易潰壩。賈瑞其實是一個老實人,如果他有一點壞心眼,就能看出王熙鳳在玩他,可是他竟然從頭到尾都看不出。看到這裡,你會對賈瑞有某種程度的同情,不是他應該不應該做這個事情的問題,而是覺得他其實是一個傻蛋。

「鳳姐兒說道:『你快去入席去罷,看他們拿住,罰你酒!』賈瑞聽了,身上已木了半邊。」賈瑞原以為,不被王熙鳳打一巴掌或者罵一頓就萬幸了,沒想到她竟然這麼關心他、這麼疼他,那真是半邊身子都木了,可見他真是個老實人。所以我一直同情賈瑞,我覺得賈瑞很呆、很傻,別人一眼就看得出來根本不可能的事,他卻一往情深。

秦可卿在走向死亡,賈瑞也在走向死亡。其實十一回、十二回這兩個人是寫在一起的。秦可卿優雅、美麗、高貴,賈瑞下流、低級、卑微,但是兩個人都是因情而死。還記得警幻仙姑跟賈寶玉講過「情既相逢必主淫」,作者一直相信情與淫是分不開的,我們既然看到秦可卿「情」的部分,也要能看到賈瑞「淫」的部分。作者認為情與淫根本是同一件事,「情」是精神已經昇華到乾淨高貴的境地,「淫」是肉體上沒有辦法克制的慾望。過去在儒家的禮教裡,認為「萬惡淫為首」。可是《紅樓夢》的作者卻提供了非常有顛覆意義的視角,告訴讀者肉體上燃燒自己情慾的痛苦其實也不好受。

現代人能夠對情慾有所同情,可在古代是不可能的。現代人會為潘金蓮講話,可是古代人就認為她是淫婦。她的結局就是要讓武松挖出心臟來祭武大郎。《紅樓夢》裡借賈瑞講情慾,對情慾有一定的悲憫,其實就是一種包容。在作者眼裡,情慾有不可抑制的悲慘在其中。秦可卿的死和賈瑞的死,共同特點就是「情」沒辦法有完整的寄托。如果回到原來的版本,秦可卿是因為公公愛她,逼姦而死,淫喪天香樓,也是個「淫」字,就更能明白賈瑞之死跟秦可卿之死,從十一回、十二回到十三回其實是在講同一件事情。

這個「木了半邊身子」的賈瑞慢慢地一面走,一面回頭看鳳姐,實在是戀戀不捨。鳳姐也故意地把腳步放慢。鳳姐真是壞,她是聰明人,聰明人的壞是最不可原諒的,此時她完全在利用賈瑞的癡情,她一生眼裡從不揉沙子。她後來的下場很慘,這是一種人性上的因果。看到這些我們會意識到,就算是你不能夠接受的一份愛,也起碼應該尊重。「鳳姐兒故意的把腳步放遲了些,見他去遠了,心裡暗忖道:『這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那裡有這樣禽獸樣的人呢!他如果如此,幾時叫他死在我手裡,他才知道我的手段!』」賈瑞最後果真死在她手裡。

《紅樓夢》中的戲曲

王熙鳳轉過了山坡,有三兩個婆子慌慌張張地走來,見到鳳姐就說:「我們奶奶見二奶奶只是不來,急的了不得,叫奴才們又來請奶奶來了。」她們還是尤氏派來請鳳姐兒的。王熙鳳說:「你們奶奶就是這樣急腳鬼似的。」鳳姐開口永遠是批判的、尖刻的、命令的語氣。剛才那首詩是鳳姐出神時的內心獨白,現在她的狀態又回來了。


鳳姐慢慢地走著,隨便地問:「戲唱了有幾出了?」中國古代戲劇的「出」,就是通常說的「折子戲」,跟長篇小說的章回一樣,有點像現在連續劇中的一個單元。我們看戲很少看到完整的全本,比如《玉堂春》是全本,可是我們往往只看到《蘇三起解》或者《三堂會審》之類的折子戲。我們也很少看全本的《白蛇傳》,大多看的是《遊湖借傘》、《水漫金山》等折子戲。一折就只是其中的一個片斷。點戲的時候大家邊吃邊聊,戲都不會太長,二十分鐘左右,是夾在宴會當中的。婆子說:「有八九出了。」這樣大概可以算出,已經唱了快兩個小時了。

「說話之間,已來到了天香樓的後門。」「天香樓」這幾個字出來,你會嚇一跳,因為《紅樓夢》現在留下的另一個版本就是「淫喪天香樓」。如果沒有改的話,大家就能明顯看到賈瑞的「淫」與秦可卿的「淫喪天香樓」是同一類事件,都是情慾不可自制的亂倫,結局都是死亡。如果小說不作修改的話,這種感覺會比較強烈。

她們到了天香樓的後門,看到寶玉跟一群丫頭在那裡玩兒。寶玉剛剛哭過,現在又在跟丫頭們玩兒,說明他畢竟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情緒轉換得非常快。鳳姐兒說道:「寶兄弟,別忒淘氣了。」有一個丫頭說道:「太太們都在樓上坐著呢,請奶奶就從這邊上去罷!」看戲的時候,樓上是女眷,樓下是男客,是分開的,有非常清楚的倫理關係。

「鳳姐兒聽了,款步提衣上了樓來。」《紅樓夢》裡面的女性是穿旗裝的,腳下是高跟的鞋子,那個跟兒不是放在鞋後面,而是放在鞋的中間,所以她上樓的時候,一定得提起衣服,然後上樓。這從側面證明當時的賈家是旗人貴族,也就是滿清貴族,穿的是旗裝。

尤氏在樓梯口等著她呢,笑著說:「你娘兒兩個忒好了,見了面,總捨不得來了。你明日搬來和他住著罷。」這裡再一次強調秦可卿跟王熙鳳的關係。然後尤氏就讓王熙鳳喝酒,鳳姐就在邢夫人、王夫人前面告了坐,然後跟尤氏的母親也打了招呼,行了禮,便跟尤氏坐在一個桌上吃酒聽戲。尤氏就拿戲單來讓鳳姐點戲,鳳姐兒說道:「太太們在這裡,我如何敢點?」今天的主客是這些夫人們,她是晚輩,所以不敢點。那尤氏就跟她說,她們都點過好幾出了,希望她來點,因為不同人點的戲有時候會不一樣。戲曲在《紅樓夢》裡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點戲能反映出人物的個性,比如林黛玉和薛寶釵點的戲永遠不一樣。

《還魂》與《彈詞》

王熙鳳看了戲單,點了《還魂》、《彈詞》。王熙鳳平常絕不會點這種戲,因為《還魂》、《彈詞》都是很哀傷的戲。《還魂》講的是杜麗娘夢到跟柳夢梅前世姻緣未了,雲雨一番,醒來後悵然若失,說這個人如果不在人間,我寧可死去,跟他再相會。於是杜麗娘從此不吃不睡,最後便病死了。病死之前她畫了一張自己的畫像,捲起來丟在花園裡,說是不管來世或者今生,只要這個男的來到這個花園,還會找到她。幾世幾劫後,柳夢梅真的來了,他撿到了這張畫,就把畫掛起來,他驚詫世間竟有這麼美的女子,就不斷地說:「你出來。」最後杜麗娘真的借這張畫「還魂」了。


現在我們不太容易懂,可是在明朝的時候真的有人看了這齣戲然後自殺的,完全像《少年維特之煩惱》。因為那個時候禮教非常嚴,感情完全被壓抑的人非常容易被這齣戲感動,讓人相信在死後可以追求到愛情,相信真情所至,是可以還魂的,相愛的人還可以相遇。

《彈詞》是《長生殿》快到結尾部分的一折,一個在繁華盛世時曾為唐玄宗演奏的音樂家李龜年,年老時流落江南,行乞街頭,他用一個弦子彈撥,唱起了當年的繁華故事,叫做《彈詞》。這兩出戲都是對繁華的回憶,都是哀傷的戲。這裡彷彿是在呼應秦可卿之死,或者賈瑞之死也在裡面,讓人感覺到這些人熱鬧的時候,還有兩個人以不同的形式走向死亡。王熙鳳鬼使神差地就點了《還魂》和《彈詞》。

台上正在唱的是《雙官誥》。《雙官誥》這個完整的戲我們現在看不到了,能看到的《三娘教子》是《雙官誥》的一部分。它講的是善於教育丈夫和孩子的一個賢良女子,後來她的丈夫和兒子都做了大官,她因此得到了兩個鳳冠霞帔,它是結局大團圓的喜劇。別人都點《雙官誥》一類的戲,因為過生日,想圖個喜慶,不會點《還魂》、《彈詞》這類哀傷的戲。這裡鳳姐點的戲其實是在呼應後面的情節,預示著繁華背後的淒涼。

兩種不同的死亡形式

王熙鳳說,他們唱完這兩出也差不多是時候回家了。王夫人道:「可不是呢,也該趁早叫你哥哥、嫂子歇歇,他們又心裡不靜。」意思說家裡還有病人,又要招待客人,很為難他們。尤氏說道:「太太們又不常過來,娘兒們多坐會子去,才有趣兒,天還早著呢。」客人要走,說怕打擾了,主人就要留。鳳姐兒立起身來望樓下一看,說:「爺們都往那裡去了?」所有的男客都坐在樓下,女客是不太敢看的,但王熙鳳就站起來看了一眼。旁邊一個婆子道:「爺們才到凝曦軒,帶了打十番的人吃酒去了。」賈璉跟賈薔都不愛看戲,覺得怪無聊的,他們就帶了「打十番」的自己去玩了。


然後鳳姐說道:「在這裡不便宜,背地裡又不知幹什麼去了!」這裡講的是誰?是她的丈夫賈璉。王熙鳳看著戲又站起身來,她不是在看其他的男客,是關心丈夫又跑到哪裡去了。王熙鳳這一句話說得凶巴巴的,晚上回去大概要和賈璉算賬了,她的丈夫怕她怕得要死。尤氏笑道:「那都像你這正經人呢!」尤氏是一個非常軟弱的女人,她縱容賈珍在外面為非作歹,這番對話很有趣,是兩個女人的對比。

「於是說說笑笑,點的戲都唱完了,方才撤下酒席,擺上飯來。吃畢,大家才出園子來,到上房坐下,吃了茶,方才叫預備車,向尤氏的母親告了辭。」尤氏、賈珍送客時就問邢夫人、王夫人說:「二位嬸嬸明日還過來逛逛?」過這個生日還不只一天呢,第二天還要演戲,其實是好幾天的宴會,所以要她們明日還過來逛逛。王夫人就說:「罷了,我們今日整坐了一日,也乏了,明日歇歇罷。」可是年輕人就很會玩,賈璉、賈薔可能第二天就請什麼玩意兒來了。

這個時候賈瑞也在旁邊,「猶不時拿眼覷著鳳姐兒」,因為他身份很卑微,不敢靠近,就只遠遠地偷看鳳姐。

「賈珍等進去後,李貴才拉過馬來,寶玉騎上,隨了王夫人去了。這裡賈珍同一家子的兄弟、子侄吃過晚飯,方大家散了。次日,仍是眾族人等鬧了一日,不必細說。」宴會部分就告一段落了。從客人進來,一步一步地鋪排到現在吃完飯、喝完茶,車子送客人回去,整個就是一個宴會,你再去看一下白先勇寫的《遊園驚夢》,也是寫一個宴會,完全是《紅樓夢》的結構。

在這一回的結尾部分,作者還要交代賈瑞和秦可卿的事情,將這幾條線在最後做了一個結。
「此後鳳姐兒不時親自來看秦氏。秦氏有幾日好些,幾日仍是那樣。賈珍、尤氏、賈蓉好不心焦。」同時,「賈瑞到榮府來了幾次,偏都遇著鳳姐兒往寧府那邊去了。」這兩條線穿插在一起,秦可卿和賈瑞都在走向死亡,中間的關鍵人物──鳳姐在穿針引線。你不留神,完全看不出來作者為什麼會把秦可卿和賈瑞寫在一起,後來人物結局的部分我們就看出來了。


「這年正是十一月三十日冬。到交節的那幾日,賈母、王夫人、鳳姐兒日日差人去看秦氏,回來的人都說:『這幾日也未見添病,也不見甚好』。」賈母就讓王熙鳳再去看看秦氏。

王熙鳳「到了初二日,吃了早飯,來到寧府,看見秦氏的光景,雖未甚添病,但是那臉上身上的肉,全瘦乾了。於是和秦氏坐了半日,說了些閒話兒,又將這病無妨的話開導了一番」

這裡把王熙鳳看秦可卿的事帶過,寫鳳姐跑去看了尤氏,她就跟尤氏提醒說,這個病好像老是不好,你要不要準備一下後事,這裡已經在暗示秦可卿要走了。尤氏說,已經暗暗地叫人預備了,「就是那件東西,不得好木頭,暫且慢慢的辦罷」。「那件東西」指的是棺材,古代人很忌諱這個詞,所以這樣說。

鳳姐回到家裡,這回的結尾處又帶出了賈瑞的事。鳳姐坐下來後問家裡有沒有什麼事,平兒端了茶遞過來說:「沒有什麼事。就是那三百銀子的利銀,旺兒媳婦送進來,我收了。」大家發現沒有,其實王熙鳳一直在放高利貸,她把銀子放高利貸給旺兒媳婦這樣的僕人,每個月要收利息,可見王熙鳳在理財方面也不得了。平兒接著又說:「瑞大爺使人來打聽奶奶在家無有,他要來請安說話。」鳳姐聽了就「哼」了一聲說:「這畜生合該求死,看他來怎麼樣!」平兒不太懂,就問她說:「這瑞大爺因為什麼只管來?」鳳姐就把九月裡碰到他的事情告訴了她,平兒的反應是:「癲蛤蟆想天鵝肉吃,沒人倫的混帳東西,起這個念頭,叫他不得好死!」那鳳姐就說道:「等他來了,我自有道理。」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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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一回 慶壽辰寧府排家宴 見熙鳳賈瑞起淫心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18.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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