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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尋常日子的描繪

《紅樓夢》是一部長篇小說,不可能是一個高潮接著另一個高潮,而是要去描繪幾個高潮之間的家常與平淡,這是小說或者戲劇中最難處理的部分


《紅樓夢》中,我很喜歡讀十九回和二十回,這兩回沒什麼大事發生。元春省親結束回皇宮去了,餘下的東西收了三天才收完,大家都有點疲倦。又覺得還在過年,最好不要有什麼其他重要的事發生,所以賭博的賭博,看戲的看戲。作者只是在寫日常生活,而作家的功力正是在寫這種平凡無奇的事情時,才開始顯現出來

現在的年輕朋友已經不太瞭解舊曆年,過去要到舊曆的二月初二才算過完年。元春回來是正月十五,眼下年還沒有過去,王熙鳳在忙碌地收東西,可是寶玉很閒,他也不知道要幹什麼,只好東逛西逛。

襲人家裡派人來請求賈母,可不可以放一天假,讓襲人回家跟家人見個面。這裡我們可能不太瞭解,因為我們現在雇的菲傭也是有假的,但過去的傭人是沒有假的,都是買來的,況且襲人賣給賈家做丫環是簽了賣身契的,但賈府對下人厚道,也就准了。

襲人回家以後,寶玉更無聊了,就跟小丫頭們擲骰子或者玩圍棋,也覺得沒什麼趣味。後來東府的賈珍就請他過去看戲。他正要出門的時候皇宮裡邊送了糖蒸酥酪過來,酥酪大概有一點像今天的奶酪這類的東西,寶玉記得襲人非常愛吃,就說留著等襲人晚上回來吃。

我們今天吃一個很好吃的東西,很少會說菲傭瑪麗亞今天不在,我們留著等瑪麗亞回來再吃。我們在讀這部小說的時候,不太會注意到寶玉的個性真的非常奇怪,作為一個養尊處優的富貴公子,竟時刻惦念著他底下的這些丫頭。等一下大家會看到十九回裡糖蒸酥酪出現了三次,貫穿三個故事,非常有趣。這是我最佩服《紅樓夢》的地方。我覺得寫娘娘回來的排場並不難寫,真正難寫的其實是這種小事情。一個糖蒸酥酪,有的作家寫寫就忘掉了,可作者會用這個糖蒸酥酪貫穿十九回的三個事件。

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

寶玉到了賈珍家裡,此時薛蟠、賈薔、賈璉這些人都在,全是些愛熱鬧的男孩子,所以點的戲很有趣,四出戲都是熱鬧得不得了的。也許我們現在不太瞭解,過去的戲曲常常分成兩種,一種是比較優雅的,文詞比較雅致,唱腔很細膩的,像《遊園驚夢》、《牡丹亭》一類的戲,這是要聽的戲,也叫文戲。另一種是要看的戲,就是武戲


他們點了齣戲:一個叫《丁郎認父》,是明朝的戲。這齣戲的主題是講嚴嵩。嚴嵩是明朝一個掌權的大奸臣,歷史上真有其人,他掌大權於一身,常常欺上瞞下。當時有一個窮文人叫高文舉,去參加科考,最後考到了狀元。古代皇帝的女兒或者宰相的女兒都希望招狀元為婿,就是招為駙馬或入贅相府。考到狀元了,當然就會有比較好的陞遷機會。但高文舉在鄉下已經有太太了,還有了孩子,這個孩子就叫丁郎。所以他就說,我不行,我已經有太太有孩子。可是嚴嵩不管這些,就逼他自認沒有結婚,硬讓他入贅相府。當然我們也常常聽到這樣的故事,像陳世美,他是自己希望攀附皇家,假裝說未婚,這樣就可以和公主在一起了。但高文舉不是,他其實是遭嚴嵩逼婚,他很難過。有幾次在街上他發現他太太帶著丁郎來找他了,卻不能相認。丁郎後來拜了一個高人學武功,去認他的父親。最後嚴嵩被打敗了,父子才相認。這是一齣武戲。

第二齣是《黃伯央大擺陰魂陣》,也叫《孫臏下山》,是戰國的戲。講的是燕將樂毅的師父黃伯央,布迷魂陣困住了齊將孫臏,後來鬼谷子下山,幫助徒弟孫臏破了陣,又是舞台上一齣熱鬧打鬥的戲。第三齣戲《孫行者大鬧天宮》,也是我們現在喜歡看的,非常多的身段,尤其小猴子在舞台上翻滾起來時非常好看。第四齣戲就是《姜子牙斬將封神》,也是武打的戲,有點像現在的武俠片,所以很熱鬧。

寶玉剛好是不喜歡看這種熱鬧戲的人,他喜歡優雅細膩的東西。我們看十八回賈妃省親,點的戲都是《遊園驚夢》、《牡丹亭》這一類的戲。可是在這一天你可以看到是因為賈珍、薛蟠他們在主導,所以大概就是比較「好萊塢」系統的東西,「黑客」人物什麼的就出來了,整個舞台上熱鬧非凡。作者在這裡表現了一種很有趣的對富貴人家擺排場、搞熱鬧戲很隱諱的批判,這種批判你不太容易看出來,因為寶玉覺得演戲怎麼演得熱鬧繁華到這種不堪的地步。他用了兩個字──「不堪」,意思是有點粗俗了,就是把人性中最貪慾的東西刺激出來了,缺少一個安靜的力量

在傳統的戲劇裡,其實常常有流行這樣一種說法,真正懂戲的人是去聽戲,而不是去看戲。我自己並不完全贊成這樣的說法,我覺得戲劇有它好看的部分,光聽是不夠的。因為過去覺得聽戲很難,是一個考驗。現在我們有時候看崑曲,字幕打出來你都不一定看得懂,你都跟不下去,因為它的唱腔很多部分用的都是古音,我們很難聽明白。所以過去認為,要閉著眼睛跟著戲打拍子,體會唱腔的韻味,才是懂戲的高手。可是我想戲劇本來就有聽覺的快樂,也有視覺的快樂。我小時候跟母親看戲,就很愛看翻滾熱鬧的東西,刀馬旦出來時踢的花槍,能夠每一槍都很準確,我就覺得好棒。

寶玉不喜歡這種粗俗的熱鬧就悄悄離席了。「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環姬妾說笑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裡邊去了,故也不問。」「枚」是一人把一些東西放在手裡,讓對方猜有幾個,被猜中了這個人就輸錢。「行令」就是傳酒令,酒令停在誰的手上誰就被罰酒。跟寶玉的小廝們也都跑掉了,「更有或嫖或飲的,都私散了」。

這個時候寶玉是孤獨的,當他孤獨的時候會想什麼呢?「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幅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那美人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這種寫法非常奇特,簡直令人驚訝,可這就應該是寶玉的心思。他覺得連畫裡的女子都是寂寞的,都應該好好地心疼和珍惜,陪陪這個美人。寶玉身上一直有一種呆氣,這種呆氣就是他對人間的深情。

「想著,便往書房裡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寶玉大概從來不覺得什麼東西是沒有生命的,所以當他聽到聲音時,他的第一反應是畫中美人是不是活過來了,他就大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

得理饒人

下面的故事也很有趣。作者寫道:「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記得第五回中寶玉第一次性幻想,他到了一個太虛幻境,警幻仙姑覺得他無法領悟,就把她的妹妹兼美推給寶玉,教他這件事情。警幻仙姑一直在書裡面代表一個教導「性」的女性。「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茗煙見是寶玉,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麼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就是說如果賈珍知道你們兩個在這裡亂搞,一定會把你們活活打死。茗煙這個時候大概已經知道他不會死,因為來的是寶玉。用人知道寶玉的個性,也不怕他。


可有趣的是寶玉的反應,接下來寶玉就看了看那個丫頭,「雖不標緻,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處,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大概作者覺得「白淨」這兩個字很重要,就是人都很尊貴,生下來沒有什麼骯髒,也沒有什麼污穢。這種描繪非常奇特,寶玉身上有一種天生的對人的憐愛與珍惜,這種情感跟我們講的愛情不一樣,也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好色,只是覺得每個人都該有他的尊貴。「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丫頭,飛也似去了。」

「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結果寶玉又覺得這樣不太妥當,擔心她被嚇壞了,跑出去自殺,所以緊跟著跑出去衝她喊。所以你要細看這些地方,我記得小時候讀,根本一下子跳過這幾行,因為本來以為還會繼續有比較大膽的描述,後來發現沒有了,覺得有點掃興。現在其實你會覺得這處書寫的動人。這一段把寶玉的個性完完全全寫出來了,這就是他對人的原諒、寬恕與擔待。他不但沒有責罵她,沒有得理不饒人,相反,他怕這個女孩子害怕,怕她受傷,怕她受了恥辱後想不開,他還要追出去再加一句。這件事情從禮教來講,當然是活活打死他們,都沒有人會講話,因為是他們自己做錯了,可是寶玉讓人感動的是,他懂得人沒有不犯錯的,知道人性裡面慾望的脆弱和無法把持。寶玉追出來說的這一句話,不是好作家絕對寫不出來。

有時候在碰到一個必須處罰別人的情況,我會檢查自己能不能擔待對方,有沒有這一句話,多一句話就會讓對方不那麼受傷。年輕的時候不容易懂這些,到某一個年齡你會覺得多加這一句話,讓對方不覺得可恥或卑微,這大概是做人方面最費力的事,但是是必要的涵養。這樣一句話讓我們知道了什麼叫做寬厚與寬恕、擔待與包容。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這完全不像一個主人的做法,這樣下去,他以後怎麼能管住下人呢?這是有現實困境的。可是作者不管這些,他就是在寫寶玉的一種真性情。《紅樓夢》讓我們看到了情、禮、法三者難以周全的一面,寶玉是個多情的人,他覺得如果沒有真情,禮與法就變得殘酷、虛偽。

每一個生命都有典故

「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也沒有罵茗煙,他問茗煙:「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就歎了一口氣說:「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你可以看到寶玉還是心疼那個女孩子,他覺得女孩子都是尊貴的,男人應該懂得心疼她,而不是去糟蹋她,把她當一個物件對待。


這其中有非常現代的觀念。《金瓶梅》和《紅樓夢》最大的不同在於作者對於女性的態度在《金瓶梅》裡,女性是玩物,男歡女愛完全像技巧和遊戲《紅樓夢》重在寫情,而不是寫性,它基本上認為性並不重要,情這個東西很可貴,所以他才會問這些話。

我們讀《紅樓夢》,經常有一種感動,現實世界裡也常常有人對人的糟蹋──當有愛、有情的時候你不珍惜,就是糟蹋。寶玉的那句「可憐」在這裡講得很委婉,意思是說人跟動物一樣,是有獸性的,可當人把慾望變成獸性的時候其實是非常可憐的。如果將獸性的部分提升一點,多一點人的尊貴,把它上升為一種疼惜,那才是比較可愛也比較溫暖的情感,所以寶玉常常會有這種很奇特的想法。

然後寶玉又問茗煙這個女孩叫什麼名字,茗煙就說她的名字很奇怪,她媽媽懷她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五色不斷循環的「卍」字圖案,就叫「卍兒」。「卍」字圖案是連綿不斷的意思。六千年前的兩河流域文明時期的作品裡就有這個符號,所以是一個出現得非常早的符號,最早代表旋轉,是幸福的象徵。佛教裡法輪常轉的符號就是「卍」,我們看到古代很多紡織品,女孩子衣服的滾邊上面都有。「卍兒」後來在這個小說裡面常常出現,是個命很好的丫頭。寶玉聽了,說:「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寶玉覺得,每一個生命,不管貴賤,都有他的典故,都有他的來歷。他覺得人要珍惜人,沒有一個生命是可以隨便糟蹋的,這就是對生命本身的尊重。

我自己在第一次讀《紅樓夢》的時候根本讀不懂,就覺得這個地方寶玉偷看到小廝跟卍兒做愛應該多寫一點,至少讓我們覺得好看,可作者只是短短幾句就這樣交代過去,他要寫的是人與人的平等、生命對生命的尊重。

寶玉與襲人的深情心事

寶玉感覺無聊,就問茗煙有什麼地方可以去玩。茗煙說,我偷偷帶你到城外面去。寶玉說不妥,因為很多人隨時都會詢問寶玉到哪裡去了。他說,我們還是到比較熟、比較近的地方去吧。其實他心裡已經有主意了。大家有沒有發現他一直惦念著一個人──襲人。襲人雖然是丫頭,可是又像姐姐,又像媽媽,又像妻子,她是在寶玉身邊真正照顧他所有生活細節的人。而《紅樓夢》裡面母性最強的一個女性大概就是襲人了。襲人不在的時候,寶玉有一點悵然若失,因為所有習慣的東西忽然不見了。記不記得寶玉要去上學的那一段,襲人有多周到?如果身邊有一個丫頭如此地照料你的話,你肯定是須臾不能離開了。


所以寶玉就跟茗煙講,我們去襲人家好不好。在過去,一個公子哥兒到丫頭家裡去,這是了不得的事,有失身份。所以茗煙說要是被家人知道後會挨打。寶玉說不要怕,有我。於是兩個人偷偷摸摸去了襲人家。

襲人因為家裡窮,從小被賣到賈府,簽的是賣身契,是一輩子都不能夠贖身的。她的哥哥嫂嫂用賣她的錢做生意賺了點錢,想把襲人贖回去嫁人。這一天接她回家,就是為了商議此事。對此,襲人的態度是不回去,她說,你們當初沒有錢就把我賣了,現在有錢又要贖我出來。你們賣我的時候哪裡想過我去給人家當丫頭的下場,幸好賣到賈府這樣的厚道人家,他們不打我不罵我,你們又要讓我回來。

第五回中,與寶玉第一個發生性關係的就是襲人,所以襲人覺得她這一輩子跟定寶玉了。她也不要妻子的名分,只當是一個陪房的丫頭。她跟哥哥嫂嫂說著就哭了。剛好這個時候寶玉來了。

襲人「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麼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我們現在可以明白寶玉為什麼覺得這一天所有的事情都很無聊了,因為他一直在掛念襲人。

「襲人聽了,才放下心來,『嗐』了一聲,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麼來呢!』」在古代,這種富家公子是不能到丫環家裡的。襲人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只我們兩個。」襲人聽了又嚇了一大跳。因為寶玉出來至少要有四個人跟在身邊,現在正值過年時節,外面這麼多人馬車輛,萬一碰到如何得了。她就罵茗煙:「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有個閃失,也是玩得的!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都是茗煙調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

茗煙撅了嘴抱怨說:「二爺罵著打著,叫我帶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襲人的哥哥花自芳忙勸:「罷了,既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簷草舍,又窄又髒,爺怎麼坐呢?」寶玉那樣的身份打扮,到窮人家連個坐的地方都找不到。

襲人的媽媽也迎出來,進去之後發現她們家還有幾個女孩子坐在那邊,我們知道古代有陌生男客進門,女孩子要趕緊躲避,可窮人家房子小,根本無處躲,那幾個女孩子很害羞、很尷尬,不敢抬頭看寶玉。家裡人不知如何招待寶玉才好。襲人說:「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

襲人「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注意「自己」這個詞的重複。襲人覺得這個家裡髒亂,只有她的東西寶玉還可以用。連續四五個「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寶玉和襲人的關係,她絕對不讓寶玉受委屈。

這時襲人媽媽齊齊整整擺了一桌子果品。可是這些東西,寶玉是不能吃的。襲人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禮,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這是禮節。「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是送,而不是遞,這是一種很恭敬的姿態。從這些動作的描寫,可以看到襲人細心到什麼程度,也可以理解為什麼寶玉會這麼疼襲人,會把皇宮送來的糖蒸酥酪留給襲人吃。他們之間的情感已不是主人與僕人的情感。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寶玉注意到襲人哭過了,就悄悄問她:「好好的哭什麼?」襲人笑著說:「何嘗哭,才迷了眼揉的。」襲人永遠不會說自己受苦的事情。

寶玉偷偷說,趕快回家吧,我留了好東西給你吃。襲人趕緊跟他說,不要大聲講,旁邊的人聽到還以為我們是什麼關係呢。這些都是兩個人的悄悄話,有悄悄話就有私事,有深情的東西。一個人你可以跟他講悄悄話的時候,你們之間的情感就是深的。這一段整個都在寫寶玉和襲人之間的一種非常私密的關係,也可以看到寶玉從尊重出發的一種包容。《紅樓夢》之所以成為二十世紀乃至二十一世紀的重要文學作品,原因就是它在很多地方帶給我們觀念上的更新與啟發。讓我們認識到現實社會裡面,儘管有階級、性別、年齡、貧富構成很多的等級,可是寶玉一直希望人可以回到原點,即人與人之間能平等相待、彼此尊重。

吃掉糖蒸酥酪的李嬤嬤

寶玉回家了,故事轉移到了寶玉的奶媽李嬤嬤身上。寶玉大了,奶媽失去了重要性,李嬤嬤卻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在哪裡,還常常跑來要證明她的重要,鬧出一些事情來。


「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環們都越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嗑了一地瓜子皮。」這個時候李嬤嬤來了,抓到了一個機會批評這些丫頭們。

「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頭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她覺得自己依然很重要,放不下從前的身段。然後她罵道:「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蹋,越不成體統了。」

「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們不著,因此只顧玩,並不理他。」丫頭們越不理她,她就越氣,因為她的重要性不能被證明。所以又開始嘮嘮叨叨「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麼時辰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大家都覺得你已經退休了,根本不該再管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個人生的大智慧,我們常常不容易把握。

看大家都煩她,李奶媽也覺得無趣,走來走去就看到了那個糖蒸酥酪。「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裡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因為前面有因李嬤嬤偷喝楓露茶丫頭被罵的事,所以丫頭們覺得你如果又吃了這個東西,你就要自己擔當,不要到時候連累別人。

「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她本來是要證明她的重要性的,想不到惹來了恰好相反的結果。她便說:「我不信他這樣壞了。且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人生最痛苦的就是這種比較,覺得我以前多麼重要,現在怎麼會連一個丫頭都不如?「難道他不想想怎麼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麼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怎麼樣!」

她就賭氣把那一碗酥酪都吃了。還說:「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裡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麼阿物兒!」「阿物兒」的意思是「什麼東西」之類的。你如果聽到一個前任經理在罵現任經理,說要不是當初我聘你進來如何如何……也會覺得很難聽。所以你看《紅樓夢》的有趣就是,裡面的故事在現實生活裡可以一再重演,所以《紅樓夢》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一直可以重看,它有很多人生智慧在裡面。這個智慧不是說應該怎麼處理,而是告訴你這些現象一直存在,因為今天一樣有李媽媽、襲人這樣的角色。

有一個丫頭笑著說:「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這是一個懂事的丫頭,可是李奶媽真是不會做人,她還是繼續生氣:「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她把這個丫頭又罵一頓。人家對她不好,她發急,人家對她好,她還是賭氣,說你別拍我馬屁。「說著,賭氣去了。」

襲人的細膩大方

襲人回來以後,寶玉忙命取糖蒸酥酪來,丫環們回說李嬤嬤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著:『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裡白糟蹋了。』」輕描淡寫,一件事情就擺平了。人生的智慧,並不一定就是知識,智慧是一種「懂得」,是一種對人性的瞭解與擔待。《紅樓夢》是一本智慧的書,它不只是學校裡教的訓詁文字或者音韻之類的問題,裡面的人情世故特別豐富。襲人不識字,也沒讀過書,可是她為人處事通達、大方,能夠隨機應變地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我曾被邀請到新加坡去講四十回的《紅樓夢》,那裡的教育部門規定所有華文學校的學生,在高中畢業時,要讀四十回《紅樓夢》。我相信這個規定不只是從文學出發,而是因為裡面有這個族群的文化,幾乎包含了所有的人情世故,所有文化的智慧。

襲人還怕寶玉不相信自己的話,就說想吃栗子,「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因為她必須找到一件事情轉移寶玉的注意力。所以有時候會蠻懷念襲人,她具有把大事變小,小事變無的智慧。「寶玉聽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至此,我們完全不覺得他們是主僕關係,而真的像是姐弟。這是寶玉最可愛的地方,也是人情中最溫暖的部分。

守分的態度

下面是寶玉入睡前和襲人的一段對話。寶玉到襲人家時看到家中坐著幾個女孩子,她們看到寶玉進來很害羞,低著頭不說話了。寶玉現在想起來,就問襲人,那個穿紅衣服的女孩是她的什麼人。襲人說,是她的姨表姐妹。寶玉聽了,就讚歎了一下。襲人說:「歎什麼?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當時紅衣服是比較貴重的,貴族人家都穿紅的,寶玉的衣服很多是大紅的緞子上面繡金。襲人是從身份去想的,她說我們窮人家的小孩子就不配穿紅嗎?寶玉跟她講,那樣好的人不穿紅,誰配穿紅。他說我是覺得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要是也來我們家多好。襲人又多心了,說在我們家我是做奴才的命,難道別人也要做奴才不成。很明顯,兩個人的身份不同,想法不同。寶玉急了,說:「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般配不上。」過去講究門當戶對,襲人很守分,不會越禮。


寶玉說不過襲人,就不肯再說了,只在那邊剝栗子。襲人平常不太這麼講話的,可是因為今天家裡說要給她贖身,讓她嫁人,她有一點難過,回來才對寶玉講了這些重話。看到寶玉不高興,心裡感到很愧疚,就說:「怎麼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這話也讓人感覺到兩家地位相差之大。對賈府來講,如果覺得哪一家的女孩子好,花幾兩銀子買來就是。前面講過,薛蟠喜歡香菱,香菱已經有未婚夫了,他也硬把人家買來了。寶玉當然不是這樣的人,就笑著說:「你說的話怎麼叫我答言呢?我不過讚他好,正該生在這深堂大院裡,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裡。」這是寶玉身上非常特別的東西,他是一個公子哥兒,卻總覺得生在這個富貴人家的是一群濁物,那些清靈的人兒反在民間。

《紅樓夢》裡面有反階級的東西,在那個年代,出身貴族的曹雪芹,根本就沒有自己是鍾靈毓秀的感覺,反而覺得民間到處都是精彩的人。這是一種自覺,也是一種懺悔。有點類似西方啟蒙運動時期盧梭的《懺悔錄》,對生命有一種很深刻的反省

襲人說:「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寶玉最感難過的就是女孩子出嫁,他覺得女孩子很尊貴,應該疼惜,可是女孩子遇到男人以後,就被糟蹋了,一個個變得俗不可耐。這是他的怪僻。這次聽到「出嫁」二字,「不禁『嗐』了兩聲」。寶玉很反對封建社會中以父權為中心的男性沙文主義,那「出嫁」會變成一個很大的恐慌,因為不知道她們會碰到什麼樣的男人。

害怕生命的無常與孤獨

「正不自在,又聽襲人歎道:『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襲人在試探寶玉。寶玉聽了襲人的話,嚇了一大跳,因為他認為襲人會一輩子跟他在一起,沒想到襲人竟然講出這樣的話來。下面就引出了一段襲人借這個問題對寶玉的勸導。


「寶玉聽了這話內有文章,不覺吃一驚,忙丟下栗子,問道:『怎麼,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教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什麼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裡家生子兒,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裡,怎麼是個了局?』」「家生子」就是奴才的兒子,譬如俘虜來的軍人或者罪犯被派到某人家裡做奴才,這種奴才是世世代代的奴才,他在這個家中結婚,他的兒女都是奴才。襲人的意思是說,我是你們買來的,並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做奴才的。「了局」是說我不能在你們家待一輩子,我也要結婚嫁人啊。

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寶玉想得很天真。他想,我不讓你走,你也走不了。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是朝廷宮裡,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咧!」

「寶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襲人道:『為什麼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或者感動了老太太、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幾兩銀子,留下我,然或有之;我卻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且多。自我從小兒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幾年,如今又伏侍了你幾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不是什麼奇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我覺得襲人是很適合搞政治的人。她覺得她在,就好好地照顧寶玉,她不在,也會有更好的人來照顧寶玉,這個世界少了她,不會有什麼大的改變。襲人的守分是很特別的,其實寶玉非常疼她,但她從來不會得意忘形。話雖講得很平實,可這也是大智慧。

寶玉聽了這些話,心裡當然很難過。「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內越發急了,因又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寶玉沒辦法,只好用這一招了。

襲人道:「我媽自然不敢強。且慢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們家從沒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為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可以行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於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離,這件事,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意思是說一個丫頭到了十七八歲該結婚了,你不能一直留著她,耽誤人家一輩子的事情,賈家不是這樣的人,不會仗著有錢有勢就做這種霸道的事。

襲人娓娓道來,寶玉已經快瘋了,最關心他的姐姐竟然要丟下他走了。我記得小時候很害怕媽媽或者比你大很多的姐姐說她要走,不要你了,真的嚇得要死,心裡還真相信。可以理解寶玉這個時候內心非常恐慌,沒有襲人他怎麼辦,他有一種生命整個要空掉的感覺。可是《紅樓夢》一直在講無常,好像小孩子長大的過程就是最後領悟沒有什麼東西會永遠在一起的過程,寶玉一直有一種非常強烈的願望,就是要好好在一起不能分開。

「寶玉聽了,思忖半晌,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聽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歎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說著,便賭氣上床睡去了。」寶玉很孩子氣,他害怕孤獨,害怕生命到最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既然以後要孤單,何必開始?寶玉常常會有這種想法。

他上了床,別人都以為他睡覺了,而事實上他沒有睡。下面交代了襲人自己的心思。

一輩子跟定了寶玉的深情

襲人的母親、兄長要給她贖身,她說至死也不回去。「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幾兩銀子。」當時的襲人很懂事,覺得家裡這麼窮,賣了我,家人至少還可以活下去。「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注意「幸而」這兩個字,因為大部分賣出去做丫頭的,經常挨打受罵。「吃穿和主人一樣,又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復了元氣。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幾個錢,也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這會子又贖我作什麼?權當我死了,再也不必起贖我的念頭!」這是一個女孩子講得很絕的話了。但是她有一件心事無法講出來,就是她已經愛上了寶玉,她要一生一世和寶玉在一起。《紅樓夢》裡面所謂的「愛」,不是我們一般認為的很狹隘、世俗的愛情,而是人與人之間的親近。兩人相處得這麼好,她覺得這個男孩子善良,她願意一輩子好好照顧他。


襲人的媽媽和哥哥看她這樣固執、堅定,知道她不願意贖身出來。「況且原是賣倒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價銀一併賞了,這是有的事呢。」襲人的家人想貪便宜,覺得賈家反正是好人,願意開恩讓她出來,也不要贖身的銀子,不是賺了嗎?襲人再嫁時又可以得一筆聘禮。他們是有現實上的算計的。可是沒有想到,襲人根本就不願意。襲人覺得在賈府做丫頭,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還尊貴,窮人家的小姐不一定這麼被看重。所以「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

襲人覺得也許可以借這個機會勸諫寶玉,因為她發現寶玉很怕她離開,這有點像家裡媽媽的詭計。小時候媽媽常說我要走了,不管你了,你嚇死了,她又說你明天好好上課她就不走。襲人還想跟寶玉講話,可是發現這個男孩子躺在床上半天不吱聲,她心裡就有點不安了。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懂得這種不安,一個做姐姐或媽媽的人,忽然發現孩子躺在那兒半天不講話,就會不安。所以襲人就過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寶玉已經哭得一塌糊塗了,他以為襲人真的要走了,所以這也是寶玉的深情,而且呆呆的,他也完全不會覺得別人是在騙他。

寶玉心底的孤獨

襲人笑著說:「這有什麼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她心疼他,趕快改口。寶玉聽了,覺得話裡大有文章,就說:「你倒說說,我還要怎麼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人就說:「咱們素日好處,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最好玩的是在這種時候完全像小孩子的賴皮,馬上說:「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

下面一段,我覺得是《紅樓夢》裡面最漂亮的句子:「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裡去就去了。」

大家有沒有覺得這是《紅樓夢》最重要的調性,作者整個的感傷都在這裡。生命最後是一個無常,所有生命的因果只是暫時的依靠,現世的愛、溫暖與眷戀,到最後都會像煙一樣散掉寶玉的心底有一種別人無法瞭解的孤獨,他覺得生命到最後其實沒有什麼能留住,就像灰一樣,甚至比灰還要輕,也像煙一樣在風裡面就散掉了,那個時候誰也管不了誰,在茫茫的大荒裡面散開。可是現在他有一種眷戀,他希望她們守著他,看著他,跟他在一起。如果從現代文學的角度來看,這一段是最好的白話文,把它編成歌詞也是很現代、很漂亮的。

寶玉講到了自己最深的心事。可是你看襲人馬上摀住他的嘴,因為她生活在現世裡,有現世的忌諱,況且現在正在過年,不能講死這件事情。襲人說:「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她要寶玉以後不要老是講死亡、感傷、未來之類的東西。寶玉說:「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事實上,後來寶玉還是常常說這些,因為這是他對生命的深層感受。寶玉是天上的一塊石頭下凡來到人間,遲早要回到天上,依然成為一塊石頭。人跟人的相處就是一個緣分,緣有長、有短、有深、有淺,但沒有什麼緣分沒有終了。他對現世的眷愛、執著是因為他知道遲早有一天這些東西要散的,再深的情和眷戀也沒有用,都留不住。他現在留住襲人,不要她回家,可是他知道,有一天大家都會沒有家,這其實是宿命裡一種大荒的狀態,他講的那段話是《紅樓夢》中最深的哲學。

公子無緣,優伶有福

「還有什麼?」寶玉就問第二件。襲人說:「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氣,在人前也好說嘴。」寶玉最不喜歡讀書人,他覺得當時的讀書人都是讀死書,然後去應試做官,他給他們取了一個名字叫「祿蠹」,表示這些人整天想著做官,像蛀蟲一樣拚命鑽營。這個認識很特別,因為世家文化中,小孩子生下來就是準備要做官的。你可以看到台灣很多老建築上的一些美術圖案,大概離不開蝙蝠、鹿、壽桃這些東西,就是福、祿、壽,人活著追求的就是這三樣東西,祿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就是做官,在古代一做官你什麼都有了。襲人看到寶玉常常為讀書的事情被爸爸打罵,她就想勸他不論是不是真的喜歡讀書,至少裝裝樣子,也不要老罵讀書人。「這些話,怎麼怨得老爺不氣,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麼想你?」


寶玉也答應了,說:「再不說了。那原是那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心胡說,如今再不敢說了。還有什麼?」他很著急,他想襲人提的事情他全依了,她就不會走了,他希望趕快了結這件事。

第三件很奇怪,是關於寶玉的一些怪習慣。寶玉常常吃女人化妝用的胭脂。古代的胭脂是把花放在臼中反覆杵槌,再濾去雜汁,敷在指甲上、嘴唇上或者做腮紅用的,有一點甜香。寶玉喜歡幫丫頭們調胭脂、上胭脂,因為這個事情他父親打他,覺得他沒出息。襲人就趁這個機會勸他,說:「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與那愛紅的毛病兒。」寶玉就說:「都改,都改。再有什麼,快說。」他著急得不得了。其實他根本沒有改,等一下,就又偷偷幫人家調胭脂了。

襲人就說:「再也沒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最尊貴的人坐八人大轎,女性結婚的時候也坐八人抬的轎,表示尊貴。寶玉笑道:「你在這裡長遠了,不怕沒八人轎你坐。」他故意用了雙關語,意思是說我當然會娶你的。可是襲人說:「這我可不希罕。有那個福氣,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她說,就是你對我好,我有這個福氣,可是我知道,自己是陪房丫頭,不可能被明媒正娶的。襲人有自知之明,她明白自己的身份,永遠不讓自己有幻想,這大概是襲人既沉靜也快樂的原因。

大家記不記得第五回,寶玉到了太虛環境打開很多抽屜,看到很多人的命運,裡面有一個是襲人的命運,就是「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其實寶玉最後沒有娶到襲人,襲人最後嫁給了蔣玉菡,一個唱戲的男孩子。《紅樓夢》講的無常是說我們人活在世的時候,有很多的預期跟假設,這個預期跟假設最後常常也會變成執著,可實際上我們不知道那個預期跟假設是不是一定完成,用最大的熱情跟願力希望完成,是一種深情,可是最後大概要有一個隨緣。隨緣是知道最後的結局,可能像寶玉說的像輕煙一樣在風中散去。佛經也常常講發願跟隨緣,發願是發大願,覺得一定要這樣子,對它有很大的熱情,可是等到事情不能如願的時候,就要隨緣。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他們兩個人說著話,丫頭秋紋進來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寶玉就趕快讓人取表來看幾點了,「果然針已指到亥時」,亥時是晚上九點到十一點的時候,「快三更了」,應是接近十一點了。我們現在覺得不算晚,可是古人一般是早睡的,大概八九點就上床睡覺了。寶玉「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


襲人這一天和寶玉聊了這麼久,可見他們真是很親。我們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裡面有好大一段寫普魯斯特小的時候,睡覺前想盡辦法讓媽媽在他床邊留久一點。小孩子很在意那段時間,因為他知道媽媽平常很忙,但睡覺前媽媽一定會來跟他講幾句話,念一點《聖經》裡的故事,親一親他的額頭,然後才走。他每次都盡量把這段時間拖得久一點。那是他嬰幼兒時期最深的一個記憶。這天襲人和寶玉在那裡一唱一搭,真像一個大姐姐或媽媽跟一個孩子一樣。

「至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體發重,頭疼目漲,四肢火熱。先時還挫掙的住,次後捱不住,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寶玉很著急,趕快報告賈母,傳醫生來看診。醫生看了以後說:「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

寶玉閒得無聊,心說去看看黛玉吧。大家可以看到第十九回一直沒有什麼大事情發生,有種靜悄悄的天長地久的感覺「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說花襲人特別懂事,「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個玉是講黛玉,好像身體裡都散發出香味來。從這一回的回目來看,就是在講一種沒有事情發生的淡淡的感覺。

青梅竹馬的肌膚之親

接下來的這一段寫得極好,我一直覺得寶玉和黛玉有點像十四五歲那段時間的戀愛,離不開,見了面又會吵,所有這些在這一段裡完全表現出來了。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丫環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簾,進入裡間。只見黛玉睡在那裡,忙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這一段有一個有趣的對比,那邊襲人是姐姐,這邊黛玉是妹妹;在那邊他是被照顧、被疼愛的,在這邊他是要照顧人的。人世間大概也就是這樣一種愛與被愛的關係,他把所有襲人給他的愛,又拿到這邊努力去照顧黛玉,黛玉卻又不領情,覺得煩死了。

寶玉覺得吃了飯以後馬上睡覺對腸胃不好,況且黛玉常常胃疼,所以他就鬧她,不讓她睡。黛玉見是寶玉,就說:「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兒鬧了一夜,今兒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黛玉心思很多,經常失眠,所以她有時候白天也需要休息。寶玉就說:「酸疼事小,怕睡出病來。我替你解悶兒,混過困去就好了。」寶玉和黛玉是從小睡在一張床上長大的,這種親其實不是愛情,因為童年的知己是不可替代的。他們倆一在一起,童年的記憶就會重新出現。黛玉連眼睛都不睜,她合著眼說:「我不睏,只略歇歇兒,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黛玉知道寶玉很喜歡自己,她假裝不在意,每次都要說,你不要在我這邊,你到別人那邊去。寶玉也非常好玩兒,推她說:「我往那裡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當你牽掛一個人的時候,看別的什麼人都覺得很膩。不管寶玉到哪裡,想來想去最後還是要到黛玉這裡來。

黛玉也覺得寶玉講話很滑稽,就「嗤」地一聲笑了,說:「你既要在這裡,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寶玉道:「我也歪著。」又見沒有枕頭,就說:「咱們在一個枕頭上罷。」寶玉不會跟其他任何人說,我們在一個枕頭上睡,只有黛玉,因為他們是一起長大的。薛寶釵一直不太懂這兩個人為什麼這麼要好,因為寶釵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長大了,有了男女之分。寶玉與寶釵一直相敬如賓,始終不可能這麼親。

黛玉說:「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她明明知道寶玉喜歡她,故意要跟她睡在一起,可是她就是要點破。寶玉就只走到外面看了一看,回來說:「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他就是要鬧黛玉,就是要跟黛玉睡在一個枕頭上。

黛玉聽了,睜開眼睛。之前黛玉一直是閉著眼睛的,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安全感。可以想一下,哪一個人是可以跟你一起睡一個枕頭的,哪一個人進來的時候你是可以一直閉著眼睛講話的。平常有人來時我們一定會睜開眼睛坐起來,可是黛玉一直閉著眼睛。這個時候,她只好睜開眼睛,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妖魔星』!請枕這一個!」就把自己的枕頭推給寶玉,自己再拿一個來枕。這些動作裡面有一種「親」,這個「親」很不容易被察覺。有時候,作為第三者你不知道這兩個人之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悄悄話,這麼多的小動作,他們之間有一種別人無法參與的親密,共享過生命中的很多細節的那種快樂是無法替代的。

「二人對面倒下。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黛玉以為寶玉是不小心被指甲刮破了臉,流了血,就想幫他去擦。結果不是,是寶玉幫女孩子調胭脂時不小心蹭上的。現在的女人如果發現與自己親密的男人白襯衫上有一個口紅印,就沒完沒了。然而黛玉卻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

情之脈脈,意之綿綿

「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黛玉本是有潔癖的人,愛乾淨到了極點,可是她用自己的手帕替寶玉擦了胭脂斑痕。這都是「親」,黛玉一生當中唯一用自己的手帕去給別人擦污漬的,大概只有寶玉了。然後口內說:「你又幹這些事了,幹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又當奇事。」要注意這句話,就是大家都把寶玉替丫頭弄胭脂這件事,當成一個八卦到《壹週刊》去傳的,有人就是喜歡把這些事,當一個不得了的大事,吹到舅舅耳裡,「又使大家不乾淨惹氣」。因為賈政覺得兒子做這種事傳出去非常丟臉。


可你細看的時候,你會知道黛玉沒有覺得這些事有什麼了不得。她只是說你又幹這些事,還要留下痕跡,到時候又被舅舅打。她的關心很奇怪,別人會罵寶玉不該幫丫頭調胭脂,可是黛玉說你做這些事情不要帶出幌子來好不好。我們會發現愛的層次差別這麼大。其實黛玉和寶玉的個性非常接近,不喜歡遵守世俗的禮教,為什麼寶玉始終不會跟寶釵這麼親?就因為寶釵會指責他做這些事,可黛玉不會。

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沒怎麼在意黛玉的話:「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美到別人不覺得美,我們常常用一個詞來形容──「幽美」。「幽香」也是,黛玉身上的美、身上的香是有點讓你感覺不到的。這裡對比前面有一段寫到寶釵身上的香味,寶玉聞到了,就問她擦了什麼東西。寶釵說因為吃了冷香丸,所以身上有一股香味。那種冷香氣味比較重。黛玉身上什麼也沒有,她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幽香,淡淡的。我對此的理解是,對於和自己有最親關係的人,我們會有一個嗅覺的記憶。嗅覺記憶是我們長大以後常常容易忘記的,可它是童年非常早的記憶,比如母親身上的味道。我覺得這裡寶玉聞到黛玉散發出來的幽香,也是嗅覺記憶的再現。

「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拉住,要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麼香呢。』寶玉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裡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古人說:「不自美方為美。」不覺得自己美才是到了美的最高境界。黛玉從來不覺得自己漂亮、美或者香,她不想談這些,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香。

寶玉就說:「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球子、香袋子的香。」那黛玉當然就要呼應寶釵那一段,黛玉永遠有一個對手,永遠有一個要比較的人,就是寶釵。她冷笑著說:「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些俗香罷了。」寶玉當然知道黛玉在諷刺他,就說:「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麼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

寶玉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向黛玉胳肢窩內兩肋下亂撓」。《紅樓夢》很好玩,有很多人從奇怪的角度去研究。前一段時間我看到有個外國人寫了一篇博士論文,就是講黛玉的怕癢,他考證了半天,就因為黛玉怕癢這件事,拿了個博士學位。這裡好玩的是我剛才提到的:寶玉與黛玉睡同一個枕頭;黛玉用她的手帕替寶玉擦臉上的胭脂;寶玉聞黛玉袖口裡面的香味;又翻身起來用手去撓她的胳肢窩,這些都是兩個人身體的接觸。寶玉跟別的人再好也沒有這些動作,而這些動作是小孩子才會有的。這些鋪排和描寫都在說明這兩個人的關係是沒有人可以替代的。寶玉和襲人也很好,甚至發生了性關係,可是他跟襲人也不會如此,他跟黛玉最親。「親」有時候比「愛」還要深,親到別人不可取代時,才會有這樣的身體動作。

兩小無猜的情意

黛玉「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前面有一回說寶玉去探望寶釵,大家看寶玉的玉,寶釵的丫頭鶯兒就說小姐身上有金鎖,寶玉一定要看,寶釵就從內衣裡取出金鎖來,說小時候生病,別人就送了這個金鎖,還說將來一定要跟有玉的人配。這當然是暗示她和寶玉的關係。黛玉知道後心裡很難過,寶玉有玉,寶釵有金鎖,而她什麼都沒有。


「寶玉方聽出來,寶玉笑道:『方才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你,只把袖子我聞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這些細節都在說明兩個人完全像小孩子,是真正的兩小無猜,其實人到了某一個年齡,就不可能再有這樣的動作了,因為總覺得有一種界限和禁忌。從心理學的角度看,我覺得是寶玉一直不想長大,他一直在回憶童年美好的東西。這個回憶的憑藉就是黛玉,因為只有黛玉是跟他一起長大的。他老爸要是看到他的這些動作大概又要揍他一頓了,他爸爸覺得十四五歲應該是一個大人了,可是寶玉覺得自己還是孩子。小說非常真實地寫出了人的兩難:一方面是成長,一方面是對過去的回憶和眷戀。

寶玉作為貴族小孩,從小照顧他的是傭人,他的母親王夫人也跟他很疏遠,因為她是貴夫人,不會抱著孩子餵奶,也不會有那種特別親密的舉止,和他真正一起長大的是黛玉,在碧紗櫥裡的一張床上一起長大的。他一直想要在黛玉身上找回那種身體上的親近。

十九回是在寫愛的豐富的層次、情感的細膩的層次,讓我們感覺到,人世間的情本就是非常多重的。

「黛玉奪了手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的躺著說話兒。』說著,復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上臉。」兩個人的動作完全像幼稚園的孩子。「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寶玉問他幾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黛玉只不答。」寶玉為什麼嘮嘮叨叨一直講?因為他怕黛玉睡著了生病,所以費盡心機不讓她睡覺,這個情比對襲人的還要深。寶玉哄她道:「你們揚州衙門裡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然後他講了一個荒謬不經的笑話,就是為了不讓黛玉睡著。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寶玉講的這個笑話很無聊,有一點像網絡笑話。他說揚州以前有一座黛山,山上有一個洞叫林子洞。聰明人一看就知道他是在講林黛玉,可黛玉這個時候卻很傻,沒想到寶玉在逗她。他說洞裡面有一群耗子,有一天這些耗子說,已經臘月初七了,臘月初八要吃臘八粥,我們應該去偷各種東西回來明天煮。耗子王就下令,誰去偷糯米,誰去偷紅棗,誰去偷栗子,最後說到偷芋頭。江南有一種芋頭為香芋。香芋沒有耗子去偷。後來一個長得小小的、身體很弱的小耗子就說,我去偷香芋。別的耗子就問它怎麼偷?它說,我用法術把自己也變成一個香芋,滾在香芋堆中把香芋一個一個運出來。然後它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大家就說,變錯了,變錯了,你應該變成一個香芋,怎麼變成了一個小姐?它說,你們哪裡知道,鹽課林老爺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鹽課林老爺」就是林黛玉的爸爸林如海,寶玉利用「芋」和「玉」的諧音來編排黛玉的笑話。這個笑話並不精彩,寶玉就是故意混,讓黛玉不要睡覺。黛玉聽到最後,才知道是在笑她,「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注意下面,「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在寶玉、黛玉打打鬧鬧的時候,寶釵總會走進來。其實我覺得寶釵一直有一個悲哀,就是她無法參與寶玉和黛玉之間的親密,看到兩個人在床上鬧成一團,這個時候寶釵其實很落寞。

寶釵一來,大家就很正經了。寶釵說:「誰說故典呢?我也聽聽。」黛玉笑道:「你瞧瞧,有誰!他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寶釵就說:「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裡的故典原多。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她在諷刺寶玉在元春省親那天作詩時忘記典故的事。從寶釵的話語可以感覺到,他們是有隔閡的,她對寶玉永遠是莊重的,沒有辦法像黛玉和寶玉那樣親暱。

再回頭看一下十九回的回目,「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兩句的第一個字是「情」跟「意」,十九回整個在講人世間的情意:寶玉和襲人的情意,寶玉和黛玉的情意。這種情意本身是可以擴大的,如果寶釵真正大度的話,也許也可以加入。我常跟朋友講,十九、二十回是最讓人百看不厭的,因為它沒有大事發生,只有日常生活的悠遠、情意的深長,這是作者寫得最好的部分

蔣勳.JPG
上圖:蔣勳


【文章出處】
《蔣勳說紅樓夢》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編按:錯別字已更正)
網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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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蔣勳
【作者簡介】
蔣勳,一九四七年生,福建長樂人。文化大學史學系、藝術研究所畢業,後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一九七六年返台。曾任《雄獅》美術月刊主編,任《聯合文學》社長,先後執教於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與東海大學,並擔任東海美術系美術系主任。著有散文、詩作、小說、藝術史、美學論述、有聲書等作品數十種。現任:新竹IC之音電台《美的沈思》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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