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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心如止水的李紈

在第三回裡,黛玉跟寶玉見了面以後,就在賈府住下來了。第一個晚上,她一個人在碧紗櫥裡哭,讓一個叫襲人的丫頭發現了。襲人本來是賈母最得力的貼身丫頭,後來因為疼愛寶玉,就讓她去照顧寶玉了。襲人是寶玉給她取的名字,因為她姓花,有一句詩是「花氣襲人」,寶玉就給她改名為襲人。襲人發現黛玉一個人在哭,就問她是不是受了什麼委屈。黛玉說我才第一天來,就招惹寶玉摔了玉,以後日子還這麼長久,不曉得怎麼辦。襲人說寶玉每天都要惹事的,你要是為這個哭,將來會沒完沒了地哭。第三回結尾點出黛玉自怨自艾的個性,她總覺得自己給別人添了麻煩,總覺得自己帶給別人不安,常常一個人垂淚。


第四回中,黛玉進賈府的第二天早上,她給賈母請完安,又到王夫人房裡請安。她發現王夫人很忙,在看一封信,原來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媽家出了人命官司。十二三歲的小孩子也不懂人命官司到底怎麼回事,也不太方便打擾王夫人辦事情,就到李紈那裡去了。作者藉著這個機會,介紹了一下賈珠的太太李紈。

李紈是十二金釵中的一位。她是賈府女性當中最守傳統婦德的。這裡有幾句話帶出李紈:「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賈蘭就是後來振興賈家家業的人。作者介紹李紈說:「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國子監有點像今天的國立大學,它是國家最高學術單位,「國子監祭酒」有點像大學校長。

「祭酒」這個詞現在還在用,指各行各業當中最優秀的人。比如國子監要祭孔子的時候,去祭酒的一定是地位最高的人。李紈爸爸李守中就是國子監祭酒。他們家是一個書香世家,「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幾個賢女事跡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這裡很明顯地點出李紈家的家庭觀念其實很傳統,她的三從四德的個性跟家裡的教育很有關係。「紡績」,就是刺繡或者織布;「井臼」,就是打水或者做家務事。過去認為女性就是要做家務事情。「取名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且居處於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聞無見。」她住在賈府吃穿都不必愁,可是卻如槁木死灰一般,這是講李紈的心情。李紈青春喪偶,十幾歲嫁過去丈夫就死掉了,自己帶著一個孩子。她覺得應該遵守所有女性的規矩與道德,一心想著把孩子養大,什麼事情都不管。在十二金釵裡,李紈幾乎是完全沒有自我的表現。她後來進大觀園,也是賈母讓她去陪著這些弟弟妹妹讀書而已。

李紈是十二金釵中一個特別的人物。她的年齡跟王熙鳳差不多,可王熙鳳豁達銳利,要去抓權,要去表現自我。李紈的人生是悲劇性的,才十幾歲就已經心如止水,沒有任何慾望,激不起任何波瀾。

作者接下來筆鋒一轉,開始談賈雨村。

賈雨村的難題

第四回裡最重要的一部分是賈雨村上任伊始,就遇上了一樁人命官司。他剛開始覺得官司非常簡單,只要把兇手抓來問罪就可以了。雨村大怒,講出來的是非常粗的話,他說:「豈有此放屁的事!打死人命竟白白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人拿來拷問。然後就準備發簽。古代抓人時要拿著簽,就是令牌,相當於現在的逮捕令。「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古代的城都有城門,晚上都會關城門,在城門上會貼通緝犯的畫像,把他們的名字寫出來,叫做海捕文書。動海捕文書,等於布下天羅地網。


這裡特別提到,他要發簽的時候,案邊立著的一個門子使眼色,不令他發簽,他就退堂了。下面這一段就講到雨村在密室裡跟這個門子的對話。雨村覺得門子十分面善,一時想不起來。門子就笑了,他說:「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便忘了我了?」雨村其實沒有認出他。因為他以前是和尚,剃著光頭,現在留了頭髮穿著衙役的服裝,所以他就沒認出來。那個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這個「出身之地」,是指他們八九年前都住過的葫蘆廟。文學中常常有雙關語,出身之地是我們每一個人生命的本源。賈雨村這幾年都在做官,他沒有想到當年落難,有人幫過他的忙。他答應去找甄士隱,也答應幫甄士隱找被拐賣的女兒。可是這些年他一直忙著做官,把這些都忘了,以至於門子說你加官進祿竟然把出身之地都忘了。文學的有趣在於它常讓你忽然一驚,我們通常會一下子想不起生命最本源的那個東西。《紅樓夢》裡面常常有這種雙關的禪機之語。

「『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了?』雨村聽罷,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雷震一驚,才記得這個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沙彌」是梵文,指剛剛開始修行的出家人,就是小和尚的意思。葫蘆廟被火燒了以後他無處安身,本來要到別的廟去修行,繼續做和尚,可是又難耐清冷的境況。這個門子大概本來就六根不淨,而且也年輕,就趁機蓄了髮,做了門子,不再做和尚了。

「一時間雨村那裡辨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賈雨村是大官,這個門子是衙役,賈雨村叫他坐,他不敢坐。

門子的反應非常有趣。下面幾段也許我們看小說時容易忽略掉。雨村跟他說:「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又解釋說,這裡是私室,不是在外面,所以不要守這些禮節,我們要好好地長談,豈有不坐之禮。「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籤坐了。」籤,就是廟裡抽的籤,籤筒裡的籤都是斜靠在籤筒裡的。意思說他並沒有真正地坐,他是靠在椅邊的。《紅樓夢》裡有很多小細節非常活潑。這是形容他的肢體語言,只幾個字就把那個感覺形容出來了。這個門子跟賈雨村的關係也就充分表達出來了。

然後賈雨村就問到了重點,說你剛才為什麼做手勢使眼色不讓我發籤。門子道:「老爺既榮任這一省,難道沒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來不成?」他點出了一個東西──護官符。

護官符

所有做官的人都有一張單子,這個單子寫的是不可得罪的人,叫護官符。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賈雨村是貧寒出身,對這種牽連世家的東西不瞭解。親戚的關係都是非常緊密的,在社會上要用這種方式來維護一個特權,不管是權力還是財富都必須用這樣的方法來維護。這個門子聽了以後就說:「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


他說:「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貴大鄉紳的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人家,不但官爵,連性命還保不成呢!」這個門子點出了護官符的重要性。他說:「方纔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這一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臉面,所以如此。」他一面說一面從口袋裡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可見這個門子是個心機很重的人,否則不會沒事就帶一個護官符的。他已經認出賈雨村,他要找到適當的機會把這個護官符交給賈雨村。他是關心賈雨村嗎?顯然不是,他很可能是想借這個機會鉗制這個做官的人。就是說他交給賈雨村護官符,這個案子只有他知道,有一天他也可以用這個來要挾賈雨村。這就是官場,作者非常懂這些。雖然他也厭惡,但他十分瞭解這人情世故,所以他就把這些寫得極好。

雨村拿護官符一看,都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實就是民間的歌謠。民間常常會把官宦的情況編成一種民謠來傳唱,有點類似順口溜,一聽就知道現在當政的是誰,高幹子弟是哪些人。

就是這個護官符上寫著:「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這裡面有典故,同時也在講他們的富有,就是用白玉做房子,用黃金來做馬。下面註解是寧國公、榮國公開創這個基業。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除寧、榮親派八房都在京都外,在原籍還有十二房。這樣就可以瞭解到賈家的勢力之大,蔓延在各個地方。

第二個就講史家:「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表明史家的勢力很大,就連秦始皇蓋的阿房宮都容納不下。這個史家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他們的第一代是保齡侯尚書令,史家一共分為二十房,都中現住十房,原籍十房,賈母就是這個家的小姐。史家的小姐嫁到了賈家。賈母的侄孫女史湘雲也是這個家庭出來的。

第三個是王家:「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東海龍王也要到金陵的王家來借白玉床,表示金陵王家很富有。王家最早是都太尉統制,也就是武官出身,到了這一代就是王子騰,即王熙鳳的父輩。他們一共十二房,都中有二房。

第四個就講到了薛家:「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雪和薛是諧音,一直在暗示薛家。他們使用珍珠、黃金就像使用土和鐵一樣。第一代是紫薇舍人薛公,紫薇舍人是秘書省裡的一個官位,是一個文官。「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皇宮裡用的錢叫「帑」,就是說國庫是由他們家管的,有點像近代的孔祥熙這種角色,他們行使造錢幣之類的職權。

這個門子跟他說,賈家、薛家、史家、王家四家連絡有親,他們彼此都是親戚。王子騰的妹妹嫁給賈政,就是王夫人;一個妹妹嫁到薛家,就是薛姨媽,所以王、薛都有關係。史太君嫁到了賈家,王熙鳳又嫁到賈家,彼此間互有牽連的。《紅樓夢》的後補四十回也是薛寶釵嫁給賈寶玉,又是薛家跟賈家的聯姻。

門子告訴賈雨村:「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俱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才告打死人之薛,就係豐年大雪之『薛』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戚,在都在外者,本自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

賈雨村剛剛做官,還是有一點直率,他就說:「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去的方向了?」門子就笑了說:「不但兇犯逃躲的方向,我已知道;並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

英蓮被賣的過程

這個門子是非常有心機的。當年,他家裡的房子剛好租給那個拐子。因為他知道英蓮有一個胎記,就明白這個英蓮是被拐騙來的。後來門子慢慢從她嘴裡套出了真話,知道她就是甄士隱的女兒英蓮。按說賈雨村能夠做官最應該感謝的就是英蓮的爸爸,因為甄士隱當年給了五十兩銀子助他上京趕考。這是一個大好的機會可以回報當年的恩情,而且從做官的角度,也應該秉公執法。可是,他有今天是賈家幫的忙,所以他必須維護薛蟠。


這個事件帶出的另一個人,就是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守著些薄產過日。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不喜女色。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的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定要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再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知道這拐子又偷賣與了薛家,他意欲捲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鄉去。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把個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

薛蟠本來要帶媽媽和妹妹到京城去,只是偶然在路邊看到了人家賣丫頭,他說喜歡就要買回來。薛蟠這個角色寫得非常精彩,真正寫出了豪門子弟的可憐。他絕對不是什麼壞小孩,如果放在一個好的家庭,好的教育環境裡,他不會是這樣子的。可是他家裡太有錢,爸爸早逝,媽媽太寵他,以至變得無法無天。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闖了什麼大禍,因為他闖了任何禍都有人替他收拾攤子。我們千萬不要馬上判定他是一個壞孩子,社會上這樣的小孩大多都是因為家裡縱容到他根本就沒有法律的觀念,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包庇。

薛蟠本來打算進京的,誰知鬧出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好像沒事一樣,可見他以前也做過類似的事情。尤其打死的如果是窮人,他們賠一些錢也就算了。「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並不為此些微小事,值得他一逃的。」

門子告訴他這一段故事之後,又問賈雨村:「老爺你道這被賣丫頭是誰?」賈雨村說我怎麼會知道。門子說,這人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女兒,小名英蓮。英蓮就是應該可憐的意思,是說這個女孩子薄命,一生都非常慘。第四回的回目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她好不容易碰到馮淵,命運有機會轉變好,結果又失去了。

賈雨村如果有正義感,就應該去救英蓮,可是這麼做的結果將特別麻煩。賈雨村嚇了一大跳,說原來是她,五歲的時候被人拐去,怎麼到今天才賣?門子說,這種拐子單拐五六歲的女兒,五歲六歲拐來養在一個僻靜的地方,養到十一二歲的時候,看她容貌長得好不好,帶到他鄉再去轉賣。門子說英蓮眉心中原有米粒大的一點胭脂記,他就認出了英蓮。接下來的問題是,賈雨村到底要怎麼處理這個事情。

賈雨村深諳官場機巧

下面門子就開始介紹薛蟠了:「這薛公子渾名人稱『呆霸王』。」「呆霸王」三個字說明了薛蟠的特點。他其實並不壞,只是大大咧咧的。「最是天下頭一個愛弄性的,且使錢如土,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而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


聽到此處,賈雨村心裡已經有數,他開始思忖著自己要怎麼樣做才能使賈府不抱怨他。可他很聰明,讓門子先講。那個門子就笑說:「老爺當年何其明,今日何翻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道老爺補升此任,亦係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門子勸他說,你將來還要見賈政和王子騰。賈雨村當然要裝裝正義,說這事關人命,怎麼可以如此處置。這個門子給他一些建議說,你明天出來就說你會扶鸞。扶鸞是用繩子綁一支毛筆,拿一個沙盤在底下唸唸有詞。等到鸞仙附身了,筆就會在沙盤上寫字。寫出來的字旁邊人都看不懂,只有扶鸞的人看得懂,他會解釋給大家聽。解釋的時候,賈雨村就可以跟大家說,過去馮淵跟薛蟠有宿孽,這一世彼此要還報的。馮淵已經被打死了,他的鬼魂現在又出來勾了薛蟠,薛蟠也暴病而死。就叫薛家報一個暴病而亡,以此了案。

賈雨村心裡當然知道怎麼處理,可他不露聲色。只說不妥不妥,我再斟酌。他不能讓這個門子壓倒他,而是要想辦法處理掉這個門子。因為門子知道他的出身,而且,這個門子隨時都有可能會透露了結這樁命案的底細。這個門子心機雖多,可還是不夠聰明,馬上就要倒楣了,自己卻還不知道

第二天,賈雨村就把這個事情處理了。他發現馮淵家父母早亡,沒有真正的親人,所有的遠親也不過是為了多要一點錢而吵鬧。薛家有的是錢,根本不在乎,所以就賠錢了事。他們假裝報了一個薛蟠暴病而亡,這個案子就了結。

「雨村既判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王子騰。」告訴他們,薛蟠的事情他已經處理好了。這就是護官符的作用。賈雨村真的已經學會了官場這一套。

處理完這個事情之後,他要處理另外一件事。「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誠恐他說出當日貧賤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充發了他才罷。」最後把那個門子發配到邊疆。

官場很恐怖的東西,賈雨村已經學會了。甄士隱聽了《好了歌》,了悟出家,而賈雨村卻進入了人世間最污穢骯髒的那一面。所以一個是甄(真),一個是賈(假)。《紅樓夢》的甄與賈都有暗示。賈家和賈雨村其實都在紅塵中,充滿著人世的糾結。

這段故事不僅交代賈雨村學會了做官和英蓮被賣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帶出一個主要的角色:薛蟠。

「呆霸王」與他的母親和妹妹

薛蟠常常去嫖妓,簡直是一個壞男孩。可是開始介紹薛蟠的時候,作者並沒有用很主觀的方法,他還是很客觀地告訴你薛蟠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獨生的男孩子都會被寵得不像話。「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龍,從五六歲時,就是性情奢侈,言語放傲。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個字兒。」後面有很多笑話都是關於薛蟠的。他不學無術,書讀得一塌糊塗,看到唐伯虎的名字「唐寅」,念成「庚黃」。他去歌樓唱那種最黃色的歌,賈寶玉寫《紅豆詞》,他就來個《女兒樂》。「終日惟有鬥雞走狗,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紀世事,全然不知,盡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薛蟠世襲了爸爸皇商的身份,可是他什麼都不懂,根本不會做生意。這種大家族根本不在乎小孩子能不能幹,而在乎這個家的名分,一亮出來,所有的人都來幫你。他在戶部掛了名,每個月還有薪水可領。


薛蟠是《紅樓夢》中寫得非常生動的一個人物。由此可知,作者家族中有很多男孩子就是這樣長大的,鬥雞走狗、看戲唱歌,從來不好好讀書,也不求學上進。

後面又介紹薛蟠的母親和妹妹。「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膚瑩潤,舉止嫻雅。當日父親在日,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超十倍。」薛寶釵和哥哥薛蟠形成鮮明的對比。薛寶釵書讀得極好,她讀書只是為了好玩而已;而哥哥那麼需要認真讀,卻讀得一塌糊塗。薛寶釵很體恤媽媽,跟母親感情特別好,甚至她哥哥惹的禍,她要想辦法周旋:「自父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

薛寶釵為什麼要進京?這裡透露了原因:「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就是把高官、書香世家長得好的女兒,征采進宮,多半是做皇后、妃子,叫做選秀。當時已不只是征采漂亮的,還要征采有才能的。「除選聘妃嬪外,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挑選,擇為公主、郡主之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寶釵這時十四歲,她進京是準備待選進宮。如果進了皇宮,大概就是元春的命運,可能會一輩子在皇宮裡。

「自薛翁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遊,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都,銷算舊賬,再計新支。」他們家勢力很大,在京城裡面很多生意,可是薛蟠年輕不諳世事,撐不起來。他們當時在南方,薛蟠很想到首都去玩。他說進京要送妹妹待選,看望親戚,同時要銷算舊賬,其實他就是想去玩。在進京的路上偶然看到英蓮就要買下來,結果把馮淵打死,丟下這個人命官司便揚長而去。

小男孩的詭計

下面一段很有趣,能看出薛蟠這個小男孩心裡有很多詭計。


薛蟠進京,可以住在姨媽家,或者住在舅舅家,可他很怕住在這兩家,因為他進京是要去玩的。他就跟媽媽講,他們家在京城有好幾棟房子,這麼多年沒有人住,大概被那些托管的人私下裡租給別人了,他想先快馬到京城裡去打掃一下,再接媽媽過去。這是小男孩的一個詭計,因為陪著媽媽和妹妹會很不自由,他自己一個人走,路上還可以玩,先到的話媽媽也管不了他,他也不用再住在舅舅家或姨媽家,沒有親戚來管他。

本來他入都的時候,想一定住在舅舅家。可是他在半路上忽然聽到了一個消息:「忽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九省統制是非常大的一個官,是最高的中央大員。奉皇帝的命令要到邊疆去查邊防。這樣的官一出去,幾個月都回不來。薛蟠心裡很高興,他知道自己剛鬧出了人命官司,舅舅在的話一定要罵他。在傳統社會,父親不在了,通常都是舅舅代替父親的身份。「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想,進京去有個嫡親母舅管轄,不能任意揮霍;如今卻好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這就是小男孩的心眼。

他母親也很聰明。她很瞭解自己的兒子,剛剛出鬧人命官司,一到京城裡就更不得了。所以很希望他能夠被管束,可她又知道自己管不住兒子。她就想,如果住在舅舅家、姨媽家還有人可以管他。她說:「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在你姨娘家。他們家的房舍極是便宜,咱們先去寄住,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這裡的便宜是指房子很多,很寬敞,根本不在乎我們去住。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了,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反一窩一塊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些。」這完全是薛蟠的語言,薛蟠講他自己一家人叫一窩。作者很了不起,每一個人講話都符合自己的身份。薛蟠是跟不良少年一起混大的,一開口就是很粗俗的俚語。

媽媽說:「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娘家。況這幾年來,他們常常捎書來,要咱們進京。」薛姨媽和賈政的太太王夫人是親姐妹,一起長大的。姐妹出嫁後,見面的機會很少。姐妹的情感又很親,所以薛姨媽很想住在王夫人家裡,也就是賈家。她說:「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自必苦留。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

下面媽媽就講出薛蟠真正的心思,她說:「你的意思我也知道,守著舅舅、姨父處住著,未免拘束,不如你各自住著,任意施為。」媽媽是知道他的心思的。母子對話非常有趣和親切。我一直覺得親子之間的關係是文學上最值得寫的東西,其中既有一種親情,又有一種防範。薛姨媽疼兒子,可又知道兒子不學好,乾脆把他的心思講出來,最後又將了他一軍:「既然如此,你自去挑所房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妹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當然薛蟠不可能這樣,因為他再壞也知道要照顧媽媽和妹妹。畢竟爸爸死了,他是一家之長,要擔起一份責任。所以,「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薛家母子入住梨香院

王夫人此時已經知道薛蟠的官司經賈雨村維持了結,就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就有點兒發愁,因為少了娘家的親戚。女孩子出嫁以後,沒有娘家親戚在身邊,常常會覺得孤單。本來她跟哥哥住得很近的,可是現在哥哥要到外省去了。剛好親妹妹來了,她很高興,「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見,自不必說悲喜交集」。王夫人和薛姨媽兩個人當時大概四十幾歲,從十五六歲結婚以後就沒有見過面,久別重逢,兩個人談了很多往事,又哭又笑。「泣笑並見,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閤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見親戚是非常麻煩的,每一個人都要送到禮,而且哪一個人重,哪一個人輕都要分得清楚明白。賈府這邊則要置席給薛姨媽一家接風洗塵。


薛蟠已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就派人來說,「姨太太有春秋」,就是講薛姨媽年歲不小,這樣說含有尊敬的意思。「外甥年輕,不知世路,恐有人引誘生事。」特別的重點是在這裡,賈政已經拿到了賈雨村的信,知道賈雨村擺平了薛蟠惹的人命官司,他很怕這個外甥又要惹事。他不說他壞,只說他不知道世界上的複雜。這是姨父講話的口氣,不能講得太白。然後他說:「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白空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哥姐兒住了甚好。」這裡有一點要管束薛蟠的意思。

「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王夫人還沒有說要留他們住,賈政就先講話,然後賈母再講話,為什麼這樣?因為王夫人和薛姨媽是親姐妹,親姐妹不能先開口留自家人。那薛姨媽本來就想住在一起,可以拘束兒子。「若另住在外,恐他縱性惹禍,遂連忙道謝應允。」就住下了。可是薛姨媽跟王夫人講:「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這跟前面不同。黛玉進來的時候,王夫人立刻就問說這個月的月錢發了沒有,表示黛玉住下來,也要領每個月的零用錢。薛家很有錢,根本不在乎這個東西,所以薛姨媽就說我們願意住下來,可是吃穿用度一應由我們自己出,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道她們家有錢,也就不堅持,「遂亦從其願」,自此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中住了下來。

小說還特別介紹了梨香院:「原來這梨香院,乃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舍,前廳後捨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梨香院的位置非常特別,在圖上能看得非常清楚,西南有一個角門通一夾道,出了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院,薛姨媽常常進來跟王夫人一起吃飯聊天。可是,它東邊又有一個角門直接通到大街上。當年榮公養靜,沒有人敢管他,他可以往裡走,也可以往外走,所以就留了一個門兒。那個夾道一出來就是大街,薛蟠後來每天就從這裡跑出去。賈政沒有想到梨香院這麼容易跑出去。他們家所有的大門到晚上全部關起來,不能出去。可是梨香院的這個角門是開著的,後來賈家所有的壞男孩都是從這個地方跑出去的。

薛蟠在賈府如魚得水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深恐姨父管約拘緊,料必不得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賈宅中又十分慇勤苦留,只得暫且居下,一面使人打掃自己的房屋,再作移居之計。」可是沒有想到,住下不到半個月,賈家的男孩子他便全都認識了。他沒有想到有這麼多跟他一樣的同伴,以前他還是一個人在鬧,現在變成一大群人在鬧。


薛蟠手頭闊綽,出去都是他花錢,大家都願意跟他玩。「凡是那些紈褲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大家都是紈褲子弟,都是不讀書的。他本來還沒有這麼野的,可是因為有一大堆的玩伴,「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引誘」這兩個字很奇怪,其實就是大家一起去玩了,有伴兒可以胡鬧了。

賈家這些孩子們被縱溺的狀態,慢慢凸顯出來。寶玉很不一樣,他性情很隨和,也跟他們去玩兒,但他骨子裡永遠保有一個很奇怪的格調。他在酒樓裡面唱的歌竟然是《紅豆詞》,可見他是天生深情優雅的。他在講「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與薛蟠的那種粗俗是很不同的。當然有一部分是作者在寫一種稟賦上的東西。

「雖說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在族長,乃是賈珍,彼系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大小事體,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賈府上下三百多口人,賈政自己公務又很忙,他所有的嚴格都是表面上的,私下這些小孩在做什麼,他根本不知道。同時,族長是賈敬的兒子賈珍。賈珍自己本身就很爛,整個家由他這樣的人來管,底下就變得一塌糊塗。賈政本身是很正派的一個人,可他沒有時間和精力管到子侄輩。所以他用了這三個東西講到下面家族的混亂。

大家族的家規是非常嚴格的。可其實管得太嚴,反而不是好辦法。賈家就是這樣,外面非常嚴格,最後這些小孩子找到了一個出口就是梨香院,可以暢意地行事。漸漸地,薛蟠再也不想搬家了。

下次會講到第五回,第五回是最重要的一回。重要在於賈寶玉第一次喝醉了酒,做夢到了太虛幻境,打開很多的抽屜,每一個抽屜裡都有一首詩。每一首詩就是一個女孩子的命運,也就是十二金釵判詞。這十二首詩是最不容易懂的。我在大學裡教書的時候,常建議學生們跳過第五回,因為第五回非常難懂,一讀不懂就不想看下去了。

第五回為什麼重要,是因為作者把所有人物的結局都放在第五回裡了。一般認為,《紅樓夢》其實沒有寫完,寫到第八十回作者就去世了。所以我們現在都從第五回裡去考證曹雪芹本來希望每一個人的命運是什麼。比如說王熙鳳是「一從二令三人木」,這個「一從二令三人木」指的是什麼,大家都像在猜謎一樣。我建議大家先讀一下十二金釵的判詞,多一點瞭解。

延伸閱讀:

蔣勳說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http://reader.epubee.com/books/mobile/5a/5abca8f0fe792cf14451a5d6285ab1b0/text00009.html
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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